十九章 殊死對決2

果然,弟弟的分析很有道理!

正在驚歎之餘,我的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是妹妹的手機號碼。見此,我鬆了口氣,平治的確是在自尋煩惱。豈料,電話那頭卻是傳來了寶玲的尖叫聲:“我的雪糕!”

當即,一響陰森森的狂魔笑聲緊隨其後:“寶玲,想知道貓是怎麽下蛋的嗎?”

我的心髒驟然一緊,仿佛被那笑聲銜到了半空中。我將目光求助般地投射向弟弟,卻見那家夥正掏出自己的手機,也不知道正翻看著什麽。與此同時,對麵傳來了掛機的斷鈴聲。

我來不及驚叫,就見平治用他那雙謹慎的目光,正注視向我道:“小婷在公寓裏。”

“你怎麽會知道?”

“剛才——是小婷的電話號碼吧?”見我點頭,平治則是愈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那就對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既然越書明能在寶玲的身上安裝追蹤器,我同樣也能在小婷的手機裏安裝跟蹤器。之前,小婷的手機關機,我因為追蹤不到她,所以就趕來到了賣場。”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平治醒來,見越書明逃走,就明白壞事了。隨後,弟弟接到了梁小軍的電話,便連忙撥打了妹妹的手機,卻被告知關機。手機一旦關閉,信號隨之消失,這家夥也就不知道小婷的下落了。

“啊?你什麽時候安裝的?”

“從一開始就安裝好了。”

“難怪——你會知道小婷因為參加員工培訓在外住宿一事,也清楚她在哪兒。”這家夥把我這個大哥簡直當猴來耍。

“我這麽做,隻是擔心小婷的安危。”平治的回答振振有辭。

說話的同時,我們來到了商場附近的那座公交車站。迎麵恰好停來了一輛公交車,我拽著弟弟便往車廂裏麵鑽。

“幹嗎坐這個?出租車要快些!”

“我有話要問你!出租車上——說話不太方便。”

我也不顧弟弟的反對,強行將他拖上了汽車。

(肆)

一踏上公交車,我便拖著平治,朝向最後一排的車座走去。也不理會眼下是否契合時宜,我決心要弄清楚這一切事件的真相,因為這是我身為兄長的責任和義務。幸而,已經過了上班的高峰期,車上沒有多少乘客,最後三排更是空空無人。

一落座,我便質詢道:“平治,你是不是對我隱瞞了什麽?”

“我隱瞞大哥的事情那可就多了!”這家夥揉了揉鼻頭,看來是有心要與我進行持久戰:“初戀、初吻、第一次夢遺、第一次**、第一次看A片、第一次撫摩女人的身體,第一次**……”弟弟擺出一副浪**無恥的模樣,是為了令自己顯得爽朗且痛快。

終於,我徹底被平治給激惱了。從來沒有這麽生氣過,捏緊的拳頭揮舞在其腦後的車窗上,將玻璃震動得“嗡嗡”作響。

“大哥,你生氣了?”這家夥愈加開心地反問,愈加歡欣鼓舞地微笑,就是不配合我的問話。

“我說的不是這些,而是十八年前,在你七歲那年,小婷出生的那個夜晚,我讓你到村頭去接父親,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剛才,我已經跟莫直徽見過麵,理清楚了村裏那年爆發梅毒的原因,得出結論這跟我們父親的死因有關。”

平治歎了口氣:“看來大哥是徹底弄明白了,為什麽我要抓住梅毒這條線索不放。”不知道為何——這家夥居然流露出死期已至的那份傷感。

我直指出案件的重點道:“平治,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殺死瘋女人的那個凶手——到底是誰?”

“眼下,大哥通過直接或是間接所得到的那些信息,怕是應該很清楚誰是殺死瘋女人的幕後真凶了吧?”

我回憶起在自己十歲時、妹妹出生的那個夜晚,當我打開父親那隻便攜式醫藥箱的箱蓋,發現原本應該放有手術刀的位置,那裏卻是什麽也沒有。因為,它就如同那夜風雨交加的閃電一般,劃亮出鞘在了本不應該出現的地方。

“果然是你!”盡管早在莫直徽第一次斷言:這是一場我們兄弟倆之間的較量,我在心底就已產生出了這種預感,卻是一直都不肯承認。

原來,莫直徽始終都是在以其智者的姿態,遠遠地觀察著我和平治的此番交戰,他不想撕毀與老師之間的那份盟約:不要再傷害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了。但為了調查出案件的真相,他又在堅持不懈地努力著:跟隨著莫直徽的步調與引領,我正在身不由己地走向命案的根源,而平治則被暴露在了這根源的中心。

顯然,弟弟比誰都更加清楚,當越靠近案件的實質,也就越容易暴露出其童年無知所犯下的那次罪惡。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他總是在我麵前閃爍其詞。

“對!”平治的目光包含著冷靜,仿佛是在言說著與其自身毫不相幹的另一件實情:“是我劃開了瘋女人的肚子。”

“你為什麽要那麽做?”我感覺自己的整個麵部都僵硬了。

“因為孩子的無知與好奇。”平治輕描淡寫地撫過了我的錯愕:“當時,我認為貓下蛋和女人生孩子是同樣的道理,所以我想知道女人是怎麽生孩子的。”

公交車像一艘船在馬路上顛簸,起伏動**的震顫,將平治的五官搖晃得麵目全非。我簡直從未真正認識過這個相處了長達二十五年之久的親弟弟。

“但你怎麽能——”我是想說:你怎麽能做得出這樣的事情?

“之前,你也看到我解剖了阿花,但並不明白蛋是如何生出來的。那天晚上,你讓我去接父親,我來到村頭的那棵大榕樹下,瘋女人正背靠著大樹,發出野獸一般的呻吟。我那時候因為太小,不明白她是怎麽了。女人指著肚子,一個勁兒地喊疼。我看到她的肚子和母親一樣,也是高高地隆起,就想到可能是要生孩子了吧!於是,我從口袋裏掏摸出了一把手術刀,說要幫她。瘋女人一個勁兒地點頭,隻希望能盡快地了結痛苦。就在我劃開瘋女人的肚子,那團死胎滾落出了女人的子宮時,父親出現在了村頭。眼見我的所作所為,父親被嚇壞了。他為了幫我銷毀罪證,便用我身穿的那件雨衣將瘋女人包裹了起來,準備藏匿到無人發現的地方。父親用雨衣包裹的目的,就是為了防止被感染上病毒。”

難怪,弟弟的衣服上並沒有沾染血跡,而父親的襯衫卻是留下了血漬。由此也就解釋清楚了,平治聲稱拿給瘋女人的那件雨衣,為什麽會於第二天出現在我們老沈家祖屋背後的那間柴房裏,並且由父親焚燒銷毀。

那天也因為下了一夜的暴雨,雨水衝刷幹淨了遺留在大榕樹周圍的瘋女人的血汙。

“是父親教你的:一旦任何人提起那天晚上的行蹤,你隻需要回答是在家門口遇見了我們的父親?”

平治點頭,大概正是從那一刻開始,父親就已經想清楚了一旦行徑敗露,便由自己全權包攬弟弟的所有罪責。

“但你將父親的死因指向越家又是怎麽回事?那時候,你根本就不知曉越家小兒子身患有梅毒一事。”

“大哥,你還記不記得十八年前,春節過後的那個新學期開學,越書華回到了廣博縣中學的半個月後,突然高燒不退,越家老爺子便請父親為他兒子看病一事?”

我仔細想了想:“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

“其實,那就是梅毒的症狀。但越文軒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小兒子會身染性病,這才讓父親幫忙看病。我不知道當時,越書華的病況到底有多嚴重,但父親肯定看出其身染梅毒。不久,越書華就被送到了城裏進行救治。之後,就發生了小婷出生的當天夜晚,我給瘋女人動手術的事件。現在想來,這也是父親為什麽會翻閱那本《黴瘡秘錄》的原因,他知道瘋女人得的是梅毒,而越書華得的也是梅毒。”

“這麽說來,你是懷疑越文軒怕父親在村裏散布他的小兒子身染梅毒一事,所以,就將我們的父親——”

“不僅如此!”平治閃爍著目光道:“那天晚上,父親在搬運瘋女人的屍體時,當我們來到了清溪河邊,正巧聽見了樹林裏有人經過的動靜。當時父親被嚇壞了,便帶著我將屍體丟棄在溪邊,就匆匆忙忙地趕回到了家中。”

“所以——你懷疑那個人是越文軒?”

“那年暑假,原本他在城裏照護著小兒子,但那兩天,他卻恰巧回到了高廟村。”

我點了點頭:那天,警方調查瘋女人的死因,四處走訪村民,我因眼見越文軒和警察在自家的院門外說話,還感到很奇怪。

平治繼續道:“越文軒很可能是求到了什麽偏方,說是到廟宇裏求神開光,保證靈驗。原本,他作為一名中學曆史老師,本不應該相信這種迷信的說法,但眼見小兒子身染性病,卻不肯去醫院裏救治,所以就隻能把死馬當作活馬醫了。我想,那天他說不定正巧上觀音廟,卻是意外碰見了我和父親。”

“但這些都僅僅是你的個人推測。”

“對!”平治並沒有否認:“但問題的關鍵是那條大黃狗。大哥,你還記得越家的那條大黃狗嗎?”

“大黃狗?”我一臉吃驚的模樣:“你是說,它受到了越文軒的指使?”

平治點頭回答:“首先,它找出了我們父親的那件血衣;隨後,在那天我們吃晚飯時,你還記得從院外傳來的狗叫聲嗎?那是它給父親送信來了。”

那隻大黃狗先是在清溪河邊聞過了瘋女人的屍體,從而記住了女人的氣味,所以就在警方挨家挨戶調查走訪的同時,它從我們的屋子裏叼出了父親那件沾有血跡的藍色襯衫。當天傍晚,父親因為聽到了狗叫聲,便出了趟院子,在返回門廳時,他往口袋裏正塞放著什麽。晚飯後,我看見父親在柴房裏焚燒雨衣的同時,也將一個紙團丟入進了濃煙滾滾的火焰之中……此時此刻,將這些記憶碎片串聯起來,則湊出了一張完整的拚圖:原來那天夜晚,父親說是到山上的觀音廟裏還願,其實就是為了赴越家老爺子之約。

這下,我總算是徹底明白道:“難怪從一開始,你就知道瘋女人得了梅毒,並以此作為調查的切入點。”

“畢竟我那時候還小,對瘋女人的症狀也隻是恍惚有點印象。在這大學七年間,通過查閱大量的醫書,再結合七歲時的記憶,我斷定瘋女人當時身染性病。隨後,我又將越家小兒子的情況進行了一下匯總,以及各種回憶起的線索七拚八湊,便懷疑父親的自殺很可能與越文軒有關。那次,在醫院裏見到莫直徽,我追問了他一些線索,證實瘋女人果然身患梅毒。於是,我下定決心順著自己的推測查明真相。卻沒想到事情居然那麽湊巧,你在當天也接觸過了越書明。”

由此,我也就弄清楚了,平治在醫院裏遇到莫直徽後,直奔我的公寓,查找那本《黴瘡秘錄》的動機也就有了最為合理的解釋。

“我們的父親死了,越文軒也以自殺贖罪的方式終結了自己的生命……那麽十八年前,他們在觀音廟裏到底都說了些什麽?”

我們的父親與越文軒在高廟村觀音廟裏的那番對話永遠成為了一個謎。但通過遺書“以死贖罪”這四個大字來看,越家老爺子終其一生都沉淪在痛苦無望的懺悔之中。

“我想那天晚上在觀音廟裏,越文軒肯定威脅了父親什麽,例如:倘若我們的父親選擇了自殺,他就不向警方告發我們父子倆殺死瘋女人的事實。父親因為想要保護我,不得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一定是這樣!”

“教唆自殺!”這就是平治之前的那個推論。“我認為父親之所以這麽做,也是想將外界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他身上,讓警方誤以為他是畏罪自縊。但父親卻又因為不甘心,便采取了這種無言的方式來申述他內心裏的冤屈。”

“說到底——在蒙冤與守護我之間,父親則是選擇了保護我。”父親這般出自於其偉大父愛的本能,必將成為弟弟心中那道永恒的傷痛。

之後,平治便做出了一個更為大膽的猜測:很可能在那片陰森恐怖的樹林裏,越文軒是看著我們的父親將脖子伸入進了索套。就在父親猶豫不決的當口,就在父親對我們全家——尤其是對剛剛出世的妹妹小婷依依不舍的同時,是越文軒一腳踢開了那把凳子……

不管真實的細節如何,我總算是大體弄明白了整個案件的始末:“父親之所以接受越文軒的擺布,也是想償還自己的那份贖罪心理吧!當年,由於母親臨盆在即,父親為了盡快能趕回家中,卻是造成了祁老太爺的醫療失誤,這也是父親經手死亡的第一個病人。我想父親多少對此也擔負著一份罪惡心理,心中充滿了自責和抱歉,從而無法原諒自己吧!”

“也許吧!”平治這番低語的氣息,仿佛是在呼吸給自己聆聽與感受的。“總之,父親寧願犧牲掉自己的生命,也要保護我,保護好我們沈家,我想這就是父親留給我們最為深沉且最為厚重的那份父愛。”

然而,這份“父愛”實在是太過沉重了,壓得我和平治皆抬不起頭來。

“難怪——昨天晚上,你一再打斷我的追問。”

“我是怕杜嬌蕊——她清楚父親的死因與我有關!”平治說這話時,深深地埋下了腦袋,神情顯得無地自容。

沉默過了好一陣,我衝自己冷笑道:“這也難怪——你會說莫直徽是在利用我;而莫直徽則說這是一場我和你之間的較量。但眼下,我總算是徹底明白了他的意思:當我知道真相之後,我還能不能起身揭發你,揭發我的親弟弟?其實,你們都說錯了,這是一場我與自己內心之間的較量。”

“你準備把我交給莫直徽?”平治始終一副無所畏懼的表情,也許從發誓為父親報仇的那一刻開始,弟弟就已然對身邊的一切皆毫無懼意。因而,你若想要打垮敵人,心理層次上的堅定,實在是無比重要。

之前,平治既想調查清楚父親的死亡真相,又怕暴露了自己殺死瘋女人的實情,所以他一直都十分反感我跟莫直徽的多次接觸。但眼下,弟弟把什麽事情都說清楚了,更是坦然麵對自己的內心,所以整個人都變得輕鬆多了。

“我想,他是希望你能深刻地領悟到內在的反省,這大概也是老刑警的遺願吧!畢竟,當時你還隻是一個孩子。況且,我們也付出了失去父親的慘痛代價。”我的話語幽幽道:“他們是怕你誤入歧途啊!”

“莫直徽是個好人!”平治傷感地呢喃自語:“他和老刑警都是好人!”

我則是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原來,知道真相的感覺並不輕鬆呢!”

平治凝視向窗外,目光深邃而幽遠,語氣平和道:“其實一直以來,我之所以會閃爍其辭,是因為——我怕得不到大哥——你的原諒。”

第一次,我聽到了弟弟的肺腑之言。

(伍)

從公交車上下來,我就感覺被一塊大石頭塞滿了胸膛,堅實的內髒恰恰反襯出了我的懦弱。什麽時候,我才能學會如同弟弟那般泰然自若,全力迎接我們必須承擔的最後較量?

來回糾葛的仇恨和報複,終於到了最後決一死戰的關鍵時刻。越書明綁架了我們最為重要的親人,甚至是重要於我們自己生命的親人。

我們兄弟妹三人的身體裏,流淌著同一對父母的血脈。如果一定要有人死去,至少還有其他二人代替這個人活著,所以這時候的犧牲就沒那麽可怕了,這就是我和弟弟所共同思考的存在。雖然我生性怯懦,但我相信自己在命運的緊要關頭,必然擁有為親人甘願犧牲的那份擔當與勇氣。

正思考間,平治如同一艘豎直的火箭,橫衝直撞進了我的公寓。我完全沒看清他是如何穿過走廊的,眼前已是一片空茫。當我氣喘籲籲地跑上大樓,卻是依然不見弟弟的身影,他並沒有我公寓的房門鑰匙。

然而,大門沒鎖,我剛剛碰觸到了門把手,房門便自動打開。

我察覺鞋底一膩,從客廳的大門口,一股殷紅的鮮血一直滴淌進了臥室。瞬間,我便感覺心髒深處的馬達聲一空,身體內的血液仿佛被恐懼感全部抽幹了。

客廳的茶幾上,依然是我離開時的樣子:寶玲喝完牛奶的那隻空碗,碗邊則是散落著一堆蛋殼。

“寶玲,你一定要抓緊繩子呦!不然,雪糕就會掉下去了!”臥室裏,傳來越書明慈父一般的安詳之聲。

“嗯,好的!”寶玲天真地回答:“爸爸,我會的!”

我衝入進臥室,由於拉上了窗簾,整個房間就如同一個密封了的罐子,屋內的黑暗汪洋如海,失去了實感的麵積,空間仿佛無形之大。

孩子背窗而坐,正端坐在**,宛如一個發光體。除此之外,房間內便再無其他人了。當即,我定睛一瞧,那飽滿的光線,來自於寶玲身邊的一隻正在閃亮著的機器,那的確是小婷的手機,螢亮著粉紅色的光芒。另外,衣櫃上鏡子的反光也投射在了孩子的身上,這使得寶玲看起來像是一個聖潔的小天使。

我大步走了過去,半蹲半跪地捧抱住孩子的雙腿,用急切的聲音道:“寶玲,爸爸呢?”孩子搖了搖頭,似有隱瞞之意,多半是受到了其父親——越書明的交代。我繼續誘導性地發問:“但剛才,叔叔聽到了你爸爸的聲音。”

畢竟還隻是一個孩子,寶玲抬手指了指窗外。

我趕緊走到窗戶邊,一把抓扯開了布簾,一隻鮮血淋淋的白貓,赫然出現在了玻璃後,其尾梢還在滴滴答答地流淌著血汙。雪糕的四肢仿佛一麵旗幟那般,被衣架撐到了極限,並且由繩子拉拽著。而繩頭的一端,則是被抓握在了寶玲的手上。其翻開的胸膛處,躍動著一顆瀕臨衰竭的心髒,那是和阿花一樣大小的心髒。

**的疼痛感,像是錐子一般刺沒進了我的胸膛,猶如萬箭穿心。

“啪”地一響,一團黑影壓麵而來,那竟是一張臉,正緊貼著玻璃,將其五官幾乎碾壓成了一紙平麵,暴戾如鬼。由於事發突然,我的心髒一陣狂跳,腳步難免後退。

越書明撥開了窗戶,靈巧地躍入進臥室,我將目光落在了他的雙腿上。昨天,越家大兒子還是一副癡呆的可憐相兒,全身一動不動地坐在輪椅裏,像是一個氣息全無的活死人。盡管半個小時之前,平治對我講述了夜晚的發生,但眼見為實,我還是流露出了一臉的驚愕。

好一陣,我才將目光移到了越書明的臉上,鼓起勇氣道:“我——我們的小妹妹呢?我們的妹妹小婷在哪兒?”

“大哥,你還沒有找到小婷嗎?”仿佛天降神兵一般,平治出現在了我的身後,扶站在臥室門口,冷靜地對視著我們麵前這個共同的敵人。

“還沒有!”我發出嗚咽一般的聲息,一時間感覺胸悶,差點便哭了出來。

由於窗簾拉開,透過衣櫃的鏡子,隱約可見窗戶玻璃外的雪糕,正迎風招展著旗幟一般的屍體。

越書明露出一臉詭異的笑容,步態極具侵略性,慢慢地走到床邊。寶玲正要回頭,卻是被越書明用身體遮擋住了窗戶的方向,並慈愛地蒙捂住了女兒的眼睛。越家大兒子根本無視我們的存在,則是衝孩子溫柔而慈祥地耳語道:“寶玲,不能回頭呦!雪糕正在跟你玩遊戲,它還沒有藏好呢!”

“啊!雪糕還沒有藏好啊?”寶玲天真地反問:“我都已經等了這麽久啦!”

“你數到一百,它就藏好了。但不要數得太快噢!”越書明貼坐在女兒的身邊,輕輕堵捂住了孩子的耳朵。於是,寶玲閉上了雙眼,開始聽話地數數:一、二、三……七八九……十一十二十三……

每當寶玲因無意識地拉拽了一下繩子,窗外的雪糕就如同一麵飄動著的旗子,則是鮮血淋淋地顫抖。看來,孩子還並不知曉自己的愛貓已經死了。

“將孩子作為擋箭牌,這似乎不太合適吧?”平治和顏悅色道。

越是緊張針對性的氣氛之下,弟弟卻是越加顯得從容不迫,這是怎樣的一種人生氣度?

與之相對,我的情緒已經心急火燎,恨不得一口撲咬過去,將越書明撕扯得粉碎。

“我們的妹妹在哪兒?快將小婷還給我!”

平治擋在我麵前,示意我不要激動。“你的目標應該是我吧?”

越書明的目光既陰險又狡詐,仿佛是在耍弄自己的獵物般,向弟弟提問道:“先回答我這第一個問題:今天早上,我是如何離開了你的宿舍?”

“我曾經仔細研究過魔術裏的逃生術。”平治表麵看似答非所問,卻是將話鋒一轉:“直到剛才,我終於想清楚了——你是如何逃脫了那根纏鎖著的鏈條。其實,你的方法正是借用了逃生術中同樣的技巧。當時,你是以最為放鬆的姿態端坐在輪椅裏,這樣既可以保持體力,又可以讓身體處於最為靜止、最為凝然不動的狀態;然而,你的內心深處則是在積聚著爆發的力量。表麵上看來,我用鎖鏈將你纏鎖得很結實,但其實不然……你趁我睡著的時候,將放鬆的身體收緊,這樣身體與鎖鏈之間就會留有空隙,從而得以順利脫逃。”

果然在仔細觀察過之後,便可以清晰地看到越書明因為用力,其手腕處勒起了一道道的血痕。

“問題二:如果不把我纏鎖起來,你準備用其他什麽方式限製我的行動?”

“我就是要讓你露出狐狸尾巴,所以並沒有打算將路堵死。”

“難怪——”越書明麵冷道:“我用孩子作為誘餌,你用妹妹作為誘餌,這很公平嘛!”

“錯!你說錯了!”平治憤怒地反擊:“我沒有將小婷作為誘餌。而且,我絕沒有想到——你居然會是這樣一個卑鄙無恥的父親,如此不擇手段,如此不顧親情!”

“哈哈!不擇手段!”越書明並不以為恥,竟是狂妄地大笑道:“自從弟弟中毒身亡之後,我就必然變得不擇手段,這就是我的宿命,是我們越家的悲哀,那混蛋更是我們越家的恥辱!”

我的心頭“咯噔”一驚:難道,平治的推測是對的?果然是這個狂妄之徒殺死了自己的親弟弟?!

“現在,該輪到我提問了!”平治轉換角色道:“是你教唆你父親自殺的吧?就像當年,你父親教唆我們的父親自殺那樣。”

“十八年前,他逼死了你們的父親,難道不該以死贖罪嗎?”越書明殘酷的口氣不像是在指責自己的親生父親,卻如同是在痛斥著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殺人犯。

“這簡直就是在詭辯!是你想讓你的父親承擔殺死我們大姨的全部罪責吧?”平治望向寶玲手端的繩頭,繩子順滑出了金屬的光澤。“你就是用它——勒死了我們大姨的吧?”難怪,大姨脖子上的勒痕沒有留下任何繩花的印記。

麵對平治直戳真相的質詢,越書明沒有說話,因為他無話可說,此時此刻的任何狡辯都已經毫無意義。為了維護一己私利,越家大兒子渾身上下已毫無人性,徹底幻化成為了一個純粹的野獸。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孩子的聲音十分興奮自己終於數到了整整一百。

寶玲睜開眼睛,正天真無邪地注視著眼前所發生的這一切,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黑亮的雙眸仿佛兩顆明媚剔透的水晶葡萄。

越書明放下按捂著女兒耳朵的那雙手:“寶玲都能數到一百了呀!真厲害!”怎麽看麵前的這個男子都是一位慈祥的父親。

“可以走了吧!我可以將寶玲帶走了吧!”不知道是在什麽時候,杜嬌蕊出現在了我的公寓。於是,我意識到我所認識的人都將在此集結。女人衝入進臥室,一把抓抱起孩子,正準備轉身離去。

“媽媽,我在跟雪糕玩捉迷藏呢!我剛數到一百,爸爸不讓我數得太快。”寶玲的手上因套有繩索,“嘭”地一響,雪糕的屍體被拍擊在了玻璃上,血光一片。由於麵衝向窗戶,越家兒媳用手堵捂住了嘴巴,差點就尖叫出聲。

寶玲因被母親的表情所困,正準備回頭張望是怎麽回事,卻被女人一把捂蓋住了腦袋,不讓孩子看到如此血腥的畫麵。當即,杜嬌蕊帶著女兒匆匆地離開。

也正是在那一瞬間,繩子斷了,貓咪的屍體墜落下樓,小婷就像是一件懸浮物,突然出現在了窗戶外麵。當即,平治就如同一枚發射升空的火箭,撲抱了過去。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弟弟拉拽住了妹妹的手……由此,一係列慢鏡頭的組合應接不暇,串聯成了一組延遲剪輯的效果,不免令我目瞪口呆。

我完全不明白這個機關是怎麽設置的:小婷被藏身在了何處?為什麽繩子一斷,妹妹便出現在了窗戶外?

平治傾出了大半個身子,沙袋一般抓住小婷的手。等我回過神來,想要拖抱住弟弟的雙腿,身後卻是被越書明攔腰截住。似乎為了報複,當著平治的麵兒,越書明單手掏摸著口袋,竟是拽出了一根長長的繩索。

雖然我奮力掙紮,但越書明卻是力大無比,一拳將我擊打在了**。一股熱血從我的鼻腔內湧出,腦袋更是“嗡嗡嗡”作響,同時伴隨著眼冒金星。但就算我已經暈頭轉向,卻也要掙紮著挺起身子。又是一記老拳,越書明將我拍擊到了床頭,順勢製控住了我的雙手,把我快速地捆綁在了**。

“放開我!你這個混蛋!你這個瘋子!快放開我!……”我的雙腿又踢又踹,但根本就夠不到那悍匪的一根汗毛。

越書明不讓我救弟弟和妹妹,而是要讓我眼睜睜地看著麵前的危機,自己卻是無能為力及束手無策。當時,我真恨自己實在是笨得無用。

平治用腳尖勾住了床座,努力把持住身體的重心。弟弟看到被捆綁在床頭的大哥,衝我微微一笑,似乎要我放心,他會救下小婷,隻是需要給他一點時間。

然而,越書明竟是殘忍地一下下跺踹著平治的雙腿。他沒有將弟弟如同放沙袋那樣,任其自由落體;而是仿佛碾死一隻螞蟻般,將平治玩弄於其掌股之間。

“小哥哥,快放開我,你快放開我!不然,你會和我一起掉下去的!”我聽見妹妹發出嗚咽的悲鳴,宛如籠罩在四野的濛濛細雨,小婷是在哭泣。

平治強忍住劇烈的疼痛,堅決地回答:“不!我決不放手!”

“小哥哥,別為了我,犧牲掉寶貴的生命。”

平治奮力搖頭,已是大汗淋漓:“你是我妹妹,是我的親妹妹,我們擁有同一對父母,在你我的血管裏,流淌著同樣的鮮血。”弟弟微笑且鼓勵的雙眼,卻是流淌下了淚水,滴落在妹妹的麵頰上:“更何況,母親曾經無數次地提醒我和大哥,你是小妹妹,在家裏排行最小,讓我們一定要保護好你。所以——我決不能放手!”

“小哥哥,你會搭上自己性命的!”我能聽出小婷呼吸急促,早已是泣不成聲。

保護好我們共同的妹妹!這是母親的臨終遺言:“你們兄弟倆,一定要保護好小婷!……她是你們的親妹妹,是我和你們的父親——最小的孩子。”這不僅僅是遺言,母親無時無刻都在督促著我和弟弟保護好妹妹。

我還記得平治企圖掐死小婷的那個冬日。那天上午,母親趕去了近鄰鎮的大姨家。臨行前,她坐在門廳的長椅上,抓握住我和弟弟的手,囑托我們一定要保護好妹妹。當時,平治沒有信守諾言。所以,我曾經以為:終有一天,弟弟肯定會殺死我們的親妹妹。卻沒有料到此時此刻,這家夥正在用自己的生命挽救小婷的生命。

當梁家小兒子出現在公寓時,我如同見到了一個天大的救星,感激神明對我們沈家的眷顧。那時候,弟弟的雙腿幾乎已經被越書明給跺殘了。但平治依然努力控製住身體的重心,他隻有首先保全了自己,才能保全住小婷的生命。弟弟正努力用雙手拉拽住妹妹的全身重量,因為這是母親的臨終重托。

“小婷,小婷,小婷你在哪兒?”梁小軍一臉的緊張,正胡亂地東張西望。

“在窗戶外,你還不趕快過去幫忙?!”盡管我的身體因為被捆綁著,一點使不上勁,但全身跟隨著麵前的危機、越書明的囂張、弟弟的努力,以及妹妹的哭泣……感覺渾身的氣力已經被消耗殆盡。

梁小軍這才注意到平治將大半個身子傾出了窗外,同時隱約可聽見小婷奄奄一息的呼吸聲。梁家小兒子趕緊衝了過去,準備幫忙,卻是被越書明一把攔住。

“書明哥,你不是說好要幫我,讓小婷回心轉意的嗎?但你這是——”梁小軍說這話時,幾乎都快要哭了。

“我現在就是在幫你呀!”越書明的微笑神出鬼沒,散溢出著惡靈般的毒液。

原來,梁小軍根本就知道越書明裝病一事。他不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後悔,試圖奮力擺脫掉越書明的控製,是想幫平治一把。然而,越家大兒子像是一堵牆般,堵在窗前巋然不動。

與此同時,我看見弟弟的脊背微微一垮,顯然他已經精疲力盡。但平治立馬繃緊了身子,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任何差池,都有可能造成妹妹的生命稍縱即逝。

“小哥哥,你放手!快放手,你快放手啊!”盡管我看不到小婷,卻是可以聽見她抽噎的哭泣聲。

“不!我——不——會——放——手——的!決——不!”平治一字一頓地吐露出聲息,並且伴隨著大口的喘氣聲,可清楚他的力量已經抵達到了極限。

弟弟的喉頭因為幹啞,就如同滾輪上的砂紙,發出寧死不屈的堅韌。平治這般為親情為親人的視死如歸,讓我難過得想失聲痛哭。

誰來幫我呀?誰能來幫幫我?我狂力掙紮,想要掙脫掉捆綁在身上的那根繩子。努力用勁,奮力擺脫,直到將自己折騰得瀕臨崩潰。亦或我已經崩潰了,大張開嘴巴,倚靠著床頭,像是一頭笨熊般粗重地喘氣。

我居然向命運低頭了,不忍直視麵前的發生。梁小軍將命都豁了出去,與越書明廝打在了一起。他幾次靠到窗邊,試圖幫平治拉拽住小婷的手,卻是被纏打著的越書明分開。

平治以全部的氣力拖拽住妹妹,那種痛苦不用親身經曆,也可想像而知是多麽不堪重負。不僅僅是弟弟,懸掛在半空中的妹妹,體力也已經達到了極限,胳膊一定是被硬生生地拉扯掉的那般疼痛吧!然而,在麵對這一切危機之時,我這個大哥卻無能為力。繩子已經深深地鑲嵌進了我的肉體,但無論我如何掙紮,繩索都無法勒斷或是穿過我的骨頭。

一行淚水滴落在了**。沒有任何痛苦,比起眼睜睜地看到親人的離去,更加讓人感到無力及絕望了吧!滑落,滑落,再滑落……我看見弟弟和妹妹正跌墜向無底的深淵。

“平治——”突然一嘯尖叫,利器般穿透了我的耳鼓,一抹黑影從我身旁刮過,衝到了窗戶邊。那抹詭異且豔麗的身影居然是薛麗娜。

一直以來,在我眼中,這個女孩實在一無是處。卻不想,她對於愛情竟是如此執著,可以將生死完全置之度外。或者,正是因為她的頭腦太過簡單,所以做任何事情全然不記後果。

雖然很多時候,薛麗娜的舉動強人所難,但至少她跟梁小軍一樣,對於自己的愛情勇往直前,這恰恰是我所缺少的勇氣。

越書明用拳頭一掃,將肉包子女孩一把拍抵在了衣櫃上。隨而,“嘩啦”一響,櫃門上的鏡子碎落了一地。

趁此空擋,梁小軍抓住了小婷,平治便騰出一隻手,快速從口袋裏掏摸出了父親留下的那把手術刀,衝向迎頭撲來、凶神惡煞的越書明,朝其大腿根處狠狠地紮了進去。

“啊——”越書明發出慘烈的尖叫,揮舞著拳頭向平治擊去。因過於狂躁的動作,卻是令其腿部血如泉湧。

薛麗娜不顧玻璃傷手,抓起地上的鏡子碎片,朝向敵人的手臂紮去,越書明立馬便位處於劣勢。

然而,就在這扭轉頹勢的當口,梁家小兒子麵衝向窗外,發出了一烈慘叫聲:“小婷——”梁小軍雙臂一滑,身體朝外撲去,力圖抓住妹妹。

說是遲那是快,平治為救小婷,竟是飛撲出窗口,與妹妹一起墜落下樓。

越書明的拳頭揮舞了一空,將一側的窗戶用力擊碎,玻璃的碎片鋪天蓋地。

當即,薛麗娜發出慘叫聲,飛奔衝到了窗戶前;梁小軍則是趴掛在窗台上,正用力捶打著自己的腦袋;越書明更是不顧手臂與腿上的疼痛,像是一個瘋子那般發出勝利的狂笑,簡直就如同一個囂張的惡魔。

平治和小婷都死了嗎?我的弟弟和妹妹們都死了?他們統統都已經死掉了?……難道,在這世界上就剩下我一個人,必將以懺悔的心情,度過寂寥與孤獨的後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