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梁家追親

(壹)

星期一大清晨,從平治室友的**爬起身,我還沒辨別清楚東南西北,便一頭從一米六七的**栽下。

“大哥,你現在是在我的宿舍裏,別當自己還睡在公寓裏的那張大**,可以橫豎瞎折騰。”內陽台的衛生間,傳出平治的聲音,這樣,我才意識到自己正身在何處。

昨天晚上,小婷領著梁小蘭回到公寓裏休息,平治因為值夜班,就代為照顧孩子。他早上七點鍾交班,估計也剛回到宿舍。那孩子不哭不鬧,睡覺也很安穩,並不需要耗費太多的心力,平治每隔兩三個小時去看護一下便好。

眼下,我攙扶著被摔疼的腰和背,一副齜牙咧嘴的狼狽相兒。

“自從接小婷進城,我哪還有機會睡**啊?!就隻能睡在客廳裏的沙發上了,整夜窩得我腰酸背痛。哎呦!我這老腰,我這後背——”

平治走到我身後,順著我攙扶的位置,倒手一記推拿,將我的腰口和後背隨拳一擰,我立馬發出了一烈慘叫:“哎呦!疼——疼死我了!”

“別這麽大聲,不然,隔壁還以為我這裏養著個小丫頭呢!”

我幾乎暈菜了過去,大聲糾正道:“我可是你哥,是你大哥!”

不想,這家夥卻是反口教育我道:“這點疼就大呼小叫的,可沒一點當大哥的樣子。”

我被弟弟戳得啞口無言,隻差點沒將鼻子氣歪了。當下,我也沒心力與他鬥嘴,疼痛的餘韻依然沿著脊柱向背骨兩側漫去。

一來到公司,我就接到了越書明的電話,說是給他的寶貝女兒選好了保險。

“好的!我把合同整理好之後,就給你們送過去。”

不僅是在公司,在回往醫院的公交車上,那些下班的成年人或下課的中學生,也都在興致勃勃地談論著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的南非世界杯。

我來到醫院的骨科住院部,見平治站在走廊,正跟梁小蘭說話。也不知道他們兩人談起了什麽,弟弟一臉嚴肅的表情,而梁小蘭則是垂淚抹臉的傷心。

“你們怎麽了?”因為擔心孩子發生了意外,我大踏步走了上去,但他們似乎是在談論著其他事情。

“沒什麽!隻不過,問了下大嫂一些事情。”平治一副漫不經心的痞相。

“別大嫂大嫂的,我們還沒到那一步呢!”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騰地,火氣就冒了上來。

梁小蘭被我這副過於暴躁的情緒給嚇呆了,正楞楞地注視著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孩子怎麽樣了?”

我不理會他們的情緒反應,則大步流星地走進了病房。由於昨天相處了一整天,這小家夥跟我已經很是熟撚,眼下正笑嘻嘻地迎接我道:“平凡叔叔,你來了!”

“看叔叔給耀耀帶來了什麽?”我揚了揚手中的口袋,袋中是肯德基的套餐,小孩子們應該都喜歡吧!

“這是什麽?”看來在此之前,他母親從未帶他進過城,更沒有吃過洋快餐。

“吃吧!很好吃呦!”

我將名為“至珍七蝦堡”的那份大漢堡遞給了梁耀耀。其實,我也不知道孩子們通常喜歡什麽口味,眼見最貴的套餐就買了份。也許是第一次吃,那小家夥咀嚼得津津有味。

梁家二女兒跟進了病房,見此情景,便安靜地坐靠在病床邊。與此同時,我刻意讓自己不去望向對方的臉,以免碰觸到那雙滿懷感激的眼睛。

女人的臉上閃亮著淚痕。因為逆光的原故,孩子並沒有發覺母親的悲傷,但我卻是用餘光掃視得一清二楚。

“我弟弟都跟你說了些什麽?你為什麽會哭?”

梁小蘭一副怔怔的神態,突然聽聞到我如此詢問,連忙擦抹掉淚水,則是擠出笑容道:“沒什麽!我隻是看到我們母子倆眼下的境況,有些難過罷了。”

“不對,他肯定對你說了些什麽。”

“求你別問了!”女人一臉崩潰的表情。

“媽媽,你怎麽了?”孩子凝視著母親,微微怯懦的神色。

“媽媽沒事!什麽事都沒有!”梁小蘭攬抱過孩子,雙目緊閉,流下了眼淚,似乎是在逃避自己的內心。

夜幕正悄悄地降臨,窗外已是萬家燈火。

我穿過燈光慘白的走廊,來到平治的辦公室,房間裏就他一個人。

“今天要值夜班嗎?”

平治搖了搖頭:“但我想看會兒書,你先回宿舍吧!”

“還是先吃晚飯吧?”我走進辦公室,見桌上攤放著《黴瘡秘錄》,正是弟弟從公寓裏帶走的那本醫學典籍。

“你都在看些什麽書啊?”我皺起眉頭道:“幹嗎要研究這個?”

“我正在考慮,見習期滿後,選擇哪個科室。”

“難道,你準備去性病科?”

“專業的說法應該是男科門診,至少在我們醫院如此,跟性病科不可混為一談,雖然包括有性病治療。”

“反正,那不會是正經男子該去的地方。”我承認自己有觀念上的偏見。

平治笑言:“這可難說。說不定,大哥哪天就有可能到我所服務的門診部進行就醫,什麽工作壓力、生活壓力、戀愛壓力啦,都有可能造成一些生理疾病。到時候,我肯定會為大哥免費保密隱私的。”

“我才不會得這種病呢!”

“不過現階段,性病應該算是男性專科中,最為賺錢的一個病種吧!”平治睇了我一眼,露出邪惡的笑容:“性病可是富貴病。有錢人在外麵花天酒地,不小心染上了這種病,在治療期間,為名譽著想,肯定是要賄賂醫生;而原本沒有錢的那些人,偷腥染上了這種病,也不希望自己,應該說,誰也不希望自己竟然死在這麽難堪的病症上吧?”

“所以——你想賺這種錢?”

“我是醫生,治病救人而已。沒有我,也會有其他人將這筆不義之財收入進囊中。”

我冷笑道:“如此為醫,實在毫無醫德可言。”我難得如此冷嘲熱諷,實在不希望弟弟的舉動,違背醫生最為起碼的職業道德。

“很多人道貌岸然,在外麵偷雞摸狗,根本毫無道德可言,大哥,你卻對我這個救人者談什麽仁義道德。在專業上,我會以百分之百的醫德與責任感治病救人,絕不會開具對人表麵無害的處方,以此獲得醫藥提成。我不過就是在醫生的道德責任感之內,收取我應該獲得的那部分酬勞。當病者的妻子或者丈夫,因為發現愛人在外行為不端,跑到醫院裏質問我,自己的另一半有沒有在外麵胡來亂搞,身處對於病人隱私權保護的位置,你說我到時候是說還是不說,我收取這麽一點保密費,就要被世人指責為喪失職業道德,那麽,那些作丈夫和作妻子的,因為自己在外麵鬼混,將這種肮髒下流的病症傳染給了自己的家人,甚至讓無辜的妻子生下患有梅毒的孩子,他們的道德感從何而來?自己得了這種病不算,還給一家人帶來痛苦,他們不應該遭受到更為強烈的譴責嗎?”平治的話語鏗鏘有力,不無道理,在氣勢上壓倒了我的指責。

我長長地歎了口氣,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突然之間,我感覺自己所身處的這個世道則是充滿了深刻且無助的罪惡之感。

最終,我無力道:“你自己的選擇,自己看著辦吧!”

平治脫下白大褂,露出裏麵的便裝。

“去吃晚飯吧,我肚子餓了!”

於是,我們在附屬醫院就近挑選了一家炒菜館。店麵名為“南風破”,如此稱謂加身,果然名副其實,形容恰當致極。當看到鋪麵內被熏黑、破敗的店堂,我擦了擦鼻頭上的汗水,感到了一股撓心的燥熱。

由於正值晚飯時間,餐館內坐滿了客人。因館子太小,再加之廚房就在店堂之側,熱當當的炒菜聲不絕於耳,燥辣的油煙味更是迎麵撲鼻。角落裏的空調,在這般煙熏火烤之下,雖然散溢出些許冷風,卻依舊令人躁熱得難受。

我扯了扯衣領,試圖讓涼風灌入進領口,襯衫的後背心已經被汗水透濕了。

平治保持著一臉的沉靜,倒沒有我這般心浮氣躁,一副淡然處之的架勢。

“剛才,你跟梁小蘭到底說了些什麽?”在這家夥的淡定之下,我首先就沉不住氣了:“你到底在調查什麽?”

平治仍舊是那副滿不在乎的表情:“我不過隻是問了一下:她姐夫是怎麽死的?”

“不是被她大姐砍死的嗎?”

“但關鍵是她大姐當年為什麽要這麽做?動機是什麽?”

“那件慘案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你幹嗎突然揭人家的傷疤?”

“其實,我早就想問了。前天晚上,梁小蘭跑來投靠我們時,我就想問了。但因為見她情緒不穩定,孩子也剛剛接過骨,所以我一直將問題壓在心底沒有說出口。”

“你既然知道她的孩子因為受傷住院,她心裏也很苦惱,你問這話合適嗎?”

“我隻是想知道事實的真相!”

“什麽真相?”

“父親的死亡真相!”

弟弟的話令我始料未及,我從未想過父親的離世,跟梁小蘭的姐夫有什麽關係,更沒想到會跟梁家牽扯有什麽生死上的過節兒。

“你是說:父親的死——跟梁家有關?”

“就是因為不知道有沒有關係,所以我要盡可能地追查一切線索。”

“線索?什麽線索?”

“我早就說過了,我要調查當年所有出入過高廟村的人,尤其是進過城的那些人,梁小蘭的姐夫王富貴隻是其中的一個。”

的確,梁小蘭的姐夫王富貴在妻子梁小梅懷孕之前,來城裏打工過一段時間。

我繼續追問道:“你這麽做的理由和根據是什麽?”

然而,平治卻是笑而不答。他慢條斯理地喝完了碗裏的青菜湯,擦幹淨嘴巴,拍了拍肚皮,打了個飽嗝,便準備起身離開。

“我吃飽了!”弟弟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我回辦公室看書去了。今天,就煩勞大哥請客。”

“哎!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豈料,那家夥如兔子般,跑跳得無影無蹤。之後,我要了一份蛋炒飯,讓服務員打好包,便返回到了病房。

(貳)

不想,病房內空無一人。病**的被單被疊放整齊,地上沒有一星點快餐的殘屑,房間裏幹淨得就像是沒人住過一般。

我快步走到護士的服務台,正準備詢問這是怎麽回事,走廊裏傳來“咣當”一響,是金屬飯盒落地的聲音。

“你幹嗎?”小婷發出尖叫的質詢。

“我二姐呢?”梁家小兒子的聲音氣勢逼人。

“我不知道!”

我衝進走廊,正見妹妹被梁小軍拉扯著朝我走來。飯盒摔在地上,湯菜潑撒了一地,散發著蒸蒸的熱氣。

“怎麽回事?”我上前道:“發生什麽事了?”

“我不知道啊!”小婷甩開梁小軍的拉扯:“我在醫院門口遇見他,這家夥一個勁地追問他二姐在哪兒,我哪知道啊!我是來給小哥哥送飯的,沒想到大哥也在。”

“噢!我和平治剛吃過晚飯。”我不鹹不淡道,目光卻是麵抵向梁家小兒子。

無須過多的眼神交代,我和小婷已然自覺形成了一道保護梁小蘭及其孩子的防線。

“既然都已經吃過了晚飯,平凡哥手上提著的這份盒飯,是帶給誰的呀?”梁小軍斜睨地注視著我手上的飯盒。

“啊——”我這才意識到手上打包的蛋炒飯,便結結巴巴地回答:“這是準備——準備拿來當夜宵的。”

梁小軍冷嘲熱諷道:“剛吃完晚飯,就打包了夜宵,平凡哥真是好胃口啊!”

“我大哥的胃口就是好,你管得著嗎?!”小婷將俏眉一挑,與對方咄咄逼視。

突然,梁家小兒子將步態一滑,來到我麵前,幾乎是用哀求的語氣對我道:“平凡哥,我知道我二姐一定是來這裏找過了你們。耀耀的手臂摔傷了,他們母子倆在外麵沒有親人,隻能求助於你們。而我,就是不想讓父親找到姐姐,所以提前來找你們的。”

由此,也可判斷出梁小軍並不知曉我的公寓地址,這多少讓我鬆了口氣。

“我們怎麽能相信你的話呢?”小婷到底是年輕,被對方稍稍一激,便暴露出了梁小蘭的行蹤——的確找過我們兄弟妹三人。

當即,梁小軍抓住了把柄:“果然,我二姐就在你們這兒。”

正糾纏時,平治出現在了住院部。原本,我以為他是聽聞到了風聲,便從辦公室趕來;然而,通過後麵的對話,我知道他早我一步,就來到了這裏。

“梁小蘭和孩子呢?”我壓聲道。

平治低聲回複:“我托主治醫師給孩子更換了病房。”

“好險啊!”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我想——這還僅僅是第一波,梁家老爺子很快就會進城,找我們要人的。”

“那我們該怎麽辦?”

平治微微一笑,擺出一副睿智的神情,卻是出乎我的意料,上前一步,用命令的口吻道:“梁小軍,你跟我到辦公室來!”

弟弟那番鎮定且霸道的舉動,其氣勢凜冽到理所當然,震懾住了在場的所有人:妹妹大張開嘴巴,梁小軍同樣目瞪口呆,而我則是腦袋一懵,不知道這家夥想幹什麽。

隨後,平治丟下了這句話,便朝自己辦公室的方向走去,在其身上那件翩然的白大褂,由風灌入,仿佛張開了一對翅膀。梁小軍則是一言不發,跟隨在了平治的身後。

“這家夥到底想幹嗎?”眼見他們拐過走廊的盡頭,正向電梯口走去,我這才回過神來。

小婷一把拉拽住了我的衣袖:“大哥,你也要跟去?”

“你別管!快去照顧孩子!”我將盒飯遞給了妹妹,便迅速地轉身離開。

盡管兩人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但我徑直來到了平治的辦公室,耳朵貼抵著門板,果然聽見他們二人的交談聲。

“梁小軍,你喜歡我妹妹是吧?也想找到你二姐?”

“平治哥,請你同意我和小婷在一起。”

“既然你這麽喜歡我妹妹——”平治頓了頓:“那就幫我辦一件事吧?”

“什麽事?”

“你回到村裏,幫我查找十八年前,也就是小婷出生的那一年,村子裏外出進城的務工人員有哪些,然後提交份名單給我。”

“平治哥要這份名單幹嗎?”

“我自有我的目的。你馬上回村,幫我辦這件事,千萬不可打草驚蛇,更不能讓村裏人認為——是我要這份名單。”

“但,平治哥——”

“有什麽異議嗎?”我聽聞平治略帶脅迫式的聲音,雖然他的口氣平常,但聲勢具有一種壓倒性的力量。

“沒——沒什麽!”

“那你現在就連夜趕回村子吧!”平治態度冷漠,毫無情感可言:“剛才,你不是說並不希望你父親知道你二姐的下落嗎?你父親肯定也並不知曉你進城一事吧?不要讓他老人家察覺出你來過我這兒。”

“平治哥,我知道了!”梁家小兒子竟是對平治言聽計從,令我對這個親弟弟愈加刮目相看。

但這家夥到底想幹什麽?我實在不明白弟弟這麽做的原因和目的為何?難道,就在父親被冤屈了這麽多年以後,平治卻是抓住了當年的命案核心,並且要為我們的父親翻供?但他為什麽不將實情告知給我?

我正思考著上述疑問,腦袋“咚”地一響,顱腔內仿佛腦震**般,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疼得我差點尖叫出聲。

“咦?是平凡哥啊!”梁小軍沒料到我會在門外偷聽,開門時自然不會想到手下收力,如此麵門而擊實在是非同小可。他連忙攙扶起我,一臉抱歉的模樣。相比之前,他拉拽著妹妹死死不肯放手,眼下卻如同一隻溫順的羊羔。

“小軍,趕緊回去吧!別讓你父母擔心。”平治在房間裏,親切地話語道,隨即哈哈大笑:“大哥,站在門外,耳朵貼著門板,不累嗎?”

梁家小兒子麵衝我微微躬身,算是行禮作別。此時此刻,這個二十出頭的大男孩,麵目有些卑微,逃跑般匆匆地轉身離開。看來,他準備按照弟弟的吩咐去做。由此,我想起我們兄弟妹三人,在安葬過母親之後,準備離開高廟村的那個夜晚,梁小軍守侯在窗外時的情景,他該是真心喜歡我們的妹妹——小婷吧?!然而,小婷是否也喜歡這個梁家的小兒子呢?剛才在住院部的走廊時,小婷對梁家小兒子的回避與針鋒相對,讓我感覺她對梁小軍其實也是心生情愫,卻刻意用冷漠的態度,掩蓋自己的真情實感,這是為了與過去的生活徹底地劃清界線嗎?

既然平治早就已經知道我在門外偷聽,並將此番對話故意以高談闊論的方式說給我聽,與其之前,他一旦談論到要點便閉口不談的態度相差甚遠,而他這麽做的用意到底為何?

由於心中裝滿了疑惑與惱怒,我跨進辦公室,當頭便追問道:“你這家夥,怎麽總是如此專斷行事?有什麽事——都不能和我商量嗎?”

“因為你是我大哥?”這家夥似笑非笑的表情,笑意炯炯的目光,玩味著我的憤怒。

“對!我是你大哥,而且是親大哥,這點權力總還是有的吧?”

我抬頭,正看到辦公室裏側的藥櫃內,放有一尊由市公安局所頒發的榮譽獎杯。早前,我就覺得那獎杯奇怪,一直沒能找機會詢問。

“你都已經聽到了,還想讓我說什麽?”

平治的問話將我引回到了現實:眼下,有更為重要的事情亟待解決。

“你這麽做的用意是什麽?”我一口氣道:“為什麽要將嫌疑人圈定在那些外出務工的村民們當中?”

“早前我已經對你說過,我的懷疑對象是針對所有出入過高廟村的那些村民,不僅僅是進城的務工人員,還包括到城裏就醫、外出探親的村民,但我不可能讓梁小軍追查這麽大的範圍,所以我必須要收緊調查圈。”

“那你為什麽要將範圍僅僅圈定在那些外出務工的人員當中?”

“因為這些人往往隻能在春節期間回家探親一次。而且十八年前,城市規劃還沒有推行‘一小時經濟圈’的交通設施方案。當時的交通道路很不發達,從城裏回趟村子十分不便,長途汽車的班次也極為有限,每天也就上午和下午各一班吧!由此,這些外出打工的村民一年到頭難得回家一次。此外,那時候,國家還沒有出台‘雙休日’的政策,也沒有五一長假、國慶黃金周等法定節假日,一年到頭最長的假期便是春節。況且,春節作為我們老祖宗傳承下來的傳統節日,農村人比城裏人更為重視全家團圓的這個傳統。可以說,他們一年到頭在外打工,不就是為了掙錢回家,希望全家人能過個祥和、美滿及團圓的春節嗎?那時候的觀念不正是如此嗎?隻能通過春節長假回家,與親人們團聚。也就是說,這類人群比其他進城人員,呆在城市裏的時間要長,而且,更容易感受到背井離鄉的那份孤獨與寂寞。”

我點了點頭:1994年3月1日,內陸開始實施“雙休日”時製,但當時的具體執行方案則是“1+2”休假製度,即每逢大禮拜可以休息兩天,而在小禮拜就隻能休息一天;1995年5月1日,正式實施全周製“雙休日”時製。1999年,國務院公布了新的《全國年節及紀念日放假辦法》,決定將春節、勞動節、國慶節的休息時間與其前後的雙休日拚接,從而形成了七天長假。長假“黃金周”的概念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形成的。2008年,五一長假在實行了十年後被取消,則相應地增加了清明、端午、中秋等三個傳統節日。

平治的分析的確有道理:相比去往城裏就醫,或者看望親戚而外出等情況的村民,外出務工人員確實占據城市的時間更久。如果村人外出到城裏就醫,除非是連廣博縣人民醫院都無法治愈的大病。當然,我們的父親在世時,多半是由父親走村竄巷,為村民們服務。至於,那些到城市裏看望親屬的村人,也不可能在城裏住上將近一年。然而,像越家老爺子這種情況,因為兒子在城裏事業有成,進城長期定居的村人畢竟是少數。

由此,我也就明白了:平治是將嫌疑人圈定在青壯年間,這個年齡段正是進城打工的最佳時期,智力和體力都是最為旺盛的年齡階段。但我還是不明白弟弟為什麽要將嫌疑人圈定在這些外出務工的人員之中。

“這跟父親的案件有關嗎?”

“我就是在證實是否與父親的死有關,並且存有多大的關聯。”

我著實摸不透這家夥到底正在想些什麽。正苦惱時,無意間看了一眼辦公桌,桌麵上放有普通的辦公用品,那本醫學典籍已經被弟弟收了起來。

“去看望一下我們的小病號吧!”平治燦然一笑,表情純淨無比。

當麵對這個心機成熟且智慧,同時透露出天真及單純的弟弟,猛然,我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懼怕和擔憂,其魔鬼與天使之氣仿佛渾然天成。

我們來到了孩子新入住的那間病房,小婷正在與梁小蘭開開心心地聊天。看來,妹妹並沒有將梁家小兒子來此的消息告訴給對方。因聽見了我們的腳步聲,兩位女性一起抬頭望向門口。

昨天,梁小蘭因為在公寓裏好好地睡了一覺,所以今天晚上無論如何她都要留下來,親自照護孩子。眼見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們兄弟妹三人便起身告辭。

走出病房時,小婷迫不及待道:“梁小軍呢?”

“已經回去了。”平治的臉色輕描淡寫。

“啊?回去了?”小婷怔怔地望向我們,似乎沒料到事情如此輕而易舉就解決了:“這麽晚了,他怎麽回村子?”

“小婷,你喜歡他是嗎?你喜歡梁家的那個小雜種?”平治的麵部肌肉因猙獰而扭曲。

妹妹先是一愣,進而狡辯道:“沒有,我才沒有,我怎麽可能喜歡上他?!”但我能看出小婷試圖藏掩其心底的慌亂。

平治的聲音驟然拔高:“你跟梁小軍在談戀愛是嗎?至少在村裏時,曾經談過戀愛?”

“沒有!我讓他別再來找我了。”小婷的聲音越來越低,明顯沒有了底氣。

“你忘記了,他小時候曾經揍過你!”

“那不是他的錯,是村裏人的小孩——”

“你還在為他辯解?!”平治怒目而視,這讓我想起了草原上的野狼。

小婷低頭,心虛道:“我隻是實話實說。”

原來,平治在辦公室裏的種種客套,分明就是裝出來的一番假象,他是在利用梁家小兒子對妹妹的感情,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

我對弟弟的做法由衷不悅,便對妹妹道:“小婷,你趕緊回公寓休息,明天一早,來接梁小蘭的班。”

“是!大哥!”小婷一臉的委屈,差點難過地痛哭出聲,但到底壓製住了眼淚。

我和平治將妹妹送上了一輛回往公寓的公交車。在返回醫院的路上,我衝那家夥生氣道:“你幹嗎對小婷發這麽大的火?”

平治毫不妥協,表情愈演愈烈,衝我咬牙切齒道:“我從來沒忘記過——梁家是如何對待我們沈家的,尤其是梁家的那個小雜種。”

“這麽說來,你表麵上幫梁小蘭,其實是在利用她?”

“算不上利用,我隻是想調查出事件的真相。”

“所以,你便利用梁小軍對妹妹的感情,讓他幫你做事?”

“大哥,你不是也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嗎?”

“但你這種做法,簡直就是不擇手段。”我為弟弟的不擇手段而感到了心寒。

“我怎麽不擇手段了?”平治反擊道:“我又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壞事。”

“你是在利用梁小軍對妹妹的感情,更是在利用小婷!”

“大哥,你還可以直言不諱:我是在利用梁小蘭對你的感情。隨便你怎麽說,這隻不過是你自己的道義準則罷了。”平治那副冷酷的表情實在令人不寒而栗。巨大的氣場,以他為中心,形成了一個旋渦,將其圈入進中央,仿佛一個來自地獄裏的判官,一切道義準則皆由他說了算。

“你——”我用手指著弟弟,氣血正向腦門處噴湧,卻是說不出任何話來。

但平治根本無視我的憤怒,以紳士的口吻道:“我到辦公室看會兒書,你請便!”他向前跨出了幾個大步,似乎想起了什麽,回頭對我補充道:“明天一早,我想梁大重肯定會來醫院找我,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來過這兒,所以我要深思熟慮下一步的對策。”說完,這家夥邁著輕快自信的步伐,走入進了建築物的血盆大口。

我們在附屬醫院與醫科大學校區的分界點不歡而散,彼此往相反的方向離去。

當我氣衝衝地站定在宿舍門外,這才想起忘記找平治要鑰匙了。但因為剛跟那家夥吵過一架,我又不可能轉去他的辦公室。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感覺褲子的口袋一硌,我順手摸了進去,發現是一枚鑰匙。不知是趁什麽時候,這家夥偷放進了我的口袋,算他還有那麽一點良心。

我簡單洗了個澡,以為自己睡不著,卻是一沾上枕頭,便聽見喉頭發出“咕嚕嚕——”的鼾聲。三響呼嚕聲之後,一切便沉入進了祥和的安寧之中。

(叁)

星期二一大早,我是被平治的開門聲給驚醒的。原來這家夥有兩把宿舍鑰匙,估計其中的一把是室友的,留在手中也無用,便幹脆交給了他。

平治的臉色嚇了我一跳,眼圈青黑得像是熊貓眼。

“你的臉色怎麽這麽差?”

“翻了一晚上的書,臉色能好看嗎?”弟弟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果然是疲憊致極。然而,這家夥臉也不洗口也不漱,爬上床鋪,蒙頭便睡。

“咦?”我一把拉拽住其耷拉在床外的衣角,追問道:“你不是說,梁家老爺子今天要進城嗎?”

“他老人家再怎麽緊趕慢趕,也要坐一兩個小時的長途汽車,是不是?然後打聽問路到我們的醫科大學,多半已經是中午了,我正好請他吃午飯。”喉頭裹挾著夢囈般的嘿嘿笑聲,表示這家夥不單充滿了自信心,更是胸有成竹。

“你已經想好對策了?”

“還沒有!夢中比較有靈感!”這家夥哈欠聲不止,可見真是困得不輕。

陽光透過窗戶,飄灑進了病房。梁耀耀已經醒了過來,上半身正背抵在床頭,看起來精神不錯。眼見我的到來,小家夥咧嘴開心道:“平治叔叔,早上好!”

也許是因為新環境所致,再加之,周圍的醫生和護士們對他們母子倆很熱情,若有什麽好吃或好玩的都會拿給孩子,小家夥的性格變得開朗多了,也會主動會跟外人說說笑笑。

“看叔叔帶什麽早點來了,耀耀一定是餓了吧!”我揚了揚手中的早點袋,袋子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更是飄溢出油煎小籠包的香氣。

“謝謝你,平凡叔叔!”孩子接過早點,一臉的害羞,麵色有些紅暈。

“怎麽還是這麽不好意思啊?!”我摸了摸孩子的小腦袋瓜,微笑道:“昨天晚上,睡好了嗎?”同時打量向四周,卻是不見梁小蘭的身影,小婷也沒來接班。

那小家夥正將煎包表麵上的那層鍋巴一般的酥皮咀嚼得“咯嘣”脆響,然而,聽我這麽一說,卻是收住了嘴。

“平凡叔叔,我怕!”孩子抬起頭望向我時,嘴巴油光光地明潤,卻是一臉膽怯的神態。

“怎麽了?”

“是平治叔叔!”孩子埋垂下臉,再也說不出口。

“平治?他怎麽了?他對你做了什麽?”

孩子見我迫近的情緒,麵含慍色,趕緊搖頭:“平治叔叔什麽也沒做。”

“那你為什麽怕他?”

“我——我怕他的眼睛。”

我啞然失笑道:“他的眼睛怎麽了?”

“剛才,平治叔叔來過。”孩子流露出一臉困惑的表情,抬手指了指病房門口:“但他什麽話也沒說,就那麽奇怪地看著我。”

我能夠想象得出那幅情景:清晨,孩子猛地驚醒,腦袋昏昏沉沉,突然望見門口,弟弟雙臂抱胸,正定定地注視著目標。房間裏低調的光線,從平治的視野下方射入,其陰鬱的模樣確實有些駭人。

於是,我安慰孩子道:“你放心!平治叔叔也是個好人,隻是不夠親切,隻要你不去招惹他就好。”

梁小蘭端著大半盆洗臉水走了進來,見我出現在病房,連忙和我打招呼。我認得她手裏的那個臉盆,在平治宿舍的流理台上見過。女人因為洗過了臉,自然顯得容光煥發,並且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眼見梁小蘭準備給兒子洗臉,而我的上班時間也快要到了,我便對女人道:“你能出來一下嗎?”

對方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臉色微微有些發白,但依然跟隨我來到了走廊。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不知道該如何提問。然而,有關父親的名譽,我不得不開口道:“當年,你大姐為什麽把你的姐夫給砍死了?”

梁小蘭低著頭:“昨天,平治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我當即想起昨天傍晚的發生,也明白了她和平治在走廊裏各自的情緒,難怪她會流眼淚。我多少能體會到梁家二女兒的這份悲傷,親人之間發生了這種事情,自己的姐姐是凶手,而自己的姐夫則是被害者,雙方都是家裏的重要成員,一夜之間,雖然陰陽兩隔,卻是殊途同歸,兩人一起墜入進了地獄。

“在我的印象中,你大姐應該是一個性情溫順的女人,所以村裏人紛紛傳言:因為早前吃過我父親開具的營養食譜,使得你大姐肚子裏的胎兒莫名其妙地死了;進而——進而引發出其性情狂躁的一麵,最終砍死了你的姐夫。他們說,我父親是這一切根源的罪魁禍首,但我始終都無法相信這個謬論。”

“我也不相信。”梁小蘭抬頭注視著我,眼眶內閃爍有淚光,可知這是她的真心話。

窗外雲氣正盛,空氣中籠罩著溽熱的濕度,令人心口發悶。

“那天到底是怎麽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姐姐為什麽那麽做?”

因被我如此再三地追問,梁小蘭一副呆呆的神情,豁然被抽去了魂魄一般,目光仿佛正凝視著虛空,遲鈍的姿態宛如一尊千年古跡的雕塑。

“我也不知道那天到底是怎麽回事——上午,姐夫送姐姐到廣博縣人民醫院進行生產。因為產下了死嬰,姐夫的臉色很難看。他們回到家裏,關進自己的房間,便開始了激烈的爭吵。當時,我母親進屋還好生勸解了一番,以為相安無事了。然而到後半夜,姐姐和姐夫的房間裏,突然傳出一聲慘叫。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衝入進房間,隻見姐姐的手裏提著一把菜刀,而姐夫則是倒在床邊,腦袋被砍了無數刀。我不知道姐姐怎麽會有那麽大的力氣——”梁小蘭發出濃重的喘息聲,掩麵哭泣道:“竟是將姐夫的頭骨都給砍裂了,被子上、床單上、枕頭上、地上……到處都是鮮血,我從來沒見過那麽多的血,並且混合著乳白色的腦漿——姐姐的身上和手上都是血。嗚嗚——到處都是血——嗚嗚——實在是太可怕了!屋裏到處都是血——”

顯然,梁家二女兒被當年那幕過於駭人的場景所震懾住了,記憶就如同一卷倒帶準確的影像那般——仿佛一切都曆曆在目。

麵對這個情緒失控的女人,我正不知該作何安慰,身後則傳來了小婷的聲音:“大哥,你在幹嗎?怎麽把小蘭姐給弄哭了?小蘭姐,我大哥怎麽欺負你了?”妹妹是來接梁小蘭的班。

因小婷的適時出現,立馬化解了眼前的尷尬,我趕忙抓住妹妹道:“小婷,這裏就交給你了,我還要趕去上班。”說完,我便“咚咚咚”地朝向公交車站趕去。

(肆)

下午見過客戶,因正巧位於市公安分局的附近,辦完事後,我就給莫直徽打了個電話。他人就在辦公室,一口答應了我的見麵請求。

正匆匆趕往約定地點時,路人間閃過了一個熟悉的背影。那人招手了一輛出租車,並且快速地鑽入進車內,便從我的視野裏消失了。

今天,莫直徽穿著一身警服,站在市公安分局肅穆威嚴的大門外,顯得異常高大而英武。

“找我有事嗎?”

莫直徽一臉溫厚的笑容,寬容且善意,分明已經知曉了我此行的目的。於是,我便直言道:“莫警官,十八年前,高廟村的梁小梅砍死了自己的丈夫,當時,你還在廣博縣公安分局刑警大隊裏任職,這個案件是由你親自經手的吧?”

“是呀!這有什麽問題嗎?”

我以為莫直徽經案無數,多少需要仔細思考一陣,至少將人名與案件對號入座。說不定還需要我口舌描述一番,以喚起他對於當年案件的那一部分記憶,卻是完全沒有料到他這麽快便利落承認,仿佛手頭上正在處理並調查著這宗命案,不免令我暗暗地吃了一驚。

“怎麽?”莫直徽衝我微笑道:“你想知道什麽?”

我定了定神,回答:“我想知道,梁小梅砍死自己丈夫的原因。”

豈料,莫直徽哈哈大笑地朗聲道:“你們兄弟倆倒是很像呢!”

“咦?您什麽意思?”

“平治剛才來過,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我一臉錯愕的表情,明白了之前看到的那個熟悉的身影,居然是弟弟平治。

我上前一步,追問道:“您是怎麽回答他的?”

“同樣的話,我不想再說第二遍。”盡管莫直徽神態溫和,口氣卻是異常地堅決。

我點了點頭,表示理解道:“好!那我去問我弟弟,如果他不肯告訴我,還煩勞您再對我說一遍行嗎?”

“你先去問問他吧!由此,我也可以知曉,你們兄弟倆的關係到底有多親密。”莫直徽這意味深長的後半句話,怎麽跟平治的習慣如出一轍,兩人都喜歡將重點信息隱沒。難道,有點智慧的人都喜歡這般故弄玄虛,取笑玩弄笨拙之人就是他們的樂趣?但我不便發作,當即告辭離開。

為了知道真相,我全速地趕回到了平治的宿舍。走廊內,可聞到自房間裏暈開的嫋嫋香氣。宿舍的房門微翕,裏麵傳出爽朗的笑聲,是一個略顯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啞啞的聲質令人感到很不舒服。我加快腳步,走入進房間,一股腥烈的酒氣煞鼻而來。

“啊——梁伯伯,您什麽時候來的?”

“中午到的。”梁家老爺子酒氣熏天地回答。

平治的推測果然準確無誤,就連抵達的時間都大致不差。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梁大重的神色並無指責之意,更無興師問罪的怒氣。桌子上擺滿了酒菜,梁大重正在自酌自飲,吃吃喝喝得很開心。

“梁伯伯,我剛給我大哥打過電話,聽說您老來了,真沒想到他這麽個大忙人掛了電話,便風風火火地跑來看您!平時這個點兒,他可是多半忙著應酬客戶呢!”

我沒看見弟弟的身影,但他的聲音卻是自內陽台傳出,伴隨著“嘩啦啦”的水流聲。

“啊!是是是!”我連忙點頭應承,並誇大著口氣道:“本來是要應酬客戶的,但接到平治的電話,說您老進城專程來看望我們這些同村的晚輩們,我心想這哪成呀!應該是我們這些晚輩回村看望您老人家呀,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趕來,那幾十上百萬元的保險生意,咱不做了!”

“什麽?”梁家老爺子瞪鼓了眼睛,眼球子彈一般朝我射來:“那可是上百萬的生意呀!”原本,這老小子就見錢眼開,眼見到手的生意不做了,還不甘願被錢給砸死。

我咂了咂嘴,意識到這牛皮可吹大了,慌忙更正道:“生意嘛,總是談不完的。但您老進城,我總不能裝作不知道啊!”

如此一番吹捧,自然令梁家老爺子心花怒放道:“還是你們這些進了城的小子們有出息,有見識,懂禮貌。”

梁大重一邊說著,一邊將手裏的酒杯一口幹盡。其幹巴巴的臉上**漾開了一層層的皺紋,脖根的紅暈一直攀爬到了額前的發際線,並向兩側麵頰展開,沿伸到了後耳根處,簡直成了一張猴屁股的臉。

我不免對弟弟再次心生佩服:如他所言,一切都在這家夥的掌控之中。中午,平治陪梁家老爺子吃過午飯後,還能抽時間與莫直徽見了個麵,可見梁大重並不知情梁小蘭來找過我們,這家夥到底是怎麽蒙混過關的?

平治正在內陽台的流理台邊洗衣服。他竟然沒有開燈,就著校園的燈光,柔和地搓洗著衣物。

見我走了過去,弟弟齜咧著笑容對我道:“大哥,你有什麽衣服順便讓我洗洗嗎?”

我則是低聲道:“我們能談談嗎?”

“當著客人的麵?”平治將擰幹的衣服,叉掛在了晾衣杆上,同時,回望了一眼房間裏的梁大重。

“我們到外麵去談!”

“把客人晾在這兒,恐怕不太好吧!”為了理順褶皺,平治將衣服拍打得“劈啪”作響,不免水珠飛躥,濺落了我一身。我明白弟弟這麽做,也是為掩蓋我們之間的對話,以防止被梁家老爺子聽了去。

平治歎了口氣,似乎已經猜測到接下來很有可能涉及到的話題,便將最後一件清洗幹淨的衣物掛放在晾衣杆上,走進了屋子。

弟弟從桌上拿起一隻幹淨的杯子,倒滿了白酒,舉杯高聲道:“梁伯伯,我敬您老一杯!您大老遠地跑來,專程為探望我們這些晚輩,真是折殺我們了!”

“嘿嘿——嘿嘿!還是你們沈家兄弟倆懂事,重義氣!”梁家老爺子聽得滿心歡喜,腦袋更是暈頭轉向,眼神定視了好半天,才接過弟弟敬酒的杯子,一口氣幹下。不想,這杯下肚已經到了極限,梁大重的嘴角口涎滴答,實在有失其長者的身份。他將腦袋一歪,便倒在桌邊,醉暈了過去。

平治從桌下抽出了一把椅子,坐定道:“有什麽話,就在這裏說吧!”

我眼瞅著撲趴在酒桌上呼呼大睡的梁家老爺子,有些不大放心。

“你安心!他已經睡著了,不會聽到我們的談話。”

既然如此,我就不再和平治繼續兜圈子,隻想馬上了解到事情的真相:“是莫直徽,莫直徽讓我來問你,如果你不肯告訴我,你們之間交談的內容,我會再去找他。”我這後半句話暗含有足夠的威懾力嗎?

然而,平治竟是笑了笑,笑得沒心沒肺道:“大哥,你被利用了!你我都被利用了!”這家夥居然笑得淚水橫飛,仿佛我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什麽?”我完全不明白弟弟的意思。

平治則是喘著氣對我道:“我是說——你被莫直徽利用了。”

“我被利用了?”我清楚自己當時的表情一定是又傻又楞。

終於,弟弟恢複了平靜,臉色麵含憂傷道:“我現在還沒想好,該怎麽告訴你,我所打聽到的那些內幕和實情。”

“整個事件真有這麽複雜嗎?”

“不是很複雜,但它關係到我們沈家的利益。”

我真受不了這家夥欲言又止的說話方式,簡直是想衝上前提拳對他一陣臨頭痛擊。我將拳頭攥握得緊緊的,按抵在桌麵上,這才控製住了情緒的爆發。

“明天,我們再去一趟越家吧?”平治對我道:“你不是說,準備將保險合同抽時間送過去嗎?”

“怎麽?你要跟我同往?”

平治點了點頭:“對!我們一起去越書明那兒。”

為了給梁家老爺子騰出地界,我來到了其外孫——梁耀耀的病房。梁小蘭因為白天在公寓裏睡了一覺,眼下正陪護在病床邊,孩子則是已經睡著了。

“你回公寓好好地休息一下吧?明天一早再來。今天晚上,就由我陪護在這兒。”

“那怎麽好意思!”梁小蘭努力解釋道:“白天,我已經在你那兒睡過了,剛跟小婷換過了班。”

“咦?”梁家二女兒不明白我在說什麽。

然而,我沒做任何解釋,衝梁小蘭獨斷道:“我送你到車站吧!”說著,我已經走出了病房。

漫步在醫院的花園裏,抬頭可見淡淡的月光。月色不甚明亮,仿佛蒙裹著一層霧紗,是雲翳在夜空中徘徊。

猶豫了好一陣,我才慢慢說道:“你父親進城來找你,你不去看一下他嗎?”

梁家二女兒瞪大著一雙驚恐萬分的眼睛,那眼神仿佛搖擺飄忽著的火苗,收縮的虹膜就像是在自行呼吸,將其心底的懼怕放大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看來,梁小蘭對梁大重的恐懼已經深達到了極限。這個女人害怕被家人逼回村子,嫁給一個根本毫無情感而言的糟老頭,致使自己的後半生必將寥無任何希望。

生命已經被摧毀過了一次,正攪動著心碎的疼痛,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因而,梁小蘭如何能甘願妥協,承受再一次的致命打擊。梁家二女兒不甘心,她不甘心一再束手就擒,由著命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反複無常地將她當成了個玩物。

“你放心,他已經睡著了。”我的意思是說趁梁小蘭的父親睡著,偷偷前去探望一眼也是好的。

女人沉思了一下,果斷地搖了搖頭:“算了!”其神情滿是憂鬱之色。

“那我送你上車!”我加快腳步,向醫院附近的公交車站走去。

梁小蘭跟在我身後,似乎有話要對我說,口氣猶豫道:“他沒問起我嗎?”

“嗯?”我回頭,見女人期待的表情,立馬領會道:“具體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似乎跟平治聊得很開心。”

“他喜歡喝酒,有酒就好辦。”梁家二女兒大概聞到了從我身上所彌散開來的一股酒氣。隨即,她越過我身邊,快步走出醫院,因多次來往於醫院和公寓之間,她很清楚公交車站的位置。

梁大重多次對於命運的抉擇正是敗在了這酒的問題上。他的大女婿也好,二女婿也罷,皆利用他這個嗜好,因而又會溜須拍馬,將他捧得心花怒放,便把那兄弟倆當成好姑爺的人選,一手摧毀了兩個女兒的終身幸福。直到現在,這個男人卻是毫無悔意,仍然嗜酒如命。

“你回去吧!”馬路邊,梁小蘭身前那撇斜斜的影子仿佛一具孤獨的靈魂。與此同時,這個女人加快了步速,跳上了一輛公交車,是在回避我的關切。

“路上小心!”我衝向汽車揮手告別。

按照原路返回,我仿佛一步步正踩踏著自己的影子,那些剛才流落下的身影,深深淺淺地烙印在了心靈的最深處,宛如夜色裏的寂寞之花。

我回到病房時,梁耀耀正怔怔地望視向我,他的眼神如同一隻無家可歸的小狗那般可憐。

我坐在床頭,將孩子的小腦袋瓜,依偎在自己的懷中:“今天晚上,就讓平凡叔叔陪著你好嗎?”

孩子仰起他那張紅潤潤的小臉蛋,信賴地注視著我,開心地點了點頭。

“耀耀,你爸爸是個什麽樣的人呢?”雖然小時候,我跟梁小梅的丈夫王富貴有過接觸,但對其弟弟王裕貴的情況卻是一無所知,我也不忍心向梁小蘭打聽其前夫的情況,便從孩子的角度探聽虛實。

然而,我沒想到自己的這個問題如此不識時務。盡管我也聽聞過梁小蘭的前夫——王裕貴在鋃鐺入獄之前,所身犯的種種不良嗜好,但絕沒有想到他對於孩子的影響竟是如此之大。

“他不是我的爸爸,那個人喜歡喝酒,動不動就打罵我和媽媽……他不是我爸爸,他是個大壞蛋——”孩子瘦弱的身體瑟瑟發抖,眼眶裏注滿了淚水,委屈的哭腔也是越喊越大。

“耀耀,你不用害怕,別怕!有叔叔陪在你的身邊,沒人敢欺負我們耀耀。”

我將孩子緊緊地摟抱在懷裏,無法言喻的難過和責任感於心中湧動。當時,我居然有種父愛的衝動,想要成為這個孩子的父親,將他好好地保護在身邊。

很快,那個小家夥便安心地睡著了。我也因為疲憊不堪,半倚半躺在病床邊,沉入進了夢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