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吵鬧的樓下

沒過幾天,晚上我的樓下704又傳來了激烈的吵架聲,我知道樓下住著五口人,夫妻倆加一兒子還有爺爺奶奶,他們家時常發出很激烈的吵鬧聲,一開始我很有點不適應,結果每天如此,聽多了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小誌惶恐地睜大了眼睛,他膽子很小,四處找尋著我的身影,然後到廚房找到了我,牽著我的手,含糊不清地說:“媽媽陪,媽媽陪。”

我無奈地解下圍裙,又拿起手機看了下時間,還有兩分鍾煤氣灶上蒸鍋裏的清蒸黃骨魚才算蒸好,我今天的晚餐是兩個饅頭,給小誌單獨熬了白粥。這時,外麵響起了星星的聲音:“小誌弟弟,在家嗎?”小誌頓時鬆開我,樂顛顛地移到門口,我打開了門,莫菲同星星走了進來。

“樓下又打架了,你知道嗎?婆婆嫌兒媳下班回來晚了,到現在還沒吃上晚飯,兒子二話不說,便又開始狂揍老婆。婆媳之間很難有好的,婆婆好,媳婦就會不好,媳婦好,婆婆就會不好,不過呢,但凡婆婆強勢的全是因為兒子在背後撐腰,把媳婦不當回事。”莫菲在我耳邊輕言細語,麵上帶著鄙夷,對於這樣的男人我也是心裏充滿憤怒。

“婆婆不能做飯嗎?”我小聲地問著莫菲。

“婆婆做,太陽從西邊出來,幫他們接送孩子已經夠不錯了。”莫菲謹慎地望了望大門,擔心沒有關嚴實。

“爺爺呢?”看著莫菲的舉動,我也將聲音壓低,向客廳走去。小誌與星星兩個人早已坐在客廳的地墊上倒騰玩具。莫菲的眼瞄到了陽台上的玻璃門,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將兩扇門合攏,又返回到廚房關了煤氣。莫菲與我並排坐在沙發上,我們倆同時聽到了下麵一個女聲淒厲的慘叫,我有點坐立不安了。“要不要下去勸一下?”我試探地詢問莫菲。

“勸什麽勸呢,每星期總要教訓上一兩回,我們都聽習慣了,再說我可從來沒聽說有人去勸的,你剛搬來,不了解情況。你沒看那女的腦袋上總戴著帽子,就是因為臉上舊傷未去又添新傷,怕別人笑話,自己不好意思。要是我呀,早跟那男的離了,她還死活不離,說看在孩子太小的份上,不想家庭破碎。兒子上小學,公婆倆人上午鍛煉,下午打牌,晚上婆婆跳廣場舞公公在家看電視,家務活全是兒媳下班回來做,那女的有點賤。女人呀,菜籽命,撒在肥田能享福,撒在瘦田受苦。”莫菲說得眉飛色舞,我這才發現,她其實是個熱衷討論的人,我悄悄地挪了下位置,與她的距離拉遠一些。她的眼神飄忽到窗外,一下子黯淡起來,似乎在回想著什麽道:“怎麽以前都不是這樣的呢?”

“是有點慘的。”我低下了頭,旋即,我又抬起了頭:“以前,什麽以前,你在說什麽?”

“沒什麽,隨口溜出來的。”莫菲向我莞爾一笑。

下麵的尖叫一聲高過一聲,還夾著老人的怒喝聲:“要好好教訓教訓,好吃懶做的東西。”“嘭”地一聲,應該是什麽重物砸在了地上,我起了身。

莫菲扯住了我:“不要多管閑事,她那兒子一會兒要護媽的。”莫菲毫不在意地說著。小誌卻被嚇著了,他驀然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隨著他的大動作,樓下的動靜也消停下來。

接著,傳來了男孩子的哭聲:“爸爸,你不能打媽媽,不能打。”

又聽到男的哼了一聲,罵著:“躺地上裝死呀,還不快去做飯,想餓死我們,你安什麽心?”凳子拖拉的響動,然後,下麵電視機的音量大了起來。

我從廚房端出一個小碗,裏麵臥著四條一寸來長的小黃骨魚,照例問星星要不要吃,明知道莫菲不會讓她吃,僅僅是客套而已。

莫菲連聲說:“不吃了,不吃了,我們剛回來,在外麵吃的,今天我老公不回來吃飯,我自己不想做,就帶著星星在外麵吃了一頓快餐。”提到快餐,莫菲有了新的話題。“那個賣快餐的老板娘特別有趣喲,不管自己男人和婆婆忙死忙活,她都不幫手的,顧自在外麵跟別的男顧客聊得熱火朝天。我估計她是覺得自己男人配不上她,她男人長得又瘦又小,她長得白白胖胖的,我去吃的時候,有倆年輕小夥坐在店門口高談闊論,老板娘坐在他們腳邊的一個小板凳上,仰慕的神情完全不加掩飾。我要是她男人,早上前給她一耳光了,當著自己的麵跟別的男人調情成何體統,如果我這樣子,鄭重早會讓我跟樓下的一樣,按在地上揍了。那男的太窩囊,要不然這女的也不會這麽囂張。”鄭重是莫菲的老公,一開始無頭無尾地從她嘴裏跳出這個姓名,我也是摸不到頭腦,後來聽多了,才明白是她老公。

之前我不敢給小誌吃魚,擔心魚刺卡到他,後來有人教我蒸黃骨魚,小誌頭一次吃就愛上了。這種小黃骨魚是在菜市場一家專門賣湖北菜的攤位上買的,隻有他一家有這種魚,別的魚檔也賣黃骨魚,但全是那種大大的長長的,讓人浮想聯翩是不是吃激素喂養的魚,不大願意買。當然有的人就好吃大魚,肉多,小魚肉少。盡管如此,這家湖北菜攤賣的小魚很走俏,假若晚於上午十一點去買,就會買不到,全賣光了。黃骨魚功效是健脾胃,小誌在吃過黃骨魚後,胃口大開,不像以前難於喂食,吃一丁點就扭過頭不願再多吃。小誌的眼迫切地盯著小碗,小手指著魚,咕噥著:“吃魚,吃魚。”我小心地挑出一塊肉塞到他嘴裏,一旁的星星停止了翻玩具的動作,目光落在小碗裏凝固,莫菲一把將她扯到自己懷裏。我見狀從包裏翻出一個棒棒糖塞到星星的手上,本來星星的眼裏已噙滿淚水,見到棒棒糖頓時破涕為笑。莫菲不讓她女兒吃我家的食物,但是帶包裝的零食是可以的,她幫星星撕開糖紙,星星滿意地吸著棒棒糖。棒棒糖是同小誌去超市買東西時在收銀台他抓的一根,他牢牢地攥在手心中,死活不鬆手,沒辦法我隻得買下來。由於在兩者之間,對黃骨魚的熱愛大於棒棒糖,小誌對於我給星星吃糖並沒有表示出抗議。莫菲停止了說話,她似乎凝聽著什麽,我猜她是關心著樓下,樓下現在隻有電視機的聲音。

半晌,她才肯定地說道:“下麵一定在吃飯了,王榮應該將飯做好了。”

“她叫王榮?”我漫不經心地問著,這個名字有點不對勁,具體在哪,說不上來,我努力沉吟了一小會,還是沒有想起來。說真的,我有點為王榮感到不值,與其過這樣的日子,還不如一個人過得輕鬆自在。像我這樣,不正是例子。然而,我過得好嗎?我自問自己。

“是呀,你說她活得累不累,我覺得她比賣快餐的老板娘都不如,人家不用上班也不用幹活,生了個女兒,人家想怎麽招就怎麽招,王榮呢,生了個兒子,在單位裏是會計,回來是女仆,何苦這麽想不開,早就應該跟這個家拜拜了,天熱戴帽子天冷包圍巾,換誰都不幹。”莫菲興致很高,大概是沒什麽要緊事。本來我是讚同莫菲的觀點,但話到嘴邊出來,就變成了另外的一些話。

“她可能是出於無奈,想著為了孩子。”我的話是大多女人的心聲,她們為了孩子,沒辦法隻得繼續與不再有感情的人同住一個屋簷下苟且。

“她可是生了一個兒子呀,她隔壁,結婚十年都沒生,人家不照樣過得好好的。”莫菲又爆發了一個我不知道的新聞。

“他們是想做丁克嗎?”我有點震驚,但不願在莫菲麵上表露出來。

“誰知道呢,倆人對外說不想要孩子,我覺得他們是生不出,有次星星發燒,我都在醫院撞見了他們,他們很尷尬,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莫菲嘴唇的弧形向下,表示著她的心知肚明。此時小誌已吃完了碗裏所有的魚,意猶未盡地抱著碗喝裏麵的湯汁,我用手托著碗底,害怕他失手摔了碗。莫菲站起了身,她的話說完了,樓下也再沒有大的聲響,她要牽著女兒回家了。我沒有送她,她自己打開門出去,我又喂小誌吃粥,粥在吃魚之前便已盛好,現在熱度剛剛好,小誌吧唧小嘴吃得很歡。喂小誌吃完後,我迅速幹掉兩個饅頭。一般吃完飯,小誌就會鬧著要出去玩,我將廚房草草收拾下後,小誌已經在拍門了。

當我抱著小誌走到七樓時,正在我樓下的大門開了,從裏麵出來個女人,嘴上蒙了個大口罩,她沒有看我,搶在我的前麵下了樓,我注意到她手上拎著垃圾袋。我跟在她後麵緩緩地向下走,在路燈的照射下,她的頭發幹枯沒有營養,隨意地被係在腦後。背部看著不挺,我在後麵都能感受到了她的不容易。她走得極快,僅僅一轉眼,我就見不到她的身影,隻聽到她下樓的腳步聲。到了一樓,我沒有見到她,等走到外麵,才發現她立在垃圾桶邊發呆,夜風將她本來不服帖的頭發吹得愈發淩亂,猛然間,我對她充滿了同情,雖然,在別人眼裏,我也是一個可憐的女人,但是最起碼我比王榮好點,沒有人打我。王榮顯然是在等我過去,不願與我再次碰麵,當我從她身邊經過,她轉過身,低著頭飛快地又逃進了樓房。此刻,她的身影顯得輕盈,像一隻燕子,隻有我能體會到她的孤寂與難堪。不知為什麽,我很想去安慰她,和她說一下別的話,隻是想向她傳達關心,但她未必願意去接受。大概,在我沒搬進這裏之前,她是被人在背後議論最多的,而我來了後,成了新的眾矢之的。

小誌在我身上掙紮要下來,我將他放下來,走走路也好,多動動晚上他能快點入睡。沒有推出他的小推車,我們走出了小區大門,我又聞到了桂花香,小區門口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樹,我使勁地吸了吸鼻子,喜歡這花香。

小區大門出去左側有幾棟樓房,樓與樓之間的距離密得隻能並排走過兩個人,一樓是門麵,全是賣吃的的店,快餐店的老板娘正在門口的一張四方桌子邊與三個男人打著撲克,平時我根本沒有留意這家店,也沒有想進去吃點什麽的欲望,而自莫菲說了老板娘的事情後,我格外地多瞅了她兩眼。第一感覺,她不算漂亮,很普通的一名少婦,短頭發戴黑框眼鏡。再看看她店裏,店不大,灶台就在門口,抽油煙機呼呼地響著,一個係著白圍裙的男人一手捏著鍋柄,另一手掌勺,費勁地將鍋裏的菜在空中顛了顛,他單薄的背影看起來很疲憊。靠牆的水龍頭處一位老太太在洗盆裏的碗,盆麵滿滿的白色泡沫,不知灑了多少清潔劑在裏麵。有客人來了她立即起身,先將手在腰上的圍裙擦一擦,然後微笑著去招呼客人,她一笑堆滿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接著一有客人吃完她又去擦桌子。三張桌子擺在外麵,坐著三個男顧客,兩個看手機,一個一絲不苟地盯著老板,沒一會兒,瘦老太婆將剛炒好的菜端到他的麵前,又去盛了一碗飯。店裏一個灶台,一個冰箱再加一個冰櫃就再容不下其他東西,要不然人都進去不了。老板娘專注於手中的撲克,眼皮都沒向店裏抬一下,她的腳下,有一個約莫兩歲左右的女孩在地上撿石子玩。我走得這麽慢,小誌已很不耐煩了。

小誌一個人晃晃悠悠地往前走著,我急忙上前去追他,抓緊了他的小手,小誌不樂意,卻奈何不得我的力氣大,隻是由著我牽著他。這時,有兩個女人的說話聲飄進了我的耳中。

“就是這個女的,聽說是別人的二奶。”

“哎呀,真賤呀,長這個模樣還當二奶,當二奶也挑個有錢人家呀,一個人帶個孩子,又沒人幫忙,還租房住,哪劃算了?”

是兩個女的說話聲,我不經意地向她們瞥了一眼,竟與她們的目光交織,她們立馬閉上了嘴收回視線,目不斜視地從我身邊走過,如此的舉動令我心生狐疑,她們口中的二奶言下之意指的是我?可是,一向自視清高的我怎會是別人的二奶呢?一股無明之火湧上心頭,這才搬來一個月,就招來如此多的傳聞,隻因為是我一個女人帶著兒子。我馬上想到了莫菲。我隻與她走得近,樓上的其他人都隻不過是點頭之交,也許,不跟莫菲做鄰居,我不會在這麽短的時間被不少的人認識,剛才那倆女的我壓根沒見過。我回頭望了望,那倆女人正走進小區的大門,她們也轉過身子瞧我這邊,發現我正在看她們,忙不迭地扭回頭加快速度朝裏走著。當初,我應該對莫菲撒下謊,說小誌的爸爸在外地上班,那樣我的日子可能暫時會好過一些。

我的心情難以平靜,同時伴著悲哀。不遠處響起了音樂聲,向散步的人們提醒跳舞的時間到了,小誌喜悅地衝著聲音尋去。廣場舞的活動地點就是商場側邊的一大處空地,幾十個女人在那轉著圈,並不全是大媽,有的說不定還跟我差不多年紀三十不到,當然奶奶級別的居多。由於商場正在這一帶的繁華位置,廣場舞算得上是每天的表演,中間是跳舞的,外麵圍了幾圈是看跳舞的。都是打發時間,跳的人跳得專心,看得人也看得賞心悅目,大多數是帶著孩子來看熱鬧的。小誌從人縫中鑽到最前麵,同別的小朋友一樣手舞足蹈,一共有五個小朋友,三個女孩,兩個男孩,我忘記了不快,被小誌笨拙的動作逗得笑了起來。小誌對任何事情隻有三分鍾熱度,當一曲播完,他已不願再繼續第二支歌曲,撒開腳從人群中的縫隙中穿過,我緊跟在他的後麵。說實話,我不大喜歡去人多的地方,但為了小誌,不得不去。我又有了不舒服的感覺,當我和小誌從人群中擠出時,我已顧不得許多了,甩了甩腦袋,跟自己說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不用管它。

我明白小誌要去哪,他在人行道上橫衝直撞,又左拐彎到了一幢樓房前停了下來,這是我們以前住的地方,小誌沒有忘記,他的小腦袋瓜裏覺得這裏才是他的家。小誌站在大門口,鐵門緊閉,一會兒有人出來,門開了,小誌趁機跑了進去,我連忙將他拽出來並抱起。“小誌,我們搬家了,不住在這裏了,你忘了嗎?現在,我們回家吧。”小誌聽話地點點頭。

咣當一聲巨響,好在我們還沒動腳,要不然從樓上掉下來的掃把會正擊中我們倆,小誌箍緊我的脖子,他又受了驚嚇。而我同樣被震到了,都不敢向上望是誰家扔下來的東西,沿著牆角疾步往回走。那個樓房從來沒令我感到安全過,以後再也不讓小誌去了,回來的路上,小誌沒有要求下地走,我就一直抱著他,走進小區大門時,我望了站在一邊的保安一眼,長得很憨厚的一個人。抱著小誌氣喘籲籲地爬上樓,剛掏出鑰匙,莫菲家的門開了,她探出腦袋看我一眼,問道:“出去玩了?”

“是啊,小誌越來越沉了,抱得好吃力。”我打開了大門,同莫菲說著話,莫菲哦了一聲關上了她家的門,我也輕輕地帶上了自己家的門。莫菲看來真是一個對別人家興致頗濃的一個人。將小誌放到地上,他噔噔地去客廳了,我在廚房倒了一杯水喝。喝完後打開手機播放兒歌給小誌聽,我自己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發了一會兒呆,我有點迷茫,不知道自己應該何去何從,但一瞧到小誌,我頃刻有了方向,為了小誌,再難再苦也要扛下去,他是我所有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