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奇怪的感覺

每當我從樓道裏走過,總覺得後麵有雙眼睛在偷窺自己,但等我猛地回過頭,後麵的門都是緊閉的,並沒有看到人。我認為自己一定是有點神經質,不過兒子小誌卻會在我疑神疑鬼的時候無緣無故地啼哭,難道他也感覺到了不安?

我和兒子住在一個有點曆史的小區裏,我們住的一棟是樓梯房,我不喜歡電梯,所以選擇了租住樓梯房,房租也相對要便宜。小區綠化規劃得不錯,每棟樓外麵,樓與樓的間隔之間種了一圈植物,有蜘蛛蘭、滴水觀音、四季青之類。小區被一個人工湖環繞著,湖裏綠色的水生植物清晰可見,偶爾在此能看到垂釣的老人。小區中央地帶有噴泉和亭子,還有健身器材與一個很大的滑滑梯,看起來一副綠意盎然生機勃勃的樣子。我常帶小誌去溜滑滑梯,他喜歡去那裏,一遍又一遍從上麵直溜而下,兩隻小肉手搭在扶手上,咧嘴咯咯大笑。每當聽到小誌銀鈴般的笑聲,我便會跟著他一起笑,我們都很開心。然而,這段時間,我不大願意去滑滑梯那了,不為別的,就因為總感覺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莫名其妙的。

小區隻有八棟樓房是樓梯房,其他均是電梯房。我們是一棟,有九層樓高,我們住八樓。選擇住高,主要原因是光線好一些不說,更可以去頂樓晾曬衣服,小孩子的衣服經過紫外線的消毒才能讓人放心。我租住的兩室一廳朝北,除了每年最熱的五月到九月之間,每天從上午八點到十點間有陽光路過,然後就是下午兩點到五點有陽光斜射到陽台,不像朝南的房子一年四季中除了夏季,陽光都能撒向陽台。當初租房子租得急,房東是一個精明的男人,他在這座小區擁有十套房產,全部用來出租,而他與家人住在更加高級的小區。他有一雙兒女,太太沒有上班,光每月的租金就能讓她比上班還掙得多。本來找房子跟著中介四處跑了一星期看得筋疲力盡,沒有令人滿意的,而這套房有基本的家具,省去了搬家的不少繁瑣。最重要的是,正緊靠一座小山,視野開闊一片蔥鬱。房租房東死活不鬆口,而我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也不想再奔波,咬咬牙與房東簽了協議,一個月三千塊,想一下就心疼。隻怪自己心不狠,沒有在房價低的時候買入一套,總等著降價,卻沒料到房價一下子翻了幾倍,是真的買不起了。換了一個居住環境,小誌極為平淡,他沒有不適應也沒有很喜悅。我每天都將衣服拿到樓頂上去曬,穿著有太陽味道的衣服感覺整個身子都被溫暖了。不過近來,我連樓頂也不大願意光顧了,因為每當我上去,便會聽見有人在議論我,說我太勤快,洗衣服太頻繁,曬衣服曬得多,這令我很苦悶。我是不是太過於敏感呢,我真的希望這是自己的幻覺,但這種感覺卻似乎又真實存在。

每層樓住兩戶,我的隔壁803住著三口之家,他們有一個女兒,每天常守在門口,從滿是洞眼的防盜門裏窺視上下樓梯的人,她比小誌大九個月,小孩子都是樂意與比自己大的孩子玩,但是小誌同這個星星姐姐處得並不融洽,星星不屑於與小不點浪費時間。星星的媽媽管莫菲和我一樣,是一位全職媽媽,她待人很熱情。當我搬來第一天,她便抱著星星過來串門,向我自報家門,她叫管莫菲,住在我的隔壁,她的姓名有特色我很快便記住了。還有一個原因,對她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所以對她的光臨,我過於激動,像本來長期被冷落又突然受寵的棄妃,話多得止不住,她自然而然得知了我的一些情況。星星的爸爸每天早出晚歸,我至今都沒見到他的廬山真麵目,莫菲常略帶驕傲地向別人和我介紹她老公很忙,賺錢也多。

每戶人家門口迎著樓梯,不是向上的就是向下的。莫菲家的對麵比她家高,得踩九級台階向上到九樓,陽台朝南。樓房建築設計是普通的南北互通型。一進單元大門,一樓有朝南的一套房,剩餘的空處被住戶用來放自行車與推車,上九級台階,仍然是一樓,朝北的兩戶人家,又上九級台階後,才是朝南的二樓,依次類推。因為樓與樓之間的間隙比較小,在沒出太陽的時候,六樓以下白天客廳需要開燈。

901住著樂白娜一家,樂白娜同樣沒有出去上班,但她老公對她極好,家裏有阿姨。我見過樂白娜幾次,長得嬌小玲瓏,說話的嗓音憋得極為嬌滴滴,似乎能掐出水來,第一次聽到我起了雞皮疙瘩,因為嗲得受不了,後麵聽多了也就見怪不怪。第一次見到她,我還有種錯覺,感覺仿佛曾在哪裏見過她。她是長得有點福相,臉形稍圓,又圓得不算太厲害,眼睛不大,內雙像是桃花眼,額頭不寬但明朗,眉毛清秀,嘴唇的弧度向上,略薄。光憑麵貌評定一個人是否有福氣肯定不準。曾經有個模特長得可以歸於醜一類,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巴,典型的苦相,人家不也過得風生水起的。樂白娜的福相主要憑仗她老公對她的疼愛,或許,如果她過得不好,在眾人眼裏,又成了一副刻薄相。

她的隔壁902也住著一位全職媽媽,有三個女兒,很忙,全都是忙家務活,洗衣做飯擦地板刷衛生間晾衣服被子,她說她像一個陀螺一樣轉著。其實我也覺得,家務活是最耽擱時間的,盡管看起來簡單得出奇。單拿做飯這一件事來講,買菜要花時間,洗菜掐菜要花時間,準備配料要花時間,一眨眼的工夫一上午就過去了。樂白娜與她的隔壁易伶俐都很少與我交談,和我最熟悉的就是莫菲了。但是,我就是搞不懂,那種奇怪的感覺從何而來,還是我有抑鬱的傾向呢?

已漸入初秋,天氣一天天地轉涼。秋天是個令人舒服的季節,秋高氣爽,不似夏天時不時來下雷陣雨,弄得樓上的人慌裏慌張跑上頂樓收衣服,等收下來太陽變戲法地旋即露出了笑臉,就像是調皮的孩子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棟充滿友好的樓房,這是我起初的想法。也可能是由於大多數住戶家有小孩的緣故,有的鄰居在樓梯碰見過一兩次,知道我是管莫菲的鄰居後,再次偶遇會歇下腳步逗逗表情木訥的小誌,這令我很欣慰。小誌不像別的小孩子活潑,他很難得笑,是一個極其嚴肅的小朋友,也正是為了他,我才決定搬入小區住。我希望他能交到更多的朋友,性格變得開朗起來,也不知道他這樣的性格,是不是與我孕期情緒波動有關。我們以前住的地方是民房,房租低且住的人多,但就是沒有小朋友,心焦的我便有了搬家的念頭。搬到這裏後,小誌不頻繁板著臉,見到有人來逗,也會賞臉擠出一絲笑容來,雖然轉瞬即逝,我已是相當滿足。我的心起初是欣喜的。莫菲幾乎每天都帶著她的女兒星星到我家來一會兒,星星不願意與小誌玩,但對於上我家卻很熱衷。我家不像莫菲講究,允許小誌將家裏倒騰得亂七八糟,剛住進來,小誌就趁我不注意用彩筆在牆壁上亂畫一通,害得我用小蘇打水擦了許久都沒擦幹淨,後來小誌越塗越多,我也懶得弄了,隻能搬走時重新用塗料將牆壁粉刷一遍了。星星在家不是安靜地看電視,便是站在門口期盼地望著樓梯,莫菲在我麵前誇讚過她的女兒好帶,我表示認同。小誌除吃飯與睡覺在家外,其餘時間都是在外麵度過的,家務我一般是他晚上睡著再做。這種生活過得很累,有時真的想不通,這麽辛苦究竟值不值,我每天都盼望著小誌能快點長大,那樣我就會輕鬆一點。

莫菲常在我給小誌喂食的時間過來,我有時做雞蛋羹給小誌吃,將雞蛋攪拌撒上瘦肉末放入一個小碗裏,再用杯子量點溫水倒入碗中,水燒開後放入鍋裏蒸十分鍾;有時就給他煮點粥或麵條,有時炒點豬肝胡蘿卜補鐵,吃白米飯。當莫菲來串門時,我照例會問星星要不要吃點,明知道她不會吃,莫菲每次當然會拒絕,我也沒放在心裏,猜想是星星應該吃不習慣我這些不加鹽的食物。

直到有一次我去頂樓晾曬小誌與我的衣服。

那天幸虧我走得慢,小誌一個人坐在客廳地麵碼積木,所以我並沒有與往日一樣的匆匆忙忙。我的耳邊依稀飄來了莫菲刻意壓低嗓音的說話聲,我知道她在樓頂。洗衣盆沉甸甸的,我放在台階上喘口氣,我和小誌的衣服全是手洗,房東的那個洗衣機我隻在洗床單被套時才使用。我有點疑惑莫菲在和誰說話,這麽神神秘秘的,我並沒有刻意去偷聽。

“她家可髒呢,家裏總有一股味道,所以我都不讓星星在她家吃東西,吃壞了肚子怎麽辦?她也好意思讓別人吃東西。”我怔了怔,這是管莫菲的聲音,她一定是在說我家。我頓時明白過來,為什麽樓下有人上來經過我家時,會捂著鼻子。

“是喲,她家的確有味道。”這個說話的人不知道是誰,剛搬來不久,我還是不大熟悉樓上樓下的鄰居。

“你知不知道,她兒子沒有爸爸呢,我猜她是不是哪個男人的小三,又不上班還要租房子,哪來的錢?”一股熱血噴到了我的胸膛,再湧到我的頭部,我迅速端起衣盆踉踉蹌蹌下樓回到了自己的家,再輕手輕腳地關好大門,我背靠在門後,非常想哭。小誌察覺到我回家的響聲,走了過來,他睜著一雙小眼睛審視著我,然後撲到我懷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可能是我的臉色嚇著了他,我連忙蹲下身摟緊他,他的小身子猶在一聳一聳,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為什麽就是搬了一個地方,也要遭受被別人議論的事情呢?我隻想要一份寧靜的生活而已,在以前住的地方,周圍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探索著我們母子,我逃離了,卻依舊是同樣的命運。

門上響起了敲門聲,小誌暫時停止了哭聲,眼淚汪汪地看著我,我吸了吸鼻子,裝作無意地揉了揉眼睛,又清了清喉嚨,起身牽著小誌將門打開,迎麵是莫菲關切萬分的臉。

“小誌怎麽了,我聽見了他的哭聲。”她的大眼睛裏盛滿真誠,我一時語塞,竟不知如何作答。“小誌,要不要吃糖,阿姨回家拿糖給你吃,好不好?”她屈腿,用手幫小誌拭去臉上的淚水,她的舉動令我緊繃的心稍稍鬆懈了片刻。

“他沒事,隻是剛才不小心摔了一跤,大概是疼就哭了。”我故作輕鬆地撒了一個謊。莫菲的大眼睛裏又轉為驚訝,她是個長相和善的女人,圓臉,大而寬的雙眼皮,高而闊的額頭,頭發在腦後紮成一個馬尾,多肉的鼻頭,這麽近的距離,我能見到她鼻翼兩側的斑點。說實話,我挺佩服她的,剛剛還說著我的不是,轉眼就來表示熱忱的關心。

“咦,你要上樓去晾衣服?”莫菲又注意到我腳邊裝滿濕衣服的盆。

“對呀,對呀,小誌,快點跟媽媽上樓去。”我一隻手將地上放濕衣服的盆一把端起,擱在腰間,另一隻手拉著小誌向樓上快步走去,莫菲幫我帶上了大門,我直到走到拐角才扭過頭,她仍然站在我家門口,耐人尋味地看著我,她的雙眼皮可真深。我將頭轉向小誌,就像是做了什麽虧心事一般消失在她的視線裏。我在樓頂耽擱了許久,小誌蹲在地上找小石子,幸好上麵還沒有別的人,這個時間我不太想說話,然而,那種奇怪的感覺就是在這一天出現的,我的眼角瞟到對麵樓頂有兩個女的頭挨頭,朝著我這邊在嘀咕什麽,當我抬起頭掃向她們,她們馬上分開,裝作若無其事地去整理晾衣繩子上麵的衣服。放眼望去,在晴朗的天空下,每個樓頂都五彩繽紛,各式各樣的床單與衣服。自那天起,已經差不多快好了的失眠又回到了我的身邊,我總在半夜忽然醒來,久久地難以入睡,凝視著對麵樓房徹夜不息的燈光射到我的窗簾上。我但願自己是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