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周宇揚與小美

我在滑梯扶手旁邊站著,小誌從上麵滑下來後,一個人從台階上去再溜下來,他還小,不敢去玩旋轉滑梯。我被一陣音樂聲吸引,不由自主地將眼投射過去,在另一邊的空地上,有好幾對男男女女在見縫插針地跳舞,不是廣場舞,是那種兩個人抱在一起跳的交際舞。我在這群人中間,發現了CC的奶奶,也就是秦加浩的媽媽。她比較醒目,我之所以能馬上認出她來,是因為她穿著正是剛來時的那一套。她和一個半禿頂的老頭在翩翩起舞,二人的一隻手相互交握在一起。老頭看起來舞步嫻熟,他放在秦媽媽腰肢上的手靈活自如領著她轉動,秦媽媽不小心踩到了老頭的腳,我將頭扭回小誌這邊,不想再看下去,要不然,那些人會以為我心狂亂,躍躍欲試。如今的老年人業餘生活豐富,有的大媽早中晚都會跳舞,非常勤奮。我猜,這些人都應該與秦媽媽一樣,不幹家務活不帶孫子。小誌獨自玩了一會,三分鍾的熱度已耗盡,再加上沒有夥伴,他的後背有點汗,我急忙幫他墊上汗巾,拿出保溫杯給他喝水。

“小誌,我們要不要回家?”我試探著他,他的小眼睛並不與我對上,凝視著遠處的某一處,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我在他的小臉啄了一口,小臉有些涼意,他趕緊用手摸臉,試圖擦去我留在他臉上的口水。這個舉動令我忍俊不禁,他真可愛。我所有的壞脾氣煙消雲散,感謝上天,讓我有了小誌,令我的生活多姿多彩,充滿希望。我常想,活著得給自己一線希望,即使看起來似乎毫無希望,也能努力在迷茫中尋找出來,那樣才會變得有了意義。如果沒有小誌,我搖了搖頭,那我的生活將是怎樣的呢?

我推著小誌打算回家,小誌卻在車子裏抗議,他的手指著大門那裏,我蔫了,還以為他憐惜媽媽,卻原來是打著另外的主意。走近大門,一陣風迎麵吹來,我縮了縮脖子,再看看小誌,他精神抖擻,絲毫沒有怕冷的樣子。門口的兔子已悄然不見了,小誌的臉上浮現出失望,他嘴裏叫著:“兔,兔,兔,兔。”

“拿走了,有人投訴臭氣熏天,被拿走了。”邊上的保安聽到了小誌的話,熱心地說明。小誌應該已聽懂,卻還眼巴巴地望著先前放兔子的地方,我突然想起有條巷子裏一家養生館門上掛著一個鳥籠,為了讓小誌有個驚喜,我蹲下身子與小誌交流。

“媽媽知道有一個地方有小鳥,我們要不要去看小鳥?”

“要,要,看小鳥。”一聽到小鳥,小誌又興奮起來,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隻要他笑,我也會笑的,我的世界裏全是他。

我們筆直從美美快餐店經過,雪兒又趴在地上撿東西,她奶奶一如既往地忙碌,財發仍舊站在抽煙機下麵掌著鍋鏟,隻是不見小美的蹤影,這個女人,長了張大餅子臉,也是好命。走過三條街道,我與小誌拐進一條寬巷子裏麵,行了大約一百米,再左轉彎,就聽到了小鳥清脆的叫聲。這次,鳥籠就擱在了地上,以往路過時都是掛在屋裏麵。小誌在車子裏不安分起來,我將他抱下來,他就勢蹲在了籠子前麵。籠裏有兩隻鳥,一隻鳥身上有點綠黃色,一隻全是麻褐色,籠裏有一根支架,架上放一個小水杯,褐色那隻始終站在支架上不出一聲,久久地眺望遠方。黃綠色的那隻比較活潑,一見有人走近,馬上引吭高歌。小誌心花怒放,不過,這隻小鳥很會吊胃口,見人走近便不再賣弄。他耐心地等待著小鳥的再一次歌唱。

我拿眼隨意向養生館裏瞟,裏麵有一張大大的古色古香的紅棕色桌子,桌子上放一套茶具,另外兩麵牆擺著實木長椅,一條長椅上並排坐著一對男女,我沒有細看他們,倒是對門側枝繁衍葉茂的滴水觀音多瞅了一眼。

“我跟你說的一萬塊,你什麽時候給我?”長椅上的女人開腔說話了,她的聲音我有點耳熟,我眼角迅速向長椅上一斜,那女人竟然是小美。

“不是讓你緩兩天嗎,我現在手上沒有。”男人的口氣中帶著敷衍的味道。隻要瞄到他挺起的小肚子,還有令人生惡的聲音,就確定他是我樓下的那位。

“那不行,你就得今天給我,要不然我就上你家去。”小美不甘心,她在長椅上扭動著身子,做出嬌態貼到對方身上。男人,真是讓人意想不到,周宇揚怎麽會跟小美在這裏呢?他們兩人這樣不避嫌地說話,看樣子並不將我和小誌放在眼裏。我背對著大門,自己認出了他們,卻不希望被他們給認出。

“那你去唄,你又不是第一次去,我不在乎你在乎什麽。”周宇揚蹺起二郎腿,將後背向長椅背更貼近一些。

“我跟你說著玩的嘛,我不想去你家,你那樓我送過幾次快餐了,我隻是想要買點東西,而且昨天你答應今天到這裏來給錢我的。”小美的聲音更小女人嬌態了。

“我昨天是向那個賤人要過錢了,她說還沒發工資,要等發工資才能給我,為了你一萬塊,我媽向我告狀,我都裝作沒聽見。”周宇揚嘴裏的一口濃痰飛到門外,我學小誌的樣子蹲了下來,這倆人或許認識我,我疑惑的是,這個養生館為什麽除了小美和周宇揚再沒別的人,而他們倆之間有點什麽我一點都不稀奇。

“那你昨天沒打她?你每次都向她要錢?她就這麽聽你的話?”小美咯咯地笑著,我聽著感覺相當刺耳。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耳朵是豎著的,說到底,我太愛關心別人的隱私,天底下的女人差不多都一樣,尤其是閑著的女人,更有閑心去研究別人家的事情。我有點羞愧,扯了扯小誌的袖子,向另一方向指著,表示我們回家,小誌毅然搖頭,他耐心等待小鳥的叫聲。小鳥已沒再發一聲了,隻是在支架上竄來竄去,而另一隻保持著一個姿勢,沒見它喝一口水。

“她敢不聽我的話,她的把柄全在我手上。”周宇揚一把箍緊小美的腦袋,將自己的臉和她的臉挨著。我真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但又害怕,突然的一起身會讓他們對我留下印象。我為王榮和那個財發深深地悲哀。

“是什麽,難道她殺——過——人?”小美故意拖腔拿調地說著,我不用看,都能想象出她從眼角看周宇揚的樣子。沒有聽到周宇揚的回答,接著,又聽到小美的笑聲:“天了,你跟一個殺人犯住在一起,小心哪天她將你殺了?”

“她沒那個膽。咦,老劉怎麽還沒回來,生意不好也要守攤,到現在還不回,我都要走了。”看來周宇揚不願意在這裏了,這個胖男人真令人感到惡心。

“你剛才不是說還要感謝他,給你提供場所,一會兒就變話了,男人呀,可真是善變呢,說好了,明天給錢,要不然我可翻臉。”小美竟然會譏諷他。我聽到了有腳步朝這邊匆匆而來,估計是周宇揚口中的老劉回來了。

“哎喲,讓你久等了,今天兩個服務員都請假不說,我還有一個上門服務的客戶,不好意思,小周,謝謝你。”聲音從我後麵直接飄進去了養生館,估計是老板終於回來了。

周宇揚打著哈哈,極為大度地說:“沒什麽,老劉,咱們是朋友,能幫的忙肯定要幫,再說今天我正好休息也沒什麽事幹,那我就走了,有事再找我。”他說話的語氣中根本看不出一絲抱怨,和小美二人從我背後走過。他們倆從頭到尾沒看我一眼。我倒是瞧了瞧裏麵的老劉,一個禿頂的矮老頭。

桌上的座機響了,他拿起聽筒來:“喂,哪位,哦,老王,你要過來喝茶,行呀,你真會挑時間打電話,我可是剛進門你的電話就來了。哎,生意不好做呀,現在越移越偏,連以前的老顧客都不大來了,我現在還得上門去做。沒辦法,什麽都漲,門麵費翻倍漲,誰讓房價漲得那麽厲害,這裏倒便宜但是太偏了,有好多人都找不到……”小誌總算對小鳥失去了興趣,他蹣跚著向前走去,我趕緊推著車跟上他。我早就想走了,偷聽別人說話其實隻會令我徒添負擔。那個財發一定以為他的小美在打牌,周宇揚更不需提了,會被認為在上班,誰又會料到他們倆在一個養生館呢?這個養生館曾經在路邊的門麵,還算氣派,裏麵常有兩位年輕的小姑娘穿著白衣白裙接待推門而入的谘詢者,一挪了位,什麽都變了。

當我推著小誌返回小區,路過美美快餐店時,難得地望見小美坐在店門外的凳子上,在喂著坐在她對麵的女兒吃什麽,母女倆看上去心情都不錯,屋裏的財發與他的老媽照舊像陀螺轉著,一副和諧的狀態。不過,小美裝作不經意地瞅了我一眼,她一定注意到我就是養生館外麵的人,她的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波瀾不驚地盯著我從她麵前走過。我目不斜視,沒有方寸大亂,沒有什麽慌亂的,小美都不慌我慌啥呢,又沒做見不得人的事。隻是我不希望在樓道裏碰到周宇揚。也沒有向王榮透露什麽的意圖。

不想碰見誰,偏會遇見,剛刷卡進大門,眼角就閃進一個油膩的身影,我心內一緊,還好,他此刻正與一個人說著話,那人不是別人,是秦媽媽。難怪小美猛然換了風格,隻不過是因為周宇揚在離她不遠處的地方而已。趁著還沒被他發現,我一溜小跑地推著小誌,這個舉動倒令小誌中了意,他感覺相當好玩,不斷地要求媽媽,快,媽媽,快。當我將他從車裏抱下來時,他意猶未盡。我哄著他上了樓,一回到家馬上換了件衣服,紮著的頭發散了下來,我幻想著改變一下裝扮,說不定下次再被小美碰見就不會認出我來了。我當然更希望周宇揚也認不出我來。

隻是,沒想到,周宇揚從此之後我想見,也見不著了。

過了一天,我帶小誌去遊樂場玩,他玩得很盡興,中午順便在外麵吃的肥腸粉,給小誌單獨點了一份白粥。吃完後帶他回家睡了午覺,大約三點多的時候,我同小誌又向遊樂場出發。出門時,剛巧莫菲正催著星星在下樓,她對星星的語氣有點不耐煩,我有時也會這樣,小孩子的磨蹭總會一點點地消磨媽媽的耐性,見到我,她順口問了一句:“去哪呢?”

“遊樂場去玩,你們呢?要不要一道去?”我同莫菲客套,她似乎有什麽急事一樣。

“去美容院,這孩子,大人急她從來不急,恨不得踹她一腳,好了,不跟你聊了,我有事先走了。”說著,莫菲一把抱起慢吞吞的星星,急急地下樓而去。從來沒見她這麽焦躁的,我想,她可能是太重視美容院的保養了。

我和小誌從樓裏走出來時,一覽無遺的路麵上沒有發現莫菲母女的身影,她走得真快。我們來到小區門口時,遠遠地就見到小美站在店外,幾張桌子上沒一個人坐著,這個時間過了吃午飯的點兒,晚飯又顯得尚早。我別開了頭,不想見到她。然而,當我快走近時,她接了一個電話,說話的聲音不可抗拒地傳入了我的耳中。

“啊,哪個地方,什麽,你再說一遍,就是朱頭坑公交站台那,對麵?我沒去過呀,幹嗎找這個地方?”她的聲音不大,但我耳尖,聽了個一字不差。她對麵的超市裏麵空無一人,說不定都躲哪個隱蔽地方閑扯去了。我將頭又轉向美美快餐店旁邊的便利店,胖老板的腦袋趴在櫃台上,他在睡覺,不是很熱的天氣,虧他睡得著。

“好,我知道了,我去不就行了,你等我。”這句話又飄了過來,小美又要去送快餐了,我心想著。朱頭坑公交站台離這裏還是有點距離,這說明小美他們的生意範圍擴大了,那麽遠的人還要打電話來訂外賣。我還是忍不住瞟了小美一眼,她喜滋滋的。我忽然想到了什麽,朱頭坑公交站台對麵不是一塊荒地嗎,莫菲不止一次跟我提過那裏,她說這麽好的地段空出那麽一大塊地,在地價如此飛漲的時候,開發商簡直是個大傻瓜。我疑惑地回了回頭,隻見小美用手攏成喇叭狀,正準備向樓上喊,聲音還未發出戛然而止,財發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了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