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遇蟾王?

傳說,一天嫦娥仙子喜赴瑤池參加王母家宴,廣寒宮兩隻靈獸,雙雙趁機逃出。一隻去了天竺國毛穎山,攝藏了天竺國公主,轉而變成公主模樣,拉著大唐高僧唐長老死活要成親,掀起一場猴兔大戰,後被嫦娥仙子收回;另一隻逃到人間的一座無名小山隱逸起來,現其真身,不與天鬥不與地鬥,不與世爭,倒也怡然自樂。久而久之,終為嫦娥仙子所忘卻,從此再未重返天界,而這個傳說似乎與本故事無關……

1

那年,我還小,不到六歲,人瘦得很,走起路來歪歪斜斜,風一吹似乎就要被吹倒;個子矮矮的,小腦袋尖尖的,跑起路來卻是飛快,用“動若脫兔”是難以形容我的;有著驚人的記憶,那時那地發生過的事,今天想來,恍若昨日曆曆在目;還有著非凡的敏覺力,總能看到事物的深處,用小大人來形容我是遠遠不夠的,能看到你的內心深處去;我體內似乎還藏有一身的奇異功能,讓萬物生畏,讓萬惡遠離。可這些,起先並不曉得,直到一天。

那天晌午,一覺醒來,我揉了揉眼睛,左右看了幾圈,發現母親不像往常那樣守在身邊,枕頭那邊空****的,房門也是緊緊地關閉著。

怎麽又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裏?隨著我個子長高,這樣的事愈發多了,我不喜歡這樣!這時,我急了,惱怒起來,哭哭啼啼滾下床來,“嘭”地一聲推開老木門,哭著叫著“娘”。

門外,家裏那隻唯一的黑色老母雞帶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雞仔“咯咯咯”地正刨土覓食呢。老母雞微張著兩隻大翅膀,飛舞著雙腳,很有力量,動作也極快,它的身後不停飛出細土和各式各樣的渣子,一片塵土飛揚。它看見了我,先是伸長脖子,盯著我,“咯——咯——”聲音低又長的叫了兩聲,接著,像是確定看到了“怪物”一樣,很是惶恐地立刻住了嘴,飛快地跑到遠處牆角的草堆下,用翅膀嚴嚴實實地把小雞仔們包裹住。時不時伸縮著脖子,很是緊張地看我,似乎生怕我一巴掌拍過去,把它們的腦袋硬生生地拍碎。

見它們看見我像見到鬼了似的,我感到無比憤怒。

我伸長脖子朝它們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張嘴嘰裏咕嚕地罵它,並一臉鼻涕地往側屋跑去。

我覺得,爸爸媽媽或許就在那邊,他們經常在那邊幹這幹那的。

正屋和側屋之間,母親用竹柵圍了一塊地,種有各種各樣的蔬菜。其中,就數冬瓜、絲瓜和苦瓜種得最多,且長得最為茂盛,它們細長且綠黃的藤蔓把這塊地圍成一個不大不小的、綠油油的小棚子,像一塊四四方方的大翡翠。瓜果大大小小掛滿了小棚:絲瓜和苦瓜長得長又青,一個占據著頂端,一個藏在藤蔓的中間;冬瓜圓嘟嘟胖乎乎的,像呆萌的小娃娃,掛在藤蔭下。有幾個長得又長又大的,青皮外麵裹著一層厚厚的“白毛”,蹲坐在黑土上,很敦實很顯目。

正在棚下吐著舌頭乘涼睡覺的小黃狗,被我的哭喊聲驚了醒來。它突然睜開眼睛,豎起耳朵很警覺,朝四周迅速地張望,最後才落到我身上。見是我出來,便輕鬆下來,懶洋洋地拉長著身子,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耷拉著小耳朵搖著小尾巴歡快地跑到我身邊。它很興奮,縱身一跳,差點親到我的小嘴。

小黃見我不像平時那樣在意它,於是又搖著尾巴舔起我腳丫子來。它好像知道我最怕癢癢,一舔我就會笑。這次也一樣,它希望通過這個能逗樂到我,或是過一會兒,我會像往常那樣親昵地拍拍它的小頭。

我天生忒喜歡小貓小狗小東西,要說第一是啥,我最喜歡的,就是小狗。我一直當狗是親人或者兒時最重要的夥伴,甚至哥們。從外麵回來,我叫的第一聲,經常不是母親,而是小黃,若看不到它,我會很失落,心情不好一整天,而且變得煩躁不安,看啥都不順眼。

我隻要有口吃的,一般都要分給小黃一半,有時候把口裏嚼碎的肉偷偷地吐給小黃。

母親看見了,罵道,自己都沒有得吃,還喂狗,狗是你爹,是你娘?你個小怪物!

我不管,隻要她沒看到,又吐一小塊給了小黃。

天暖的時候,在百花齊放的季節,我經常跟小黃狗睡在草垛裏。

母親見了,指著我跟路過的村裏人說,這個“小東西”是狗生的,不是我生的;他是狗崽子,不是我家崽咧。

我不理母親,捧著小黃“碰碰頭”,再把頭埋在它毛茸茸的“脖子”下。

這會,也不是惱小黃,卻一腳把它踢開老遠。

小黃“汪汪”慘叫了幾聲,夾起尾巴跑開了。

它似乎已經感覺到我的差心情,哼哼唧唧的走開了幾步,就地坐下來,卻依舊耷拉著耳朵又搖著尾巴笑眯眯地歪著頭看著我。

武武,你醒了麽?一個蒼老而親切的聲音傳來。

我知道是外婆,前幾天才來的我家。

外婆的眼睛瞎了,瞎了好多年,聽母親說,以前,外婆的眼睛原本是好好的,又大又亮,後來不曉得莫子原因愛流起了眼淚,整天整夜地流,還經常長那種很大顆很大顆的眼屎。沒幾年,一個早上醒來,睜了很久,才很是費勁地睜開眼睛,卻再也看不見東西了。看了好幾個醫生,也沒看好,然後就現在這樣了,縱然眼外的世界天高雲淡,晴空萬裏,天地一片亮堂堂,她的眼前隻有黑漆漆一片,啥也看不見了。

瞎後的外婆從此很少離開寶慶裏,大姨家嫁得近,來回還不到五裏,可她不願意去,也不曾再去,但來了我家。

母親說,她外孫很多,單單喜歡我多點,也不曉得看到你個小怪物哪點好。外婆來我們家,當然看不見我,但喜歡我奶聲奶氣的說話,她覺得我的聲音是世界極美的東西。她總喜歡坐在發黑的竹椅上聽我亂吵亂鬧,亂蹦亂跳和吵鬧中發出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聲音。

我吵鬧時,母親多半也在家,坐一旁的竹椅上外婆,一邊聽,一邊微微地笑。

外婆的頭剛巧地對著前山上竹林,從後麵看去,她像是在聽風搖竹林,很陶醉的模樣。倒不像在靜靜地聽我吵鬧。

母親不在家時,外婆一聽到我亂跑的聲音,就會情急,總不時嘶聲地喊:你個小猴子,慢點!慢點!莫亂跑!硌斷手硌斷了腳,可何得了嘛!斷手斷腳,難看死的!變得個瘸子,將來討不到老婆咧。

此時,我正煩著,也不管外婆對我的好,更不管她說什麽,明明已知曉母親不在家,卻依舊任性地來回在兩屋子之間瘋跑瞎找,嚷著喊著,像是瘋了。

母親曾不止一次對我說,小雷公,你的聲音怪而尖,能把房子震垮。不要在屋裏亂喊亂叫,要是把老木屋搞垮了,你給我睡狗窩去。

外婆似乎經常聽母親跟我說這話,有點慌,拄著拐杖扶著牆踉踉蹌蹌地摸過來,問,武武,你在哪呢?外婆在呢,你娘老子去外麵打禾去囉,你莫亂喊亂跑嘛。餓不餓?餓了的話,鍋裏煮有你愛吃的紅薯。你過來扶下外婆,外婆帶你拿好吃的紅薯。

我哪管什麽紅薯,天天吃紅薯,我討厭紅薯,一聽紅薯兩個字心裏就煩得直跳。

不!不吃!我不吃紅薯!我討厭紅薯!我扛著頭大叫。

不過,聽外婆說娘去打禾了,便風一般地朝院外衝了出去。

外婆聽見我“咚咚咚”遠去的腳步聲,知道叫不住我,於是生了氣,跺著腳厲聲喊我回去。

可我哪聽得進去,隻顧往外走。

快速地走起來,飛快地跑起來!

外婆急了,丟開拐杖向我摸來。

我一見也急了,回過頭朝她大聲地罵了句:瞎外婆!死外婆!不要來抓我,不要碰我,不要管我!我要去找我娘老子!你回你的寶慶裏去吧。

外婆一聽我罵她,還讓她回寶慶裏,怔住了,不再動作,呆呆地立在木柱上。

我也愣住了,怎麽可以罵外婆,這要是被母親聽到了那還得了,不被打死才怪呢。其實。話剛落音我就後悔了。聽大人們總說,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來的。罵人跟說話一樣,罵出去了,也一樣收不回了。

我怎麽罵人了,還罵的還是自己的外婆。罵人的孩子沒禮貌,不是個好東西!沒人喜歡的!

我回過頭去,怯怯地抬著頭看著外婆,想改口,想說自己不是故意的,想道歉,想說對不起。

可是,我抿了半天嘴,卻終於沒有說出來。

外婆沉默了好一會兒,回過頭去,左右開弓地摸找著拐杖來,並輕輕地歎著氣。拐杖在她身後,她朝前摸著,當然摸不到的。摸不到拐杖的外婆隻好起身,難過地拭了拭眼角,捶了幾下後背,又彎下身去接著摸找起來。

我一見,一個箭步跑了過去,撿起她身後的拐杖,輕輕地遞給了外婆,木呆呆地站著看著外婆,眼裏盡是不安和歉疚!

外婆默默地接了拐杖,輕輕地說了句,你去吧,外婆不攔你了!你去吧,走慢點,可不要跌倒,路上盡是尖尖的石頭。說完摸到木柱旁的竹椅子緩緩坐了下去,又用袖子拭擦起眼睛,怔怔地看向前方。

我感覺時間停止了,一動不動的外婆,像雲山腳下半山廟裏的佛像。

一陣勁風吹來,外婆花白的頭發亂了,在風中胡亂擺動著,像是殘舊的蜘蛛網在風中零亂地飄曳。

我難過起來,顫抖地伸出小手幫外婆理了理她零亂的頭發,擦了擦她眼角殘餘的眼淚。外婆流出的眼淚又硬又黏,我擦了幾個回合也擦不幹淨。正不知如何是好時,我想起母親也喜歡用衣袖擦汗擦眼睛,擦得又幹又靜。於是拉長衣袖,學著母親擦眼睛的樣子,朝外婆的眼睛伸去。

可是,外婆像發現了什麽,一把握住我的小手,很激動地說,武武,你手上塗了什麽藥麽,你給外婆擦眼睛外婆感到很舒坦,你再用手幫外婆擦擦,好嗎?

我一怔,瞬間輕鬆起來,外婆不怪我呢。我忙說,好嘞,我就用手來擦,我就用手來擦。沒有啊,我手上沒有塗藥呢。說完放掉衣袖仍舊用手認真地幫她擦了起來。我數著,左邊兩下,右邊兩下,上邊兩下,下邊兩下……

慢慢地,我發現外婆混沌模糊的眼球變得清澈明亮起來,白是白的,黑是黑的,開始分明,眼角的眼屎和眼淚也不見了。整張臉也變得幹淨起來。

外婆也好像證實到了什麽,很是興奮地看著我。她轉動著眼睛看了我好一陣子。一副完全不相信的樣子。好像整個世界變得不真實。

她竟然能轉動眼睛了!

可是,外婆哭了,很激動地哭了起來。

我以為剛才自己罵了她,外婆現在才想起,難過了,於是才哭了。

看著大哭的外婆,我心裏再次難過起來,也想跟著哭!

可我發現外婆不像是傷心地哭,她是笑著哭的。

我覺得她變得很奇怪。

外婆顫抖著一把抱了我,淌著眼淚,說,武武,你曉得嗎,外婆的眼睛好了!外婆的眼睛被你擦好了!現在又能看到東西了!我看到你了!我的小寶貝!我的小武武!外婆能看到你了!老天啦!我的眼睛竟然好了!誰會信!

誰會信這樣的事!

我很驚訝,原來我給她擦眼卻醫好了她的眼睛!

無法相信的事!

說出去沒一個人信的!

我把手攤在眼前,看了又看。

外婆激動地說,武武,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本事?你居然用手擦好外婆的眼睛,真不敢相信!誰敢相信這樣的事?

我被外婆說得一愣一愣的,又把雙手端起來,仔細地看了又看,真沒發現什麽特別!白白嫩嫩胖乎乎的,跟小夥伴的手一樣,隻是平時我比他們愛幹淨,所以,比他們的要稍白淨一點。這會,還有點燙燙的麻麻的感覺。

外婆的眼睛好了,心情自然變得大好,這會反而催促著讓我快去找娘,但叮囑我先不要告訴我娘這個好消息。她說她要做頓好飯菜,等我娘回來,給她一個驚喜!

2

於是,我欣喜若狂地跑出院子去。

飄過了桂花井,跑過曬穀坪,飛出了村口,來到廣袤的農田。

一路飛跑,一路狂奔,像一隻狂奔的小兔子。

小黃狗見我心情好了,高興了,跳躍著跟在後麵。

它總能第一時間感受到我的心情,哪怕隻有一點點的顯現。

它顯得比我更興奮,翹著金黃色的尾巴,歡快地跟著我跑著,並有趕超我的趨勢。

田邊,一條跟它一般大小的小黑狗似乎在這裏等著它,見小黃出來了,很是激動地跑過來,並朝小黃撲了過去。

小黃身子一歪,躺倒在地上。

兩個家夥很快攪在了一塊。

兩個家夥竟然在光天化日裏親熱起來,相互地咬著舌頭,咬著脖子,一會兒這個躺地上,一會兒那個躺地上。追吵著,嬉玩著,不一會兒雙雙滾到旁邊的稻草堆裏去了。

我懶得管它,繼續往前瘋跑,我的耳邊呼呼生風。

我喜歡耳朵呼呼生風的感覺,感覺自己一時間變成了一個勇士,一個他們常叫我那樣的“武林高手”。

我總想,手裏要是有一把劍,那就更好了,更像一個武林高手。我常常拿一根又長又白的小樹枝,當它是一把鋒利而威力無比的劍,和夥伴們在田間,在山裏,在樹林中,在曬穀坪裏衝鋒砍殺。

每次“衝鋒砍殺”到很晚,如果不是母親叉著腰,拿著有“刺”的杉樹枝來找我,我和小夥伴們一定會衝殺到天亮。

這時的外麵很熱鬧,打穀機轟隆隆震得驚天響。

田地裏打禾的人們嘻嘻哈哈,有說有笑。他們的動作似乎很遲鈍,說話的聲音卻特別大,像是專門聚在一起聊家常來的,不像在進行緊張的生產勞動。

我左右掃了幾眼,沒看到娘親。雖早已不哭了,但眼角仍殘留不少淚珠子,沾在長長的睫毛上,黏黏的眨眼起來有點兒疼。我用手胡亂地擦了兩下眼睛,並用手揉搓了一下臉,頓時雙眼炯炯有神,精神煥發。

我想大聲喊叫:我有一雙神奇的手呢,大家快來看。

可我並沒有這麽喊。

太陽很大,陽光下的田野很光亮,像塗了金色的染料,金黃金黃的;陽光下的村子鬧哄哄的,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很有生氣。

我喜歡鬧哄哄的,聲音越大,我就越興奮。

我撒開雙腿,往再外點的農田跑去。

我一邊跑一邊想,心裏直打鼓,這是怎麽了?好多田裏的稻穀怎麽不見了呢,為何隻有幾塊水田有稻穀,而且還碼得老高,萬一倒下來怎麽辦。又想,別的田裏都沒了稻穀,一定是他們把別的田裏的稻穀攏到一塊田裏了,嗯,這樣挺好的,便於集中收取稻穀,不要來回傻跑,費時費勁。

田邊插滿了鮮豔的小紅旗,整整齊齊,溜直一排,在風裏飄著,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我喜歡小紅旗,想伸手摘一麵。卻沒想,手剛一伸,它像是被我吸了過來,“嗖”地飛到了我的手心裏。我很了解自己的本事,不再奇怪發生這樣的事

我揮舞著小紅旗,嘴裏“喲喲喲”地快活地喊著,像一顆出了堂的子彈,飛了出去。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

那是鑼鼓聲和嗩呐聲,這也是我喜歡的。我喜歡村裏簡單又好聽的樂器聲,如敲敲打打的鑼,咚咚直響的鼓,尤其偏愛那高亢、喜悅、令我興奮能將我帶到悠遠的地方去的嗩呐。

我再也無法平靜了,朝鑼鼓聲嗩呐聲處跑去。

武林高手,你跑莫子跑囉?身旁突然橫衝出個人來。聽聲音,是南華,一個年紀跟我一樣大小的夥伴。南華歲數比我小,但長得比我高大壯實,黑黝黝的皮膚,粗壯的手臂,洪亮的嗓門,有兩顆碩大的門牙。以前,有夥伴經常叫他“大齙牙”。這家夥蠻得很,誰這樣叫他,他立刻黑臉,掄起拳頭跟人玩命,後來多數人“投降”了,不再當麵這樣子叫他。但私下裏,都依舊這麽叫他。

暴力解決不了問題,可他哪知道。

“大齙牙!”

“蠻齙牙!”

“死齙牙!”

叫他的人似乎又有意讓他聽見,聲音洪亮而特具狠勁。

別看南華長得比我高大,但說話卻像小姑娘似的,細細的,還帶點奶聲奶氣,很特別,一聽就能聽出來。

我扭頭一看,沒錯!就是他。

我一個急刹,住了腳,問,你,怎麽也在這裏?

我出來找我娘噠,南華說著走過來牽住我的手,問,你呢。

我說我也是!南華說,那我們一起去找吧。

我點點頭。

你曉得他們為什麽把所有的稻穀放到一塊田裏打穀子麽。我問。

不曉得咯!不過昨天我聽見我爺老子說,今天縣裏要來人檢查,隊裏的人都說,不是,說什麽報上去了,今年我們村的稻穀又增產了,畝產好幾千上萬斤呢。這樣子,以後我們就不要老吃那些討厭的紅薯了,有白米飯吃囉。有白花花的白米飯,誰還去吃那鬼東西!

走吧,那邊的鑼鼓肯定是為迎接檢查的人搞的,你爺老子是村裏的會計,肯定也去迎接了,我們去看看?

我再次點點頭,卻抿著嘴沉思起來,畝產幾千斤,真這麽厲害麽?畝產上萬斤又是個什麽樣的數字。不過,管他多少斤一畝,隻要是真有白花花的米飯吃就好噠。我爺老子又去迎接他們?在記憶裏,我爺老子是不喜歡這種迎接的。爺老子一說假話就紅臉,跟一個從不說假話的小學生一樣,而且結結巴巴。

爺老子是非常抵觸那種接待的,但是每次有大官們來,他都會被村長叫了去作陪,回家後總是低著頭一言不語,一副鬱鬱不樂的神情,像是做了天大的錯事。今天一定又是被“抓”去的,我隻想快快找到母親,找不到她,卻能看到爺老子,我覺得也是很不錯的。

我們加快了步伐,朝前衝去。

像兩個野孩子。

3

南華還真說準了,我爺老子真在那裏,站在幾個穿中山裝的人前麵,展開雙手比畫著,一會兒朝東一會兒朝西,一會兒朝遠的地方一會兒朝近的地方。

父親旁邊站有好幾個“中山裝”,“中山裝”一個個嘴巴張得大大的,背著雙手不停地點頭不停地笑著,笑得看不到眼珠子。

中山裝不停地點頭,鑼鼓聲、嗩呐聲變得更加響亮,瘋狂。

那一年,說是大豐收,但除了村口多了個係著大紅花金光閃耀的牌子外,最後分到各家各戶的穀子還沒前一年多。我家照樣天天吃紅薯,吃得我一見到紅薯就飽了。隻有逢年過節的時候,偶爾會煮點米飯用鋁盆裝上,一家人分個半碗吃。過年過節的時候,給每家每戶分的豬肉也少了,更不說平時有肉吃,連豬毛都難以看見了。

我問父親,不是豐收了麽,高產了麽?生產隊也養了那麽多那麽壯的大肥豬,為何還不能餐餐吃米飯?什麽時候能讓人飽飽地吃一頓豬肉?

父親摸了摸我的腦袋說,其他地方收成不好,連紅薯都沒得吃,我們得幫幫他們,曉得吧,人啦,總不能隻考慮自己,還要考慮別人,要相互幫助。我們是豐收了,高產了,可別人沒有,我們就要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你說是不是?你再長大點就懂了。

我說我懂。

父親一把將我抱起來,重重地親了一口又放下我說,去幹自己的事吧,你爺老子要幹活了。

其實,我是不懂的,唯一懂的是,他們在作假,如同我們那些調皮的同學考試作弊一樣。大人們口口聲聲教育我們做人做事不能有半分虛假,要誠實,可是他們自己為什麽就可以,還明目張膽的,還理直氣壯的,真是口是心非。

幾年後,上邊來人了,召集生產隊開了會,一夜之間,把村裏的田分了,地分了,山也分了。從那時開始,我們家才真正的有了白花花香噴噴的白米飯吃了,雖然分量不多,但每餐都有,那時覺得,天底下最美的事情莫過如此。

父親依舊當村裏的會計。他個不高,還很瘦,常年穿中山裝,看上去像個文弱書生,更像一個鄉鎮小幹部。要是初次看見他,總不能把他跟農民聯係到一起,可他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農民,一個種田種得特別好的農民。

父親是種田高手!包幹到戶後,我們家稻田的畝產量每年都是村裏最高的。有人打趣地說,他是算盤先生,稻穀都聽他的了,都爭著搶著去他家,為什麽呢?數字不高不好看唄,怎麽對得起他家的那個算盤呢。也有人說,跟算盤沒關係,主要是二哥是文化人,文化人種莊稼就是不一般的,不像我們這些文盲,粗人。

父親成了種田能手,這個村裏人都曉得,鄰村的人曉得,外村的人也曉得,方圓十幾裏的人都曉得。那時,我無論到哪,隻要被人問起說出我父親的名字,來人總喜歡摸摸我頭表示親近。我知道沾了老父親的光,便擁有了一種頂天立地的自豪。

4

轉眼,又幾年過去了。

一天,父親把大家叫到身邊,說,城邊上的人都住紅磚房了呢,怎麽樣,我們也修一個?大家一聽先是一愣,瞪大眼睛相互看著,明白他意思後便紛紛鼓起掌來,都說好,表示讚同。於是爺老子請來了村裏的大叔大媽,幫忙做磚,幫忙搭窯,幫忙燒磚,修起村裏的第一座紅磚瓦房。

上梁那天,遠近的親戚朋友都來了,鄉裏鄉親也全來了,圍了整整一大院子,大塊豬肉大碗米酒,白花花的米飯,堆滿一桌一桌,大家吃得興高采烈哈哈大笑。晚風來時,大家方才酒醉飯飽乘興而去。

客人走後,累了一天笑了一天的父親,關了門,神色卻突然嚴肅起來,盯著堂屋的橫梁發愣。

我拿了書包從他身邊經過,見他這樣,問道,爺老子,咋了?您不是說,今天是我們家的大喜日子,咋悶悶不樂不歡心呢?

哎!——父親重重地長歎一口氣。

我一驚,父親在我麵前從不歎氣,哪怕是最苦最累的那幾年。

出了莫子事了?我把書包放桌子上,傻傻地看著父親問了一句。

也不曉得是好事還是壞事咧,父親抹了抹眼睛說,一副想跟我說又不想說。

莫子事嘛?老爹咧!我有點急了。

來!我帶你去看看就曉得囉。父親起了身,拉著我朝新修的豬圈走去。

我皺著眉頭跟著父親,一臉疑慮地來到豬圈。

由於豬圈是在房子建好後才開始搭建的,這會也才修好了牆並簡單地搭了些橫木,還沒有來得及添加瓦片上去,一到那讓人感覺比堂屋裏光亮了不少。豬圈大大小小一共分成五間豬欄,隻有靠裏屋的那間稍微大點兒,而父親帶我走近的就是這一間。我正想問問看什麽呢,父親已經彎腰把蓋在豬食槽子上的破鬥笠掀開,隻見一坨黑不溜秋的東西盤在其中間。

就是這個家夥!父親把鬥笠放一邊拍了拍手說。

我俯下身去仔細打量那坨黑乎乎的東西。

原來是隻癩蛤蟆,隻是塊頭真大。

我有點失望,說,不就是個癩蛤蟆麽,這沒什麽吧。

什麽叫沒什麽吧!小孩子不懂的!算了!父親搖了搖頭,看著癩蛤蟆,像是自言自語,說,老輩們都有一種說法,說家裏來了怪裏怪氣的東西,不吉利!

我哦了聲。我雖不信這種說話,但感覺就是不太好!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這家夥的樣子我不喜歡,不像青蛙那樣,招我喜愛。

我問,這家夥怎麽來的?為何不扔掉呢?個子怎麽長這麽大,這比青蛙大好多好多了……

父親把破鬥笠重新蓋上去,轉身往回走。說,這個——說來話長了,這家夥是第二次來我們家了,第一次來,還要從修屋挖基腳的時候說起。

5

那天,我跟你媽媽,還有你滿叔,在……就在這一片,埋頭挖基腳。父親用腳重力踩了踩地,指著說,在這一片,我們一直挖,一直挖,挖到離這裏不遠的地方,就是這,父親用腳踢了踢離剛才那個豬圈不遠的牆壁說,我們挖到這,就是原來老屋場地的葡萄架下,發現土質要比其他地方要硬實得多,而且還很潮濕,開始還以為挖到老樹根了,可挖了一陣,根本沒有挖到樹根,再挖,覺得越來越不對勁。我忙叫你滿叔過來看看,他經常在外幫人修屋砌牆,經驗多,而且,這個在基腳線上,必須要把它搞掉才行的。我問你滿叔,這地方怎麽這麽硬這麽濕,基腳在這上麵會不會不好,會不會一直滲水?會不會影響以後建的房子?

你滿叔一聽,半信半疑地說,有這事?如果光是硬沒事,有水那就不好了。說著拿了鐵鏟子跑過來,他背著手來來回回仔細觀察了一陣,又說,再挖一下看看,基腳滲水可不行的。

他說著用鏟子隨意地鏟了幾下,嗯,感覺和我一樣,這地方是比別的地方硬實,而且還滲著水。他彎身下去,水的溫度還很低,冰冷冰冷的。你滿叔脫掉外套,搖著頭,說,不能啊,怎麽這麽硬,出怪事了這是。哥啊,你不是請人看過地的麽。

我說張半仙看過的,說很好呢。

他不信邪,搓了搓手撅起屁股,豎起鏟杆來往下挖,還沒幾下,卻已累得大汗淋淋。幾鏟下去,鏟子還缺了口。

我和你媽一見,趕緊過去幫忙,鏟的鏟,搞土的搞土。折騰了好一陣子,我們才合力鏟掉了那塊硬硬的東西,沒想硬土裏麵竟然是空的,隻見這個大家夥懶懶地盤在裏麵。原來它在這裏搭起了窩呢,窩底還有一些快變質成土的布料,像是衣服什麽的,枯黃枯黃的,一碰就爛。窩壁倒是很大很光滑,水就是從它的窩裏流出來的。開始時,看他一動不動,以為這是一隻死麻古,正要把它鏟掉,不想它突然“咕嚕”地叫了幾聲。這一叫,把我們嚇了一跳。我們誰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的癩蛤蟆,以前見過的,大的也就半來斤。這麽個大家夥,少說也有十來斤,簡直就是一個癩蛤蟆王啊。

我問你滿叔,如何處理這個家夥好。

你滿叔說,我們是在老屋場地裏挖出它的,既然是屋場地裏挖出來的東西,已算是我們屋裏挖出來的。老一輩不是有一種說法麽,如果屋裏無緣無故的出現蛇啊龜啊這些東西,說不定是某個祖先的化身,千萬可殺生不得,隻能隨它待著要麽野放。

你媽一聽害怕起來,說,那就先聽滿叔的,隨它待在這裏,我們去別的地方挖,看看等一會,它會不會主動離開。自己離開當然最好了,誰也不妨礙誰。

可是,天快黑了,我們把另外的基腳都挖得差不多了,回過頭來一看,它還趴在這裏,懶懶地趴著,一動不動。我們走過去,它聽到了聲響,才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睜開眼來很不耐煩地看一眼,隨即又閉上眼睛,對我們愛理不理。

它的這一鬼樣子差點沒把我們三個氣死。什麽意思嘛是吧,還打算賴著不走呢,真把自己當我們的祖先了?

我們都很討厭它,齊起聲大聲地喊起來,衝它大喊大叫,希望借此能吵到它,驚動它,嚇到它。

可它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樣子,舒舒服服地趴著,還是那個姿勢,還是那個神態,雷打不動的牛氣,牛氣衝天啦。沒辦法,為了不傷害到它,我隻好用一個麻袋把它裝起來,帶到水庫裏去放了生。可沒想到,今天咱們家上梁,它又出現了,而且出現的地點幾乎就在它原來的地方。

我一聽心一沉,有種莫名的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