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顧曉風翻身起來靠在床頭說,建寧爸爸怎麽一下子老成那樣了。白雲說他不是一下子老的,是一天一天老的,大家都一樣。隻是你這些年沒見他才覺著他一下子老了。顧曉風說不是,人是一下子老的,真的很恐怖。建寧爸爸那麽高大健朗的人,竟然會變成這個樣子。他說,原來人就是慢慢幹癟,然後枯死的,將來我們都一樣。

“爸他們這代經曆過生死的人,跟我們不一樣。咱爸最後一次住院的時候,建寧爸爸來醫院探視。自己都才出院走不了了,我們從醫院借了個輪椅把他推到病房裏。”

白雲下床拿了紙巾拭了淚接著說,“我看他們告別的時候互相行軍禮,我就一下子哭了。”

“你以前怎麽沒告訴過我?”

顧曉風從白雲手裏拿了她擦過淚的紙巾扔到他床頭的煙灰缸裏。

“你每次回來都匆匆忙忙的,我也忘了。”

顧曉風望著天花板沉默了一會兒說,都怪我,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

過去了幾十年,顧曉風想起當初的一幕,還是會喉頭發哽。他突然想起剛子的話,你真要離了,將來會後悔的。建寧的事,足夠他後悔一輩子,如果離婚,真的也會後悔嗎?他側臉望著白雲,又接過她手裏擦完眼淚的紙,她的眼睛有點紅,他知道她一直是個容易被感動的人,他甚至知道,即使她很難過,看到自己難過她就會來安慰自己。

果然白雲說,別難過了,你以後有時間多來看看剛子。剛子這個人,表麵上嘻嘻哈哈的,我看杜秀梅老在國外,要不是強子陪著他,他一個人也挺孤獨的。

他有那麽多朋友,應該不會覺得孤獨吧?

朋友再多,也比不上老婆在身邊踏實。朋友們晚上都回家了,你說他放著那麽好的家不回,為什麽在馬場住。他回家還不是一個人睡。都說少來夫妻老來伴,你說剛子身體都這樣了,杜秀梅怎麽就放心呢。

老婆,你今天要不說,我還真沒想到這層。

我也是有次去醫院看剛子的時候,他對我說,嫂子,咱哥能娶到你,是他這輩子最大的福氣。我聽了心裏就難過,她住院了杜秀梅也沒回來。

這話剛子也對我說過,我沒多想。我馬上打電話叫杜秀梅回來。

別打了,我那次也打過了,她說她回國不習慣,叫剛子過去,剛子也不去。

這,這,那怎麽辦?

你急也沒用,有空就多回來陪陪他吧。別到將來又後悔。你們這幾個人,表麵上都風風光光的,其實到頭來,到了建寧爸爸一樣不能自理的時候,我看都像剛子一樣,享不了老婆的福。

顧曉風拿起手機給剛子撥了過去,剛子果然說強子回家了,他在被窩裏聽京劇。

顧曉風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他說沒想到剛子原來真的不像他表麵上那麽風光。白雲說其實大家都一樣,誰也不想把那些糟心的事說出來讓別人知道。你看胖哥,他都結了三次婚了,孩子們之間都像仇人似的不和睦。他也不容易。她說你們幾個就軍哥應該是最好的。

顧曉風感慨地說,原來每個人的人生都是表麵風光,還有一些像個折皺一樣被隱藏,原來每個別人看不見的折皺裏,都是自己的硬傷。

顧曉風沒有半點睡意,他說我們十七八歲的時候,最先有女朋友的是建寧,那會兒他們幾個一起玩得開心極了。

顧曉風以前從來沒同白雲說起過這些,白雲說不可能吧,怎麽可能有這種事。白雲說那你和建寧打架是不是就為了這個。顧曉風說那時嘴上說哥兒們義氣,其實不計較是不可能的,隻是大家怕被笑話不好意思承認罷了。他說好多事,隻有自己經曆了才會真的明白。

這晚顧曉風和白雲講了很多小時候的往事,說起當初他們幾家人的淵源,說起小時候他們從保育院一直到部隊的經曆。他反複訴說著那些和建寧剛子胖哥軍哥在一起的歲月,像是在努力把早已不在人世的建寧和生活得並不像表麵一樣風光的哥兒們緊緊地留在自己的身邊。

白雲說很晚了,睡吧。你今天這是怎麽了。顧曉風說我這麽混蛋,你怎麽不討厭我。白雲說你還記得我們認識的那天嗎?從那時起,我就把你當成了見義勇為的大英雄。白雲笑起來,你說我的大英雄竟然還幹過這麽荒唐的事。顧曉風看著她竟然也跟著笑了。那時候的確是太荒唐了。白雲看他睡不著便下去給他倒了杯牛奶來。顧曉風說我不喝,我倆說會兒話吧。他說他感謝白雲這些年對他的不離不棄,感謝白雲一個人照顧孩子們把他們撫養成人,特別感謝他犯事兒進了監獄,白雲還把兒子給他生下來,一個人千辛萬苦帶著兩個孩子。他說現在甜甜的病好了你也有空了,你想去哪裏旅遊還是度假的或是你想要什麽,再或者你有什麽心願,我都會滿足你,就當是我對你這些年辛苦的感謝。

他說他會把白雲的晚年生活安排好,不會讓她受一點苦。

白雲說一家人有啥謝不謝的,你在外麵辛苦打拚事業也不容易,以後就好了,孩子們也都不用操心了,我幫不了你別的,每天給你做口熱飯還是可以的。顧曉風說你不用操心這些,我公司裏有食堂我都不在家做飯。白雲說你一個人哪能叫個家,頂多叫房子。我去了你就不用在食堂吃飯了,大鍋飯能有家裏的好吃嗎。白雲說媽說讓我跟你過去幫幫你呢。顧曉風說以後再說吧,趁這次有空我想好好為你做點事,不然我心裏會過意不去。

白雲說那你要有空就陪我去趟西北,看看我家當年下放時候的好朋友春花吧,我一直想去看看她。顧曉風說那我找哥兒們看誰熟悉那邊的省長安排一下。白雲說我就去看個朋友,你要那麽興師動眾的我就不去了。

白雲是在十三歲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父母被單位以支邊的名義,發配到大西北的一個縣裏,後被縣裏安排到南莊,她是在南莊認識春花的。

白雲一家離開北京的那天是1958年8月21日,農曆七月初七,鵲橋相會的日子。前一年的七夕,白雲還在院子裏的葡萄架下放了一盆清水,當晚上大家都睡了的時候,她一個人坐在葡萄架下,等著天上的牛郎和織女在水裏映出鵲橋相會的情景。那晚白雲一會兒望望天,一會兒盯著盆裏的水,結果等了很久,她在躺椅上睡著了,錯過了牛郎織女的相會。因此,這年她早早想好要打起精神一定不讓自己睡著,再錯過鵲橋相會了。

可誰料到,人生無常,她得隨父母離開從小長大的家,七夕這天她得在火車上,她又看不見鵲橋相會了。父母默默地收拾行李,隻有奶奶對這個日子嘮叨了一句“七不出八不進,怎麽就不早不晚……”。

白雲心裏便湧起一種不祥之意,原本忐忑的心更加不安了。但是白雲知道爸爸媽媽也沒有決定去留的權力。

那天一早,親戚們用自行車把白雲一家人送到前門火車站,放下了一大堆行李之後便趕著去上班了。媽媽事先在家裏已經給每個人分配好了各自要保管的行李。白雲和父母在靠近城牆一側的人行道上排著隊,媽媽交待每個人都要保管好自己負責的行李。

白雲跟在哥哥身後,用雙腳護住自己背的大包,雙手緊緊捏著兩個小包的帶子汗流浹背地和哥哥妹妹相互照應。等待進站的都是背著大包小包扛著棉被行李,甚至像白雲家一樣連臉盆茶缸也用網兜提著的旅客,白雲爸爸甚至還拿了一輛他的加重自行車。爸爸單位的負責人到隊伍裏確認了出發的人員名單,“你們要向邊疆人民表達黨中央的關懷,積極支援邊疆建設。”

大家接受了指示,注意力都在大包小包的行李上,唯恐在忙亂中丟失了。爸爸媽媽對這次出行是否還能回來隻字不提,白雲兄妹跟在父母身後排著隊。三叔已經在三月的時候去了北大荒,原本說會讓他回原單位,卻也不知到底什麽時候。隨著前麵的人從行李包上紛紛起身背起行李,隊伍像隻剛剛睡醒的昆蟲突然蠕動起來。父母也連忙跟著前麵的人群把大包小包扛在身上,爸爸一肩扛著個裝被子的大包一手扶著自行車,自行車的後座上也放了個大包袱。到了台階,爸爸先把行李扛上去再下來斜著身子把自行車扛上去。白雲扛起自己的背包,招呼弟妹跟著往前擠別走散了,哥哥走在最後麵,不時招呼弟妹們,防著大家走散。進站的隊伍突然向前湧去,白雲一家在人群中緊張地跟著人流往前衝。好不容易擠出了檢票閘,人群便一下子鬆動了向前跑去,母親邊跟著父親往前跑邊招呼孩子們跟緊,弟弟妹妹也疾跑著緊緊跟著大人。

站台上人們表情嚴肅,行色匆匆,像逃難的隊伍一樣。十三歲的白雲和父母及十六歲的哥哥白楊,還有九歲的弟弟小明和五歲的妹妹小英,一家六口人,扛著大包小包,到了上車時卻又要辦自行車托運手續,一家人心急火燎地辦完了手續再上車時,行李架已經沒地方把所有行李放一起了。他們隻好把行李東一件西一件地找地方放上去。好在火車上還有座位,服務員不時提著茶壺走來給大家倒熱開水,這讓白雲感覺要比上車前好多了。她們經過一路顛簸,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又輾轉坐了幾次汽車才到了指定的縣裏。縣裏看了介紹信一時無處安置,正好有個村長來縣裏辦事,便把她們安排到那個距縣城六七裏地的叫南莊的村裏。

縣政府給他們開了介紹信,還安排了一輛吉普車送她們到南莊。哥哥白楊把自行車和幾個大行李包放在村長的毛驢車上,和村長一起一路顛簸著回了村。村長把遠道而來的一家人安排在了一個土改時沒收的院裏,那院子一進門就看見西房邊靠牆一大堆手指粗的黑色的柴禾高高地堆在那裏。大門朝東,門廊裏兩旁也堆滿了雜物。正麵是一堵照壁,壁上用彩筆畫的翠綠的迎客鬆、一輪紅日和白色的飛翔的仙鶴,卻已在風雨中脫落成斑駁的舊跡。院子雖因久未人住而顯得破落,卻也難掩其舊時的精致。所有房門上的門神貼畫都退色了,卻還能辨得出些許威風凜凜的眼珠子或戰馬佩刀之類,仿佛依然在保持著門神最後的威嚴。

院裏除了南麵是院牆,其他三麵都蓋滿了房子。兩間各有一個大炕的東房被當場謄出來給她們住,所有房間方格窗戶上的白色窗紙到處都是殘破的窟窿。村裏的人又把廚房譽出來,把一些雜物鎖到北房裏。北房門前的抱廈廊簷下有三邊一尺餘寬的木護欄,白雲覺得她們可以把那裏收拾幹淨在那裏寫作業或躺著曬太陽。這是這個院裏讓白雲一眼喜歡上的地方。

村裏大概是因為縣裏的吉普車親自送她們來的緣故,對她們格外熱情友好。當下,他們把房子裏的雜物全部清出去,有人打掃,有人洗水缸,有人去挑水,不幾時大家合力先把兩間住房給收拾出來了。當晚她們全家就隨村長到村長家裏吃的晚飯。雖然聽不懂本地話,但是白雲能感覺到大家的熱情。

在幾日的顛簸後終於有了落腳的地方,並且院落還算齊整,北牆根還有一棵大冬果樹,上麵結滿了果子,當即就有阿姨用棍子打了些果子下來給她們吃。冬果果皮翠綠細薄,果肉雪白透亮,一口咬下去,又脆又多水,一股清香直撲喉鼻,這讓白雲疲累的心踏實下來,一路的顛沛勞頓在這一刻全部得到了釋放。那清香像是具有一種撫慰人心的魔力,把白雲拽回了當下。

村長是個四五十歲的高個男人,穿了一身毛藍的中山裝,和所有男人一樣戴了頂軍綠色的帽子。他像接待親戚似地,叫人收拾這收拾那,直到兩個炕晚上能睡人了。爸爸媽媽打開遠道背來的行李,沒有枕頭。爸爸媽媽在一間房裏用一條被子,白雲四兄妹在另一間房的一個炕上用兩床被子。大家都是把脫下來的衣褲疊起來當枕頭。

第二天開始,全家人還有兩個來幫忙的婦女收拾了好幾天,終於把那個原本放雜物的院子收拾幹淨了。村長東拚西湊地給他們湊了些做飯的家當,叫人把塌陷的鍋台重新盤了,還用湊來的雞毛重新修理好了風箱。白雲兄妹幾個看著那些新奇的玩意兒非常興奮。

白雲覺得除了沒法和她們語言交流外,也沒有她們一開始擔心的那麽糟糕。村長反複交代有什麽缺的讓她們盡管要求。白雲看著那些不知在講什麽的人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笑恐怕是這世上唯一不需要翻譯的語言,白雲看到她們常常比劃著比劃著就哈哈大笑起來,引得她們也跟著她們一起大笑,白雲感覺他們在盡心盡力接待貴賓一樣。來自北京天子腳下的優越感似乎戰勝了連日來的對未知結局的恐懼,尤其是那麽大的一個院子,就她們一家人住,這讓白雲感覺還不錯。那感覺就像你從半空中墜落,終於平安落地一樣。

縣領導還說會盡快安排好她們上學的學校。在一切安排好之前,白雲兄妹四個就跟著父母去村裏出工,學習做農活,順便熟悉生活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