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亞洲金融危機
亞洲金融危機席卷東南亞，我們廠也受到金融風暴的衝擊，生產訂單急劇下降。我們工廠一下子解雇了一大半香港職員。一向勤勤懇懇，以廠為家的李姑娘也被解雇了。而我們“其他人”則全部取消加班，每周五天製，每天八小時，公務員的作息！失業的危機隨即籠罩在我們每個人的頭上。
雖然我暫時還沒有失業，但由於沒有加班，薪水也少了一大半。我們購房安家的夢想隨即成為泡影。
“怎麽辦？”妻子問。
我們先是沉默相視，接著便商量起來，重新找工作根本不可能，其他工廠同等職位的工資還不夠我們廠的一半，況且我又沒有本科學曆。妻子的想法，開一間小店，似乎是不錯的選擇。
“說做，就做！開一條新的路！”我與妻子四處尋找合適的門麵。經過艱難的尋覓，半個月後，我們終於找到一家算是合適的門麵。位置在平山188工業區，離我上班的工廠比較近，最主要的是，這裏是一手鋪麵，不用轉讓費，鋪租也算便宜，每月600元，麵積卻有60平方！唯一的缺點是位置較偏僻，路過鋪麵的人流隻有一間百來人的小廠，不過鋪對麵還有一家尚未開張的大工廠。
開店辛苦是自然的，吃苦耐勞是我們農民工的本色，我們並不怕。每天，我們六點半就起床，我騎自行車去市場買菜；妻子便在家做早餐，照看店麵。我買菜回來正好吃早飯，吃完早飯，便騎自行車去工廠上班。中午，我下班回來，就炒菜，做飯。而妻子更忙，既要照料兒女，又要看門麵，根本沒有空閑，她說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我們每天都是這樣起早貪黑地忙，一直忙到晚上十二點。然而，辛苦的勞動並沒有給我們帶來收獲。
我們本來這樣打算，開店的利潤用來應付店麵的房租、水電以及日常生活開支，我的工資便可以存留起來。如今，不計算成本，全部收入還不夠支付開支。開店的開支是事前沒辦法預料的，衛生費、綠化費、防洪費、教育附加費、治安聯防費、出租屋管理費……甚至連這裏的水電費也比出租房貴了將近一倍！他們說民用與商業的收費是不同的。最令我們頭痛的是工商稅務費，按最少申報，每月至少也要800元，竟然比房租還貴！由於工商稅務費太貴，我們這裏大多數門麵都沒有去辦理，屬於無證經營。工商稅務部門對此進行嚴厲打擊，經常下來清查。我們為了逃避檢查，每天都提心吊膽，如履薄冰。我們這條商業街上，除了路口一兩間人流較多，生意較好的門麵有辦理工商稅務營業執照之外，其他都是無照經營。我們一聽到有查證的風聲便全部拉下卷閘門，整條街隨即便成為死街，到處靜悄悄。其實不是我們想逃稅，確實是這費用太高了。說實話，我們這間雜貨店每天的營業額還不夠100元，毛利還不夠20元，卻要交30元的稅！於是，逃避工商稅務的檢查，成了我們店主的主要工作。更可惡的是，工商稅務的工作人員很盡職，他們來檢查，並沒有規律，有時晚上，有時周日也來加班加點，搞得我們心神不寧，人心惶惶。
那天下午，我下班剛回到家。妻子便沮喪地說：“麻煩大了……”
“什麽事？”我急不可待地問。
“新冰櫃被搶走了！”
“什麽？光天化日之下有搶劫！”
“下午工商過來查鋪，我來不及關門被逮住了。”
“我不是告訴你嘛，下午關門休息。”
“我本來也想休息，好困呀，但兩個小家夥就是不睡覺，還玩火，我正要拉他們進屋，工商所的車就衝進來，好快呀，差不多碰到小孩。我向工商同誌解釋，說我們是新開的，正準備辦執照。可是他們卻說，要先辦好執照再開張，否則就是無照經營！話還沒說完，他們就將冰櫃拖走了，冰櫃裏還剛剛進了一箱冰棍……”
這個雪花牌新冰櫃是我們這間小店最值錢的東西，開張時用2200元買的，店裏沒有這個冰櫃根本做不成生意了。
“那他們還說什麽？”
“他們說憑這張單，盡快到工商所接受處理。”妻子一邊不安地說，一邊遞給我一張紅單。
這是一張工商物品暫扣單，要求被處罰者在三天之內在上班時間到東莞塘廈工商行政管理分局接受處理。
這天晚上，我們店沒有開張，早早地睡覺，但總是睡不著。
“唉，我們還是把鋪麵關掉算了，太累了。”我歎著氣對妻子說。
“不，我一定要撐下去，這點挫折算不了什麽！依你現在的工資每月扣除完社保、個稅就隻剰下二千來元。一家四口人的生活費，你媽的生活費，我孝敬父母的人情錢，還有以後小孩子教育費等……如果隻靠你打工，猴年馬月才能在這裏買房？俗話說，工字不出頭，小小生意會發家。明年說不定對麵工廠開張，生意會好起來呢？”
人活著必須有希望，我不想撲滅她的希望。況且關掉鋪子損失也心痛，三個月房租押金。還有裝修費三千多元，還有貨架，台球床，貨物若幹，加起來也有一萬多。
她接著說：“你明天請假去工商所吧，說不定我們初犯不用罰款，另外，順便谘詢一下辦理執照的事，這樣偷稅漏稅也不是辦法。說不定有執照之後生意會好做一些。”
“但願如此……”我順著妻子的思路安慰著自己說。
第二天下午， 我請了假，來到了東莞工商行政管理局塘廈分局接受處理。我來得早，到達這裏才下午二點鍾正，他們工商同誌要等到二點半才能開工。
我心情沮喪地站在工商行政管理局大廈前等候。九層高的工商分局大廈在整條塘龍路是最宏偉的建築物。高高飄揚的五星紅旗、大如鬥笠的工商徽章，以及那大紅的宣傳橫幅，使整個工商衙門顯得格外莊嚴雄偉。
我站在大廈前，仰望著這棟宏偉的大樓，五味雜陳。“嚴打無證經營，保護消費者的合法權益！”我是無證經營者，侵害了消費者的基本權益，現正來這裏接受著政府機構的處理。我感覺自己成了人民的罪人，成了被打擊的對象。我簡直無地自容。我意識到，無證經營是違法的，如果要繼續經營，就一定要辦證，做遵紀守法的經營者。
來這裏接受處理的人還挺多，需要排隊等候！我慚愧的心稍稍得到了一點寬慰。先領表，如實填寫違法經過，接著寫檢討書，悔過自新。由於我是初犯，罰款800元，扣押的冰櫃，在交完處罰後便可以運回；還限定我們一個月內補辦營業執照。辦理營業執照對於我們外地人來說，也並不簡單，按正規手續：先要有出租證、經營者暫住證、房屋租賃合同、經營者無犯罪證明、計劃生育服務證等等……最要命的是要還到經營者當地（就是老家）工商行政管理部門辦理經營遷移證明書，這幾乎斷送了我們辦證的路。我向守門的保安員了解辦工商執照的其他門路，保安指著對麵的一家誠信工商代辦機構說：“隻要交錢，一個星期就能搞掂。”
我花了3000元在“誠信辦證”機構，辦理了正式工商手續。他們的服務確實周到，隻要交了身份證、店鋪的出租合同，以及服務費，其餘的他們搞掂，一周便把所有證件辦下來。不過每月工商稅務的費用不能少，至少也要每月800元。
辦了證照，我們就是合法經營者，然而生意依然慘淡，並沒有一點兒改善，隻是每月虧損額更加大！做生意虧損的滋味真難受，每月發工資第一時間就要拿現金來填這個虧損的窟窿。按照馬克思《資本論》所說的，勞動要轉化為貨幣才有價值。我們的勞動不僅沒有價值，而且是負價值！當然，給店裏搞創收的渠道也不少，比如：幫人收“六合彩”的單，每單有百分之十的收入；擺幾台遊戲機，也有可觀的提成，這些營生每天都有老板上門尋求合作。然而這些都是違法的，不違法的生意似乎都並不太好做。為了擺脫目前的困局，我每天有空便在平山工業區遊**，尋覓店鋪扭虧的妙方。平山188工業區其實並小，人口估計也有好幾萬人，路也四通八達。雖然我們門店偏僻點，但也不是死路！虧損的原因就是我們沒有兼營其他業務。據觀察，其他的雜貨店大都兼營電子遊戲機、麻將台、臨時出租房、公用電話……如果他們單靠雜貨的利潤也可能同樣虧損。臨時出租房是不錯的選擇，我們二樓就一直空置著，房東說每月隻要400元租金。三房一廳足足八十平方，如果將大廳隔成三個小房間，就有六間房了。“好主意！”妻子對於我這個想法極力讚同。
說做就做，商機是不能錯過的，我找來了房東簽訂了三年的租賃合同，請來了木工，將大廳按要求隔成三間五六平方的小房間，洗手間也安裝了電熱水器。購買了幾張床，安裝了電風扇……這個投資確實收益不錯，不到5000元的投資，每月便有1000元的收入，扣除房租、水電每月還有四五百元的純利潤。
公用電話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國內長途每分鍾收費1.5元，本地市話收費前三分鍾1.5元，超過三分鍾，每分鍾收費1元！至於成本，國內長途每分鍾電信局收費0.61元，市內收費每分鍾0.2元。利潤率超過100％，可以說是暴利行業！電話生意還有一個好處是先不用拿貨的成本，也不用擔心貨物過期，做完生意後再付費。於是，我們托了房東，並按要求送了二條大中華香煙給電信局的安裝工，一個星期後他們便給我們安裝兩部電話。一切費用加起來差不多一萬元，這已是我們家全部的積蓄！
增加了臨時出租房、公用電話這兩項生意，我們店的生意開始收支平衡了，每月再也不用從我的工資中掏出真金白銀來補貼房租與稅收。可是由於我們都忙碌於生意，缺乏對子女的照顧。先是兒子哭鬧，接著女兒啼哭，然後都是咳嗽。我們並不在意，繼續做我們的生意。
半夜，小孩子再次哭鬧，我摸了孩子們的額頭，發燙得像炭火一樣。妻子摸完孩子的額頭之後更是驚慌失措，不停地問我：
“怎麽辦？怎麽辦？”
“隻能送醫院！”我斬釘截鐵地說。
“三更半夜了，怎麽去醫院？”妻子慌張地問著我。
“快點收拾行李，我們到路口攔出租車。”我帶著命令的口吻叫。
淩晨一點半，人民醫院急診室，還是燈火通明，醫生仍然忙碌著。經診斷，兩個孩子都得了急性肺炎，需要住院治療。
我們小孩都沒有社保，住院要全部自費。病人住進醫院便要對身體全麵檢查，驗血、驗大小便、驗痰、胸片、B超、心電圖……單就這些檢驗費就要花去好幾千。人進了醫院就要聽醫生的話，錢是不能講究的，隻能希望孩子的病盡快好起來。
與我們同病房的是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子。她母親打扮得十分時尚，似乎是有錢人，總是抱怨這也不好，那也不便。其實這裏的條件我們認為都不錯了，有獨立衛生間、有獨立衝涼房、有熱水器還有彩電……這個小男孩子的高燒一直沒有退，他母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整天叫醫生，請主任，打電話，直到小男孩子的父親到來，她才稍稍安靜下來。小男孩子的父親是一位在塘廈開工廠的香港老板。他一來就給主治醫生，科室主任、護士長塞紅包。收了好處的醫務人員對他們特別照顧，還給他們安排了VIP病房。我沒錢給醫生送紅包，這醫藥費已搞得我焦頭爛額。我隻能盼望孩子的病早點好起來，好逃離這吞噬財富的虎口。
幾天後，孩子的病漸漸好轉了，體溫表也恢複了正常，隻有一些零星的咳嗽，我與妻子正討論孩子出院的事。主治醫生進來對我們說：“送你兒子去做個心髒彩超。”
心髒彩超，我嚇了一跳，難道兒子心髒出了問題？做完彩超，兒子開始更換藥物，主治醫生找到我，說兒子的心髒有問題需要及時做手術，讓我再準備一萬元！
“天啊，一萬元，我去哪裏找？”我第一時間便盤算怎樣去籌措這醫藥費。
妻子聽後，哽咽地看著我，接著用手掩麵轉過身……
我們夫妻相背地呆坐在孩子的病**。痛苦的心，幾乎讓我們失去了理智。“怎麽辦？”我心裏想。
“你們什麽時候交押金？沒錢我們是要停藥的！”主治醫生打斷了我的思想。外來的打擊倒振作了我的精神，使我恢複了理智。心髒手術是風險很大的手術，萬一手術失敗將是無法挽回的悲劇！況且這個鎮級醫院的診斷是否準確無誤？如果確診，手術也不能在這裏做！
“小孩不做手術了，請給予辦理出院手續！”我第一次不配合醫生的囑咐，做出反對的決定。
“小孩心髒有問題，需要馬上做手術！你這做父親怎麽這樣不負責？”主治醫生一臉不高興地責問。
“反正要出院，我沒錢了！”我耍起了無賴。
“你做什麽的？怎麽連給小孩做手術的錢都沒有？沒錢也得想辦法？你還有沒有良心？”科室主任走過來，凶悍地連珠炮似地對著我轟問。
“如果確定要做手術也不在這裏做！”我毫不客氣叫囂。
“好！你要對你的行為負責！給他倆辦理出院手續。不過你要簽一份承擔風險的責任書！”
“簽就簽！反正我的孩子我負責！難道由你們醫院來負責？”
孩子終於出院了，然而我們的心很沉重。妻子痛苦地問：“你這樣絕情對得起孩子嗎？”
一時間，我似乎成了不負責任的父親，成了冷血無情的人。
“明天就去廣州，找專門治心髒的醫院！”我安慰著妻子。
第二天，我們全家來到了廣州市找到了“中山大學孫逸仙紀念醫院”門診部掛了一個心髒專科。
兒子的病沒有鎮人民醫院說得那麽恐怖，隻是心髒有點“早搏”，感冒，發燒都會引起，多休息就會好的，不需要治療！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複不停地詢問醫生：“真的不用治療？”
那醫生倒是很坦誠，她說：“如果你不放心，我就給小孩開點藥，兩個星期後，你再給小孩做張心電圖，沒問題就不用再來了，如果還有問題可隨時過來複診。”
果真，事實如她所說，兩周後小孩的心電圖正常了。
這次小小的疾病便讓我們失去多年的積蓄，因病返貧是我們的國情。高昂的醫藥費還有層出不窮的誤診都是因病返貧的原因之一。為了避免重蹈覆轍，我決定給全家人自費購買了高價的“人壽保險”。
有了這保險，心似乎踏實了一些，但小店的繁忙仍是需要迫切解決的問題。於是，我們決定雇請一個幫工。按照妻子的要求，身體要好，要懂得做家務、會帶小孩還要會識字。幫工並不難請，招工廣告一貼，便有人前來詢問。她叫周桂華，湖南人，是我妻子的老鄉。年紀大約五十左右，留短發，藍褲，灰白襯衫，臉色黃中帶黑，但人還精神。雖然她很瘦小，但模樣還算周正，很像個安分耐勞的人。她說她老公就在平山一個建築隊做工，她帶過孩子，但現在孩子都長大了。說話間，她就順手抱起坐在地上啼哭的小孩。她輕輕拍著，哄著，孩子很快就止住了啼哭，發出吱吱的笑聲。就這樣，妻子很快就決定將她留下。每月工錢五百元，包食，每周可以休息一天。
有了幫工，我們一下子輕鬆了很多。她確實是妻子理想的助手，她做事仔細，做飯、洗碗、掃地、掃塵、帶小孩從不馬虎。有時我周日有事，她也過來幫助，從不計較。她食物不論，我們吃什麽她跟著吃什麽，她對這份工作很滿足，不用一個月，她口角漸漸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一些。
雖然我們從繁重的家務中解放出來了，但店裏的生意並不理想。每月的收支又不夠平衡。阿姨的工錢還要在我的工資中拿出來。雖然公用電話生意是暴利行業，但沒有營業額也是白搭。怎樣提高店裏的人流成了我們每天思謀的問題。這裏都是外來工，外出打工向家人報平安成了打工者每月固定的內容。打電話是最好的溝通方式，但高昂的電話“初裝費”，相信大部人都裝不起。寫信還是最主要的溝通方式，作為打工者的我對此最為清楚。雖然妻子現在來到我身邊，但我還是不時給家人寫信，向媽媽、向弟弟，報平安。可是這幾萬人的188工業裏卻沒有一間郵政代辦點，要寄封信就要走十多分鍾的路程到平山郵電所。這是一個不錯的商機，隻要在這裏申請一個郵箱，出售郵票便能自然增加店裏的人流量，生意自然就會好起來。
郵箱押金3000元，服務費每月300元，每日固定取信兩次；郵票代銷有百分之五的利潤，還發一塊寫著郵政編碼的代辦鐵牌。妻子對我這個決定有點不理解。說這完全是蝕本的生意，每月怎麽可能出售6000元的郵票。我說這是專營，2公裏內隻有獨此一家，188工業區我申請辦了這代辦點，別人就不可能再辦理了。
雖然這郵政代辦是一個蝕本的生意，卻方便了這裏的員工。員工們寄信再也不用到2公裏以外的平山郵電所，購買2毛錢的郵票也不用等郵電所開門了，隨時都可以在我們小店裏完成。人都是相互依賴的，我這小店成了他們的依賴；我也依賴他們來到我小店。他們買張2毛錢的郵票，有時可能順便打一個電話；他們來這裏寄封信，有時順手買包洗衣粉。總之這看似蝕本的生意，卻給我們帶來意外的收獲，店裏的生意竟然漸漸好起來了，不僅達到了收支平衡的目標，而且還略有盈餘。
危機是人生，是社會發展的轉折點。如果放在一天裏，豈止是驚心動魄，若把它放在一生裏，無非是過眼雲煙。亞洲金融危機，讓我融入社會，學會另一種謀生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