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是我身份證上的名字。我打小就生活在蛟河**峰煤礦。為何叫**峰,就是我們煤礦旁邊有一個小湖,湖邊有兩座半圓的山,兩座山的山頭都有**狀凸起,看上去像一雙女人的**,因此這兩座山就叫**峰,山邊的煤礦就叫**峰煤礦了。

我是一名礦工的女兒,1995年出生在這裏的礦工宿舍裏,那是一間紅磚沏的平房。我記事時,我就覺得爸爸是那麽的強壯與偉岸。夏日裏,爸爸常常敞著懷,露出裏麵的背心,背心上印著“蛟河煤礦”四個字,器宇軒昂地走在路上。路邊的農民,偷偷地看著,羨慕不已,爸爸和他的礦友們是他們的偶像,他們也夢想著跳出農門,成為一名戴著頭盔的“煤礦工人”,吃上公家飯,月月有工資。

爸爸說,當年他是欣榮鎮的人,剛剛高中畢業,本來想去當兵,但恰逢礦上招工,便去報名。爸爸長相英俊,身強體壯,還是城鎮戶口,礦上招了他做了礦工。

媽媽是村裏最漂亮的姑娘,嫁給爸爸時,羨煞了村裏的待嫁姑娘。媽媽先是在礦上做了臨時工,然後轉了正,也成為正式的工人,戶口也變成了城鎮戶口。媽媽的事跡激勵著多少農村姑娘,夢想著嫁給像我爸爸那樣的男人。

媽媽生下我之後,身體很虛弱,一直在家裏養病,後來便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開始實施下崗分流之後,媽媽成為第一批被迫下崗回家的工人,那年我才八歲。媽媽在家裏給人做衣服,縫褲腿,掙一些零花錢。家裏日子過得緊巴起來,但是爸媽從來沒有委屈過他們的女兒,即使自己省吃儉用。

在我剛上學的時候,媽媽就不讓我去**峰。我就問為什麽,媽媽說,山上有毒蛇,還有狐狸精。毒蛇會咬死人,而狐狸精會迷惑小孩子,把他們拐走。聽媽媽這麽說,我自然有些害怕,不敢去。學校的女同學們傳說,那山上曾經死過人,壞人都在山上。男同學都笑話我,說我膽小,那個男生自稱跟哥哥們曾經去過那裏,就是有兩隻山峰,就像小時候媽媽的奶子那樣,那些上了高中的大哥哥都願意去那裏。男生們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他們比比劃劃我們的女生,雙手劃著一個半圓,麵露狡黠的壞笑。我遠遠地望著那山峰,這山並沒有什麽特殊的,長滿了樹木,有什麽啊……

我回家問爸爸,山上死過人嗎?

爸爸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峰煤礦,在張作霖統治期間,是張學良投資建的礦。“九·一八”之後,東北淪陷,煤礦被日本人控製。中國共產黨從關內派了許多幹部進入東北,進行反滿抗日的活動。**峰煤礦的高級小學,就來了一名戴眼鏡的教書先生,他秘密組織礦工搞罷工,最後被日本人抓住,槍殺於**峰上。

爸爸還說了另外一個1993年的故事。在你出生前兩年,我和你媽媽還不認識,爸爸剛剛來到礦上參加工作。一天上午,煤礦保衛科突然召集在井上休息的人開緊急會議。我在路上邊跑邊想,一定發生了什麽大事。到了會議室,發現有很多荷槍實彈的警察與武警,礦長麵色凝重,眉頭緊鎖、低著頭不停地在會場前邊徘徊……保衛科長到他耳邊說些什麽,礦長立即走到前排的桌子前,大聲說:“同誌們,我宣布一件事情,保衛科的軍械倉庫,昨晚被鮑家兩兄弟鮑兵和鮑有福以及劉曉軍盜竊了。今早,劉曉軍到保衛科自首報信,說他們平時就喜歡玩打仗的遊戲,他們仨一時興起想玩真槍打鳥,昨晚在軍械庫附近玩耍,發現沒有人值守,於是翻牆入院,撬開軍械庫的大門,從裏麵偷出了三隻手槍,三隻衝鋒槍,還有三書包的子彈。鮑兵兄弟倆擺弄了一晚上的槍,說是明天上山打獵,如果有人阻攔,就上山和當年八路軍一樣打遊擊。兩人很興奮,折騰到淩晨兩點才睡覺。劉曉軍很後怕,感到偷槍是要掉腦袋的事情,睡不著,越想越害怕。劉曉軍聯想到鮑兵說的,感覺要出大事,於是趁他倆睡著了,就跑回家。起初沒有敢告訴爸媽。吃早餐時,他爸爸媽媽發現他情緒不對,再三逼問,劉曉軍就把和鮑氏兄弟偷軍火的事情說出來。曉軍爸爸立即帶著劉曉軍來保衛科自首。”

礦長說,偷盜礦上保衛科軍械庫是一種犯罪,我們一定要將犯罪分子繩之以法。我們將給礦上的民兵連發放槍支。具體工作分工如下:我們民兵一排負責保衛**峰街道的農業銀行和工商銀行;民兵二排負責保衛礦機關樓;民兵三排將跟隨公安和武警一起去抓捕鮑氏兄弟。如遇到犯罪分子行凶,公安局的同誌已經允許咱們民兵可以開槍正當防衛。

爸爸當時就舉手喊“報告!”。礦長問爸爸有什麽事情。爸爸大聲回答,犯罪分子發現同夥劉曉軍不見了,一定會知道事情已經泄露,他們很可能逃竄上山,應該派一些人守住山道。

礦長和公安局的同誌商量一番後,礦長大聲說:“剛才那個說話的是林強同誌吧。你給警察帶路,到山路口設伏,防止犯罪分子逃跑。”

於是爸爸就帶著兩名警察和一個班的武警去了**峰。剛到路口,就有路人揮手指著山腳一個土丘的玉米地比劃著。

“有情況!他們可能在玉米地裏!”爸爸對著警察說。

公安局的同誌立即布置抓捕方案,四人一組,一組在正麵防禦,兩組人左右包抄。爸爸則立即回礦辦公樓報信。

剛跑出五分鍾,就聽到了密集如炮仗般的槍響。還沒到礦辦公樓,就碰到聞聲趕來的礦長和大部隊。我連忙向礦長匯報,說**峰山腳土崗發現情況。

於是爸爸帶著大隊公安、武警和民兵來到槍戰現場五百米的地方趴下來。

礦長和公安局的人緊急地討論起來。增援的隊伍四散分開,從四麵匍匐前進對山丘進行包圍。

大約兩個小時以後,包圍圈被縮小至半徑50米的小圈子。礦長拿著話筒,對鮑兵和鮑有福進行勸降,並發布最後通牒,如不投降,將強攻。他們並不答話,隻是用槍“噠噠噠”發射子彈……

不知為什麽,**峰突然槍聲停止,突然一片寂靜。

“你們決定投降了嗎?如果投降,就把槍扔出來!”

一個聲音大喊,民兵裏有人聽出來,大聲說話的那是鮑兵的聲音。“我們絕對不投降,我們要成為像我爸爸一樣的烈士!”

礦長一揮手,四麵突然槍聲響起。四周飛起好多手榴彈,四麵八方投向玉米地裏。霎那間,“轟轟轟”十多響爆炸聲震耳欲聾,玉米地裏煙塵滾滾。爆炸聲過後,**峰一片寂靜。

一名武警戰士匍匐接近土崗,不一會兒站起來了,揮舞著手,大喊著:“兩名犯罪分子都被炸死了!”

爸爸見到那兩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不禁嘔吐起來。鮑兵和鮑有福的屍體被卡車拉到公安局。

爸爸後來聽說,先頭部隊圍捕“二鮑”過程中,犧牲了一名公安幹警,後來增援的兩名民兵受傷。怪不得,鮑兵和鮑有福死也不投降,因為他們知道他們的罪行已經無藥可救。

鮑兵和鮑有福後來埋在了**峰,沒有立碑,沒有人知道埋哪了。他們死那年,一個十七歲,一個十六歲。如果他們現在活著,也應該四十歲左右的人了,或者兒女也十六七歲了。他們的故事,在礦上傳了很久,歲數大的人都搖頭歎息,他們是迷失的一代人,至於迷失了什麽,老人們也說不清楚,年輕人總在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峰是一個神秘的地方,在我七歲時,總想去看一看,但一想到那些過往的故事,便從內心裏浮出恐懼感。

爸爸去礦裏下井,為了趕進度,三班倒,有時候爸爸晚上也在工作。媽媽下崗後,在**峰下湖邊的歌廳裏做收銀工作,工作得很晚,一般是淩晨兩點鍾左右到家。我放學之後,就自己生火把剩飯剩菜熱一下,獨自在燈下的餐桌旁吃飯。

店裏連續劇《乾隆王朝》每天隻播放兩集,到十點就結束了。每到這個時候,我便十分地忐忑,想著推開家裏那扇門,出去走一走。要在過去,爸爸不讓,媽媽不許。而今他倆都不在,沒有人管我了。我糾結了幾天,夢裏都覺得自己在**峰裏行走,醒來自己還是在**,自己罵自己是一個笨蛋……

有一天,爸爸休息,我鼓起勇氣找到他,求他帶著自己去**峰。爸爸先是一愣,還是同意了。

推開了這扇門,心兒跳得厲害。好在街上靜悄悄的,隻有路燈昏黃地照著明暗不平的路麵。我走在小街上,兩邊的平房裏的窗戶上晃動著電視機投射出來的光影。爸爸牽著我的手,沿著街市往前走,一切都是黑暗的。小副食商店的門燈亮著,七月飛舞著的蟲子,縈繞著那燈光。我想,我就是那些飛舞的蟲子該多好,不過我不追求光明,我還要探尋神秘的黑暗。

這條街是通往**峰煤礦的,我們現在所在的地帶是礦工的家屬宿舍區,一排排平房,煙囪如林。路兩邊的銀行、商店、衛生所、藥店一應俱全。再往前走,就是我的校園,這個學校含有小學、初中與高中,此刻那裏是一片漆黑,操場上沒有了白日裏的嘈雜。我把頭放在鐵柵欄縫裏,努力地辨別著我的教室,隻不過它們都躲藏在黑暗裏。

過了學校,就有一個高大的“凸”字形牆聳立在夜空下,最高處亮著一盞燈,照著下邊幾個紅字“安全生產,永爭第一”,字是書寫在藍色的漆麵上。這是煤礦院牆的巨大宣傳牆,通常按著形勢書寫不同的口號,或者畫著不同的圖案。爸爸說,在這堵牆的後邊,就是爸爸的煤礦機關樓,機關樓旁邊就是爸爸的煤井。

其實長這麽大,我最遠的距離,就是陪著爸爸去煤礦,遠遠地看著爸爸穿著工作服,戴著有燈的安全帽下井,爸爸揮揮手,就消失在井口,他們下到離地麵上百米的坑道裏,一幹就是四個小時,午休上來去食堂吃飯休息,下午一點半時再下井,等到晚上回家時,爸爸已經是疲憊不堪了,但他還是想辦法逗媽媽和我笑……這就是我對爸爸那時候的記憶。

我倆走到煤礦的門口,不想靠得太近,門口的大爺是爸爸的同事,爸爸和他聊著什麽。我躲在陰影裏,望著燈火明亮的機關樓,再順著通往礦井的路,瞧著井口的架子,那裏沒有一個人。

爸爸帶我離開煤礦,我倆順著“凸”字形牆往回走,想去遠遠地看看媽媽。我的腳步變得輕快起來,媽媽不讓我去這一帶,今天偏偏要去那裏。爸爸帶著我從一個十字路口左拐,往小湖的方向而去。我發現,這邊的燈光遠比家屬區亮得多,而且店門口都閃著仿佛變著魔術似的燈,那些燈泡挨個地發出不同顏色的光,幾十秒以後再循環一遍,遠遠看去,煞是好看。許多叔叔進了屋裏,門口有好看的阿姨,穿著旗袍或者好看的裙子進進出出,男男女女的歡笑聲從裏麵傳出來……我望著天空上的星星,又看著眼前的霓虹燈,我覺得這裏好像就是傳說中的天堂。我問爸爸,這麽美麗的地方,為什麽媽媽不讓我來呢?

爸爸說,你長大了就明白了。我猶豫著是不是往小湖邊的街市裏走,萬一媽媽看到以後,她不會再讓爸爸帶我在半夜裏出來的。一想到這裏,我的腳步停了下來。算了,還是繞過去吧,還是去小湖對麵的**峰吧。爸爸說,現在很晚了,如果媽媽回到家裏,發現咱倆沒有在家中,她就發現了咱倆的秘密了。

我也覺得,還是先回家吧。

爸爸是三班倒,他在家裏休息了兩天就要工作一天一夜。我有一個強烈的衝動,就是等到爸爸上夜班時,我想開始屬於自己的夜遊之旅。

其實,在夜裏遊**,有一種無拘無束的感覺,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沒有媽媽的嘮叨,也沒有爸爸的大道理,我自己走在夜色裏,絕對是一件愜意的事情。風吹在臉上,我能嗅到空氣裏的煤渣的味道,是的,這種味道在我出生以後,我天天能聞到,在這個夜裏,味道感覺清淡了幾分。其實,拋去炎熱的太陽,在清涼的月亮照耀下,是很涼爽的,這就是夏夜與夏日的差別。不管怎麽說,我被夜的魅惑深深吸引,不知道它會引領我去哪裏。

我省去了上次的路程,我出了家門就徑直往那個恐怖的地方進發,因為**峰一直是我的禁區,但是今夜我要上山。聽過林衝雪夜上梁山的故事,我好像也有一種被逼迫的感覺,誰在逼迫,我不知道,隻知道內心裏有一個命令:要上**峰。我繞過小湖的街市,順著小湖邊上走了四百多米,湖邊沒有燈,但是我用準備好的手電筒照路。上山的路,我在學校的男同學那裏已經打聽好了,他們還給我畫了路線圖。我憑著圖還真找到了上山的路口。在圖上,山路就隻有一條,原路上,原路下。

教科書上說,人生的路是崎嶇不平的,倒是很對的,**峰的山路尤其難走,不光蜿蜒多變,而且異常陡峭。剛開始走這山路時,還覺得不吃力。但是走了十多分鍾以後,感覺登山的腿變得沉重起來,那不斷收縮和舒張的腿部肌肉開始造反,變得酸痛。七月末的山林裏很是涼快,但是樹影摩挲讓人看不到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我的內心裏有一許惶恐,怕這晚上出來什麽野獸。我安慰自己,這些年來,還沒有聽說過山裏有野生動物,最多不過有些野貓、野兔和野雞。山上除了“沙沙”的樹枝被風吹得摩擦聲外,萬籟清靜。一想到鮑氏兄弟的故事,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有些害怕。還是回家吧,內心裏不禁想。如果回家,不得後悔死啊,都已經到了這裏了。

我站在樹林下,穩了穩搖曳的心神。是的,這山上什麽也沒有,仿佛是空的,就等著我去探索。我的心堅定下來,今夜無論如何也要爬到山頂。

我走走停停,每登二十級台階就休息一會兒,即使這樣,我汗流浹背了,感覺褲頭裏也都是汗水,我摸摸連衣裙,胸部的布料上也都是汗水。我用手電透過樹葉,照著天空,想著天上的人會看到我的手電的燈光,我照著一顆星星,如果那裏有外星人,他們一定會看到地球上的**峰上的燈光。對了,聽說俄羅斯和美國人在天上有太空空間站,或許宇航員也能看到這個光。想到這裏,我有節奏地摁著手電筒開關,向夜空斷斷續續地打著燈光,發著信號。這樣連續發送了幾分鍾,沒有回應。我想天空要把這些消息傳到他們那裏,或許要走很遠的路程,等他們看到這個燈光時,或許已經好幾年以後了。這樣想著,我心裏愉悅起來,他們一定會收到我的信息的。

我繼續我的行程,上山絕對是一件苦差事,怪不得爸爸媽媽不讓我獨自上**山呢。當我一次又一次累得想放棄的時候,從內心裏一次又一次地發出一個聲音:“一定要登上**峰!”

經曆了極度的疲乏之後,我終於登上山上,這裏生長著一些灌木,與山腰的茂密樹林不一樣,沒有像樣的大樹,或許被春夏秋冬的哪一陣大風給刮倒了。這些灌木叢不是很配合,擋住了我觀察四周的視線,我隻能看著彩雲追著圓月,隻能看著星星嘲笑著衝我擠眼睛,仿佛說著:“你啥也看不見!”

山頂有十多平方米的平坦地勢,中間立著一個巨大的半圓形的光禿禿的大石頭。我明白過來,這就是在山下看到的像媽媽**的石頭。為了研究**峰,我曾經在洗澡時偷偷地觀察過媽媽和其他阿姨的**,把這些**和**峰對照,還真的挺像呢。我問過媽媽,是不是女孩子都要長**的?媽媽笑著說,當然了。我又問,為什麽男孩子不長**呢?媽媽笑得更厲害,男孩子長得醜,所以就不長的;她還說男人、女人身體構造不一樣。我又問,那——**峰是女的嗎?媽媽說,或許吧。這樣的話讓我不解,山難道也會有男女?

我看著這巨型的山石,這個在山下看著就是**的石頭,忽發奇想,不如爬上去,看看周圍的風光。想到這裏,我真的站立在那石頂,沒有灌木樹林的障目,果然山下風光一覽無餘。俯瞰下去,小湖就像一個黑暗的大澡池子,傍在山腳。湖邊兩行筆直的路燈,遠遠看去,就像一個並行的鐵軌。那裏是小湖街市了,媽媽就在那裏的房子上班。我再看那邊,密密麻麻的萬家燈火,是我們的家屬區,燈火闌珊的樣子,辨別不出哪裏是自己的家。哦,那邊黑乎乎地段一定是學校了……那邊是煤礦了,哎呦,爸爸,你還在井下嗎……

遠處,都是黑暗。很遠處一個黑乎乎的山影,忽然不見了!然後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接著許多犬吠聲傳來……俄頃狗叫聲漸息,一切又歸於寧靜。我揉了揉眼睛,仔細地辨別,什麽也沒有,隻是茫茫夜色彌漫無邊……隻有在地平線的遠方,有一處燈火若明若暗的地方,感覺非常遠,但是一定是一個人口稠密的地方,那裏不知道是什麽地方,也許還是一家煤礦?疑惑又從我的心中升起。

時間不早了,我覺得好像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媽媽快要下班了,我得趕緊回家。下山的路輕快了許多,速度快了,也不用費太多的力氣。穿過夜空下的樹林,我驚奇地發現,自己已經站在小湖邊。我望著**峰的山峰,我覺得剛才仿佛做了一個夢。心裏竊喜,美夢成真了!

我回到家裏躺在**不久,媽媽就回來了。我佯裝睡著了。她進了我的房間,在我臉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給我掖了掖被子,躡手躡腳地退出房間,把門輕輕帶上。我的眼淚流了下來,這淚水是為了媽媽,也為了不平凡的今夜。

翌日上學,同學們瘋傳,離學校三公裏的一個停止開采的老煤礦沉陷了,一個小山包都塌陷下去,變成一個深好幾米的大洞。放學後,我們七八個男女生去沉陷區去看了,一個醜陋和神秘的大洞展現在眼前。我忽然想起昨夜我看到的情景,一個山影消失了。我站在洞邊,回身望著**峰,她正在夕陽下望著我,仿佛告訴我,昨夜我們一起看到了發生的一切……我好害怕。

我被嚇到了,後來的夜裏,我再也不敢獨自在夜裏去登**峰。有一夜,我居然夢見**峰倒塌了,我不知道什麽意思,就問爸爸。爸爸說**峰沒有被挖掘,所以山是實心的,不會沉陷的。我覺得爸爸的話是對的,此後這個夢再也沒有出現。

兩年後的一個夜裏,我還在夢裏,**峰煤礦的警報聲四起,媽媽拉著我的手往礦上跑,爸爸的煤井發生了塌方。爸爸在井下沒有上來,幾日後他的屍體被找到……

我對**峰畏懼起來,她似乎能預測未來,因為兩年前的那番情景我曆曆在目,**峰在昨天也曾托夢給我——山在塌陷。然而,我卻一點沒有警示我的父親。但是,我說出來了,大人會信嗎?我愧對父愛,也漸漸痛恨起**峰來。

後來我想,爸爸媽媽曾警告過我,山上有鮑氏的遊魂,不讓我上山,然而我卻去了,還是一個人去的,難道是我從山上帶來的噩運?

媽媽操辦父親的喪事很長時間沒有上班,被歌廳辭退。一時間,我和媽媽的生活毫無著落。媽媽用爸爸的撫恤金在**峰街裏買了一間小的門市房。媽媽做了裁縫給別人做衣服,還賣一些副食百貨。

爸爸走了五年。同學們都笑話我沒有爸爸,我難過,跟媽媽說,想爸爸。媽媽不說什麽,獨自躲到角落裏抹淚。看到媽媽心酸的樣子,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我心裏擱著一塊石頭,就是我和爸爸去**峰的秘密。

**峰周邊的煤礦都沉陷了。不久,我家新買的門市後邊的房屋也開始裂縫。沉陷像一個幽靈一樣,開始縈繞在**峰煤礦了,家屬區的地也開始出現裂縫,幾間房舍倒塌,砸傷了家屬。很多礦工和家屬沒有棲息之地,都擠到親戚家住。

不久,這個被采挖殆盡的煤礦停產了,雖然礦上還開著最低工資,但是人們對前途悲觀起來,很多有技術的人,孔雀東南飛,去了南方打工。媽媽因為早就下崗,操持著自己的裁縫生意,日子還過得算是如意。

2007年,蛟河政府建立了煤礦新區,蛟河煤礦的一萬多礦工和家屬被安置到新區居住。隻不過是用沉陷區的礦工宿舍置換新房,每家僅僅交了不到兩萬塊錢,便獲得了新區樓房的產權。我知道,新區所在就是在我第一次偷偷登上**峰時,看到在遠方的那個神秘的燈火世界——蛟河縣城,我曾立誌要走到這裏,果然夢想實現了。媽媽後買的門市房不在拆遷範圍,因此沒有補償。媽媽想把門市房賣掉,但一個沒有價值的房子,自然也沒有人買。想想也心痛,這是用爸爸的命換來的房子……

我家獲得一間70平方米的兩居室。**峰沉陷區的住戶少了,媽媽的生意也少了很多了。媽媽把新區的房子租了出去靠租金度日,我們娘倆就住在門市房裏。隻有那些農村戶口的農民工留下來了三百多人,按規定,他們沒有權利分到新區的房子。農民工們詛咒著,我們替你們挖盡了地下的礦藏,世界都塌方了,這被煤灰覆蓋了百年的黑土地,種地連一粒糧食也打不出來啊!然後你們拍拍屁股就走了,我們該怎麽辦……

年輕的後生都到外地打工了,剩下的老弱病殘的人沒有收入來源,索性在路上設卡,收過路費,每輛車收個五塊十塊的。後來有人報警了,警察來了,老人就躲起來,他們把卡子拆了撤走;警察一走,老人就又堵在路上,向過往的汽車收費。循環往複,直到幾個月後,附近和遠道的汽車都不來了。

**峰沉陷區,仿佛患上了絕症,死了……

我十七歲離開了沉陷區去城裏讀職業技術學院,學的是文秘專業。

三年前,媽媽得了礦上人常見的肺病,醫生最後確診是肺癌。我被這個噩耗折磨得要死的心都有,我請假陪她。媽媽似乎意識到什麽,說趁著她身體還好,讓我陪她去**峰去看一看。媽媽到半山腰時,就走不動了。我背著她上了山。

我扶著媽媽站在山頂,風兒吹落她臉上的汗珠,飛向山下……

媽媽說,薇薇,你知道在你小時候媽媽為何不讓你來這個**峰嗎?我搖搖頭。媽媽說,你看山下的那些房子,都是一些歌舞餐廳,那些年,這裏就是個紅燈區。

其實我十多歲時,就知道了,同學們都說那兒就是肮髒的地方,許多男女就在山下湖邊的樹林裏摟摟抱抱。

媽媽說,她那時在那裏收銀,爸爸一去世,她就離開了那裏,並不是被老板開除,而是她自己要回家買門市房,做小買賣。

“媽媽,其實在我七歲時,爸爸就帶我上過**峰,我自己也上過山。”我忐忑地把這個秘密說了出來。

媽媽笑了。她說,爸爸跟她說過,你到現在也不知道吧,爸爸還騙你上夜班,偷偷地跟在您身後護送你上了**峰。

我吃了一驚,那些年的秘密原來不是秘密啊,那次山丘的塌陷,爸爸也看到了。我的內心裏隱藏了多年的疑惑與不安,忽然不見了。

我的淚水流了下來,我明白什麽是愛,什麽是幸福。

媽媽繼續說,我和你爸爸就是在這裏約會,才有的你。

我吃了一驚,我轉臉去看媽媽。媽媽卻扭著頭去看遠方。

“這也是我和你爸爸為何不讓你上**峰的原因。這裏談戀愛的男女很多,怕你誤入歧途。現在,你大了,應該告訴你了。你是一個女孩子,一定要珍重自己的身體。將來找一個像爸爸那樣愛你、疼你的人,一起生活。也許媽媽不能看到那一天了……”媽媽扭過臉去,抬起兩隻胳膊,似乎在揉著眼睛。

下山的那天夜裏,我的夢裏,又出現了塌陷。

兩個月後,媽媽因肺癌去世了……

大專畢業以後,孤獨的我就來長春找工作機會。在這裏,我遇見了許多人,也遇見了詩人譚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