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他猛然睜開了眼睛,極努力地要從那個月光如銀槐花飄香的春夜裏返回,天空還是那麽湛藍,那隻蒼鷹好像飛得更高更遠了,了塵的眼神有些尋找不出它在天空裏的蹤跡。

他轉而向著遠處看了看,那幾名士兵還在遠處靜默地遠去,他不再多想,然後敞開喉嚨,用已經沙啞的聲音呼喚著,施主,等一等。

九名軍人包括女衛生員在內,全都停了下來,他們紛紛轉身回頭,了塵抱著嬰兒追趕了過去。

“你們的長官呢?”了塵因為跑得太快,有些氣喘籲籲。

九個人大約是嫌他明知故問,所以靜靜地看著他,都沒有回答,過了片刻,女衛生員說,“我們連長和政委包括副連長全都犧牲了。”

“那豆兒施主呢?”

“也犧牲了。我們所有的戰友都犧牲了,就剩下我們幾個。”衛生員盡量解釋的詳細,她的眼神透著疑惑,不曉得眼前這個小沙彌到底要幹什麽?

“那你們當中,誰說了算數?”了塵問。

大家都把目光轉向了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強壯軍人身上,那個軍人是個排長,在他們九人當中職務算最高了。

排長問道:“小和尚,你有什麽事嗎?”

“長官。”

“別叫長官,喊同誌。”排長及時糾正著。

了塵帶著幾分迫切,快速地說道:“同誌,我要當兵,”他沒有想到這樣的一句話引起了這些軍人一致的詫異反應,當然更包括那位女衛生員。

“一個小和尚也要當兵?你敢殺鬼子嗎?”

“你還帶著個吃奶的孩子,怎麽行軍打仗?”

“你難道沒看見我們的戰友都犧牲了嗎?一個加強連將近二百人,就剩下我們幾個人了。”

又有人重申道,“你不怕死嗎?”

他們接受一個艱巨的任務,整個連隊去一個山口要隘阻擊三千多日軍,為主力部隊掩護數千當地村民轉移,為整個戰役爭取寶貴時間。

麵對幾個士兵的一聲聲質疑,了塵沉默地低下了頭。

“小師傅,你為什麽要當兵?”排長對他改了稱呼,不再喊他小和尚了。了塵沉默著不知道怎麽回答,他心裏盤旋著的一句鏗鏘的誓言,卻一直沒有說出來。

“你殺過生嗎?怕是連一隻雞都沒有殺過吧?”見他不語,排長繼續問道,“你從小是在寺廟裏長大的?”

了塵這才點了點頭。

“那你還是回去吧!你這樣怎麽能當兵?怎麽去上陣殺敵?”一個戰士說道。大家好像都沒有收下他的意思,了塵內心裏感到一陣陣的失望。

“同誌,我要當兵。”他又重複了一遍。

排長拄著一根木棍,腿上紮著白色的繃帶已經被鮮血染紅,可是這一會兒,這個軍人的臉上,卻沒有一絲因為受傷而流露出痛楚,而是慎重地說道:“你還是回去吧!”

“同誌,我要當兵。”了塵的口氣比剛才堅定了許多。

排長看著他急切的樣子,隻刹那間,這位軍人做了一個決定,並鄭重說道:“好,我同意。”

了塵鬆了一口氣,以為排長決定收下他了,可是並非如此,排長隻是左右看了看,來到了小路的邊緣,並在草叢裏捏起一個什麽東西,放在了手心裏,又回到了塵的麵前。

排長說,當兵是為了保家衛國,保家衛國就要上陣殺敵,上陣殺敵就要有勇氣,而不是懦弱膽怯,現在你要是有膽量,就把它給弄死了,然後,我就收你當兵。

了塵看見排長的手心裏,正奔跑著一隻螞蟻,它幾番慌亂中想要逃走,不辨方向,並從這隻大手的手心爬到手背,又回到手心。

了塵下意識地雙手合十默念了一句佛號,可是他這樣子卻令大家無奈,就連排長也是有些失望。

“你這麽心軟,怎麽能當兵?”一個戰士說道,並激勵著他:“看清了,這隻小蟲子,現在就是一個日本兵,他現在正在燒殺搶掠,你知道應該怎麽做了。”了塵聽戰士這麽一說,眼前立刻浮現出昨天柳家莊村民慘遭屠殺的場景,他連忙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它隻是一隻螞蟻。”了塵說道,他聲音有些顫抖。這樣的回答讓大家更失望,隻是那女衛生員實在看不下去了,大聲斥責著,“夠啦,你們不收他就算了,還要為難他。”她知道了塵昨天經曆過什麽樣的痛苦,所以還是很同情他的遭遇。

排長在衛生員耳邊低語著什麽,看表情不是要置那螞蟻於死地。衛生員不再說話,排長又下達命令,“大牛,殺死這隻螞蟻。”

那個叫大牛的小戰士似乎領會了排長的用意,毫不猶豫地答道:是。

大牛一手捧住排長的手掌,另一隻手豎起了大拇指就要往那隻螞蟻身上按下去,大牛發現自己的手並沒有按下去。

了塵幾乎想都沒有想,就伸手擒住了大牛的手腕,他要阻止大牛去殺死這隻螞蟻,因為,他覺得這樣弄死一隻螞蟻,並無意義,如果因為他,而致這隻螞蟻遭殃,這會令他對這小生靈負有一種歉疚感。不過,他的舉動惹怒了大牛。

“你鬆手。”大牛大聲喊著。這是排長的命令,如果連這樣微小的任務都完不成,戰士會覺得十分沒麵子的。兩個人明裏暗裏較勁,大牛萬沒有想到,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和尚,手勁還不小。了塵畢竟還抱著一個嬰兒,這情形讓女衛生員再也看不下去,說道:“你們幹什麽呀?不是欺負人家嗎?”

排長並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大牛和這個小和尚在較勁。

大牛的拇指已經快按到螞蟻的身上,那隻螞蟻雖然慌張中快速地奔跑著,卻並不知道它會隨時喪命。

“你還要不要當兵了?”終於,排長說話了。

“要。”了塵堅定地答道,就在大牛的手指即將把那隻螞蟻按死的當口,了塵猛然一低頭,用力對著那隻螞蟻吹了一口氣,對於一隻螞蟻而言,這一口氣卻宛若一股強勁的風暴……

大牛的拇指已經按在了排長的手掌上了……

那股突如其來的風暴拯救了小螞蟻的生命,大牛把拇指拿開的時候,什麽都沒有了。那隻螞蟻早就被了塵一口氣,又吹回到路邊的草叢裏了。

大牛麵帶著些許的怒容,正要說話,排長眼中卻透著讚許,並拍了拍了塵的肩膀,說,“好啦,走吧。”

大家對這樣的結果,都感到有些詫異。了塵臉上緊張的神情舒展開來,向著排長鞠了一躬。

大牛問:“為什麽要收他?”

“他會是一個好兵。”

“那孩子怎麽辦?”

排長說,“回去再說。”

女衛生員把了塵抱著的嬰兒要了過去,並抱在了懷裏。照顧嬰兒,女人總比他一個少年更有經驗。隻是嬰兒卻不失時機地哭了起來,女衛生員趕緊拿出已經幹癟的糧袋和水壺,取出炒麵和水,和成麵糊,喂那嬰兒。

他扶著那個行路艱難的傷員,讓其坐下來暫時歇息。

他回頭,看向更遠處那幾棵綠翠的槐樹下棗兒的墳塋,他說了句,“我馬上就回來。”然後向棗兒的墳塋走了過去。

衛生員用麵糊喂了嬰兒,九名軍人繼續行路。而了塵還在棗兒的墳塋邊,良久佇立。

這一回,他沒有再給棗兒誦經超度。棗兒仿佛就站在他的麵前,他幻想著手持一串潔白的槐花,並伸出手來,希望能將花朵放在棗兒的手心。

兩個人靜默相對,那樣一個黃昏,在他的耳邊還吹著風,那風聲淒婉哀涼,當看見棗兒的表情如此平靜溫婉,他心中的沉痛感也減輕了一些……

遠處,那個名叫大牛的戰士大聲喊道:“小和尚,快點兒。”

了塵不再耽擱,他蹲了下來,從旁邊的草叢中,摘下一朵小花,放在棗兒的墳塋前。然後站起身來,他學著那些軍人的樣子,對著棗兒的墳塋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仿佛那棗兒就在他麵前,靜靜地看著他,她又是那樣麵帶著羞澀的笑意。

轉身兩步之後,忽然又停了下來,他猶豫了一下,將那一串又重新串好的佛珠,從手腕上取了下來,低頭看了幾眼,又是猶豫著,斟酌著,最終,他來到了棗兒墳邊的槐樹下,將那串佛珠掛在了樹枝上。

他快速追趕著他的戰友們,等他來到那位傷員身邊,彎下腰,背起了那位傷員。

黃昏的夕陽潑灑著悲壯的色彩,把他們一行人的身影漸漸拉長,再拉長。

那天深夜,他們終於歸隊,受傷的戰士都被安置在了戰地醫院,而了塵卻是久久才算入眠,不過他又夢見了棗兒,棗兒給他帶來一大包的槐花,而且又伸出嬌嫩的小手撫著他臉的傷口,問他:“了塵,槐花香嗎?”

“香。”

“和你供養菩薩的栴檀香比,哪個更香?”

“一樣香。”了塵說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那沁人心脾的槐花香氣浸透肺腑,同時還有一絲絲栴檀香的微溫,這兩種香氣都留存在他的記憶裏。

數年之後的一天,在一次戰鬥中,他遇到了那個揮動軍刀砍殺栓柱的日本特工,他從一個日本軍人手臂上的彈孔認出來的,隻是那時,那個人不再是一個士兵,已經成為一名日軍的軍官。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