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大土坑挖好了,那是柳家莊全村人的合葬塚。

一輪皎潔的明月,緩緩躍上天空。他們八個人都不再說話。看著大坑裏躺著的逝者越來越多,八個人的表情越來越沉重,他們的臉龐被月光照映著,越發顯得肅然。

了塵隻是根據往昔的記憶,本是一家人的,就盡量將他們擺放在一起,像棗兒的爹和哥哥,他就把他們埋在了棗兒旁邊,讓他們還能繼續保護她。像柳家少奶奶和她的孩子們;還有那個叫櫻桃的女子和城裏的少爺;像柳家小姐和柳家女婿,讓他們一對對長眠在一起,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生死相依。

還有栓柱和小翠,了塵小心翼翼將那被砍掉的殘肢頭顱又重新拚結成一個完整的栓柱,讓這兩個人靜靜地躺在一起。

豆兒和其他的戰士快速地往大坑裏填土。當大坑裏被封上最後一鍬泥土之後,七個戰士滿目悲傷,他們列隊脫帽,向著埋葬著全村人的墳塚,一起鞠躬。了塵已經精疲力竭,隻是雙手合十,默念著佛號,希望以這種方式為這些慘死的村民們超度。

曆史都是時間老人蘸著滄桑之淚寫成的,最令人不忍翻閱的就是那一頁一頁浸著血與火的戰爭和生靈塗炭的苦難。

豆兒帶著幾個戰士與他告別,雖然他們沒有說要去哪裏去幹什麽,了塵卻隱約可以感覺出來,他們是要去追趕部隊,加入一場激烈的戰鬥。

了塵向幾個戰士深鞠了一躬,感謝他們幫助埋葬了那些村民。豆兒走出幾步之後,又回來,給了塵一袋炒麵和一壺水。他連忙雙手合十感謝並拒絕收下,因為再過一會兒,他就回到普慈寺了,吃飯喝水都不是問題。豆兒又拍了拍他肩膀,與他告辭,就去追其他戰士了,他們仿佛忘記了挖土和埋葬逝者帶來的勞累和悲傷。

了塵解下背帶,將裹著嬰兒的繈褓摟在懷裏,他覺得這樣的姿勢,可以讓嬰兒睡得舒服一些。他盤腿坐下來,開始念誦佛經,他不知道要念多少遍佛經才能將這些屈辱而死的亡魂超度。

終於,他踏上了回普慈寺的路。隻是在走出村口,經過那些槐樹的時候,他的耳邊又響起了棗兒的輕聲呼喚,了塵,了塵。

他禁不住轉過身去,恍惚中好像看見棗兒就站在他不遠處,還和那個飄漾著槐花香氣的夜晚一樣,棗兒輕輕地問,了塵,你打算當一輩子的和尚嗎?她眼神清靈,低頭羞澀中帶著微笑,輕輕地等他說話。

這一次,了塵沒有回答棗兒,他再也嗅不到那個月圓之夜裏槐花的香氣了,隻有夜風如一支悲涼的歌子,輕輕地嗚咽著,遠處那個棗兒的幻影像是被風吹散了一樣,在了塵眼前消失了,他將嬰兒抱緊了些,轉身離去。

下半夜的時候,他回到了普慈寺。台階上落滿了被雨水浸濕的樹葉,拾級而上,那些樹葉順風而下,撲向了塵的雙腳,仿佛是在歡迎他回家。來到廟門前,門竟然是虛掩的,他推開門,走了進去,寺內一絲燈光也沒有。寺裏寺外,好像已經有些天沒有打掃了。

普慈寺裏一個人也沒有,包括師父,以及所有師兄們。

他仍不甘心,在前殿後殿,佛堂禪房裏都尋了一遍,一聲聲呼喚著師父師兄們,但是,始終沒有人回應他。

他不知道普慈寺裏到底發生了什麽,卻隱隱恍悟出,這可能就是師父當初書信囑他留在米脂縣淨心禪寺裏修行的原因。

他靠著大殿裏的圓柱,無望地坐了下來,因著疲憊又昏昏睡去了。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的胳膊**了一下,這是他不停挖土所致,他在**中猛然醒來,懷中抱著的嬰兒差點掉落,孩子哭泣起來,天已經亮了。

孩子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拉過尿過,他拆開繈褓,可終究是茫然無措,他真的不知道應該怎樣照顧一個嬰兒。她是個女孩,哇哇的哭喊聲,證明她的生命力很強。她胸口掛著一個長命鎖,鎖上還有嬰兒的名字,堇萱。

他將嬰兒放在長案上,找來找去,隻找到一件打滿補丁卻還算幹淨的僧衣,然後把衣服撕成一塊一塊的,給孩子做尿片,但是,在重新包好繈褓之前,必須給孩子洗幹淨了。

這時候,寺裏來了香客,了塵習慣性地雙手合十,恭迎來者,眼前是一位年邁的婆婆,老人也認出他,她正要發問,了塵卻迫不及待先說話,問她可知道師父和師兄們的下落。

從老人口中,了塵才知道,在他離開的一個月之前,師父已經遣散了所有的徒弟們,並安置他們各自的去向,半個月前,有人看見普慈寺的方丈被一群日本兵給帶走了,聽說是被抓進了榆社縣城裏了。當老人又說,被抓走的方丈最終是絕食坐化時,了塵心如撕裂一般。

聽見有嬰兒哭泣,那位婆婆忙上前看個究竟,她囑了塵快打來溫水給嬰兒擦洗,可是他隻找到一個破舊的水桶,去寺裏的水井打水。

打上來一桶水,他捧起水就大口地喝了起來,好像身體從來都沒有這麽長時間缺水。不停喝水使他長長憋了一口氣,若是師父在身邊,一定會說他舉止粗魯。

打來了清水,老婆婆給嬰兒擦拭了身體。嬰兒被水一激,哭得更響亮了,可是因為寺裏無人值守,燒水做飯的鐵鍋也都被人揭去了。沒法燒溫水,老婆婆隻能用冷水將嬰兒洗幹淨,然後再將她包進繈褓。

慢慢溫暖起來的嬰兒在了塵輕輕哼唱的佛號裏,再次睡去。

老人看了塵如此淒惶,把帶來供養佛祖和菩薩的糕點和供果,拿出一些給了他,因著饑餓,他並沒有拒絕。

送走了香客婆婆,了塵轉過身來,抬頭端詳著殿內的三世大佛。

恍惚間,他仿佛又看見那個清素嬌小的少女棗兒又跪在大殿中央,虔誠地祈禱著,他的心裏一陣酸楚一陣迷茫,他感到一種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孤獨。他恍然明白當初師父為什麽要他留在米脂縣的淨心禪寺,看樣子師父早就預知到了會有這麽一天。

深深地鞠躬向莊嚴的佛像一拜,在這樣敬拜中,他忽然想起來應該去找一根線繩兒,把散落在棗兒手邊的那些念珠再串起來。才找到線繩,那嬰兒又哭泣起來。他一邊哄著那嬰兒,一邊往寺院外麵走去,他不停地回頭,佇望著那已經空無一人的寺院,心情沉重,心境空落,就這樣別了普慈寺。

如此這樣,他也隻能按原路返回了,等回到米脂縣淨心禪寺裏,再決定如何撫養這懷中的女嬰吧,或者是把她送給家境好些的人家,或者是交由某個廟庵裏的比丘尼來撫養。

不知不覺中,他又來到了棗兒的墳塋邊,在那棵槐樹下盤腿而坐,他將嬰兒堇萱放在腿上,開始為棗兒和這一村的逝者再誦經,等誦完經,然後再回米脂縣。

天色已向晚,長時間的誦經令他口幹舌燥,念著念著也有些倦了,就挪了挪身體,靠著槐樹的樹幹,打起瞌睡來。迷瞪了一會兒,卻不知道自己已在夢裏,他再次夢見棗兒,場景就在這幾棵槐樹下麵,不過卻是那晚的月光之下,棗兒卻變得那樣可望而不可即,她輕輕地伸出嬌小的手兒,撫摸他臉上的傷口,輕輕地問,了塵,你怎麽睡在這裏?

他回答不出來,哽咽著,伸手想去握住棗兒的手,棗兒的手還撫在他的傷口上,他臉上的傷口,似乎不那麽疼了,要一瞬間愈合了似的。

然而,他卻握不住棗兒的手,於是就醒了過來。醒來便是無盡的悵然。他想起來應該把那串念珠重新串綴起來,於是,掏出了那根線繩和所有散落的念珠,慢慢地串綴起來。

這時,從遠處走過來一行人,他們走得很慢,了塵把串好的念珠戴在腕上,抱起嬰兒站了起來,那些人慢慢地走過來,一共有九個人,都是昨天雨後奔跑而來的那些八路軍,他們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傷,臉上都染著硝煙的痕跡,衣服上盡是血跡和被彈片劃破的口子,有那個給他清理傷口的女衛生員,還有一個戰士曾在昨晚上幫著埋葬柳家莊的村民。有兩個戰士抬著一副簡易的擔架,擔架上躺著一個受了重傷的戰士。

不用問,了塵也能猜到,他們是經過一場激烈的戰鬥,出生入死而回。

女衛生員艱難地扶著一個腿部受了重傷的戰士。他們蹣跚著,從他身邊經過。女衛生員表情莊嚴又有幾分沉重,她看了看他,並沒有說話。

他隻好雙手合十,半鞠著躬,靜靜地送他們遠去,等他們走遠了,他才抬起頭。

一聲蒼鷹的刺耳鳴唳聲,從頭頂的蒼穹上墜落下來,了塵抬起頭來,仰望著,那隻蒼鷹飛得真高,天空也是湛藍驚心,萬裏無雲,天地忽然旋轉起來,一縷沁人心脾的槐花的香氣,鑽進了塵的鼻孔,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有些陶醉的樣子,那個槐花飄香月光如銀的春夜怕是要在他生命裏再難忘記了,還有棗兒帶羞澀笑意的容顏,棗兒又在他耳邊喊他,了塵,了塵。

他分明又看到了棗兒,棗兒又問他,你打算當一輩子的和尚嗎?

這一次,棗兒的臉上不是帶著羞澀的笑意,而是一臉的莊嚴和靜肅,這莊嚴和靜肅的表情呈現在少女的臉上,使她顯得無比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