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寶慶的壞

賈寶慶和他的女人進家的時候,他哥哥賈寶山正在堂屋左側的那棵老桃樹下劈材。

正值冬天,寒風吹得屋前屋後“呼啦呼啦”的響,又像是怪物在號叫!天,冷得叫人害怕。寶山卻早已光起了膀子。劈材是個氣力活,寶山雖年近六十,且身材矮小而幹瘦,但一頓工夫下來,他身旁早已堆了好幾堆柴火。他的頭發花白,黑白相互雜糅,白的在兩鬢,在兩耳之側,黑的在頭頂正中央,整個看上去像鑲了白邊的茶壺蓋。畢竟年紀大了,剛才的那根柏樹木頭實在太硬難以劈開,他杵著斧頭,歪著頭看著這硬木頭,滿頭大汗,埋頭直喘氣。由於長期吃煙的緣故,他咳了兩聲則一發不可收拾,咳嗽不止,似乎要把肺咳出來才舒坦了。

寶山睨視了許久,有些氣餒但不甘心,不服老的他轉過身來撿起一旁的衣裳,他想卷支煙壓壓咳嗽或者先歇會兒,卻看見寶慶朝他走來,身後還跟有一個穿紅衣裳的女人。寶山見了,臉上漾出了笑容,看著寶慶夫婦走近,卻不言語。

哥,劈材呢,寶慶見老哥等自己,緊走幾步,邊說邊往口袋裏掏香煙,一臉燦爛的笑容。

你終於回來了!這不,要過年了,劈點柴火過年用!你掐著日子回來的麽,剛好趕上過年!寶山微微一笑,掃了掃稀疏而花白的毛發,拍了拍屁股,兩手往腰間擦了兩下,接過寶慶遞過來的過濾嘴。一看,又說,喲謔,抽上這個了?掙到大錢了你啊?

哪掙到莫子錢啊,老哥咧,在外的人都興抽這個。我從外麵回來,怎麽也得假裝掙了錢,假風光風光,其他人不也都這樣麽。沒其他像樣的東西帶,曉得哥哥喜歡這一口,就帶回幾包這個給你嚐嚐別的,不要老抽旱煙,叫什麽,對,叫焦油,外麵的人都說旱煙焦油太重了,會讓人長癌症,這個焦油少,抽這個。說著用火機給寶山點上。剛幫點上就急切地問,怎麽樣,味道還行?這可是雲煙!正宗的雲南卷煙廠出的,很有名的,這裏還有……賈寶慶說著,打開大背包又從裏麵摸出一條來,遞給了寶山。

煙是不錯,隻是味道淡了點,得花不少錢,掙了錢也不要這樣大手大腳,錢可不經花。寶山便拿了煙對著鼻孔聞了又聞,低著頭問,後麵女的是誰?

哦!她麽我婆娘咧,這次去川西討的,怎麽樣噠,哥!還上得了哥哥的法眼吧!寶慶拉過女人一臉堆笑地說。

川西的?模樣還,是還長得不錯咧,在我們村裏算是頭頂頭的乖態妹娃子。隻是,看著年紀很小啊!成年了沒有,你就討過來!

今年過了二十二歲,早成年了。寶慶依舊滿麵春風地說,自己也點上一支。

莫子?才二十二?你不是從哪裏拐來的吧?這麽年輕乖態的大姑娘人家會願意跟你?寶山吃了一驚。

我哪敢騙啦,大哥,你還不曉得我的為人麽?真是我正經娶的!在那邊可是領了結婚證的,現在回來了,我打算明天帶他去我們這邊也領一個。寶慶說著湊過身來低聲說,不過哥,她的腦瓜子有一點點問題……

莫子?腦殼有問題!不會是個傻子什麽的吧!我就說呢……寶山吃驚,轉身看了又看女人。女人便朝他撲哧撲哧地笑,反複叫起“大大!大大!”的來。寶山以為叫他大大,也對著女人點了點頭,算是做了應答。

別咯樣說!哥,她隻是間段性的,大多時候一點問題都沒有的,有時吧卻不行……

什麽叫不行?不行不就是個傻子嗎?寶山聲音高了八度。

過來叫大哥,寶慶聽老哥這麽說,像受了侮辱一般,紅了臉對女人叫了句。

大大、大大!女人還是那兩句。

大什麽大大!叫大哥!寶慶開始惱火!

算噠,不要叫了,莫要為難她!咯個問題很嚴重,好像不像你說的那種間段性,你們先進屋吧,你嫂嫂去田裏了,我去叫她回來給你們做個飯!這麽遠回來,還沒吃飯吧,一定餓了的。寶山說著撿起木柴堆上的衣服,邊走邊穿的出了家門!

大大!大大!大……大哥!女人結結巴巴地叫出大哥兩個字。寶慶大喜,對著寶山的背影大喊,哥,鈴子叫你了,聽到了麽?鈴子剛才叫你大哥了咧。寶山當然聽到了,他摸了下額頭殘留的汗水,心裏卻想,希望寶慶說得沒錯吧,慢慢來,日子還有蠻長的,可能會好起來,好起來才好,好起來才好啊!

進了屋,寶慶想喝水,便來到廚房,發現家裏沒有熱水,水缸的水也已經不多,便找來扁擔和木水桶。見寶慶要外出,女人把剛放桌子上的包又拿了背上,要一起去。

傻婆娘,我去挑水,你不要跟著,在家等我回來,不要到處跑,曉得吧!寶慶跟女人說。

女人訕訕地說:去!跟大大一……一起去!

寶慶聽女人正常地說出這麽些話很是開心,卻假裝生氣吼了句,叫你別去就不要去!在家待著!

女人晃著頭說:為……什麽?大大!

寶慶有點無可奈何:你累了嘛,在家坐著!聽話!等我回來。

女人支吾著,嘟著嘴巴像是還要說什麽,卻終於沒說出來,看著寶慶出了門。寶慶出了門走了好幾步,又想起剛才女人跟自己正常對話了,他有點迷糊,感覺這像是做夢,不像是真的。

寶慶從井裏挑水回來,進了屋卻發現女人不見了。

寶山找了幾塊菜地,才在村裏的農田最中央的一塊青菜地裏找到婆娘。寶山女人看到男人空著手來了菜地很不解,問,你空著手來做莫子?又不帶個家夥過來,有很多菜葉都黃了,再不摘了,要壞了,要趕緊摘了回去喂豬。寶山蹲下身去,抱起女人剝好的菜葉往背簍裏裝,回家!寶慶回來了!還帶了個婆娘,回家做飯去。還有,他家的土牆屋幾年沒住人,應該住不得人了,你把小山的那間收拾下給他們住,反正他人出去了,一時半會也不回來。

什麽?女人?哪裏的?寶山的女人翠翠問,小山的房給他住,過年小山要是回來了住哪?

先給他們住!小山回來再說!再說了,也沒聽他說過年要回來,趕緊一點!不要再剝了,回家做飯去!人家走了那麽老遠的路,肚子一定餓了。還有,帶回的女人腦瓜子好像有點問題,到時看到了不要奇怪也不要亂問亂說,寶慶很在意這個。

啊?啊!傻子啊?我才沒這麽傻。翠翠起了身,說,你說那婆娘有問題,哪裏有問題,怎麽就看出來呢?

有沒有問題一眼不就看出來啊,你這樣子,跟她也差不了多少了嘛。那女人隻會說兩個字:大大!剛才寶慶讓她叫我大哥,她卻隻叫幾句大大,後來好像憋出個大哥,可能還沒有傻得幹淨,一個五十幾歲的人討了個傻巴婆娘,寶慶可真要成我們村裏的大人物了,但人已經討回來了,隻能這樣了,隻要他們自己願意。活得自在就行了,算了不說了,趕緊回家!

夫妻一前一後往家裏趕,快路過村裏水井邊時,遠遠地聽見激烈的叫罵聲。一聽聲音就知道又是賈神醫的老婆和他弟弟的老婆,兩妯娌又在對罵吵架。寶山隻聽了幾句已曉得大概,還是那個事,為了屋丈地的事。弟兄兩家都想要正屋,都想在正屋屋丈地裏修建新房子,誰也不願意要橫屋,都說那個地不興人事。兩妯娌為這事吵吵鬧鬧,打打罵罵好幾年了,一直沒有結果,這會也不知緣故又吵鬧開了,像是還動了手,亂糟糟的。寶山不願意看到這樣場景,拐了彎繞過水井。寶山一直認為,兄弟間吵幾句可以,打架動刀子就不行,否則,成什麽人了嘛,還兄弟?

在寶慶裏,兄弟、妯娌間為屋丈地爭吵打架是小的,動刀子也是常有的事,沒有人勸也沒有人管,就是有人勸有人管,也勸不了管不了,比如說村長大慶,簡直就是一個擺設,啥事不管,啥事管不了。前些日子,賈大斧拿他那把大斧頭差點砍了他老弟賈小斧,賈大慶隻背著手遠遠地望著,半句屁都沒放。

寶慶挑水回來不見女人,屋裏屋外找了個遍,也沒找到小婆娘,他一向脾氣不好,頓時火起想罵人還想打人。他很納悶,怎麽就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人影?飛了?跑了?飛哪去了?跑哪去了?想罵歸想罵,寶慶隻能繼續找人,他不想第一天回來人就走丟了,這樣傳出去臉可就丟大了。寶慶大聲叫喊起女人的名字,沒回音。隻好又屋裏屋外每個角落瘋找了一遍,可哪有瘋女人的影子。寶慶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堂屋的竹椅上,眼裏直冒火。突然,他腦門一拍,我怎麽沒想到這個啊!豬啊!罵豬是在罵自己,也是在罵自己的傻女人。傻女人喜歡豬,尤其是母豬和小豬崽,她喜歡母豬是應該因為它可以生很多的小豬崽,喜歡豬崽應該是因為豬崽胖乎乎矮墩墩實在可愛。寶慶徑直去了豬圈,遠遠地看到女人果然趴在豬欄上,正噓噓噓地逗豬玩呢。

看見女人,寶慶的氣全消了。這是他心愛的女人,自己的女人年輕而漂亮,皮膚也是他最喜歡的;他喜歡長得白的女人,而自己的女人較一般女人更白些。女人不傻笑時像一尊女觀音,這是自己不計較她是傻女人而依然娶回她的原因。娶她的原因,其實原先還有一個:女人得過腦膜炎,不會說話,所以,不會跟自己吵架,自己生氣的時候,隻有自己罵她的份,沒有她罵自己的。還有,既然她不會說話,就不會爭辯,更不會像村裏其他媳婦那樣,一有不滿就跟嫂嫂或者弟媳婦吵,製造大家庭戰爭,搞得一大家人像仇人似的。

這時門外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寶慶親了一下女人的嘴巴,說,大哥他們回來了,走吧,走走走,我們出去!寶慶說著自己卻先走了出去,而女人也很乖的踏著碎步跟了出來。

寶慶走出豬欄的時候,總感覺剛才自己幹活時,有雙眼睛一直在死死地盯著他們偷看,充滿貪婪和猥瑣,本想繞到外麵看看是誰。想看看是誰那樣缺德,不是,誰那麽惡心,不羞不臊,竟然偷看人家,不怕亮瞎他的狗眼麽。但大哥已經進到院來,怕大哥又說道自己,隻好作罷。

寶慶不甘心,假裝童心大發,撿了一塊碎石朝豬欄那邊狠狠地扔過去。

寶慶感覺沒錯,此時豬欄外麵真有人蹲那,他們走了,他依舊待在原地並沒有走開。剛才那活生生的一幕,侵入到了他的心底最深處,看得他口幹舌燥,全身燥熱沸騰,久久無法平靜。他身子一閃靈巧地躲開寶慶扔過來的碎石,間或轉動著眼珠子,臉上的肉微微一顫。“敢扔我石頭!哼!”他發誓要想出一個得到這個女人的法子來,並冷冷地又說了句,還想砸我?我遲早要了你的女人,不信,等著瞧!說完咬咬牙起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