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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大姑黃學琴的診所一直開下去,那我就會有吃不完的花臉雪糕,洪水來臨時還能站到她家樓頂上避難,黃友德和王氏也可以從她診所裏拿來各式各樣的藥品進行他們的瘋狂實驗。然而一次各執一詞的誤診改變了一切,那個自稱患了感冒的老人在黃學琴的診所裏吊了兩瓶水後一命嗚呼。老人的家屬在黃學琴還沒來得及辯解時已經砸爛了她的診所,他們叫囂著要將殺人凶手繩之以法,黃學琴在警察到場後才獲得喘息的機會,她認為老人的死源於他隱瞞的過敏史以及其他並發症。這場莫衷一是的爭執隻能用黃學琴的賠償來化解,就像上海小診所那個節儉成癖的大夫所想的一樣,寒酸的患者如果因醫生而誤診,那麽回過頭討要損失的金額是不會像他看病時那麽保守的。黃學琴把診所折進了這場醫患矛盾中,更重要的是,她因為老人家屬的大肆渲染而臭名遠揚。
多年以後,已生出縷縷白發的黃學琴坐在上海別墅的藤椅上,聽著淮劇,回想起這場不愉快的從業經曆,無不感歎禍福相依的玄妙。黃學琴關掉了診所,賣掉了鎮上的房子,舉家去往上海,開始了南方的冒險之旅。黃學琴的離去對於曾經獲益於她的幾個人來說損失並不大,診所雖然倒閉,但庫存充足的藥品讓王氏有了連綿不絕的安全感。林耀東早就不向黃學琴伸手要錢買酒了,黃宗英答應他要去學釀酒。郭傑把他的淘汰品送給了我們,黃冠軍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學習機,我也如願以償地得到了《十萬個為什麽》。
我的大姑父郭誌全在縣城的汽車站替老板開一輛五噸重小貨車,慘淡的生意使得他有很多的時間道聽途說,當他聽說幾個外鄉人在上海開環衛車,兩年添了三輛車後,敏銳地窺探到南方的機遇。
黃學琴來到鎮上影劇院約我的父親黃學文一同去上海打拚,黃學文說,等他放完這場電影再說。黃學琴就坐在電影院裏焦急地等待,電影結束,黃學文把寫好的一封辭職信放在放映室裏,對黃學琴輕描淡寫地說:“走吧。”
我不相信黃學文如此灑脫,這和他後來的謹慎吝嗇判若兩人,我的母親邱愛梅告訴我的一個理由倒是有幾分說服力,她說,你爸電影放太多了,晚上一睡覺就夢見電影裏的場景。的確,我和黃冠軍聽到過隔壁**黃學文的夢囈,有一陣子盡放抗戰片,他時常在夢中大喊大叫,“衝啊”,“別殺我”,我和黃冠軍在**偷笑,黃冠軍說“衝啊”,我就說“別殺我”。
黃學琴的誤診事件使得大姑家元氣大傷,囊中羞澀的黃家姐弟籌出的錢隻夠買一輛二手的卡車。郭誌全在青海當過兵,青海的戰友告訴他部隊裏有一輛二手的解放牌卡車待售,於是在一個深秋的下午,郭誌全和黃學文坐上火車奔赴遙遠的西寧。
郭誌全和黃學文很清楚他們挾帶的現金對他們意味著什麽,郭誌全裹著故意打上補丁的軍大衣,坐在塞滿衣服的麻袋上,除了郭誌全隻有黃學文知道,麻袋裏的衣服裏裝滿了現金。黃學文的扮相更誇張,他也穿著故意打上補丁的軍大衣,還在腰上係了一根麻繩。為了彰顯他們是一文不名的鄉下人,郭誌全把瓜子殼扔在過道裏,黃學文用腳來回碾他吐在地上的痰跡。
郭誌全和黃學文粗鄙的行為確實很好掩飾了他們的身份,但他們的表演也並非天衣無縫,他們的屁股一刻沒離開過麻袋,這種反常的行為引起了黑夜裏不懷好意的眼睛的注視。郭誌全在麻袋上睡過上半夜,推醒了座位上的黃學文,讓他來換班。黃學文迷迷糊糊躺到麻袋上,他聽到了解袋口的窸窣聲,一下驚醒過來,抓住了一隻陌生男人的手。男人掙脫了黃學文的手,念叨:“沒事,沒事,我拿錯包了。”說完快步離開了。
郭誌全拽著準備追上前去的黃學文,跟他耳語:“有同夥。”果然,車廂裏站起兩個黑影,手伸在懷裏,鬼鬼祟祟隨著男人走了。
到了西寧,已是冰天雪地,郭誌全的戰友款待了他們,邀請他們去雪地打獵。郭誌全沒有興致,他迫不及待地想開著那輛破“解放”回上海,遙遠的青海聞不到風雲變幻的氣息,而初登上海的郭誌全已清晰地聽到時代脈搏的鼓動,他需要在方興未艾的南方占得先機。
濕滑的路麵讓郭誌全和黃學文苦不堪言,他們不得不一次次打著方向把跑偏的卡車拉回正軌。但意外還是出現了,在一次會車過程中,郭誌全為了避讓來車撞飛了路邊的羊。令郭誌全後悔的是,他根本就不應該停車下來檢查那隻羊的安危,他本應該溜之大吉。郭誌全下車把嘴裏不停吐血的羊抱起後,遠處幾個牧民嘰哩哇啦喊了起來,郭誌全驚出一身冷汗,牧民們正端著獵槍向他瞄準。
郭誌全撒腿就跑,他看到雪地上激起了雪花,等他爬上駕駛室大喊“快開”時,車又打不著了,一個勁地發出“嗚嗚”聲。“砰”的一聲,車窗玻璃被打碎了,碎玻璃割破了副駕駛上郭誌全的臉,刺骨的寒風鑽了進來。當發動機的“嗚嗚”聲連貫起來,慌張的黃學文一腳把油門踩到了底,這種欲速則不達的行為讓卡車立即滑進了路邊的雪原裏,車徹底熄火了。
郭誌全看到窗外不遠處牧民正騎馬舉槍趕來,他的逃跑失去了意義。他流下了冰冷的淚水,幾分鍾後,那些獵槍就會頂著他們的腦袋,在這人跡罕至的雪原上奪取兩個外地人的性命不比撞死一頭羊困難。雪依然在下,過不了多久,他們的屍體就會悄無聲息地埋在雪原的某個隱秘處,春暖花開之時,他們的骸骨將滋養著紫色的孩兒菊。
正在這時,郭誌全聽到路上響起了喇叭聲,他的戰友開著軍用吉普車向他揮手,吉普車裏還坐著幾個荷槍實彈的戰士,郭誌全又哭又笑,對著黃學文說:“有救了,有救了。”他的戰友告訴他,卡車上的軍牌不能帶走,他是來取軍牌的,那幾個戰士在雪地裏跟牧民交涉,掏出一些錢放到牧民手上,牧民這才慢悠悠地騎馬遠去。
這麽多年來,郭誌全唯一不能忘的事就是每年要和他這個青海戰友聚一次,以答謝他的救命之恩。郭誌全的戰友客氣又圓滑地說:“不是我救你,是佛祖要救你,它不想失去一個優秀的企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