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吝嗇

我時常懷念我的母親邱愛梅在出租屋裏換衣服的那些下午,我可以從黃學文手裏接過五塊錢坐在樹蔭下吃著冰棍,慢悠悠地打發午後時光,我很難想象那個慷慨的父親後來變得吝嗇起來。我並不因為黃學文對黃冠軍的偏愛而貶低他,起初我把他的吝嗇看作節儉,當我發現他的節儉到了無可複加的地步,那種節儉就成了病態,我的父親像一個苦行僧抵禦物質世界的**。

那時,黃學文已經離開女房東家,他以元老的身份幫助我的大姑開創她的家族企業,黃學琴的運輸生意初具規模,租了一塊場地,把員工安置在集裝箱改造的鐵皮屋裏。當我們兄弟倆踏上那塊油跡斑斑的沙土,住在黃學文悶熱的鐵皮屋裏時,才明白當初租住在整潔的女房東家是多麽的幸福。由此,黃學文發明了他的口頭禪“錢買的”,我打開水龍頭準備清洗車廂上蹭到的油跡,黃學文靸著拖鞋跑過來把水頭擰成一股細流,他說:“水是錢買的,大水花大錢,小水花小錢。”

午睡時,蒸籠一樣的屋子熱得我輾轉反側,黃學文又把落地扇調到最低檔,他說:“電是錢買的,大檔花大錢,小檔花小錢。”

善於交際的黃冠軍仗著和大姑的親戚關係,以及他的厚臉皮,總能找到一處相對愜意的安身之所,他和年輕的駕駛員稱兄道弟,跟著他們出去兜風。

黃學文常年穿一身破舊的勞動服,邱愛梅給他在大賣場買了一件廉價的夾克,當黃學文發現衣櫥裏那件被遺忘的夾克遭受到了老鼠的齧咬,他不去懊悔新鮮的蘋果放爛了,而是責備邱愛梅亂花錢。

上了大學,我也能利用閑暇之餘賺些外快,晚上衝涼時,黃學文端來滿滿一盆水,這讓我非常驚訝,黃學文憨笑著說:“水頭調到最小,水表不轉,攢了一天了。”

我看到黃學文的**上破了兩個洞,既可笑又可憐,他注意到我盯著他的**,安慰我說:“穿在裏麵的,破了有什麽關係?”

黃學文過生日,我給他買了一條一百塊錢的**,這讓他一天都寢食難安,他穿著那條全棉透氣的高檔**如坐針氈,在屋裏屋外不停走動,我說:“爸你坐一會吧,**不舒服嗎?”

黃學文說:“舒服,少坐,怕磨壞。”晚上滅燈睡覺,我看到黃學文躡手躡腳下了床,小心地脫下高檔**放進衣櫥裏,從來沒有**過的黃學文因為一條**改變了睡眠習慣。

黃學文最喜愛冬天,那樣他就不用天天費水洗澡,不用費電吹電扇。有一年,上海罕見地飄起了鵝毛大雪,愁眉苦臉的駕駛員們都在擔心油箱被凍住,路道難行,隻有黃學文喜形於色,這樣的大雪對他來說就是老天恩賜的免費水資源。

有一年臘月,上海一片雪花都沒見著,被腹痛折磨了半個月實在無法咬牙堅持的黃學文被迫去了醫院。當然,以他的風格肯定是先到小診所,就像他的奶奶王氏一樣,以僥幸的心理渴求奇跡。黃學文坐在小診所吱吱作響的沙發上,齜牙咧嘴,汗流浹背。這個簡陋的小鎮診所簡直就是黃學文的指定醫院,唯一的大夫端著瓷缸,架一副鏡片有裂痕的老花鏡,一字不漏地看著地鐵裏發放的免費報紙。這個節儉成癖的大夫領略過黃學文的吝嗇,他休想從黃學文身上榨出油水,黃學文從來不會被危言聳聽的大夫嚇唬住,他會把治療成本壓縮到最低。其慣用的策略就是,不管大夫如何吹噓某種藥物的效果,黃學文隻選最便宜的,不管大夫如何苦口婆心勸說他兩種藥要配合起來吃,黃學文隻選其中便宜的一種。盡管如此,黃學文還是覺得大夫仗著他的專業性狠狠宰了自己一把,這時黃學文就要在療程上做文章了,一天三次就吃兩次,一次兩片就吃一片,這樣等於花一份錢吃了兩份藥,不管治療效果是否受影響,反正黃學文的心裏舒坦了。

大夫看到疼痛難忍的黃學文一陣竊喜,他一直在和這個頑固的患者比拚吝嗇,今天終於看到了獲勝的希望。大夫想著,病急亂投醫的道理一定會讓黃學文束手就擒,任他擺布,乖乖掏出口袋裏的鈔票。大夫用手指在黃學文的患處按了一下,黃學文立刻嗷嗷叫起來,這讓大夫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黃學文極有可能是急性闌尾炎,這不是他的小診所就能治好的。大夫清醒地認識到,吝嗇的黃學文如果因他而誤診,那麽黃學文回過頭討要損失的金額可不會像他看病時那麽保守了。這樣,黃學文才失望地離開診所去了大醫院,大夫也失望地送走了這條愛莫能助的大魚。

到了醫院,黃學文沒有掛急診,他擠在普通門診的長長隊伍裏,汗如雨下。有個抱著孩子的男人急匆匆地穿過隊伍,撞在黃學文的腰上,黃學文立刻感覺到腸子刀絞一般,疼得蹲到了地上,抱著胳膊哆嗦起來。幾個過往的醫生駐足觀察,關心地問他是否有事,黃學文疼得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地擺手。

前麵的婦女回頭看看痛苦的黃學文,問他要不要緊,黃學文咬著牙,搖搖頭。黃學文堅持不住,坐到了地上,他迷迷糊糊聽到前麵的婦女跟隊伍前麵的人商量,讓他排到前麵去。黃學文已經站不起來,兩個男人把他架到掛號的窗口。掛號處的工作人員看到黃學文臉色蒼白,嘴唇發紫,一臉疲態,馬上把他送進了手術室。黃學文因小失大,他的闌尾已經化膿了,他躺在手術台上後悔得不償失,術前需要麻醉,做過手術的黃學文竭力想挽回他的損失,他費力地張開嘴,很懂行地對醫生說:“不要用進口藥,太貴。”

邱愛梅本來和黃學文一樣,也恪守著節儉美德,但黃學文病態的節儉讓她產生出對黃學文排異的抗力。邱愛梅認真地問詢黃學文吝嗇的意義,黃學文並沒有從他偷雞不成蝕把米的諸多事例中獲得教訓,他總是把他對未來的恐慌感作為“節儉”的借口。黃學文說:“兒子上學不花錢嗎?兒子結婚不花錢嗎?”

邱愛梅指責他說:“你要養著兒子一輩子嗎?”

黃學文又把話題轉到他們夫妻身上:“我們老了怎麽辦?得一場大病就傾家**產。”

黃學文在醫院做闌尾手術時深深體會到了什麽叫花錢如流水,他很自然地把昂貴的治療費用和多年來苦心經營的“節儉”對比起來,那些大把的鈔票有著具體形象的指代,他仿佛痛心地看到他的兩個兒子把水頭開到最大,把電扇調到最大檔。他還看到那個小診所大夫,大夫得意洋洋地給黃學文開了一大包名目繁多的藥物,黃學文嚴格遵守醫囑一天三次、一次兩片鋪張地服藥。邱愛梅對黃學文過分注重未來感到不可理喻,前半生以病軀掙錢就為了後半生把掙來的錢又花到病軀上?邱愛梅失望於黃學文不可救藥的吝嗇,萌生出了豁達的人生觀,她想起她的公公林耀東端著酒杯搖頭晃腦地唱著小調,“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無酒活受罪”。林耀東雖然鬱鬱寡歡,臨死還能賺個口福,而黃學文,邱愛梅,能賺到什麽?

我的爺爺奶奶跟著大姑、父親在上海住過一段時間,有一年年關將至,奶奶黃宗英突發腦血栓住進了重症監護室,父親黃學文回鄉的行程不得不被推遲,他給母親邱愛梅發了一封電報。黃學文麵對“一字千金”的電報絞盡腦汁錘煉語言,力圖表達言簡意賅的內容。邱愛梅正在蒸饅頭,村支部突然通知她去取一份電報,電報對鄉下人來說向來就是萬分火急的訊號。邱愛梅帶著不祥的預感,看到電報上寫著“母病故留”時立刻昏了過去。

粗獷的父親黃學文在這節骨眼上為了省一個字的錢,非要文縐縐地整出一個文言詞,把“所以”說成“故”,他完全沒有預料到所造成的歧義對邱愛梅帶來怎樣的心靈創傷。

值得慶幸的是,黃學文經曆過幾次手術後認識到金錢的難以守護,它就像沙子,握得越緊,流得越快,所以到了知天命之年,他的吝嗇有了少許的改觀。雖然別的駕駛員在鐵皮屋裏奢侈地吹起空調,任憑電表瘋狂的轉動,黃學文依然不舍地吹著破舊的電扇,但他已經敢於調到中檔了。我問他為什麽不調到高檔,這次他不再以省錢為理由,他說:“高檔吹得膀子疼。”

我結婚那天,黃學文破天荒地穿上一套嶄新的西服,梳著滑溜的背頭,皮鞋鋥亮。酒酣耳熱之際,我的父親摟著我,自豪地說:“我今天從裏到外都穿的貴的。”

他在耳邊悄悄地說:“就連我的**都是你花一百塊買的那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