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新生
一九八三年的夏夜,黃學文正在村裏給村民放電影,男女老少搖著蒲扇,握著燃起的蒲棒,坐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看一部黑白抗戰電影。那天夜裏少有的炎熱,知了和青蛙聒噪不止,飛蛾和蚊蟲在投影的光柱裏飛舞,黃學文蹲在槐樹下抽著煙,焦急地等待著妻子邱愛梅分娩的消息。他的未出世的孩子在預產期過了兩天後依然沒有想從子宮裏出來的意思,黃學文不得不又回到鎮上影劇院,接受電影下鄉的任務。
第一盤膠片快要放完時,不遠處的廣播響了起來:“黃學文,你的老婆快生了,請你立刻趕往鄉醫院。”
連續播報的廣播使得觀眾發出哄笑,黃學文顧不了那些,他騎上放映隊的鳳凰牌自行車絕塵而去。黃學文離開後不久,第一盤膠片放完了,興致勃勃的觀眾絲毫沒有離意,於是有人把第一盤膠片搖到開始,又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遍上集。
黃學文在月夜下飛馳時,另一邊的鄉醫院產房裏邱愛梅正在咬牙切齒,她發誓要摑幾下折磨她多日的待產兒。在一陣揪心的疼痛後,邱愛梅的產道裏終於探出一個皺巴巴的小腦袋,護士把滿身羊水的嬰兒拽出後,發現還有一個嬰兒躲在產道裏。黃學文在產房外聽到護士喊出雙胞胎兒子後激動萬分,農村重男輕女的風氣將讓黃學文風光無限,他日後每每碰到掌管計劃生育的婦女主任時,她總會感歎“人算不如天算”,而黃學文自己也時常覺得鑽了計劃生育的空子。
另一個嬰兒,雙胞胎小兒子的落地比預想的要困難得多,邱愛梅一度陷入昏厥。
黃學文在產房外不停地朝裏喊:“保大人,保大人。”
半天裏麵出來一個中年女醫生,摘下口罩批評了他:“吵什麽,大人小孩都平安了。”小兒子給邱愛梅帶來生死難測的風險使得他今後更容易令父母厭惡。
我的爺爺,黃學文的父親在孫子回家後顯得莫名的焦躁,他在門外池塘邊遠遠張望著門內歡喜的親友,更像是一個局外人。等到親友散去,爺爺把父親叫到一邊,做賊似的跟父親說:“學文,跟你商量個事,你要不答應就算了。”
黃學文說:“你說。”
爺爺汗涔涔的手在褂角上搓來搓去,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地說:“你看你一下子生了兩個兒子,能不能有一個跟我姓?”
黃學文馬上站起身,變了臉色,指著爺爺說:“林耀東,你做夢!”
我的爺爺叫林耀東,我的父親叫黃學文,想必您已經看出問題了。林耀東是上門女婿,這不僅讓林耀東低人一等,他的子女們也不因跟了他們母親的“黃”姓——這個黃莊第一大姓而自豪。林耀東本以為就這樣走完卑微的一生,當他的兒子黃學文生了雙胞胎兒子後,似乎又看到了曙光,想到了曲線救國的策略——如果某個孫子跟他姓林,那麽又能接上林家香火了。
黃學文在上學時就因為跟著母親姓遭受同學們的嘲諷,倒不是嘲諷他,而是嘲諷他沒用的父親。但嘲諷他的父親還是嘲諷他,黃學文身體裏流淌著低下父親的血,他既然而然把嘲諷轉嫁到他可憐的父親身上。黃學文明白為什麽不跟林耀東姓後,就不再喊林耀東爸爸,高興時叫他“老林”,不高興時就直呼“林耀東”。
黃學文的母親黃宗英在父子矛盾中扮演著尷尬的角色,或者說陷入了悖論,她想調解父子矛盾,而她恰恰是矛盾的根源。黃宗英說:“學文你怎麽能稱呼你爸的名字?”
黃學文就說:“我爸如果姓黃我就不敢稱呼了。”
黃宗英啞口無言,她在婚前的約定中爭取來的子女冠姓權不願意再拱手讓給林耀東,這一方麵是因為她能給黃家增添光彩,另一方麵她要利用冠姓權牢牢壓製她的丈夫。所以黃宗英的調解始終是流於表麵的,並且惹得自己無趣。當然,黃宗英也不希望林耀東在外示弱顯得她是不講情理的河東獅,她勸說黃學文也做出讓步,在外人麵前不能直呼林耀東的名字。黃學文雖然做出讓步,但他把“爸爸”叫出來時已顯得虛無肉麻,索性,黃學文在外人麵前就稱呼林耀東“老頭子”。
黃學文決然不會答應林耀東的請求,讓兒子跟著林耀東姓固然負負得正,圓了林耀東的香火夢,但對黃學文來說卻是雙重恥辱,一個不能跟父親姓的兒子,他的兒子又不能跟父親姓,況且壯大的黃氏家族也不會同意這種無理的請求。
黃學文對林耀東說:“你的錯錯在根子上,你想扭轉隻會錯上加錯。”
林耀東站在田埂上抽著悶煙,他看著天上變幻無常的雲彩,秧田裏富饒的綠色,時常想起幾年前黃學文這句充滿哲理的話。
林耀東想到他被無情地踢出家譜,而他的餘生也無法完成續香火的夢想,他愧對列祖列宗。可那圓滾滾的夕陽始終發光發熱,**著林耀東去噴發暮年的雄心壯誌,“錯在根子上”在他腦海縈繞。
林耀東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自言自語道:“兒子說得對,我錯在根子上,我得去扭轉根子。”
夕陽西下的時候,村裏升起了嫋嫋炊煙,三三兩兩的農人戴著草帽,扛著鋤頭,背著噴霧器在田埂上緩緩而行。黃宗英和她的兒女朝田間呼喊遲遲未歸的林耀東,有人告訴她,林耀東在他家喝了一碗水,朝村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