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動搖1

從蟬之悅出來,見到香案前蒲團旁有一團漆黑的東西,頂上翹起一對折紙,我的目光才落在折紙上,它警醒地動了動,仿佛觸角接收到電波一樣,黑炭中藏著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圓溜溜地盯著我,眼神溫和,渾圓的脖子像渾圓的腹部一樣,在呼吸的時候起伏,發出低沉的幾聲“咕咕咕”的叫聲。

雕鴞本來也看不出有什麽脖子,難得它朝我低下頭來,停頓片刻,優雅地往後退了三步,以表敬意,昂首挺立,虎虎生威,眼睛望著前方,陷入了雕鴞界獨有的沉思。

“黑寺神,你好呀!”

我終於見到它了。

結界師頭目這隻靈獸,比平常成年雕鴞大許多,普通的成年雕鴞個頭大概和家貓差不多,它卻與外界鄉下常見家養的成年黑犬體型不相上下,一對利爪閃著黑幽幽的寒光,在光中聽到了開膛破肚的聲音,像撕開一張紙一樣不費吹灰之力,犯界的鬼怪想起這對利爪,想必會不寒而栗吧。

黑寺神和它的主人倒也真有幾分相像,不知它當初是如何被七當家收服的?

我的腳邊漏下東邊檻窗的梅花影,影中坐著一個人,我的腳尖觸著他垂下的手了。

七當家依然穿著昨夜麵首家宴的紫雅服,雅服外套了件黑色的帶帽鬥篷,帽子蓋住半邊臉,嘴角旁有一道劃痕,傷口不深,血已凝固,左邊袖子有兩處被撕裂了。

我繞過影子,跑到七當家身邊,他垂下的左手手背上也有一道傷口,傷口頗深,沒有任何包紮,卻也不流血,仔細一看,竟然看得見傷口深處米粒長的一點白色——傷已及骨了!我打了個冷戰,掏出手帕,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等纏好了,打了個結,才敢鬆口氣。

他終於動了,將手伸到鼻前,聞了聞,又把手帕貼在唇上,仿佛親吻一般柔情,唇印落在帕子上,我側過臉,黑寺神閉著眼,似乎在睡覺。

“傷口痛吧?我差人請平夫人來可好?”

“已被你治好了。”

“什麽胡話?傷口那麽深……”

七當家揭開帽子,嘴角**一下,算是笑了一下吧,說:

“為了賺你的帕子,特意弄的,又上當了吧。”

飛嶺說石臼陣北角近來不平和,連續有幾頭上萬年修行的狐狸被吸幹了血,想是封印獠口的結界鬆了,獠口嗜食狐血,兩百多年前被狄明堂封印的,七當家一宿未眠,便是為了這個吧。此時見鬥篷貼著他瘦削的肩膀,更顯得瘦了。

“衡鹿守總是這麽愛盯著男人看的嗎?”

這個人,比冰大叔更愛甩酷。

“辛苦了。我去衝茶給你喝。”

“你的近侍呢?”

“哦,今日收了許多禮,我讓她在醍醐幫忙整理。”

七當家吹了聲口哨,哨聲急促而銳利,聲未歇,飛嶺便呼地飛進門來了。好厲害的哨聲!我若能學會,以後叫飛嶺就方便多了。

“小姐——七當家安好!”

“你這當的哪門子近侍?來的人若不是我,要想對你家小姐不利的,這會功夫,夠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她弄出去千百次了,等你察覺,人都在十萬八千裏外,上哪找?”

飛嶺臉唰地漲得通紅,直通通跪到地上,低頭拱手道:

“七當家教訓得是!飛嶺一時失察,請七當家責罰!”

我聽到飛嶺跪地,膝蓋不禁一陣發酸發軟。

“是我叫她這麽做的,不關她的事。”

七當家拿起腰間係著的青銅獸壺,說:

“阿樹,我把你裝在這裏頭,貼身帶著,可好?”

“你願當金角大王銀角大王,你自當去,我可不願應聲到葫蘆裏去。”

“葫蘆瑞安樂著呢。”

“天大地大,心若安樂,哪裏不得安樂?心若不安樂,處處伏殺機,哪裏可得安樂?你無須掛心我。”

七當家哈哈一笑,從窗上下來,突然欺近身,湊到我耳邊,低聲說:

“我就想把你裝到我的葫蘆裏,朝夕不分離。”

我臉上一熱,急忙往後退開幾步。這才第二次見麵,這人當真**不羈。嘴角還掛著一抹壞笑,我就不應該為這樣的人操心。

“飛嶺,起來吧,嚇唬你的。”

飛嶺看了我一眼,我瞪了七當家一眼,對飛嶺點一下頭,她才敢起身。

“我問你,這山中人與非人,哪個有膽子敢跑到大橡廟撒野?”

“回七當家話,沒有。”

“也罷,我給你提個醒,你不至於白白跪了我一通,你家小姐也不會怪責於我。記住了,這山中隻有三個地方,衡鹿守是絕對安全的。”

“請七當家明示!”

我這個傻氣的近侍,也不看人眼色,又當真了。

“大橡廟,鬆居,還有就是我在的地方。”

飛嶺拱手道:

“飛嶺謹記在心,謝過七當家!”

“七當家,你是找我,還是特地來捉弄我的近侍?”

“找你。”

我一時語塞,本意隻是要詰難他而已,沒料到他會這麽回答,還答得這麽直接。從小到大,從沒人對我這樣子說話的。山中的男人說話客氣,山外的男人麽,根本沒有機會以麵首的身份和我說話。

他渾不在意,自顧自地講:

“今日是你第一日任衡鹿守,我怎能不來捧場?我在上麵看了快一個半時辰,沒想到橡山還有這麽多人,難為你了。”

我看了一眼屋頂,七當家說:

“不是這個上麵,是翠玉坡。”

日卷軒後麵的山丘叫翠玉坡,坡上杉樹有些年頭,山人說“有些年頭”,多數以千為單位,杉樹矮的三四十,高則五六十米或不計。以七當家的脾性,必是坐在樹齡最大的那棵上麵,山人稱之為“直將軍”。直將軍的樹葉皆密集地長在樹頂,整個樹幹連一個旁枝都不長,挺拔俊秀,不阿不諛,有大將風範,故而得名。

“在直將軍頂上麽?”

“嗯。”

“風景如何?”

“太吵了,沒法看。”

“吵?今日人雖多,大家興致也高,倒也還算守規矩,無人敢說話。”

“我說的不是人。今日全山動得了的非人,又都趕集來了,跟你任賢禮那日一樣。我想是你的好日子,難得又出一個衡鹿守,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想到它們比活人還多嘴!”

七當家揪了揪耳朵,低聲又不知罵了句什麽話。

抱著雙手坐在五十多米高杉樹樹冠上的紫衣結界師和他的黑雕鴞,還有飄浮在空中不計其數難以想象的非人,這般有趣味的世界,唉,隻可惜我無緣看上一看。

“要是能像你一樣到樹頂上看看,那該有多好啊!七當家,有法子麽?”

“有。”

“太好了!什麽法子?”

“你以後不喊我七當家,我就告訴你。”

這個買賣挺劃算的嘛——不喊就是了,有什麽困難的?

“喊我的名字,未立。”

“你年長於我……”

“要還是不要?”

“小姐……”

“飛嶺,你有沒有法子?”

“我……我功力不足,若帶小姐,怕有危險……”

“要!”

反正橫豎不喊就是了。

“簡單。”

“真的嗎?現在——不,等你養好傷再上吧。不過,你先跟我說說,要怎麽上去?”

“我抱你上去。”

我就不應該和這個人說話!

“七當家,請自便。”

我朝門口走,飛嶺緊跟在後,對她的當家一臉歉意,哎,畢竟是在襄讚衛待過十幾年的人,餘威猶存,羈絆猶在。

“喂,阿樹,你自己說,我不摟著你抱著你,怎麽帶你上去?”

“我不上去了。”

眼前飄過一縷紫煙,七當家橫在我和門口之間,側著身,撓了撓頭,似乎不想讓我看到他的神情,又似乎不敢看我,說:

“你……別走……”

“想狄明堂主何等持重,請少堂主莫忘家風雅範!”

“方才……講抱你那句不是情話,是帶你上去的法子,葫蘆那句……才是。我……當年在醫帳中聽你發落憫香曉瑩,覺得你這女人傻得緊要,我狄明未立不歡喜傻女人。這十一年在衛裏,難免聽到你的消息,一年又一年,消息倒不少,也不見你變精明。我這山中,除了非人,就是人,還有你。”

冷不防聽到這樣的表白,我愣住了,望著他的側臉,像白紙上鮮活地烙印著的黑色印戳,聽到印戳幹脆利落地“啪”地一聲,落在紙上,不可更改的日期,不可更改的收件人地址,墨跡分明,斬釘截鐵,手指尖觸摸著,像崎嶇的樹皮一樣,崎嶇地滄桑著。是什麽令橡山的男人做得到如此這般地等待?

對於身為半個都市人的我而言,實在有些匪夷所思。在外麵,我聽聞見證過的種種習以為常的、種種駭人聽聞的欺瞞、背叛與不忠,令我以為男女之情事婚事隻是如此,亦不過如此,什麽一見鍾情、矢誌不渝,多數隻是編劇謅出來彌補觀眾的心理空缺罷了。我十八歲前不見男人,十八歲後見了又等同不見,然而,我的麵首卻為了我十八成人禮的樣子,為了未曾言語的一念心動,默默地等了十一年。都市人認為不可抑製的、無法抗拒的生理衝動和獵奇,乃是天經地義的;橡山男人卻有他們另一套的天經地義,凜凜如杉,毅毅如鬆,樹植在那裏,活在那裏,此生便不再動搖了。

除了永續林,橡山的樹在一個地方生,在一個地方死,不像城市的樹,不知什麽時候又來一輪城市規劃,就得搬家了。山人和樹一樣,一生隻長在一個地方,可能因為隻有這裏可以生活,反而感到安穩踏實,所以能夠死心塌地吧,因為這裏是橡山吧。不必像我這樣,身在橡山,心還不知漂流何處,活生生把自己折騰死。

七當家右邊嘴角的傷痕沾了點灰塵,我拈起長策袖,踮起腳,輕輕擦去那一抹塵勞,隔著衣裳觸著他的臉龐,感覺到他渾身一顫,那一顫,並不是身體上的顫動,我觸著的,仿佛是他溫熱的心意。七當家低下頭,有那麽短短的一瞬,他的臉抵著我的手指,我很想輕輕地拍拍他的肩膀,仿佛他是我飽經患難的兄長。

我向著他微微躬身,低下頭,又立直了。黑寺神拍打翅膀,飛出去了。我們就這樣站著,聽黑寺神盤旋林中,間或高亢地鳴叫一聲。

這一抹之柔情,永遠無法回報他一山一人之深情於萬一,我隻能希望,我對我的麵首所懷有的那一份難以言表的感激與尊重,可以在這無聲的心聲中,完好無缺地傳遞。想到終有一日,我的正弓昭明於橡山時,他所要承擔的失落和痛楚,必定遠遠地超過別的麵首,我心中就湧起無限的悲傷;在心中看到未來的七當家,坐在高不勝寒的山巔,坐在秀於眾林的樹冠,煢煢孑立,對月舉杯,陪伴他的隻有他的靈獸,和我看不見的非人,看見這個場景,我的淚水泛上來了。

從參道下來到東邊岔路口,山指甲開了一樹的花,如白霞光般流瀉,雲朵般錦簇,花香玲瓏,擁立著一塊界石,上鐫“青雲端”三個大篆,雖在今日,也仍能從縱橫捭闔的大筆觸中,感受到端木初祖當年萬丈之豪情。

參道上上下下都站滿了山眾,大家對我這個新衡鹿守,熱情依舊絲毫未漸,啊呀,估摸著得再過段時間,他們才能習慣我的存在吧,不至於把我當作一個誤打誤撞進了千年深山的老外。

我沒有多想,對眾人揮了揮手,大人們還沒反應過來,正一和他的手下嘻嘻笑著,使勁對我揮手,山人一向慣了鞠躬拱手,大概覺得新鮮,一時參道上袖雲連天,蔚為壯觀。我抬起頭,對著天上也揮了揮手,那裏必定停留著無色無味無形的諸多非人吧。

謝謝你們來捧場!

從此進,便入端木居自家林園。

走了好一會兒,到半竟河,上有拱橋,名之為照橋。

樹枝倚著無形的屏障,拂臨水麵,斜影橫斜,無心出岫,海棠垂枝,河中散遊幾塊鯉魚石,懷抱一千四百年未曾熄滅過的渴望,不知疲倦地探出頭來,逆流而上,依舊躍躍欲試。一千四百年來困在彼處的鯉魚,不知我站著的照龍門,看似唾手可得,不過一場風花雪月,轉瞬即逝,像古希臘那個將“一”不斷對分為二分之一的惡作劇一樣,隻能無限接近,而永遠不可能抵達真正的零點。為了什麽,依然熱情不減?

我還沒走下橋,聽到黑寺神的鳴叫聲——如今我也熟悉它的聲音了,若在不眠的夜晚聽到,想必更加淒涼些吧。

“小姐,小姐……”

“嗯。”

黑寺神盤旋了許久,必是感知了主人的心意,它的主人也在心中盤旋了許久吧,最後似乎下定決心離去,終於朝西北角飛去了。

狄明堂不是在東南邊嗎?

手上的傷看起來不輕,換作一般人,早痛得齜牙咧嘴了,他怎的完全不當一回事?難道非人留下的創傷痛感與人為的創傷有所不同嗎?不可能。是不是結界師經常受傷,已經習以為常了?抑或對他們來講,這隻能算得上是輕傷?我怎麽說也是衡鹿守,我能為他們做什麽?看不見非人,自然無法種心咒,我若草率地摻和進去,隻會給他們添亂子。難道我什麽都做不了嗎?

義行如意也不在西北角。

他去哪裏?

“小姐,小姐,少爺在等你呢。”

黑鬆底下,站著的正是冰大叔。我與他的目光相接,像某個冬日裏心神恍惚時,下意識地去抓門把,被靜電電了一下那樣,剎那間的醒覺,在心裏擦亮了:他知道我所思所想。

上午他陪鬆子婆婆和老先生禮拜大橡神,上山的人絡繹不絕的,他們隻在醍醐喝了杯茶,便走了,人多事多,我倒無暇多想。這般麵對冰大叔的,自我到橡山,也隻有從地神廟回鬆居那晚了,那時有剛叔在,今日有飛嶺在,這在橡山未婚之人而言,便算得上獨處了。他背著手站在樹下,神色溫和,仿佛不管我心中如何波瀾起伏,他皆波瀾不驚。他隻是看著我,並不是在judge我,審判我,帶著幾分對自己的篤定,和幾分放縱我的寬厚。

我落在兩三步之外,用心中的縫紉機,在黃色落葉和白色光影的小徑上,一針一眼地打出冰大叔的腳型,踩著他的腳步走。他的腳比我大許多,我可以輕輕鬆鬆地落在他的腳印裏。我正全神貫注對腳型,像玩跳房子遊戲一樣,冰大叔突然停下腳步,我差點撞上他了——這個鞋印對不上了。

“記住了,你隻要這樣子跟著我走,就可以了。”

我抬起頭,望著他,覺得不可思議。

“我……你怎知道……”

他背後又不長眼睛,怎麽知道我剛才玩的遊戲?不是,對我而言,那不是遊戲,仿佛那個時刻,隻有那麽做,那麽分心,我才能心安。

冰大叔抬起手,手停在半空,又收回去,撣了撣前襟上莫須有的灰塵,清了清喉嚨,說:

“餓了吧?夏娘今日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菜等你們回來,走吧。”

橢圓葉木藍張開粉紅的花瓣,振翅欲飛,仿佛可以聽到無數細碎拍打翅膀的聲音——不知黑寺神在哪裏拍動它的翅膀呢?

橡村的午後像一部流暢的黑白片,若配上Louis Armstrong的“A Wonderful World”,剛剛好。

山間雲霧徜流,涵養人心,才令這裏的節奏,比城裏的,慢了個七八拍吧。這裏的慢,倒不是動作一味地慢,不是讓人心焦、不耐煩的不幹脆,山人真做起事來,雷厲風行,不亞於任何人,但不管怎樣的雷厲風行裏,都有種清心靜慮,有著寫一紙正楷的規矩和從容。

我一直愛看鬆子婆婆幹活,即便隻是像現在這樣掃地,也一筆一劃一捺一撇,每一個筆畫從容不迫,仿佛世間當下隻剩掃地一事了,沒有未竟之事,也沒有未謀之事,忘了時間究竟是快是慢。無論鬆子婆婆做什麽,一旦開始,就很少說話,在她身旁,即使隻是看著她,或者和她一起默默地做事,心裏都會感到很安穩,並不覺得非說些什麽不可;在外麵的世界卻常常覺得自己非說些什麽不可,催迫而衍生的語言,瑣屑而費勁,我以前常覺得累,覺得厭惡世間的生活,大概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吧。

“小姐,三十三堂口的諸位小姐給您請安來了,秀大叔已安排在文德軒等候。”

我一聽,腦袋“嗡”地一聲響——頭大!

“鬆子婆婆,您可也沒說當上衡鹿守還有這許多麻煩事呀。”

“你可也沒問呀。”

我歎了口氣:

“三十三堂的,我認識的也沒幾個,請什麽安呢?不請我倒自安。”

冷泉笑了,說:

“小姐,可這山裏人都認識你呀,更不知有多少人想結識小姐呢!”

“好不容易得半刻清閑,等一下還要上課,這不是存心不讓我安生嘛。”

阿信掩嘴笑道:

“小姐,如今你正兒八經當上衡鹿守了,可不像從前啦,堂口之間,還是須多走動走動的,衡鹿守畢竟是群山之首呀!再說了,小姐又不愛出門,她們不上門來,就算等上一千年,也甭想在外頭見到你。見見人總是好的呀,要不然像昨日那樣,這還是頭一天當衡鹿守呢!一回來就把自己關進祖堂,悶了一整個下午,誰也不見,藥石也不用,擔心死人了!”

秀大嬸笑罵著,作勢要掐阿信的臉,阿信笑著躲到飛嶺身後。

鬆子婆婆荷荷笑著,說:

“這就是當鬆居小姐的代價。”

“外婆,您老人家自己當去吧,雙手奉送。”

“我是當過了的。你呀,讓你見幾個小娃娃都要哇哇大叫,我看你還沒能熬成樹婆婆,就早愁死了去。”

“樹婆婆?唉,前途一片黑暗。人生還有什麽盼頭呢?”

鬆子婆婆拿起小掃帚在我屁股上一拍,說:

“去吧,小姐。”

我歎了口氣,對冷泉說:

“你去傳話,說我就出來,先上茶。信婆婆,少念了,去幫我撿件喜氣點的衣裳出來。”

“小姐,你可知現在外頭都興什麽呢?”

“怎麽?還興我穿的衣裳?”

“又被你猜中了。小姐在家宴上穿的紫玉蘭花色,如今可是全山最熱門的花色呢。還有一事,我敢打賭,小姐肯定猜不中!”

“沒興趣。”

“哎呦呦,小姐,你不想猜一猜看看,和你大有幹係呢!外頭還興說一句話……”

秀大嬸哼了一聲,說:

“這孩子越發地沒個大小了!去去去,照小姐吩咐的去做!”

等阿信走遠了,我悄聲問飛嶺:

“外頭興說我什麽?”

飛嶺低下頭,偷偷瞟了一眼鬆子婆婆,咬了咬嘴唇,說:

“小姐真想知道?”

被飛嶺這麽一說,不想知道的,也特別地想知道了。

“都是無關緊要的閑話,沒什麽的……”

“你也想跟我賣關子?說吧。”

“這……她們……玩笑話來的……就說……那個……嬌羞有如衡鹿守……”

什麽“嬌羞有如衡鹿守”?我幾時嬌幾時羞幾時嬌羞了?

“嬌羞”?

竟然敢用這個詞眼形容我!而我竟無言以對!

可恨!

“開弓禮?”

飛嶺的臉唰地飛紅,不情願地點了點頭,說:

“玩笑話而已,小姐不必當真。男人們覺得小姐矜持得可愛,女人家麽,閑來無事,就學起來了,並無惡意。”

我還真是破天荒頭第一回領教什麽叫作橡山的無聊和好色。好啊,這麽想學我的樣子,那就讓她們學個夠!

放題無料。

秀大叔見到我,先是有點詫異,接著又點一點頭,微笑著說:

“小姐高明!”

宗光摸了摸鼻尖,似乎也想到了,眼睛一亮,低聲說:

“我也常覺得近來山中氣候有些過了,唯有小姐可撥亂反正。小姐請!”

我沒有換什麽喜慶意思的雅服,也沒有換別的什麽雅服,依舊穿著日常在家的燕居服,燕居服全都是一般素淡的棉布料子。換不難,我是怕這一換,等三十三堂的小姐出了鬆居大門,結繭東繩,各處繡社又要開始新一輪的忙亂——紫玉蘭還沒謝,繡球花就開滿山了。

據說我十八歲成人禮時穿的藍布有文衣,事後頗為時興,時至今日,全山成人禮的有文衣,皆用布做。

萬萬沒想到,我可以做橡山的時尚教主。

母親出閣後不住橡山,我也少住橡山,而鬆子婆婆年事已高,橡山惟衡鹿守馬首是瞻,無衡鹿守已近三十年,缺失衡鹿守的這三十年,眾人便看著以清源集美為首的寂夜台,肌膚勝雪,鳳儀楚楚。清源集美以為我可當最佳的媳婦,殊不知我是她的對頭,不過,以她的精明,用不了多久,便可以看清了吧。

想一想,如果一個人被潑了一身的油漆,要洗幹淨,得費多大工夫?洗盡橡山之鉛華,脫一層皮是在所難免的吧。我也許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然而,先祖入山時,吸風飲露,素樸天真,我若不還橡山一個本來麵目,將來有何麵目見先祖於地下?

等我反應過來,發現我又把右手放在交領處——合歡花在的地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看著一襲布衣,像李騎都那般才為世英,振臂一呼創病皆起,堂上一呼階下百諾,擁有那般應者雲集的號召力,不也該當感到惶恐麽?

荊楚勇將,射必中的,力可縛虎,個個甘願跟從李騎都深入匈奴腹地,出生入死,百死不惜,而我,又要將橡山帶往何處?又該將橡山帶往何處?

我手上也有許多身家性命在。

“以前讀史,至周公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處,常自疑惑猜度,握著一把濕頭發見客人,豈不是不顧形象,令人難堪麽?今日聽聞諸位來訪,迫不及待地想見大家,衣裳也不及換,便跑出來了,隻可惜無一頭濕發可握,以表忠誠。”

座中三十三堂的小姐們,綽約娉婷,衣冠鮮麗,珠翠絢爛,膚白如玉脂者為多數,想是橡山的上流社會,現今流行的就是這個顏色吧。照這樣下去,三十三堂外的橡山女人,那些真正為橡山日夜辛勤勞作的女人,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女人,曬成陽光的橄欖膚色,令我引以為傲的膚色,我曾引以為傲的健康和明朗,也許有一天會成為她們引以為恥的膚色,被看作低人一等的膚色。

無論在哪裏,以膚色區別對待他人,以膚色藐視踐踏他人,都是我所不能原諒的,即便是在橡山——也正因為是橡山,我更不能原諒。

外公本家閆明堂的菊亭,是我的外甥女,今年二十三歲,長得嬌小玲瓏,她是座中少數的橄欖膚派。

“若姑姑回閆明,我怕真是要握著一頭濕發見姑姑了。許久不見,菊亭很是想念姑姑!”

“你長得甚好,我也放心了。”

寶智印堂玉鉉長著一雙淡眉,淡得幾不可見,說:

“我見姐姐臉色紅潤,必是身體安泰。衡鹿守安泰,便是我橡山的福氣。”

“多謝你用心。許是方才在院子裏掃落葉,身子暖了的緣故。”

穀野椿田搶著說:

“姐姐以鬆居少主之貴,衡鹿守之尊,豈能沾染這些下等活計!吩咐下人去做便是了。莫非是底下的人偷懶麽?若如此,椿田倒有的是法子整治他們。”

看來穀野椿田依舊沒能學乖。

眼角餘光中,見冷泉緊緊抓住漆茶盤,手指節發白。

我淡淡地說:

“我鬆居無下人。”

穀野椿田又搶著說:

“是椿田失言了!鬆居自然不可與外堂相提並論,我方才指的乃是堂外那些好吃懶做的下人。”

“是麽?我看橡山,無一個是下人,無一個是上人,你倒好眼力。”

穀野椿田倒也不算太蠢,這次聽出來了,臉上一陣青紅皂白,支支吾吾不敢應答了。

三錫掌慧,據說頗有才名,長得也不俗,柳眉入鬢,青鬢上簪一個珍珠發卡。

“姐姐菩薩心腸,自能一視同仁,篤近而舉遠。孟子尚且有言,君子可欺之以方,椿田姐姐也是怕姐姐將來被欺瞞了去,防範於未然,故有此言。”

“我嚐聽寧受人之欺,毋逆人之詐,這麽說來,是我落伍了。如此未雨綢繆,椿田掌慧高瞻遠矚,怕我是拍馬都趕不上了。”

“姐姐謬讚,我等豈敢!我等在座的,皆是諸堂之後,自然客氣講禮,絕不做那等爾虞我詐的勾當,隻是山中良莠不齊,雖說佛家講眾生平等,但現實還是現實,我輩見此,也甚是痛心疾首。”

南邊窗下有個紫檀嵌雲石麵海棠式花幾,剔犀花瓶裏插的一隻崎曲的白玉蘭,恰巧落了一瓣,在案上仿佛一葉白玉舟,我走過去,拿起花瓣,嗅了嗅。

對著世尊拈花微笑的大伽葉尊者,謝謝了!

我聽到內心深處的小人,evil地笑。坐下來,捋了捋衣襟,把花瓣給了冷泉,說:

“將子真先生這片飛花,送與掌慧。”

聽見冷泉心裏的小人,evil地笑。

“是,小姐。”

掌慧支了個漂亮的蘭花指,接過花瓣,微微一笑,說:

“範縝與竟陵王論說因果,將人生比作樹花同發,落花或墜於茵席,或墜於糞溷,貴賤殊途,不過隨機罷了,哪裏有什麽因果在?但我佛家講因果輪回,尊卑貴賤自有前因後果,範縝想不認,也賴不掉。欲知過去事,今生受者是。做少主,自有能做少主的命理;做下人麽,當然也是有該做下人的命理;連這落花,也有該它做落花的命理。掌慧淺薄,請衡鹿守點評點評。”

三錫掌慧,叫你閉嘴,還不閉嘴,看來隻好掌嘴了。

“原來你還講因果?野狐也曾為禪師,因學人一句問,‘大修行人落不落因果’,他答‘不落因果’,五百世墮做野狐身,直等到懷海百丈禪師出世講法,化身做一老者隨眾聽法,有一日將這段野狐公案秉明百丈禪師,求百丈和尚代為轉語,百丈答‘不昧因果’,才度他脫了這個野狐身。不知你知不知這個因果?百丈立清規,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如此說來,祖師在叢林做的也是下等人的活計。六祖慧能往至黃梅禮拜五祖忍大師,五祖說六祖是嶺南人,又是獦獠,哪裏做得了佛。慧能答‘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五祖知慧能根性大利,命他隨眾作務,著槽廠舂米去,一舂便是八個月,如此說來,慧能大師本也做的是下人的活計。五祖傳衣缽,神秀做的偈子不見自性,慧能也有一偈,可惜他不識字,請江州別駕代為書寫,江州別駕譏笑道,你這舂米人也能作偈?慧能不動聲色,隻說,‘欲求無上菩提,不可輕於初學。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沒意智。若輕人即有無量無邊罪。’生死苦海,你我都是沒有把握的人,頭出頭沒,到了臘月三十,四大分離,六識渙散,兩腳一蹬,莫說當主子當下人,到哪一道還說不準呢!稍一不慎,說不定風水輪流轉呢。那時節,哪有你我說話的份呢?我看是由不得你我了。由不得也好,舍不得也罷,到頭來還不是各人因果各人負?你既說因果,可知這個因果麽?諸位既知自己是各堂的少主人,何為主人?橡山曆來以不苟同五濁惡世為傲,諸位現在是少主,將來是各堂各戶的主母宗婦,橡山將來立足何地,以何為傲?望各自參詳,善自珍惜!”

掌慧咬了咬嘴唇,低下頭,說:

“三錫掌慧謹受衡鹿守教誨。”

“教誨不敢當,你我同輩,切磋砥礪而已;我知你聰明伶俐,望你善用這份聰慧,日後在山中,做一個榜首。鬆子婆婆常有如此教誨,可惜我頑劣,沒有長進。共勉罷。”

“諾。”

吼吼吼,當個衡鹿守也不錯嘛!

清源堂的小姐輕著羅紗裙,眼神清靈,想開口,卻先飛紅了臉,頗為羞澀,我倒有點意外。

“清源淨影願承衡鹿守教誨!”

“淨影……淨影……‘淨心水器,莫不影顯,常現在前’之淨影?”

清源淨影抬起頭,羞怯地一笑,露出一口齊整雪白的牙齒,映襯了她臉上的紅暈,當真是明眸皓齒,美人善睞。

“正是!姐姐博聞廣識,淨影深服!此名乃是太老所賜,取自《華嚴經》一句。”

“這名字可真清澈呀。”

“謝謝姐姐誇獎!我在清源常聽聞姐姐的故事。姐姐向前少住山,每回住山,平大夫又皆囑咐靜養,我等不得親近。前日聽竹凜總管說起與姐姐一番答話,讚歎姐姐道韞神清,林下風氣,更願早日得見姐姐,不料今日得見了!”

清源淨影好不容易說完,仿佛希望她兄長或父母親在一旁似的,有些不知所措,又鼓起勇氣說:

“望姐姐得空,多往清源玩耍,淨影翹首以待!”

這句“翹首以待”,想必是她替人捎的話吧。座中好些人撚著帕子掩嘴,倒還不敢笑出聲來。

“得淨影盛情,先此謝過。有因緣,我也當拜訪老堂主與堂主。”

在這個後宮,隻好避重就輕這麽答了,不然還能怎樣?

我已為我的麵首在祖堂麵壁思策了一個下午,隻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對策——我孑然一身,多情也隻是多煩惱。揮利劍斬情緣,誰也不理那般硬起心腸,我做不到。對境起心,我等本不過凡夫俗子,在所難免。若我不是衡鹿守,不是鬆居少主,又將如何,這樣沒有意義的問題,我停止追問了。我的麵首有幾分真心實意,有幾分虛情假意,這樣自私自利的問題,我早已停止追問了。清源天一也好,七當家也好,其他麵首也好,我注定是要辜負的了。他們等待我多年,我實在不忍心辜負,然而我的正弓,不也等待我多年麽?辜負便是辜負了,薄情寡義我也得認了。要不然像母親那樣嫁給外橡山的父親,讓橡山男人一起傷了心,也算公平起見,但我在外麵多年,也沒遇著心儀之人,如今回到山裏,就更不可能了。何況,何況……何況什麽呢?

我已不願意嫁給外橡山人了。

就算我把自己困死在祖堂,也於事無補。修業尚有一年時間,算了,這個棘手的問題,留給一年後的我去搞定吧。

翦月在射館門外探頭張望,看見我了,縮回頭去,又探出頭來,猶豫著是進門來還是退下去。

“翦月,有事麽?”

“小姐——我午後去村裏辦事,回家路上,就在咱們山下,不是,還沒到咱們山腳下,涵觀林中的禾雀花不是開得正好麽?我摘了些,想讓秀大嬸和麵炸了吃,哎呀,想起這個雀花酥,我就口水直流,都想了一年了!就在花叢裏,碰見一個年輕女子,說有萬分迫切之事,要見小姐,說非是衡鹿守,無人能助她解困。”

飛嶺將弓弦卸下,問:

“什麽樣的人?幾時的事?”

“我在畢琉橋上遇著亭小姐的轎子,亭小姐說她方見過鬆子婆婆,諸堂口的小姐已先走一步,怕耽誤小姐止歸。亭小姐還看了七當家送我的簽名符,甚是讚歎。我過橋不久,進了涵觀林,就見到那名女子,她說有急事求見小姐,我說止歸如叢林坐香止靜,天塌下來也不能打擾,等結束了,我便稟告小姐,當時約莫是未時正,我請她進山等候,她說腳上有傷不方便走動,央我一定要轉告小姐,萬萬要求小姐下山一見,給她一條活路。”

飛嶺皺了皺眉頭,說:

“說得這麽嚴重……但要小姐下山一見,這山中誰敢如此?你問清她是哪裏人沒有?”

“這……我見她臉上蒙著帕子仿佛帶著哭腔,腳傷又似乎不輕,一時忘了問了……”

“小姐,要不我先去看看?此人來路不明,我怕有什麽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