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麵首

“小姐,你怎的還這麽優哉遊哉的?還未梳妝打扮,家宴就快開始了!難怪我爹娘要差我過來看看,果然!”

阿信一進來,就大呼小叫。

我倚著憑幾嗑鬆子,手爐擱在盤腿上,旁邊的火盆裏,燒暖了的炭偶爾發出劈啪的響聲——天下太平,於願已足矣。

飛嶺愁眉苦臉,說:

“阿信姐,你倒是想想辦法。小姐一回來,就像得了大赦一般,午後睡醒看了一炷香書之後,就一直坐在這裏看風看雲,說什麽不想出去見人了。”

“飛嶺,你越來越像我,也打起比喻來了。”

“哎呦呦,我的小姐呀,你這會兒還有閑情雅致打趣呢!今夜的家宴非同尋常,可不是尋常吃一餐飯那麽簡單!諸山的公子哥兒翹首以待多年的,不就是這個麽!今個晚上,他們可是要向小姐你獻上麵首的呀!”

“麵首?聽說做這個有點麻煩呢。”

“是呀,橡山男子年滿二十一歲須得抄《金剛經》血經一部,做麵首一個,麵首的顏色由占卜決定,用料須得自己進山采,抄經時和墨、朱、金與血,麵首上著的紅色,取臂血或舌血。刺血前戒鹽、大料調和等多時,若不戒,血則發黑;山中一般至少戒時三個月,到半年不等。《金剛經》贈娘親,麵首贈心上人,傳統一直如此。”

“反正我也知道該得多少個麵首,著急什麽呢?”

“小姐,這可不僅是你的終身大事,也是鬆居和橡山的大事呢!這山中能為小姐保留麵首,又敢為小姐保留麵首的男子,有二十六位呢,每一位可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小姐不盛裝打扮一番,怎麽說得過去?”

“我又不是專門收藏麵首的,要那麽多幹什麽?就這樣吧,已經夠好了。”

阿信跺了跺腳,說:

“小姐!你存心和我過不去不是?”

阿信脾氣急,著急的時候特別可愛,我最愛這樣逗她玩了。

“我家常就這樣子啊。誰居家還濃妝豔抹的?喜歡我素顏的,自然喜歡;不喜歡的,自然不喜歡。該留的留,不該留的也不勉強。記得《鏡花緣》中唐敖吃朱草那一節麽?腹中濁氣下降,放了幾個屁,把九分陳腐文章放掉了,隻剩一分精華——如此可見最後留下的都是精華。”

阿信和飛嶺兩個在鼻前扇了扇風,笑開了。

正上腮紅的時候,聽到一葉庭裏傳來幾聲雕鴞的鳴叫。

飛嶺說:

“小姐,這是黑寺神。”

阿信停了手,跑到門邊,往院子張望,回頭大聲問:

“飛嶺,真的麽?真的是七當家的善護黑寺神麽?”

“七當家雖然神出鬼沒,畢竟也是衛裏的人,我絕不會錯認他的善護的。小姐,七當家主掌界司,手底下共有二十七位結界師,學界師不計在內。我等在大橡山享太平日子,界司實在居功甚偉。每位界師都有自己駕馭的一兩個非人侍神,善護倒隻有一個,善護須具備尋常禽獸不具備的靈力和勇力。外麵這隻善護叫黑寺神,威猛無比,靈力超凡,與七當家形影不離。在衛裏,十大當家中,除了我師父二當家,我最怕的,就數七當家了。嗬嗬,我真沒料到……”

“沒料到他也來咱們的家宴,是不是?七當家不也是狄明堂的少主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再說了,這山中能降服他那般人物的女子,你掰掰手指頭,數得出幾個?說得出幾個名字來?除了咱們家小姐,還能有誰?小姐,小姐,我想求你一件事。”

“少拍馬屁。你先問過宗光,他同意了,我就帶你進場。”

“他敢不同意?小姐,好不好呀,帶我一起去嘛!我真的很想見七當家。我見不上七當家,小姐也有責任的。我不管,你要負責。”

“這就奇了,我怎麽對不住你了?”

“祖製衡鹿守未滿十八,未婚男子不得私自親近衡鹿守,非迫不得已,不得近衡鹿守三丈之地。小姐方滿十八之際,又……,那個……識得小姐的男子屈指可數,若小姐隻是尋常人家的小姐,說不定七當家早就上咱們家提親,我不也就能早點一睹廬山真麵目了?你說說,是不是這個理?所以呀,你今夜非得帶我進去不可。”

“我若是尋常人家的小姐,七當家能上門來嗎?幸虧你小姐我是衡鹿守。這麽說來,你還欠我一個人情呢。停,改日再還。宗光的麵首,早已是你的囊中之物,宗光未來要繼任鬆居的總執事一位,你是現任總執事之女,也是下任總執事的賢內助,為了看個什麽人而去,傳出去了,豈不讓人笑話?飛嶺,走吧,今夜麵首大豐收,咱們可別錯過了。”

阿信嘟著嘴,垂頭喪氣,拿眼瞄我,我沒法,隻好說:

“要不,我跟七當家要個簽名給你如何?”

“簽名?”

“世間人都這麽幹的,為了得到偶像的簽名,耐著性子排上好幾個時辰的隊,偶像就是我們說的大人物。怎樣?你到時可就是大橡山唯一一個擁有七當家親筆簽名的人了。還有個附送的好處,你可以隨身帶著當護身符,急急如律令,絕對靈驗。”

“親筆簽名?世間還有這樣的好主意。我要!”

“你去挑本書或者弄張好看點的紙送進香照堂吧。記住了,你可欠我兩個人情了。”

“兩個就兩個,小姐,我能不能幫冷泉也要一個,我有好事不捎帶上她,她回頭鐵定和我翻臉。”

“可以,一個兩個沒差。飛嶺,幫我記著了啊,阿信欠我三個人情。”

秀大叔和宗光在堂外的迎客鬆下候著我們了。

飛嶺對提燭龍的香渠和翦月說:

“你們暫且退下歇著吧。”

香渠和翦月兩人對望一眼,猶豫了一下才應答。

“有什麽事?”

“這……”

翦月靦腆,香渠素來大膽些,就說:

“聽說因小姐的緣故,阿信姐和冷泉可得七當家的簽名……”

我額頭上冒出三道線,再這麽發展下去,估計全橡村的小女生都要跑過來排隊等七當家簽名,先別說我會把我的追求者嚇跑,單單校長那一關我就過不了了。

“小姐,翦月膽小些,又怕黑,想討個七當家的簽名符,好做防身之用。”

我額頭上又冒出三道線,散發著濃厚都市娛樂炒作氣息的親筆簽名,一轉眼間變成了富有濃鬱鄉村神鬼風的簽名符,我不由得感歎:橡人真是太有才了。

飛嶺看了我一眼,對她們倆打了個眼色,示意她們快點走,翦月低下頭,囁嚅道:

“翦月一無是處,給小姐添麻煩了。請小姐莫怪香渠,香渠也都是為了我……”

“你們都備好紙箋了吧,拿出來吧。”

香渠飛速地抬起頭,咧嘴一笑,眼睛一亮,說:

“知我者莫若小姐!小姐,早已備好了!”

飛嶺接過紙,捏了捏兩個人的臉頰,笑罵道:

“你們那點小花花腸子,小姐還不知?欺小姐心軟,該打。”

秀大叔站在我右手後方,朗聲喊道:

“衡鹿守鬆居第十八代嫡長孫女則樨受獻!”

座中皆起立拱手,我低著眼,微鞠躬拱手還禮,從眼角餘光見堂中座無虛席,也隻敢看一個個虛糊的人影樹立,不敢較真地究竟分別甲乙丙丁,即便如此,臉上也不禁微微地發熱,幸好不像我在點簽禮那樣地火上澆油。

主位坐北朝南,右側主賓為端木老先生,左側首位是鬆子婆婆,鬆子婆婆過午不食,但逢家宴,卻會破例進食,也和賓客一樣,高高興興地吃。主位後置一黑漆邊座平金迎客鬆六扇屏,坐墊前有一個紅木山水螺鈿炕桌。坐定後,我抬眼掃了一眼堂內,本來自以為做好心理準備了,還是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除了鬆子婆婆、我和飛嶺,清一色的都是男子。座中有長老會的諸位長老,襄讚衛排得上號的諸位當家,十七堂男堂主、十六堂女堂主的眷屬,諸山少東家和總執事,以及阿信如數家珍的各位戴麵首的追求者。

座中長輩雖多,但有這麽二十多位麵首男不約而同地盯著我看,生旦淨末醜,素麵花臉,藏在各色麵首後熾熱的眼光,炯炯如夏日,坐在老先生旁的冰大叔,戴著黑紅二色的麵首,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他從不曾這樣看過我,就連雨中那一次,也和今天的感覺不一樣,我想起黑玉弓,臉上一熱,不由得低下頭來。

秀大叔輕輕咳了幾聲,飛嶺侍坐在我左手邊,扯了扯我的長策袖,我鼓起勇氣,決定不做小女兒姿態,想起鬆子婆婆或母親以前主持家宴,談笑風生,鎮定自若,賓主盡歡,今晚輪到我做東道主,心中又不免有些怯怯的。母親若回來,由她主持,鬆子婆婆從不出聲,因為鬆居隻有一個女主人,今晚鬆子婆婆大概也不會說些什麽了,然而畢竟有鬆子婆婆在場,有個靠山,這麽想,也就淡定了許多。

“廿九年來,諸山不遺餘力,照護佑樹,佑樹感恩之心,不勝言表。諸君今日為佑樹而來,所佩戴麵首,皆是世間獨一無二之珍稀,佑樹蒲柳之質,得如此眷顧,不勝言表!”

鬆子婆婆不動聲色,老先生對我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我知冰大叔在看著我,不敢與他眼神相接。

“老先生,岩峰老爹呢?任賢禮還見到他老人家的。”

老爹和老先生鬆子婆婆最相熟,這世上要是連他們二位都不知道老爹去哪了,那也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了。

“阿樹,我正要和你說起,岩峰要我代為轉達,賀喜你呢!今早大當家飛鴿傳書,說要在雷嶺閉關,請岩峰去當護關,他收到信,來和我道別。”

“不知大當家可有說閉關多長時間?”

“這個我倒沒問。你任後第二個晦日省襄讚衛,大當家須得在場向你匯報工作。岩峰是鼓主,明年又值大橡祭,如此說來,二位在雷嶺的時間應當不長。又說他和你在月湖的賭局,本當今晚見分曉,可惜不能親眼見證。”

我忍不住笑,正要答話,席中傳來寄老爹的聲音,他坐在東邊第二間長老會一席中:

“阿樹,連岩峰老兄,你都敢賭?哈哈哈,怎樣,月老那一局賭大賭小呀?”

座中不少人竊笑,任誰都知道寄老爹指的是什麽,我不好意思接話了。

“老爹最近怎的三句不離‘賭’字?”

冰大叔突然接話了,這個傻瓜,為我解圍,做得這樣明顯!不過,我還是鬆了口氣,許久沒聽到他的聲音,感覺既陌生又親切,忍不住偷偷瞟了他一眼:他今晚穿了件玄青暗直紋雅服,係一條紫檀色腰帶,打破了他一貫的黑超風格。隻是係著麵首,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他剛要轉頭,我立刻看向別處。

寄老爹嘿嘿笑了幾聲,說:

“持誌,就你沒看出來,我那日不過是故意輸給阿樹的;要能成,讓我給做一千個團子也行。”

若在平時,冰大叔私底下這樣幫我解圍,不知要被寄老爹怎樣調侃了去呢。

我心中一暖,說:

“多謝寄老爹!不過,我可舍不得讓您老人家做一千個團子。”

“好孩子,有孝心。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我記得你七歲就開始戴眼鏡了,那時戴一副圓溜溜的眼鏡,眼睛烏溜溜的,跟我捏的紫菜圓團子一樣,坐在竹窗下,念不知什麽文給我聽,好像還是昨日呢,沒想到一眨眼你就當了衡鹿守,辦麵首家宴了。好樣的!”

寄老爹不是在為我拉票吧?

第十七堂樂壽堂世代傳女不傳男,女堂主的丈夫在山中稱為袖山,十七堂的袖山今年大概六十開外,號德諒,歐體寫得極好,工鳥獸,據秀大叔說,射藝也頗了得。我沒見過他射箭,不過連秀大叔都說“了得”的,必定不凡。

德諒叔摸摸他的山羊胡子,說:

“得衡鹿守如此,橡山無憾!”

“佑樹慚愧。”

許多長輩點頭應和,我更不好意思了,這個一無是處的自己,實在當不起衡鹿守的稱號,也當不起如此盛讚。

西邊第三間首席為襄讚衛,三當家短小精悍,禿頂,頭頂骨隆起,眼窩深陷,據說內功修為不在二當家之下,他左手虛握茶杯,聞了聞香,說:

“許久不見大司首,甚是掛懷!我初見你時,還是個娃娃,往後回山,皆在鬆居靜修,極少出堂,見過幾麵,也隻是個小姑娘,如今已出落得這般一表人才,我心甚慰!你來衛裏玩耍,喝茶不?”

“三當家的趙州茶,我怎麽能錯過呢?您的黃鳳茶,我甚是想念啊。我從今常住山中了,得空必定去叨擾的。”

“去年我新得了一小罐頂級鶴扇,喝了一衝,留了下來,等你回來品一品。”

“一縷茗香,無限情懷,阿樹先謝過三當家了。”

襄讚衛那一間並無人戴麵首,我往東一間看了看,第五堂口的狄明堂主身邊,確有一位戴紫棠色麵首的男子,這必定就是七當家了。他不以襄讚衛的當家出現,回歸本家,看來是來真的了。七當家身材和清源天一差不多,穿一身黛紫綢緞長袍,竟留了一頭長發,頭發隨意一紮,麵首中間畫一個豹子臉。這位豹子當家雙手抱胸,仿佛此身不在宴會,而在深山之巔,見我看他,抬起眼,麵首後的雙眼藏不住銳光,所謂的紫氣東來,到七當家身上,卻成了煞氣東來了,我仔細一看,他背後似有黑氣騰騰湧動,但那也隻是我一時間的感覺而已。

我進來有些時候,戴麵首的,我統統回避,隻敢和七當家對視,他眼光冷峻,桀驁不羈,乍看起來不近人情,但眼神深處,閃爍著那麽一星點的溫情。他的麵首動了動,仿佛在笑,我才想起他是為了獻麵首而來的,乖乖不得了,這頭紫豹,我可惹不起!

橡山有這樣的結界師,必定成銅牆鐵壁,隻是不知能不能要到簽名符呢?

第六堂舉庵堂的老堂主,我印象頗為深刻,他長得很像畫裏的老壽星,今晚也不在席上。

“經維叔,老堂主安好?”

“阿樹,難為你記掛著。家父昨日眼疾犯了,畢竟也上年紀啦,已請平大夫看過,平大夫說針藥之功效有限,但無大礙,阿樹勿掛。”

“如此……家裏有塊紅血玉,能治眼疾。當年上虛下雲老和尚圓寂前,贈予他一位居士的,後來輾轉到了我外公手裏。老和尚年譜中,載有此玉的用法,既是老和尚指示的,絕不會有差錯。回頭我抄下用法,差人將玉送過去。”

舉庵堂主站起來,拱手作揖,說道:

“秉行感激不盡!在此代家父先謝過衡鹿守了!”

“自家人無須客氣,但願玉到病除,老堂主早日康複。”

鬆子婆婆半閉著眼數佛珠,神色安詳,我又鬆了口氣。

秀大叔走上前來,悄聲說道:

“小姐,一切準備就緒,可以開宴了。”

“我有嘉賓,德音孔昭;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雖枉矢哨壺,粗茶淡飯,鬆居一片殷勤,但願諸位盡興而來,盡興而歸。遇此節令,休要辜負。開宴!”

宗治和品重抬出一個繡春桃圍屏,橫在我的炕桌前,將我與賓客隔開來;才半炷香工夫不到,我已腰酸背疼,現在終於可以偷偷懶了,我對飛嶺扮鬼臉,飛嶺也扮了個鬼臉。這孩子,跟我還不到半個月,越來越像我了。

喝下一整盅竹蓀蓮子湯,胃才舒坦了。屏外偶爾傳來杯盤碗筷碰撞的聲音,並無人交談。除了在佛教寺院或者其他宗教信仰的場所,能如此安安靜靜吃飯的,大概隻有橡山了。

我愛橡山的理由,如果真要列舉下來的話,應該有不少吧,吃飯就是其中一個:不須應酬,不刷屏,至親之間,也無須言語,隻需專注於食物,好好地吃一頓飯。想想這些年來,我在外麵的世界,最不習慣的事情之一就是吃飯,人聲鼎沸之時,搜腸刮肚勉強交談之時,那時總會加倍地想念這裏的安靜。

我果然是個橡山人,through and through.

麵首獻終於還是開始了。

宗治和品重把炕桌搬到我左手邊,在我座位的對麵,放了一個黑緞靈紋方墊,再隴上春桃繡屏,飛嶺幫我補好妝,理了理衣服。

錚錚錚三聲琴起。橡山的“高山流水”以端木先祖編纂的《霞蘊飛譜》為準,近《神奇秘譜》,無後世張孔山七十二滾沸流水之炫技。張孔山滾沸綽注等手法,也許更適合世間人的口味,橡山的流水,無須那般鋪張,也不同流俗,當不會忤怒泉下之伯牙子期。

秀大叔揚聲道:

“端木第十七代嫡長孫守證獻!”

我的黑玉弓的主人,終於不得不麵對了。

這世上知道我選了這張弓的,除了神明和先祖,惟有鬆子婆婆和我吧。橡山很早以前便教會我:選擇不是沒有意義的,不是偶然的,也不能率意地更改。雖然弓的主人不知情,天知,地知,神知,鬆子婆婆知,我知。我心中明白:這張弓的主人,將來就是我的丈夫。曆屆衡鹿守所選的正弓,都代表她所選的人,而我,也並不抗拒這個事實。也許聽起來很瘋狂,我認識這個人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今晚還有另外二十五個麵首,但是,對於衡鹿守而言,得一人,足矣。

“阿樹。”

冰大叔不知什麽時候已解下麵首,遞給我,我沒敢看他,接了過來,放在膝上,麵首還帶著他的溫度,心中有些懊悔,怪自己剛才像搶一樣地奪了他的麵首,仿佛迫不及待似的。

“身子好了吧?”

“嗯。”

“累嗎?”

我搖搖頭。

“你這般愛臉紅……”

他就坐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聲音低沉而溫柔,我的臉和耳朵一陣發熱。

“誰愛臉紅……是這裏頭……太熱了。”

“我已有好些天沒能見到你,見了,你也似乎總躲著我,怎麽了?阿樹,阿樹……”

我本來已經沒什麽事了,被他這麽一喊,居然不知所措,發現自己不自覺在撫摸麵首的臉頰,慌不迭停下來,把麵首藏到身後。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原來如你此般動人。”

我無處可躲藏,情急之下,就把冰大叔的麵首扣在臉上,這麽做的時候,連自己也覺得好笑,隻是那麽簡單的一笑,卻仿佛打破什麽魔咒一樣,摘下麵首,看了他一眼,和他相視一笑,可他一直看我,看得認真,我實在不知說什麽好了。

“你在山上的時候,林場有幾株重瓣濤深白纓開了,想帶你去看。”

“嗯。”

怕他又笑話我,接著說:

“花謝了吧?”

“謝了。來年我們再一起去,可好?”

這算約會嗎?約明年一起賞櫻?

“阿樹,來年我們一起看花,來年如此,此生如此,生生世世如此,可好?”

我心中一動,看著冰大叔,看著他看著我,看著他微微笑著,這般黑白分明,誠摯而率直,這笑是由心而發,不帶一絲一毫虛假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對我做這樣的告白。

來年如此,此生如此,生生世世如此。

楊過問小龍女:大武和小武,她選哪一個?小龍女說:她選楊過;楊過說:隻有大武和小武,他不在選項裏;小龍女想了想,說:她還是選楊過。

隻有我這個人,沒有別的人了;隻看著我這個人,不再看別人了,像白牆上釘了一個黑釘子一樣,那樣子確定嗎?

“這個麵首,可曾有別的主人?”

鬆居佑樹,你終於還是問了。虧你之前還信誓旦旦說什麽尊嚴無價,打死也不開口問山櫻花的事,事到臨頭,終究沒能扛住,你到底有沒有底線的?

“我二十一歲做了這個麵首,到二十九歲才為它找到主人——除了你,不曾有過別人。”

琴聲錚錚錚三響,怎麽時間過得這麽快?

“等等,我……我……還有話……”

鬆居佑樹,你個沒出息的,不僅沒底線,還結巴!

冰大叔站起身,微微一笑,說:

“我們來日方長。”

我把麵首扣在臉上,心裏說不出來的沮喪。我在該和異**流的年紀,一事無成,也許因此失去了跟異性對話的能力了。想想我剛才都說了些什麽呀?說話完全不受大腦控製。世間人覺得我古怪,那是因為我是橡山人,要是在橡山也被當作一個古怪的女人,那該怎麽辦才好?黑玉弓不是我自己選的嗎?自己選的人含情脈脈深情表白,我去跟什麽山櫻花爭風吃醋。爭風吃醋?等等,這個詞用得有點過了吧?我才不至於淪落到那個地步,再說了,我犯得著為了冰大叔爭風吃醋嗎?等等,我都在想些什麽呢!為什麽我這個人就這麽別扭呢?

有人喊我,我隨口應了一聲,麵首被人輕輕揭開了,是冰大叔,他離我很近,呼吸拂著我的臉,這和山上那一次一模一樣,感覺也一模一樣,原來那一次並不是我胡思亂想的!我緊緊抓著麵首,看著他的眼睛和嘴唇,心似乎停止跳動了。

“你知不知道,在山裏戴對方贈的麵首,就表示答應了?”

還有這樣的規矩?這麽重要的規矩,為什麽事先沒有人跟我講!幸虧端木家是第一個,幸虧我戴的是冰大叔的麵首,萬一戴錯了怎麽辦?

冰大叔笑了一笑,在我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說:

“傻瓜,騙你的。不過,除了我的麵首,別的,你都不要戴。”

說完,就走了。

飛嶺在後麵,拚命忍住,還是吃吃地笑出聲來,我把麵首砸了過去。

端木持誌,咱們走著瞧!

話說回來,剛才沒閉上眼睛,已經算不幸中的萬幸了。

好險!

真的好險!

大一聽說課上,ABC外教給我們做一道心理測試題:森林裏有一條清澈的小溪,你見到溪水,會怎麽做?

我坐在岸邊,把腳泡在水裏。

據說小溪象征愛情,不再拔腿就跑,我做得到嗎?

朝夕相處,白頭偕老,我準備好了嗎?

在外麵的世界裏,我隻不過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生活就是在拚一個1000片背麵沒有編號的拚圖,不知道自己的位子在哪裏,從一個地方流浪到另一個地方,漂浮在都市的上空,像蒲公英一樣在人群裏穿梭沉浮。即使站在紐約時代廣場新年倒計時的現場,在那樣的喧嘩裏,也隻不過是一個透明的女人,一個害怕男人觸碰的古怪女人。聽著歡呼在空洞的金屬殼一樣的身體裏回**,在世界上最熱鬧最物質的中心,無法止息困擾和落寞。愛德華·蒙克的藏青色小人,他的呐喊就是我的呐喊,像岩漿一樣咕嚕咕嚕地沸騰。

在擠迫的地鐵裏,在擁擠的公共巴士上,在和無數的陌生人擦肩而過的繁忙裏,我無暇設想,也無心設想:這世上存在那樣一種愛情,有那麽一個人願意為我曆經千辛萬苦,而我也可以為他曆經千辛萬苦,千生萬死,無怨無悔。

在這個錯綜複雜的愛情拚圖上,原來有我的位子嗎?

人與人憑什麽相愛呢?愛情可以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來臨嗎?若我不是衡鹿守,不是鬆居少主呢?

我無法心悅誠服地相信:關於我,有純粹的愛情存在。

“小姐,小姐,清源天一獻。”

我回過神來,清源天一站在屏風口,摘下麵首。

“少主請坐。你的傷好了麽?”

“勞你牽掛,托阿樹的福,早已好了。”

清源天一的麵首,白中帶黑,黑中帶白,仿佛八卦圖——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生生不息,深不可測;冰大叔隻有紅黑二色,黑則剛正率直,紅則忠誠勇猛。

清源天一的麵首,拿在手中,有些沉甸甸的。不管是冰大叔的麵首,還是其他任何人的麵首,都不會這樣沉甸甸的吧。

此情此景,讓二少夫人,情何以堪?

偌大橡山,得不到丈夫麵首的,隻有清源的二夫人了吧,不,因了我的緣故,將有二十五個女人得不到麵首。雖說山人以獻衡鹿守為榮,然而作為女人,不管理由何等冠冕堂皇,心中究竟不痛快的吧。

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要這麽多麵首何用?

什麽時候,我可以廢了這個麵首家宴?

“阿樹,你……”

葉天一顯得有些惶恐,想他清源少主何等尊榮,山中能令他這般忐忑的女人,大概也隻有衡鹿守了。

是衡鹿守,不是我。

然而不管如何,我無法輕視或者踐踏這樣一份心意——將一生中唯一一個麵首獻給我的心意。

“少主的麵首,千金難買;少主的心意,千金難買。鬆居佑樹感激不盡!”

“希望有一天,我從你口中聽到的,不隻是感激二字而已。”

我默然。

“你怎的還喊我少主?在山上不已說好了麽?”

“一時改不過口來。”

“阿樹以為我為何獻麵首?”

“這……”

因為我是橡山衡鹿守嗎?

因為我是鬆居少主嗎?

在世間,我無足輕重;在橡山,我舉足輕重。

那麽,顧佑樹呢?

清源天一重又把麵首扣在臉上,說:

“鬆居女俠,還記得蒙麵俠嗎?”

“是你?”

“是我!”

細看清源天一,眼神果然如年少時見到的那般沉鬱。眼神是一個人終身的印記,脾性若無大改,命運若無大起大落,也是不老的印記。冰大叔也好,清源大叔也罷,甚或今晚獻麵首與我之人,大概都曾與我有淵源的吧,或許此生結定的,或許前世延續的,或許將遷延至於未來世。想到這一點,我才知自己實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對不住我的麵首。我不願意他人因我的身份而接近我,端木清源,在座諸堂,又何嚐不是如此?隻要我在橡山一日,就永遠無法擺脫衡鹿守和鬆居少主人的身份,看來,我要習慣頂著這兩個名號生活了。

“那天在止語亭,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你依然留著短發,戴著眼鏡,明朗而清澈。”

“大俠,沒能認出你來,很抱歉。”

我和葉天一對視一笑——我找回年少時偶遇的玩伴了。

“你的脾氣依舊,就是這個脾氣,我念念不忘。”

我岔開話題:

“不想今日當麵,延誤了十七年的一句‘多謝’,終於可以說出來了。當日我和阿信幾個在山中走散,有你的陪伴,玩得很開心,托你的福,找到鹿角草做藥引,治好了我家老圓頭的痛風,謝謝!”

“說起來該當我謝你。進山采麵首用料本是件喜事,隻是家中有些事,始終不那麽痛快,你心地明亮,必定看出來了,說是我陪你,毋寧說是你陪我。”

“彼此彼此。”

“每次你回山前,諸山傳看你的玉照,故我遠遠地,便知是你,你一人在山中,一來擔憂你的安全,二來我也實在來不及規避,隻好用布蒙住臉,沒想到你一開口便喊我‘蒙麵俠’,我倒頗為意外。”

“我那時滿腦子的武俠,恨不得自己能掉進江湖裏,看什麽都像個江湖,請你莫見笑。”

“如此才有趣味。”

“是我貪玩。想起來,還把阿信她們給累慘了,累得他們在祖堂裏跪了一整日。”

“丟失了你,鬆居必寢食難安。”

葉天一頓了頓,接著說:

“你家圓頭生病,你都能惦記著,肯為他走幾個時辰尋藥,還差點跌落懸崖,溫厚之心,令我動容。”

“老圓頭是我家人,我自然應當照顧他。”

“我正是為了你這片心,甘願獻麵首的。你十五歲時,陪鬆子婆婆幾位長者泛舟千雪,千雪近清源本家林場,你不知我在遠處看著你吧?千雪一片冰心,都在玉壺中。”

“我嚐以為,親近我的,或為了衡鹿守,為了鬆居少主這個名頭。我也以為,我們隻不過一麵之緣,你卻再三命你的總管上門,別有他意。如今看來,是我錯了!”

葉天一眼中一亮,一笑,仿佛春日融化了一片冰雪。

“阿樹本無須這般坦誠,卻真這般坦誠。我清源天一若得你為妻,夫複何求?”

我算什麽呢?

我怎麽承擔得起此番濃情厚意?

難得見他這麽開心,眼中的憂鬱一掃而空,滿懷希望的樣子,我實在不忍直言:

我的正弓已選定,卻並非清源天一你。

鬆居人一往直前,從不回頭,選擇正弓的機會隻有一次,從未聽說過哪位祖婆婆改弦更張的——我的祖婆婆如此,我也如此。

今晚我不得不辜負25個麵首,而他們卻並不知情;想到這一點,心情格外沉重,仿佛我在欺騙他們的感情。

什麽時候,我可以廢了這個殘忍的麵首宴會?

紫豹一進來,大喇喇地坐下,側身對著我,屈起右膝,拿起酒壺,仿佛才發現自己原來還戴了個麵具,一把摘下來,往炕桌上一丟,喝了一口酒,又把酒壺甩在一旁,袖子在嘴上一蹭,舒了口氣,仰頭看著天花板,他發呆的時候,我正好可以慢慢地觀察他,看看這個令橡山人與非人聞名如雷貫耳的第一結界師,究竟是個什麽名堂。

青銅獸嘴扁酒壺的壺身飾猙獰的饕餮紋,雲雷紋襯底,青光依舊熠熠,我以前曾見狄明堂主用過此壺,係在腰間,頗引人注目,現在到了七當家手中,看來他已盡得堂主真傳了吧。七當家隻比我大五歲,比冰大叔和葉天一都小,眉眼間卻有種道不出來的滄桑——歲月細水長流鑿刻出來的那種滄桑。他的臉瘦而長,眼睛大而有神,深幽幽如玄冰,身材修長,偏瘦,手指也修長,確切地說,是很纖細,這麽好的條件,不彈鋼琴,太可惜了。他的雙眼半合,眼神迷離,怪不得他的麵首上畫一頭豹子,即使歇息的時候,也像一頭豹子,枕戈待旦,一有風吹草動,便可一躍而起,見血封喉——結界師的工作,想必很辛苦吧。

“看夠了沒有?”

我一驚,隨即才又想起他是我的麵首,隻好收斂一點。

“你看得到?”

他指的應該是他的黑龍息吧,我點了一下頭。

七當家不知低聲說了什麽,像是在罵他自己似的,又說:

“一時忘了你是衡鹿守,看得出來,也不稀奇。”

這個人,完全看不出來還有些小孩子脾氣。

“你種心咒,倒有一手,下次要再種,別忘了先給我通風報信。”

憫香曉瑩事件,原來他也在場。

“為什麽?”

“我好也補上一腳,誰叫衡鹿守這般手軟。”

“那衡鹿守本人就先給七當家通風報信了——我不會告訴你的,誰叫七當家這般心狠。”

一聲雕鴞的鳴叫,啄破了天下太平的春意。主人今夜參加麵首家宴,事關終身大事,身為靈獸的黑寺神怎麽可能不知,怎麽可能隨意示警壞了主人的興致?必是山中有事吧。

七當家哈哈大笑,也了一眼桌上的麵首,隨手一抄,遞給我,起身拍拍屁股打算走人,飛嶺在後麵低聲說:

“小姐,簽名,簽名……”

差點忘了大事!

“七當家,請留步。”

“我叫未立。”

“未立兄,請留步。”

“我是你的麵首,你是我愛慕的女人,怎的和我稱兄道弟?”

我是他愛慕的女人?

怎麽看都不像。

“走了。”

眼看他就要邁出屏風口了,我咬了咬牙,喊道:

“未立大哥,請等一下。”

七當家依舊背對著我,肩膀得意地聳動,雖然隻是輕微地聳動了一下,我也猜到他在笑——阿信,冷泉,翦月,香渠,你們幾個就是跳進黃河也還不清我的人情!

我怕他又想出什麽折磨我的點子,趕緊對飛嶺打了個眼色,飛嶺忙不迭把那幾張要命的簽名紙鋪排好。

七當家看著炕桌上一字排開的筆墨紙硯,微微仰頭,嗅了嗅空氣。

“我家有幾個女眾仰慕七當家威名,苦於不便麵見,想請當家簽名留念。”

我既是他愛慕的女人,應當不至於被拒吧。

“鬆居幹淨得很,要我的簽名做什麽?”

“世間凡人戀慕某個名人,又不能日日得見,請那名人簽個名,好做日後念想。”

七當家麵無表情,我和飛嶺惴惴地互看一眼。

“你簽一個看看。”

一時找不到多餘的紙,我抽出腰間的絹絲帕,提筆寫了自己的名字,七當家拿起來,看了一眼,揣進自己懷中。

“啊……”

“不是你自己說的麽,衷心戀慕,不得日日相見,留個名,好做念想?”

什麽跟什麽?

七當家坐下來,筆走如驚龍,一眨眼工夫不到就簽好了四個名字,確切地說,是畫好了四張簽名符——若不早知他叫狄明未立,恁怎麽看,都像一張符頭;雖知道他叫狄明未立,也無濟於事,恁怎麽看,都是一張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