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承歡 8

傍晚的時候,天空重又散布雲霧和水汽,晚霞隻隱約照出燦爛的影子,仿佛此時丁楊的心情,不花一番力氣將霧靄撕裂散去,別指望它能發出什麽光亮。

可是,原先約好的肖可語已到了辦公樓下。丁楊為避免將“鳥籠”裏的不良情緒帶給她,擺出悠閑自得的神態,走下樓迎接。肖可語不明就裏,撲過來便給了他一個真真切切、紮紮實實的擁抱,甚至還親了一下臉蛋。可是,丁楊情緒上來的時候,肖可語卻放開他。丁楊又甜蜜又羞惱,哀求道:“再來一個?”

肖可語帶著一種心滿意足的神情,完全像一個踏足花叢的少女,賞賞可以,采摘就免了。她說:“下次吧,奇奇在車裏等著呢,說好去悅薈的。”

兩人手拉手往樓外走,肖可語問他這麽晚還沒聯係,是不是又被抓了夫。丁楊問她怎麽知道。她心無城府地說,是江心洲告訴她的。期間,江心洲給她打過兩次電話。

丁楊有些氣惱,進一步猜測,老季指派他任務就是江心洲使的壞,想給自己製造機會。幸好肖可語坦誠,又有前麵的擁抱暖身,丁楊倒不怪她。

不過,一直以來,丁楊很難捉摸肖可語對江心洲的態度。聽說兩人自幼一起長大,江心洲從未停止過對她的追求,但她大學畢業便與同學戀愛結婚,並迅速生子,丈夫犧牲後,仍對江心洲的追求顯得漠然。丁楊知道,肖可語並不是不苟言笑、情感深藏的人,吸引他的,恰恰是她的開朗大方、言笑晏晏。隻是,她對江心洲既不接受又不拒絕,令人費解。

與蒙蘭蘭分手四年,肖可語是他惟一摯愛的女人。丁楊不希望愛人身邊蜂來蝶往,更不喜歡她跟人玩曖昧。偏生江心洲是個惹事的人,不論丁楊是不是跟肖可語泡在一起,他隨時會來到肖可語身邊,也不管丁楊是不是在跟肖可語卿卿我我,反正他不會演默片,愛的宣言時不時地在他嘴裏跑火車。

當你從朋友的角度來定位他人時,友情的特質已經在你身上發生;而當你從敵人的角度來定位他人時,記住,敵對已成為你的特質。丁楊的敵視時間,在江心洲到來的一刻被無限拉長,就像正經曆一場翻車,從開始失控到徹底翻倒,可能隻花了幾十秒,但痛苦的感覺卻正經曆著一個漫長的過程。江心洲再次幹“髒”活(示愛)時,他動手了。

那是三月份一個晴朗的周末,丁楊和肖可語跟幾位同事去城郊踏青。乍暖還寒的郊野,一掃又濕又冷的黴味,綻放得花紅柳綠。

一路走著,肖可語的手機響個不停。丁楊一邊拉著她的手,一邊偷聽她講手機。電話聲很低,對方語音聽不見,肖可語的應答很簡潔,僅僅“嗯”“啊”幾個語氣詞,最長的詞是他們踏青的地名。這種電話他早已司空見慣——有人關心她的去向,或者同事間通報行蹤。但半小時不到,讓丁楊感到意外的是,後麵追上來一台小車,車上的人居然是江心洲。

“你怎麽來了?”熟悉的同事驚訝地問。

依然是俏皮而理直氣壯的語氣:“我怎麽不能來?有人相邀唄。”江心洲揮舞雙手,麵帶一種愛好反駁爭辯的笑容向肖可語伸著。

丁楊瞄了一眼肖可語,她的臉上竟然微微**漾著絲絲紅暈。

“才沒人邀請你呢。”丁楊說。

江心洲笑了。“你當然不會,可有人會。”他說著,伸手攬過肖可語的右臂。丁楊不備,肖可語的左手從他右手掌裏脫離出去,身子自然地倒進江心洲懷裏。

丁楊想都沒想,右掌化拳,直擼江心洲嬉笑得花一樣的臉膛。

身子靠得很近,幾乎用上了入警後每日勤練的五六分力氣。江心洲一個趔趄,眼冒金星,鼻頭流血,腦袋裏操辦起水陸道場,鑼鼓鐃鈸一齊響。

同事都是處慣了突發事件的,男警很快插在中間,女警則把肖可語摟在懷裏。衝突起得突然化得無形。丁楊贏了,但兩人從此成了敵人。

肖可語懷著憂喜參半的心情接受了這個小插曲。江心洲要驅車過來,她是堅決反對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她礙於情麵,無法拒絕他的賴皮。畢竟,雖說他嘴上油滑,卻從沒做過出格的事,反而處處像長兄一樣關心關懷她,是關鍵時刻真正能夠依靠的人——這是二十多年來,特別是前夫犧牲後印證過的。

事後,她也沒有責備丁楊,也沒有做什麽辯解。依然跟丁楊在一起,似乎那起衝突根本沒發生過,相約一起散步,吃飯,談論工作,忙忙活活,說的話從不涉及兩人生活以外的人和事。他們一起探討虛擬世界,談論流密碼、背包變體……肖可語從如墜五裏雲霧,到坐在電腦前分析程序,專心致誌地研讀電腦理論,終於理解了索求數據、守護神、隱秘門……

肖可語一直待在派出所,她所知道的公安工作就是群眾工作,對虛擬世界的好奇緣於一年之前。一天,有人報警遺失了十五萬比特幣。她對比特幣摸不著頭腦,卻很快抓獲了一個年輕人。年輕人倒也爽快,交待錢都在網上,證據也在網上,可以從手機裏提取。她好奇地將年輕人的手機送到網安支隊。

接待她的是個男孩,瘦高個兒,白淨帥氣。這是她第一次接觸丁楊。手機到了丁楊手裏,迅速調出一組組數字和字符,像電影裏的“密碼電文”。

丁楊一邊操作,一邊條分縷析地向她說明,這些“電文”確實是加了密的文字,從中推斷出來的信息就是電子證據。

不到半個小時,丁楊調出來的數據跟嫌疑人的口供,全都對號入座了。肖可語驚疑地看著他,那些數據到底透露著什麽秘密,她仍舊全然不知,但丁楊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高大起來。“這……真的可以提交法庭嗎?”

丁楊哈哈地笑了起來,卻發現肖可語隻是兩頰緋紅地望著他,露出獨特的表情——它不僅獨特,而且透著靈秀,富有個性。

案件成功移交起訴,肖可語卻一直不明白證據鏈在哪裏——她看得出,檢察院對丁楊提供的證據極為認真,因為他們進行了嚴肅論證,最後一致交口讚譽。

第二次提交協查的時候,肖可語通過一係列的安檢關卡進入支隊,卻被內勤請到接待室,說:“你是梅雁派出所的肖可語教導員吧,請在這裏稍等。”

“為什麽?”肖可語知道網安支隊對基層協查有求必應,但已是下班時間,她沒有想要立等結果。兒子在幼兒園,正望著她接呢。

內勤聳了聳肩,道:“你送的案子有專人負責,他正在往這裏來。”

“專人?”肖可語笑出了聲。沒想到自己在網安支隊還有專人待遇。

“好笑嗎?”身後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肖可語轉過身,立刻一臉赧色。她看到丁楊正滿麵春風地走過來,兩眼一直在她臉上巡睃。她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有墨跡。同時,他舉起手,仿佛是用一個無意的動作抓住或者留住什麽一閃而過的影子。

“我不是那個意思。”肖可語搪塞道,“我隻是……”

“我叫丁楊。”男孩微笑著伸出手,似乎在出演一場情景劇。

肖可語握住伸過來的右手,應道:“丁專家好,您上次幫過我大忙,我認識的。我叫肖可語,叫我小肖就行。”

“那可不行。肖教導員,以後由小丁聯係梅陽,期望您大力支持呢。嗯,今天什麽事?我們可以換個地方聊聊嗎?”

肖可語猶豫了一下。“說實在的,我這會兒確實有點急事兒。”

話一出口,她便但願這話沒說。對一個幫助過自己,接著還會熱心幫助自己的專家斷然拒絕肯定是個愚蠢之舉。但半個小時後兒子就會散園,而且兒子初進園,正是難以適應並與母親無法割舍的時候……分局長黎政交代過,工作可以耽誤,兒子絕對要培養好。

“我不會耽誤您當好媽媽。”丁楊眼裏含著些奇特的東西。“請將資料給我。”

二十分鍾後,丁楊在幼兒園門口停下車,肖可語提著“初次見麵的丁叔叔為小侄買的零食”,腳步輕盈地走向接送點。丁楊發現,這個年近三十歲的教導員,不僅是個母親,還是個魅力四射的女人,是他所見過的最睿智的女警之一。他們談到破案和基礎偵查,丁楊覺得自己腦子要拚命轉才能跟上她的思路——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全新的興奮體驗。

一路走來,丁楊已忘記了跟她會麵的初衷,而肖可語也全然不覺他們在一起的別扭,聊天的主題不斷跳躍,兩人時不時相視而笑。那是一種凝膠般的對視,一次比一次膠著綿長,一次比一次渴望著再現。在對視時,他們雖然外表毫無動靜,內心卻充滿**。

丁楊坐在車裏,他那極具分析力的頭腦似乎有些迷糊,以前可從不相信什麽荒謬的一見鍾情,現在卻有些不可思議。這般園門守候像隨機數碼生成的程序,絲毫沒有感覺是第一次,自然自在,情理之中,那個窈窕的身影儼然是自己青梅竹馬的少年戀人,既有**的碰撞,又仿佛一直都蹲在他心裏。

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的生活才剛剛開始,相比之下,以前所發生過的一切已不值得一提,而今後也不會有什麽能與此相提並論,這種時候,他的心情又有誰能夠形容呢?

他有生以來還不曾有過這種感受。

肖可語一直沒有說出感謝他駕車幫她接兒子的客套,這種話會讓兩人感覺疏離。從這個大男孩談到網絡偵查時表現出的那種**,肖可語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是絕不會容忍她的客氣的。肖可語決意不表達自己的感激,免得壞了二人的心緒。她感覺自己又完全像個小女生了:說什麽也不能破壞這種感覺。

的確,那種感覺一點也沒有遭到破壞。

誰又忍心去破壞那種感覺呢。

愛情的發展卻緩慢而艱辛。兩人都很忙,丁楊的書呆子氣缺乏浪漫,不懂得私約密會,除了夜深人靜的思念,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麽邀請她參加講座和音樂會。肖可語除了矜持,還有一份帶著拖油瓶的自卑,她已經做好從此守寡的準備,盡管很喜歡丁楊那種睿智和深邃,那種把深奧的東西說得深入淺出的情趣。每當帶著兒子在公園徜徉,肖可語很需要這種放鬆來調節她工作之餘的緊張情緒。

去年初秋的清晨,丁楊突然闖進梅陽分局專案組。當時,組裏隻有肖可語一個人。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她驚喜與疑惑交加的表情,戲謔地說:“果然讓我一抓一個準。”

肖可語嘟囔道:“你抓誰?”

丁楊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這本是一個粗暴的挑釁,卻做得一點也不粗暴,反而充滿了溫暖的柔情。他不想把她嚇跑,也不想讓她覺得自己刻板無味。

“這可是辦專案。”她解釋道。“一起非常複雜的案件,所以忙得幾天幾夜沒回!”

丁楊不想讓她太窘迫,碰了碰她的手,實話實說,他是應羅衛之邀前來解決網絡問題的。羅衛是梅陽分局刑偵大隊副大隊長,這個專案的組長,他的妻子高媛正是丁楊的上級。

“真的?”肖可語問。“你會一直跟我們把這個案子辦下去嗎?”

“隻要你喜歡,我就一直待下去。”

肖可語撇了撇嘴:“我才沒這個麵子呢。”

丁楊笑了笑,趕忙奉承:“在這裏,我就是你指揮棒下的小提琴。”

這樣一晃,就過去了好幾個星期。期間,丁楊一直堅持讓肖可語當他的助手,雖然有人反對,肖可語也自稱不懂電腦,想跟他保持距離。

“懂電腦未必幫得上忙。”丁楊對羅衛說,“我要的是基礎性工作,自以為懂行的人,往往先入為主,越幫越忙。”肖可語不太高興,但還是默默服從了。丁楊心裏暗笑,隻要你在我身邊就行,我喜歡這股認真勁。

但一旦兩人獨處,肖可語就會對著電腦喋喋不休地問他問題。

你從哪裏學的網絡技術?

你是怎麽進公安局的?

你這麽能幹,怎麽沒找女朋友?

丁楊紅著臉說自己成熟很晚。十六七歲死了父親,瘦得像根麻杆似的承受失怙,以及家產敗落、生活無著的痛苦。他媽媽跟她講,父母不能給他物質遺產,但補償了他一個聰明伶俐的腦子和樸素無華的人品,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補償倒是確實寶貴,肖可語心想。

丁楊說他早在初中時就對電腦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隻是接觸不到,於是愛上了拆卸電器。學校老師發現這一天分,將他往物理知識上引,培養他靈巧的雙手。初中三年裏,他折騰了音響、收錄機和一台廢舊電視機。拆開,再裝起來。沒過多久,真空管和電路板的神秘感便**然無存,求知欲開始像饑餓感一樣被重新喚醒。

畢業那年,他終於接觸到第一台電腦。那時,父親剛從外麵收了貨款回來,帶著他到一家超市讓他自己挑選生日禮物。“想要什麽盡管挑。”父親說。

“隨便什麽嗎?”丁楊放眼寬闊的商場,成百上千種分類分區擺著的商品。

“想要什麽盡管挑。”

他徑直走向電器區,挑了一台電腦。父親同意了他的請求。誰知,電腦一到手,丁楊首先將它拆卸了開來,先看它的元件構成。這時的丁楊已經不是蒙頭求知的年齡,他的拆卸顯得更理性。從拆到裝花了整整一個星期,

但是,天有不測風雲,就在丁楊的求知欲達到高峰時,父親被害了。母親四處求告,家裏的錢財耗盡。他為了照顧母親,上了本地一所職業技術學院,學習計算機。在職院,他完成了一個天資聰穎的電腦愛好者到黑客的進化,並碰上一批黑客的擁屯者,比如“不如不見”“梭哈族人”,結成“後羿追日幫”。不久,他因涉嫌攻擊門戶網站,拉幫結派,被警察找上門,帶進了公安局。

整日在網絡上遨遊的黑客都知道公安局網安支隊,那是黑客的死敵,也是黑客的家園。負責網絡監控的季亞明審查了丁楊的檔案後,不僅沒有處罰丁楊,反而誇獎說,他編寫的程序,令人想到貝多芬的交響曲,隻有天使般的頭腦才能把軟件構思得如此美輪美奐。

這時,丁楊得知了一個秘密——父親是公安的線人,為公安出了十幾年力,卻被罪犯報複殺害了。他幸運地走進了錄警“綠色通道”,走進了漢洲市公安局網安支隊,甚至直接躍過老偵查員,成為“鳥籠”裏的貴賓。

肖可語聽得入了神。她不由得問:“他們把你關在鳥籠裏,竟然是你的榮幸?”

丁楊聳了聳肩,道:“‘鳥籠’隻是謔稱,那可是僅次於支隊領導的辦公室,比一般領導擁有更尖端精密的設備。”

“那麽……”肖可語忍俊不禁,“你就是一隻最具聰明頭腦的鳥囉?”

丁楊在桌底下輕輕地踢了她一腳。“我要是鳥,我就把你變成鳥婆。”然後他又說道,“直到昨晚,那隻鳥形隻影單,現在終於有了伴啦。”

這句話似乎把兩人定格了,隻有她那被微風吹動的幾縷秀發似有似無地撫弄著他的臉,他們嘴裏呼出的熱氣似乎把兩人融化在一起。

她慢慢低下頭,羞紅了臉。她不是不願意,而是覺得自己結過婚,還帶著個兒子,她不配。但丁楊不這麽想,結過婚有什麽關係,有個兒子更顯示出她的能幹賢惠。

在他的心裏,肖可語就像他理想妻子那樣完美無瑕——形象淑婉,內心富有**,工作敬業,生活又富有情趣,最重要的是她對他的工作有著濃厚的興趣。不論是去接兒子的途中,還是一起吃飯,或者在專案組的大辦公室裏煮咖啡,她總是表現出強烈的求知欲。

他總是竭盡所能,有問必答,把網絡偵查的非機密手段向她作詳細介紹。丁楊說的一切把肖可語完全吸引住了。

肖可語真是著了迷。在偵辦專案期間,她由被丁楊強迫當助手,很快轉變成離了丁楊便無所適從。外調偵查員發現的每一個疑點都需要丁楊解決,她學會了凡事聽從丁楊的意見,跟著像丁楊一樣思考,碰到問題,讓丁楊去解釋。她發現,丁楊的工作既需要一份豐富的想象力,又要能隨時構想精致的軟件,心裏不禁對他崇敬萬分。

崇敬之外,肖可語對丁楊產生了強烈的情愫。她快三十歲了,但每次麵對丁楊,都興奮得心跳加速,像個小姑娘似的。她還從沒有為哪個男人如此神魂顛倒過。這麽說,也許有些褻瀆前夫,但事實如此。前夫是值得她愛的。不過,如今想來,當時匆匆戀愛結婚,似乎有逃避江心洲追求的嫌疑。

那個謎一樣的專案偵辦了兩個多月,對丁楊和肖可語來說,那是一段神奇的“蜜月”之旅。可是,自打那時起,肖可語就在等著瞧,誰會給她致命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