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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楊的工作室,高高蹲踞在閣樓上,與主樓隔著一道架空天橋,全幅玻璃牆結構,同事們根據其位置和外觀,特別是拉開窗簾時的模樣,稱之為“鳥籠”。

季亞明沿著裝了柵欄的天橋向上爬著,一邊仰頭注視緊閉的磨砂玻璃門。門上什麽標誌也沒有,外人來到這裏,一定會茫然失措——這正是他和丁楊需要的效果。丁楊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在網上遊;同事,包括老季找他也是網來網往,難得親自關顧。因此,不論何時,天橋是沉寂的。

今天是周末,樓裏闃無一人,過橋的腳步聲,立即引起丁楊的警覺,門外站著他最尊敬的人物之一——支隊長季亞明。

他怎麽來了?丁楊暗暗思忖。難道有緊急秘密任務。

在丁楊眼裏,老季就像是一位父親。是他錄用了丁楊,也是他使網安支隊成了丁楊的家。丁楊學曆低,職業技術學院畢業,讀書期間還因上網犯過錯,但因禍得福,老季查看了他的案卷後,果斷地向上級申請予以特招。

老季愛兵如子,對這個特招的年輕人更是關愛有加——其他技術員,包括副大隊長都在分割成一格一格的大辦公室工作,隻有丁楊獨擁閣樓。

有人告他偏袒丁楊,他隻是以事實回擊:丁楊是他見過的最聰明的新手,他決不會因為學曆和資曆而讓丁楊淪為庸常。不到五年,丁楊成了全國公安機關最年輕的一等功臣和網絡偵查技術顧問。

此後,誰也不敢輕視丁楊。丁楊成了季亞明的寶貝。但他並非隻享受支隊的特殊待遇,麵對網絡發展的新形勢,不論手頭有案沒案,他都能主動提出一係列非常規但又十分成功的偵查方法,引起領導和同行的注意——特別擅長中肯精準的分析。

在同事眼裏,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工作狂,沉默寡言的性格露出頑固的追求盡善盡美的本性,一雙慧眼總是透出自信和剝繭抽絲的審慎。同時,他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一個謙謙君子,接人待物顯得十分簡單和純粹。

老季走到天橋的盡頭,還沒抬手叩門,“鳥籠”的電子門鎖嗡嗡地響了起來。玻璃門往兩邊張開,丁楊一個標準的敬禮迎接支隊長。

“我就知道你一定在這裏,小丁。我有事要請教你。”

“您太客氣了。支隊長請吩咐。”他笑了笑,將老季請到主位上坐下來。

老季四肢頎長,身高足足一米八五,肌肉超乎常人的厚實,站在丁楊麵前仿若天神般的存在,但今天他的神情看上去弱弱的,帶著求人的味道。

“您似乎沒有睡好。”丁楊說。

“碰到傷神的事,又不好拒絕。”老季歎了口氣。

還有您搞不定的事?丁楊促狹地想。

他以前從未見支隊長如此低落。嘴角垂吊,兩眼血絲,那根根直立的板刷頭發,像秋草似的淩亂。昨晚應該是和衣而臥的。平日挺括整潔的製服,多處顯出皺折。

老季聳了聳肩,接著說:“都是水軍鬧的。有個網站又就康馨集團一事糾纏不休。”

丁楊輕輕地笑了。康馨集團,全稱是康馨醫療保健器械製造有限公司,專門生產中老年醫療保健器械,擁有多項高科技智能專利產品,號稱能幫助老年人延年益壽,大大提升老人的獲得感、幸福感,免除老年病痛和生命危機。

康馨集團的高頻宣傳,引發了老年養生熱,也引起很多人反感,一些自媒體平台不斷曝光負麵消息。對付負麵輿情,本是宣傳部網管辦的事情,但網管辦管網卻不懂網,很多事都要公安網偵部門處理。

“不是有小蘇嗎?”丁楊說。支隊職責明確,分工很細,網管辦對口聯係網絡安全管理大隊,聯係人是小蘇,丁楊是網絡偵察大隊民警,彼此很少插手對方的業務。“您老親自登門,就是為了這事?”

老季沉坐在那裏,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手機。沉默了良久,才發現丁楊盯著他看,便也盯著丁楊問:“封殺一個非法網站,清除所有垃圾信息,最長需用多少時間?”

這話不應該出自支隊長之口,因為毫無意義。

“哦……”他稍一沉吟,答道。“在偵破梅陽網絡詐騙殺人案時,鎖定‘矽穀’虛擬外匯交易平台後,我用了大約兩個小時進行清剿,但那個平台設置了‘絞肉機’防火牆,注冊端口有幾千個。”

老季咕噥著說:“兩個鍾頭?嗬!要是遇上取得某服務器信任的平台得用多長時間呢?”

丁楊聳了聳肩。“如果包括追蹤鎖定程序在內的話,自然更費事些。”

“怎麽個費事法?”

丁楊鬧不清支隊長問這麽多是什麽意思。

“這麽說吧,季支。兩個月前,我嚐試設計了一個黑客網站,其中配置了遊離技術鏈和攻擊識別軟件,搭載極速循環功能。我先使用新近頒布的追蹤軟件(木馬)進行精準分析,然後用清剿軟件進行半路攔截,借助智能數據分析模型成功鎖定並清除了它。”

“用了多長時間?”

“小半天吧。”

老季默默地點點頭。“也就是說,再難纏的黑客網站,無論設置怎樣的密碼和隱身手段,利用新頒布的兩個軟件,加上輔助工具,也隻需要小半天而已?”

丁楊點了點頭。“應該是。不熟練的話,也就大半天。”

老季猶豫了一下,像是怕說出什麽不想說的話似的。最後,眼看著閃爍藍光的電腦屏幕說:“你說的幾個軟件我都用上了……”他轉頭看著丁楊,欲言又止。

丁楊問:“你是說,用它們對付非法網站,卻沒封殺?”

老季點了點頭。

丁楊看起來並不擔心。“診斷發現防火牆嗎?攔截APK木馬了嗎?”

老季搖搖頭,又點點頭,說道:“診斷沒有發現新東西,也沒有木馬。”

丁楊等著他說出下文,可他又沒話了。“普通網站?您是在開玩笑吧?”

“但願如此。昨天上午宣傳部副部長親自召開會議交代任務,小蘇十點鍾開始工作,十二個小時勞而無功。晚上十點半左右,我親自接手處理,到現在還沒有追蹤到。”

丁楊驚得張開了嘴。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又看了看支隊長,問道:“足足二十四個小時了,還在束手無策?”

老季欠起身,坐到丁楊的電腦顯示器前麵,快速地在鍵盤上輸入係列指令。屏幕數據飛速滾動,顯示進入季亞明專用界麵。接著,跳出一個黃色的對話框在中間閃忽。

“12 小時19分33秒”

追蹤網站\平台:法治進行時。

丁楊驚愕得瞪大了眼睛。支隊長的網偵水平不容置疑,程序規範,使用的軟件也高端,那就隻有一種可能,這個所謂的“法治進行時”自媒體平台防火牆強大,行蹤詭秘,無法破解,無法追蹤。這真是天方夜譚。

“這不可能。”他斷言道,“您查殺過木馬和病毒嗎?也許是您的終端遭到攻擊,防火牆出了故障……”

“安全程序運行正常。”

“那就是數據分析模型被破壞!”

老季搖著頭說:“技戰法係統一切正常。這個平台的木馬程序也十分普通。”

丁楊百思不解。他盯著屏幕看了看。支隊長專用界麵是他調試並維護的,如果被破壞,或存在故障,他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其中定有蹊蹺。”丁楊說。

老季點了點頭。“說到了點子上。這裏麵是有蹊蹺呢。”

丁楊有些擔心地看著支隊長。

支隊正在使用的追蹤軟件、清剿軟件都是公安內部新近頒布的,還從未碰到過抓不住的平台,解不開的密碼。普通的自媒體或者論壇,幾分鍾內就可以封殺,並完成電子數據勘驗取證工作。他瞥了一眼顯示屏右下角的備用信箱,數字顯示為零。

“丁楊,”老季輕聲說道,“你也許不相信,不過我要告訴你。”他咬了咬牙,接著說道:“我們正在追蹤的這個網站模式非常罕見,和我們以前見過的都不一樣。”

老季頓了頓,好像這話很難說出口:“它的防火牆是一個鎖扣。”

丁楊瞪大眼睛看著支隊長,差點笑出聲來。鎖扣?所謂鎖扣不就是密碼嗎,哪道防火牆不設置密碼呢?公安追蹤軟件本身就自帶強大的解密功能。理論上說,所有的密碼都是可解的——隻是時間問題。密碼也就是數理,對於超強大的計算機來說,無論多麽複雜的密碼早晚能找到正確的答案。

“您能說得更清楚一些嗎?”

“這個鎖扣解了沒用,也可以說不可解。”老季毫無感情地說。

解不開?丁楊不敢相信這話竟出自一個有著十多年網偵經驗的偵查員之口。

“解不開,季支?”他很不自然地問道。“克勞德·香農的大數據理論錯了嗎?”

丁楊在北京集訓時學習了信源編碼定理和信道編碼定理。這是通信係統數學的基礎,也是密碼學的發展和繼承。按照這個編碼定理,計算機把所有的可能都嚐試一遍,那麽從數學意義上來說就一定能找到正確的答案。

老季搖了搖頭。“不是解不開,而是解開不起作用。”

“解開不就開了嗎?”丁楊頗不以為然地瞥了支隊長一眼。從數學意義上來說,密碼隻有破解與不可破解兩種可能。解而未開,隻可能裏麵還有一道密碼未解。

老季右手搔著額頭,竟是一手的汗水。“這個鎖扣是一個全新設密程序的產物,我以前從未見到過。”

他這麽一說,丁楊更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顯然,老季還有爆炸性的話沒有說出來。

“這個鎖扣可以一層層地解,一層層地解,循環反複,直至永遠……”

丁楊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您說什麽?”

“也許我們的追蹤軟件已經破解了密碼,但還是隻管破解下去,因為它不知道自己已經破解了密碼。”老季沮喪地說,“我感覺這個鎖扣被一個高智商的人操控,牽引著我們的軟件不斷地做無用功,宛若跌入了黑洞。”

丁楊驚訝得目瞪口呆。

“這個東西真是一個普通的非法網站?”丁楊追問。

老季慢吞吞地答道:“貨真價實。網管辦江心洲移交過來的。”

“什麽?”丁楊不由得捏了捏拳頭。網安支隊掌握著最好的監控追蹤軟件和最好的技術人員,卻奈何不了一個門外漢用網吧電腦設計的非法網站?

老季降低了聲音,顯然是不想讓他平靜。“這個網站非比尋常,發布的負麵消息充滿惡意,既是挑戰網管辦,又想搞垮我市的王牌企業。市委市政府都驚動了。”

丁楊才不關心什麽網管辦,什麽王牌企業。他在想,最新網偵軟件到底哪裏出了問題:故障?病毒?什麽都比存在解不開的密碼這個原因的可能性大。

老季嚴肅地看著丁楊,接著說:“上級要求務必找到信息發布人,關停網站,以敲詐勒索罪,甚至利用信息實施黑惡勢力犯罪進行打擊。現在明白我來找你的原因了吧。”

丁楊麵無表情,但聳聳肩,臉色又變得活絡起來。“一般的自媒體網站不是我的專業,對此我有常識性斷層,何況……”丁楊轉了轉身子,目光謹慎地留在支隊長的臉上。“你不會讓我去跟江心洲打交道吧?原因你知道的。”

他們是情敵,這是公開的秘密。老季當然知道。

丁楊的女朋友肖可語,跟江心洲是老鄉。江心洲一直追求肖可語,公開聲稱肖可語是他的夢中情人,隻要丁楊和肖可語沒有結婚,他就有競爭的權利。

老季想笑,但硬生生忍住。他平日不苟言笑,這是多年幹偵查養成的習慣。

當支隊長後,他思慮著成為一個剛柔相濟、形象規劃完整的領導,第一準則就是樹立個人魅力,贏取同事的支持。老季清清喉嚨,決定把他想說的話說出口,這會有些難堪,因此他先柔和了臉色,向丁楊表示他的話既是指令又是請求,務必多擔待。

“這不是調整你的工作,也不是讓你跟江顧問打交道。”老季說,“隻是臨時請你協助,小蘇隨刑偵去南都了……”

網警出差是常事。別看他們整天跟電腦打交道,但不論參與哪個部門的案子,隨偵而動是必須的。無數專業表現,都體現在路上。

“哦?”丁楊口氣不善地吐出一個字,轉頭望著窗外,“說是幫小蘇的忙,還不是為江心洲挨氣頂包。”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老季臉上浮現出受傷的神情。

“沒什麽意思,”丁楊一副豁出去的語調,“每件事背後總是有個隱藏的動機。難道我們網絡偵查員還是他姓江的手裏的過河卒子?”

老季發出一聲惱怒的歎息。

“每個人都是小卒子,丁楊。我承認這裏麵也有我。但是,我們工作的意義,並不是為了某個人,甚至不是去證明或炫耀自己,而是為了保護弱者的權利,讓人民群眾過得更好。”老季說,“現在你幹得不錯,那是因為網偵是你的理想和愛好,再苦再累也幹得樂意,如果安排在其他崗位呢?難道你就不幹了,難道就不盡到自己的責任?”

“沒有如果,是您看中我這方麵的才能,才招錄我的。”丁楊強嘴道。

“如果說才能?難道隻你有這方麵的才能?你忘了入警時我是怎麽跟你說的?”

“品質……”丁楊不好意思說出支隊長當年對自己的讚譽。

“對,隻有良好的品質,才能承擔起這份責任,才能在經曆過掌聲和磨難過後,負重前行。你也不是新警了,你應該明白,我們工作的動力,不是**和衝動,而是職責和使命。”

丁楊終於點點頭。“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你明白就好,這既不是為江心洲做事,也不是還蒙蘭蘭的情。”

蒙蘭蘭?丁楊吸了口氣,想問問為什麽,卻停了下來,然後又想再度開口,最後終於放棄想說的話,從支隊長手裏接過追蹤“法治進行時”非法網站的U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