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恩將仇報怨生根 堆雪守銀種下謎
“乓乓乓……”密集的槍聲。
山腳下,驚慌逃命的老百姓。十四歲的宋子規和十三歲的二弟小年、十二歲的三妹穀秀、十一歲的四弟清明,幾個人扯手奔跑著。父親宋天路背著排號老五剛五歲的小狗剩,回頭扶一把背個大包袱剛攆上來的媳婦,又急切地向已被人隔開的孩子們喊:“子規,別跑散了。”
“沒事的,天路哥。我們在一撥呢。”鄰居蘇豐源回道。他背著包袱,領著最小的兒子蘇小川。媳婦魏同媛一手拉著大女兒蘇丁香,另一手拉著二女兒蘇菊豔,緊追在後。
宋天路看他們一眼,接著又扶一把氣喘籲籲的媳婦,同時回頭尋望著呼喚:“妹子,妹子……”
“哥,別等我們。您抓緊走。”混雜在慌亂人群中的妹妹宋天緯應著,回頭望一眼丈夫祝知書和拽著他衣襟的十三歲的兒子祝尚新。
“噝噝——”有兩發子彈尖叫著從人們頭頂上飛過。
“往山溝裏跑。” 宋天路向著子規他們的方向喊。剛要回頭,又聽見“噝噝噝”幾聲,子彈從頭上飛過。
妹夫祝知書追上來,邊跑邊問:“聽說是攻打昆山縣城啊,咋衝我們老百姓放開槍了?”
“你沒看見,有不少當兵的都混進人群裏來了。”宋天路說著又衝子規幾個的背影喊,“抓緊去地崖下躲起來。”
宋天路媳婦眼看離子規幾個不遠了。這時,老四清明的小手與子規的手扯開了,繼而被裹進混亂的人群裏。
“清明,清明……”母親恐懼地喊著。然而紛亂的叫喊聲、驚嚇的哭聲以及貫耳的槍聲,淹沒了她那急切的呼喚;一個個竄動的人頭,一個個一晃即逝的身影,擋住她的視線和去路。
魏同媛聽到呼聲,又見清明的影子一閃,於是,她放開兩個女兒的手,說:“丁香,抓緊了你妹妹。”話音未落,邊躥進人流,追趕著清明。
丁香還沒抓牢菊豔,就給一個急跑過來的身影撞開。
“乓乓乓……”一串槍聲,接著有不少人倒下。一個大個子的男人中彈後,原地旋轉了個360度,這才歪斜著仰天倒下。才十歲的蘇小川嚇呆了,傻傻地看著。蘇豐源去拉他,被一槍打中胳膊。
“都趴下,抓緊趴下。”宋天路邊喊邊就地趴下。
天路媳婦見蘇豐源中彈,不再呼喚清明,丟下包袱,不顧一切地向呆立著的蘇小川跑去。她剛伸出手去,還沒有抓住蘇小川,“乓乓乓……”隨著一串槍響和一股焦腥味的煙氣,她用胸膛替蘇小川擋住了那橫飛來的子彈,頓時倒在血泊中。但緊接著又一顆子彈飛來,擊中呆立在那裏的蘇小川,他也中彈身亡。
“妹妹,妹妹……”蘇丁香站在原地,驚慌失措地哭喊著被擠丟了的菊豔。
宋子規奮不顧身地跑過來,一把把她拉倒。“嗖嗖嗖……”子彈尖嘯地叫著從他們身上邊飛過去。
“尚新,尚新……”也受了槍傷的祝知書和媳婦一邊爬一邊喊著。
宋天路聽到喊聲,回頭朦朧看見不遠處站在塵煙中的外甥祝尚新,於是站起來,背著老五疾步向他跑去。一時間驚呆了的祝尚新,木然地站在那裏,眼巴巴地看著一個個身軀倒下。宋天路上前剛把他摁下,一顆飛來的子彈便將他擊中,他一頭栽下去便不動了。傳來老五“哇哇”的哭聲。
槍聲漸遠漸稀,逃難的紛亂腳步和身影也漸停漸止。山腳下,塵土、硝煙還有燒著衣襟和包袱的煙火氣彌漫著。躲在梯田地涯下的人們,拍拍頭上的土,走出來,尋找著親人。蘇豐源抱著兒子哭。丁香驚慌失措地張望著,哭喊:“妹妹,妹妹……”
宋子規、小年、穀秀三個人抱著爹娘痛哭著。姑姑宋天緯抱著“哇哇”哭的老五,跪在哥嫂麵前。
祝知書透過煙霧塵氣,焦躁地尋喊著“尚新”的名字。
痛哭聲悲傷,呼喚聲焦灼。此刻的祝尚新卻充耳不聞,趴在被打死的屍叢裏,偷偷地翻看著一個個沉甸甸的包袱。
魏同媛領著清明回來了,也抱了兒子哭。子規兄妹幾個跪著爬行到她麵前,邊哭邊說:“蘇嬸,要不是您,清明就跑丟了。可小川兄弟他卻沒了,還有菊豔妹妹也丟了……”
魏同媛震驚地抬起頭,望一眼極度害怕模樣的丁香。丁香終於哭出聲來:“娘……”接著跪到她身前,畏怯地說:“娘,我沒看好妹妹。嗚嗚……”
滿眼噙淚的子規連忙乞求說:“嬸,都怪清明,怪我們,別、別責備丁香好嗎?要麽,讓清明給您當兒子?”
穀秀也跪前一步,一邊哭一邊說:“嬸,要麽,以後俺替菊豔孝敬您?”
蘇豐源流著眼淚過來,放開捂著傷臂的手,一手拉子規,一手拉穀秀,悲苦地說:“孩子,你娘如果不去救小川,她也不見得就會死啊,再說,如果不是你拉倒嚇傻的丁香,她也不定活命……”
魏同媛忍住淚,緊緊地把丁香摟在懷裏。
老五依舊“哇哇”地哭著。姑姑宋天緯淚流不止,內疚地說:“孩子,你爹……”她哽住了。
祝知書的喚兒聲,“尚新,尚新……”
趴在死人堆裏的祝尚新,從死人身上扯下一條布,將元寶和金條包好,掖進褲腿裏,係上褲口,再用布將腳脖子纏綁幾圈,又將一個小巧玲瓏的小金佛再次欣賞一眼,揣進兜裏,尋思一下,接著又抓兩把死人血,胡亂抹搽在繃布上,他自得地笑笑,一臉的興奮不已。接著,他又用牙咬開一個包袱……
祝知書一把把他拉起來,拖到宋天路屍前,嗔怒道:“兒子呀,你舅是為你擋了一槍啊。”
他如夢初醒似的“啊啊”兩聲,然後小心地蹲下身子,用手捂著繃布,慢慢地跪下去,伏地哭起來。
孝笑亭旁,女導遊說:“可以說,三家的恩怨,從此糾結啊。”她又雙手示意大夥說,“故事長著呢,都找地方坐下來聽吧。”
月亮爬上樹梢。滿屋子煙氣裏,穀秀一個人在做飯,她弄了一臉灰汙,還忙得不可開交。子規坐在石頭門檻上,雙手交抱在胸前,苦苦思量著。二弟小年坐在小矮凳子上,依著左邊的門,看看哥哥、又望望天空。三弟清明坐在小馬紮上依著右邊的門,已經睡著了。穀秀走來,囁嚅了一陣子,終於怯生生地說:“飯又燒糊了……”
姑姑家,包纏著胳膊的宋天緯和腿上纏著繃布的祝知書兩個人都哄著小狗剩入睡,可他就是哭個不停。
裏間屋裏,尚新用棍子頂著門,窗子上也擋上一個蓋簾,然後趴在炕上,掀開被子,歡喜地欣賞著一堆元寶、金條和小金佛。他翻身躺在炕上,望著煙氣熏黑的梁檁,轉動眼珠想了想,坐起來,又滿屋子巡視一遍,目光又落在炕上。於是,他輕輕地揭開葦席,找了一個鏟子,小心翼翼地撬開一塊坯,端來油燈照看了一下黑乎乎的炕洞,然後包好元寶和金條,小心地放進去,又拿起那個小金佛,歪頭冷笑著說:“我也不理你這手上四個鳥字是啥,嘿,你就鑽炕洞裏給我看銀子吧。”說完將金佛包好,放進炕洞裏,蓋好坯,又到灶前用手劃拉幾把碎柴草末,抓幾把沉澱的碎土屑,灑在曾動過的土坯四周,再用笤帚掃去土痕,看看妥了,得意地笑笑,這才把席子蓋上。又聽到外屋的哭聲,收起窗子上的蓋簾和頂門棍,開門出來。
才五歲就離開爹娘的小狗剩已哭啞了嗓音。暴躁脾氣的祝知書不耐煩了,吼道:“還哭?哄你半天了,你哭喪啊?”
小狗剩害怕的樣子,果然停了哭聲。
宋天緯生氣地說:“你發的什麽火?嚇著孩子?”
祝知書把頭扭到一邊生悶氣。小狗剩抽噎著,眼巴巴四下裏看看,然後又嗚咽著哭了起來。祝知書拍一下大腿,再次不耐煩地說:“祖宗來,你住腔吧,俺知道你爹為俺兒死的。”
小狗剩果然不哭了,窺視他兩眼就睡了。睡意中又打幾個氣嗝兒。
祝尚新腦際還在閃現著那些元寶和金條。
宋天緯過來對他說:“你聽到了麽?”
祝尚新收回思緒:“啊?什麽?”
宋天緯嗔罵:“裝憨賣呆!你舅咋死的?”
躺在**的丁香,頭上敷著塊毛巾,迷迷糊糊地睡著。魏同媛陪在一邊,無助地重複念叨著:“娘不怪你,娘不怪你……”
子規闖進來,看一眼丁香,怯怯地問魏同媛:“嬸,醫生來過了?”
魏同媛:“來過了,就說是嚇的,不礙事。”
子規:“俺豐源叔去找菊豔,還沒回來嗎?”
她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沒有。唉,她才十三歲……”她哽住了。
宋天緯掀開蓋簾,用瓢從泥瓦缸裏挖了幾瓢黑麵,倒進一個小布袋裏,係好口,又背起狗剩,再用帶子將他跟自己綁在一起,然後提了布袋向外走去。
太陽跳出蓼兒窪水麵。祝家莊與宋家莊相隔不到一裏地,是一溝穀為界。她剛走過那溝穀,便看見扛著鐵鍁的蘇豐源從一塊還沒拔去棉花柴的山坡地裏出來。她緊走幾步,追上他問:“豐源哥,找著孩子了嗎?”
“也進城找了,也去湖東找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又回頭指著小川墳旁的一個新土堆說,“你嫂子說,在小川旁邊給她也堆個墳吧,就讓孩子的孤魂以後有個地方。”
宋天緯掩藏著歎息,不便於說什麽,都緘默著進了村。
宋天緯剛進娘家的荊條柵門,穀秀就從後邊闖進來,滿臉流淚,泣不成聲地對子規說:“哥,丁香姐昏睡了三天了,誰喊也不吱聲……”
子規不等她說完,就跑了出去。
丁香家,丁香閉著眼睛。魏同媛俯身晃著她哭喊:“丁香,丁香,你醒醒啊?”
蘇豐源放下鐵鍁進來,見狀邊喊著“丁香”,邊用手去啟開她那緊繃的嘴,但牙咬得實實的。
子規闖進來,抓住她的手,聲淚俱下地說:“丁香,找著菊豔了,找著菊豔了。”
“妹妹?”丁香睜開了眼睛,一種墜於負疚深穀中難以自拔的意識刹那喚醒,還有著一種顧盼的閃著弱光的精氣神,她想坐起來,但白盡了努力。娘來扶她,她急切地問:“菊豔呢?菊豔……”她抓著子規的手,沒尋到菊豔,又幾近絕望的要癱下。
子規連忙說:“哦……哦,她今天不能來。嗯……是這樣,有咱附近一個上歲數的老頭去了湖東,回來說,在一個大戶門前路過,正好遇見菊豔進門,老頭就叫了菊豔一聲,菊豔回頭見是熟人,很害怕的樣子。老頭問她和我一塊回家吧?菊豔說不行,人家救了我的命,認我做女兒,我得報答人家。正說著,那家主人出來了,問菊豔認識老頭嗎,菊豔點點頭。那主人一聽,連忙給老頭作揖說,我求您了大爺,別說看見過這孩子,我們家有田有園,就是沒兒沒女,這孩子很懂事,和我們也很有緣法,這是天意,我們認定這個閨女了,就讓她跟我們享福吧,我求求您了。他說完還掏給老頭一個元寶,就說要是老頭把事情說開的話,不但要回那個元寶,還得讓老頭賠一個……”
丁香急切地問:“那個老頭是誰?”說著又轉向娘,“快去找那個老頭啊!”
子規連忙說:“這牽扯到一個元寶的事,人們就光傳話不敢傳名了。不過你們都放心,菊豔不會受罪的,早晚她會回來的。”
丁香一臉的困惑。豐源夫婦都滿臉的無奈,心下都曉得他的苦苦用心。子規嘴角聳著哭似的笑。
躲在門外的穀秀懵懂地望著他們。
子規和穀秀回家,穀秀問他:“哥,菊豔真的在湖東做人家的女兒了?”
子規邊走邊漫不經心地回道:“是的。”
穀秀停住了腳,搖搖頭說:“騙人吧?”
子規認真起來:“真的。那老頭說完還拿出元寶,這麽往空中一丟,然後落回手裏,很是得意的樣子;但他馬上又收了笑,害怕的樣子往四下裏看看,又說,我是騙小孩的,我是騙小孩的。他知道自己說漏了嘴。”
穀秀:“喔,哥哥一定認識那個老頭了?”
子規連忙說:“我還真不認識。”
穀秀搖搖頭說:“哥,你說的這,怎麽和咱娘去年冬天講的那個故事差不多呢?”
子規神秘地一笑:“沒有真事哪來的故事。等我打聽好了,我就領你去見她。”
穀秀半信半疑地苦笑一下。
姑姑家,宋天緯看著所剩無幾的那點黑麵,盛了兩瓢,第三瓢盛滿後,猶豫一下,又倒下一半。她將麵包好,背綁好狗剩,邁出了屋門。
穀秀和清明每人背著一籃子柴火走進丁香家。放下柴後,穀秀走近已好轉起來正納著鞋底的丁香,二人坐在一起相互討好地看著。清明轉身要走,被魏同媛喊住:“清明,過來,看看嬸子給你做的鞋子可腳不可腳?”
清明乖乖地過去,穿好後,蹦跳歡呼的樣子。魏同媛笑笑,但那笑意裏馬上又染上了感傷的味道。
黃昏。宋天緯背著小狗剩走出娘家的柵門,剛到院子外的碓臼旁,祝知書便匆匆跑來,迫不及待地問:“尚新在這裏嗎?一天沒見他的影子了。”
宋天緯納悶地說:“他根本就沒來呀?”
祝知書雙手一拍大腿,帶著埋怨的語氣說:“我還以為他跟你來了呢。嗨!”
子規、小年、穀秀幾個都圍過來:“那……他上哪去了?”
月夜下,祝知書夫婦、蘇豐源夫婦、子規兄妹幾個還有鄰居們,在村頭、湖邊、山穀邊等地方找尋著,呼喚著:“尚新——尚新——”
在祝宋兩莊交界處的山路上,祝尚新推著一輛獨輪車走來。他聽到呼喚他的聲音和附近嘁嘁喳喳的議論聲,於是,他把獨輪車拐進路邊的山坡地涯下,揮胳膊擦把汗,然後歪頭豎耳聆聽著動靜。
有鄰居的聲音傳過來:“尚新這孩子能跑哪去呢?他不知道爹娘快急死了?”
“該不會是進了昆山縣城吧?”
“他一個小孩子去縣城幹啥?聽說城裏的大堂大戶的都快燒盡了?”
“好奇唄。”
“那個孩子可有心計,不會光是貪玩的。”
幾個人議論著走遠了。祝尚新這才咬著牙將車子推到路上來,向祝家莊走去。
尚新家,他把獨輪車上的柴草抱掉,露出兩側盛著糧食的兩條布袋。他咬著牙把布袋擷進屋裏。一會兒,他出來了,端著一瓢涼水“咕咚咕咚”地喝著。他聽到院子外邊有娘哄著小狗剩回來了,於是,他匆匆進了裏屋,倒炕頭上裝睡。
娘進門後大吃一驚,罵道:“你這個小跋扈羔子,一幫人都到處找你,你咋睡在炕上?”
尚新揉揉眼,裝著沒睡醒的懶腔說:“我一直睡在炕上啊?”
祝知書跟著走進來,進門就罵:“胡說,我來屋裏好幾次了,怎麽沒有看見你?”
尚新噘著嘴說:“我做個夢,快把我累死了。娘,我是不是也會夢遊,有夢遊症啊?”
娘的心軟了下來,關心地問:“什麽夢遊症啊?你到底跑哪裏去了?”
尚新故作迷茫的樣子:“我也不知道,記不清了。”
祝知書瞪他一眼,依然沒好氣地說:“一派胡言。這些日子了你就光知道貪玩,你玩也不要緊,可得進家啊?你知道多少人找你嗎?都嚇死了。”
尚新困乏地閉著眼說:“我困死了。”說完倒頭就睡。
雄雞司晨,東方橘紅。亮光從窗戶的條格間透進來,宋天緯起身穿衣去做飯。祝知書也接著起床,去了院子裏縫補著漁網。她抱了一抱柴禾進屋,生火後去掀開麵缸子,發現滿滿一缸麵?她頓時驚訝不已,連忙去院子裏,二話不說就拉祝知書進了屋,指著麵缸子問:“你弄的?”
祝知書也雙目溜圓,伸著舌頭,連忙掀開另一個缸子的蓋簾——滿滿一缸米。他再次伸伸舌頭,接著扭頭進了裏屋,推醒尚新問:“兒子醒醒,快醒醒。”
乏透了的尚新隻是哼了哼。祝知書扭著他的耳朵叫醒他,咄咄地問:“是你弄來的米和麵?”
尚新搓著眼睛坐起來,皺著眉頭,不耐煩地問:“什麽米和麵啊?”又搖搖頭,“不知道。”
祝知書置疑問:“那一缸米和那一缸麵不是你弄來的?那昨天一天你都去哪裏了?”
尚新故作不解地回道:“我一直在炕上睡覺啊?”他摸摸頭又接著說,“後來做了一個夢,好像是有個米山,還有個麵山,我一見可喜壞了,裝了兩車就往家趕,我又怕又累……哎,爹,俺三爺爺會夢遊,我這也是夢遊吧?”
祝知書撇撇嘴,罵一句:“瞎咧咧!”
尚新說:“真的。我還記得嚇尿了一褲子。”他挪挪屁股,然後指著褥子上濕乎乎的一片說,“哎,你們看這裏,我尿炕了。”
宋天緯連忙過來拍拍他說:“哎喲我的兒啊,還真尿炕了。”又拉一把祝知書說,“孩子是累的,還又害怕。”說著又轉向尚新,“睡吧兒子,再睡會吧。”說完後拉著祝知書出來,示意他在麵缸子前磕頭,他站著搖頭,她跪下磕了三個頭。
宋天緯背著狗剩,手裏提著一些米麵,走進宋家莊。祝尚新手腳不安分地跟在後邊。
一木門外,三十多歲以要飯為生的半盲人宋天成,叫門道:“大娘大爺都旺相,晚輩的都孝順。給口吃的吧?”接著又打竹板唱,“郭巨思供給,埋兒願母存。黃金天所賜,光彩照寒衣。”他又用白話說,“此乃郭巨埋兒奉母也。”接著又唱,“葬父貸孔兄,仙姬陌上逢。織縑償債主,孝感動蒼穹。”接著用白話說,“此乃董永賣身葬父也。”
門開了,走出三十多歲的天歌媳婦李笑英,她遞給他一塊熟山芋說:“你一個人吃飽全家人不餓,也不用埋兒,也不用賣身,無憂無慮、有說有唱的,多好啊,是吧天成兄弟?快再去趕下一個門吧。”
宋天成回道:“嘻,我即光棍又絕戶的,還有人羨慕我呢?”
“飯來張口,誰不羨慕?”李笑英說完,嘲笑地看他一眼,然後和走來的宋天緯打招呼, “妹子,真是姑娘親輩輩親啊,你掛著孩子又來照看了。”
宋天緯回道:“天歌嫂子,俗話說,不要聚寶盆,也得要娘家人。”她轉身發現尚新在奪宋天成手裏的打狗棍,連忙嗬責他,“小尚新,奪你舅的棍子幹啥?你舅還得靠它打狗問路呢,你這孩子,咋越長越不懂事了。”
宋天成使勁和他奪著棍子,笑著說:“這孩子勁頭還行呢,力拔山兮氣蓋世。外甥啊,將來也做個霸王吧。”
尚新鬆了手,歪頭問:“鳥霸王?”
宋天成:“那霸王可是天下無敵。不過,外甥啊,你得學乖了,乖了我就唱給你聽——霸王圍漢王於滎陽,劉邦膽顫又心慌……”他說著就唱起來。
尚新打斷他說:“別來老掉牙的,來兩句新鮮的?”
“考我呢?好啊。”他於是邊打竹板邊掐道, “毛主席,真英明,補天浴日把全國統!上改國號中華人民共和,省內轄區在調整,昆山已劃歸為梁山縣,鄉村土改馬上就進行……”
李笑英打斷他問:“天成兄弟的消息這麽靈通,昆山縣真劃歸梁山縣了?”
宋天成淺淡一笑:“嫂子你忘了,盲人耳朵靈。我再告訴你,咱這宣唐區,以後改為九區了,駐地在黃河灣。”
尚新接道:“純粹瞎說。”
宋天緯一邊追他打一邊罵:“小跋扈羔子,咋給你舅說話的?”
宋天成也罵道:“奶奶的腳,你倒會說短話。”
“你是眼瞎又不是腿瘸?咋是短話了?”尚新邊跑邊回頭說。
宋天成對跑遠了的尚新感歎著說:“嗬,這孩子人不大,夠老道的,應當有出息的。不過呢,別是長歪了。小輩的都恭敬孝順得好。”他邊說著又走近另一家門口,乞討說,“大娘大爺都旺相……”
山坡上,早收完了山芋的空地裏。子規、小年、清明、丁香、穀秀、宋天歌那十三歲的兒子二蛋、宋春雨那十二歲的兒子大寶還有太史中正那十四歲的女兒彩鳳,都在用鐵鍁翻尋著主家收刨地瓜時落下在地裏的地瓜。祝尚新跑上來衝大夥喊:“大夥都聽著,從今往後,咱就屬於梁山縣管轄了。我們就是梁山好漢了。”
二蛋瞥了他一眼,不服氣地說:“狗屁好漢,咱兩個摔個試試?”
祝尚新看看比自己高的二蛋,歪頭輕蔑地說:“你是牤牛的耳朵仗著離家(角)近啊,還是仗著比我高啊?”
二蛋也一副輕蔑的樣子:“我還比你小兩個月呢?”
尚新:“好,我比你大兩個月,你比我高點,扯平。摔個就摔個。”他說完就搶先上去抱住二蛋,兩個人扭在一起。二蛋墊了底,二人起來又摔,尚新又墊了底。起來後又繼續摔。這時,一塊銀元從尚新的口袋裏掉了出來。穀秀眼疾手快拾了起來,卻沒給別人發現。第三個回合,二蛋再次墊了底。尚新起來說:“三局兩勝,你輸了。”
二蛋起來說:“今天不算,明天再摔。”
小年說:“你敗了就是敗了。”
清明也說:“不算再摔?”
二蛋說:“讓他和子規摔個試試,他敢不?”
尚新愈發傲氣:“誰說不敢?”於是衝專心翻土找尋著山芋的子規喊,“子規哥,來,咱倆試試?”
子規瞟他一眼說:“一邊玩去吧。我沒那閑心。”
尚新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說:“不敢啊?你可比我大四個月呢?”
子規白他一眼,把鐵鍁一扔說:“——來吧。”兩個人說著就扭在了一起。
倒了六回,三勝三負。子規略占上風,子規不服,還要摔。穀秀過來生氣地說:“別摔了。”說完把銀元還給了尚新。他這才摸摸兜裏,發現果然是自己的,於是把銀元在空中拋個圈接著,得意地說著“打擂成功,走了”,然後跳躍著下了山。
大地被雪覆蓋著。樹梢上有烏鴉叫著。
子規家柵門外的草垛旁。一片掃淨雪的地方支著一個竹篩子,篩子下有幾粒穀粒,支篩子的小木棍上係著一根細長的繩子,扯到木柵門裏。小年、清明兩個人躲在門垛後麵,悄悄地窺視著麻雀來吃穀粒。院子裏,穀秀嘴對手心嗬幾口熱氣然後再納著鞋底,還一邊照看著用一根繩子係著麻雀腿在玩耍的小狗剩。
這時,蘇豐源提著兩隻山兔走來。小年驚喜地向前問:“哎,豐源叔,那野兔跑得那麽溜,你是怎麽逮住的?”
蘇豐源提起兔子炫耀著說:“這雪天雪地裏,下套子套野兔,可是一絕。”
“那你也教教我吧?”小年好奇又羨慕地說。
“那可都是山溝裏的蹊蹺地方,小孩可去不得。待我煮熟了你們去吃吧。”豐源說著又轉向清明說, “聽見了麽清明,待會去吃兔子肉啊?”
清明正等著幾隻麻雀試探著踱進篩子,頭也不回,隻是輕輕地向他揮一下手,又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麻雀。小年也悄悄地躲到門垛後。
這時,祝尚新一手往空中拋接著一塊銀元,一蹦一跳地跑來。小年兩個看見,幹著急地張著嘴,不敢出聲,又輕輕地向他擺手示意。尚新看見,不但不理,反而故意跳起,又大呼一聲“轟——”,將鳥兒趕飛。但隨著鳥飛,他也“呱唧”滑倒在地上,那枚銀元在雪地裏即刻隱身不見。他顧不得疼痛,一味地叫著:“我的錢,我的錢呢?我的錢……”
小年向前拉起他來,一邊說著“叫你再壞”,一邊低頭替他找尋那枚銀元。
清明和穀秀也都幫他找。清明看見了躺在雪孔裏的銀元,伸手撿了起來,並緊緊地攥在手裏。尚新看見,伸手去奪,並說:“給我,這是我的。”
清明把手藏到背後,歪頭衝他說:“不給,看你還壞不壞?”
穀秀說:“清明,給表哥的。”
清明依然歪著頭,堅決地說:“不給不給就是不給。今天臘月二十三,是二哥的生日。我們給二哥準備的麻雀……”
不等他說完,尚新便上前去搶。清明的手弄痛了,尖聲號叫著。小年拉開尚新,對清明說:“好弟弟,聽話,給表哥的?”
清明看看被他弄破流血的手,氣憤地將錢往空中拋去,並狠狠地說:“叫你再故意轟走我的鳥。”
銀元在空中拋個不規則的弧,刹那便隱跡不見。
尚新一看,上去就給了清明一拳。頓時,有鼻血流了出來,清明哭叫著。穀秀上前推了尚新一把,並惱怒地說:“你欺負小孩?”
他看她一眼,也不答話,猛用力一推,又把穀秀推倒在雪地裏。小年二話不說,向前就給了尚新一拳,並說:“為了一塊銀元,你誰都敢打?”
尚新怒氣衝衝:“一塊銀元?你家就賠不起這塊銀元!”說著就和小年扭打在一起。
清明見狀,過來抱尚新的腿,穀秀也上前拽尚新的衣裳,很快,他就被小年摁倒在地上。小年騎在他身上問:“你還橫不橫?”
尚新使勁翻滾著說:“橫不橫?你們這窩狗子咬人啊?”他猛一用力,把小年翻壓在身下,又伸手把穀秀拉過來,使勁摁在小年身上,清明抓了把雪灑他,也被他拉過來,又摁在穀秀身上,並揮拳打他的後背,使勁扭他的屁股。
院門外,在碓臼旁牽著麻雀玩耍的小狗剩嚇地“哇哇”大哭。子規聽見後從院子裏跑出來,見狀,上去一把把尚新拉開,再把清明扶起來,當他看到清明的鼻血還在流時,他怒火中燒,過去一拳就把尚新打倒在地。
尚新爬起來,眼都紅了。破口大罵:“我操你祖宗,欺負人呐?窩狗子。”吼著撲向子規。
兩個人又扭打成一團。小年起來,用力去拉尚新的腿,頓時,尚新墊了底。但他叫罵個不停:“我操你家祖宗,窩狗子。”
“呱唧”,子規在他臉上打了一巴掌,又咬牙說:“你再敢罵,看我把你的嘴揍爛?”
“我操你祖……”
“呱呱呱……”子規的巴掌接二連三地打在他的嘴上,以至於他的鼻血流了出來,他還叫罵不休。小年和清明使勁往他的腿上踢,穀秀驚慌地喊著“姑姑快來”,連忙跑進家去。
宋天緯出來了,厲聲喝道:“住手!”
子規幾個連忙住了手。姑姑惱羞地說:“你們都還小嗎?真都給爹娘丟人!”
她話音剛落,爬起來的尚新向前冷不防一拳又把子規打倒在地。子規摸一把被他打傷的鼻血。尚新還在吼罵:“我操你家祖宗……”
“呱唧”,又一巴掌落在他那帶著鼻血的臉上。宋天緯看看他臉上留下的五個血手印,下意識地看看自己的手,竟突然感覺到自己有一種撕心的疼痛。
子規坐在地上沒動。尚新驚詫不已地望著娘。小年、清明傻傻地看著姑姑。穀秀屈膝蹲在碓臼旁哄著嚇哭的小狗剩。
這時,半盲人宋天成拄著棍子走來,還隔著很遠就問:“因為啥啊?表兄弟打起來?”
尚新依然忿忿不平地大聲吼道:“清明把我的一塊銀元扔進雪裏找不到了。”
“奧。”宋天成頓住腳說,“嗯,盲人耳朵靈——外甥別生氣,咱新中國剛取締銀元買賣,嚴禁金銀計價流通,新幣開始了。丟就丟吧,不值錢了。”
“啊?”尚新大吃一驚,但動心一想又問,“換新幣,這銀元也得有牌價兌換啊?錢莊的老板說過的,一塊銀元能換好多米……”他見大家都置疑地瞪著自己,於是扯謊說,“那天,我給人家翻了半天地,一塊地瓜也沒翻著。最後就翻出來這塊銀元……”
“胡蒙!”清明撇著嘴打斷他。
尚新橫眉道:“你說啥?”
清明立馬改詞說:“腚疼。”說著自己摸摸屁股。
宋天成勸道:“算了算了。大風刮不了多日,親人傷不多時。都是表兄弟嗎,回家洗洗臉,那小笑臉還是燦爛的。都家去吧,啊。”
尚新說一句“沒一個公道人!”說完頭也不回地直接回祝家莊了。
一雙雙眼睛都看著那個不服氣的後影。
蘇豐源煮好了兔子肉。納悶地對媳婦說:“咦,小清明咋還不來呢?不會是光顧捉麻雀忘了吧?”
媳婦說:“讓丁香給他送過去吧。”
蘇豐源說:“別介,人多,清明分不了多少。還是讓丁香過去把他叫來吧。”
丁香聽見了說:“好吧。我去叫他來。”她說著去了。
蘇豐源突發感慨說:“丁香他娘,我說啊,反正他弟兄好幾個,我看認清明這個幹兒子也行?”
媳婦:“現在啊,我看怕是子規不肯了。那個孩子挺有血性,有誌氣,別看低頭不語,悶葫蘆肚裏有,與當初小川才死的時候,情景大不一樣了。”
豐源:“給他姑說說呢?”
媳婦沉思著說:“哎喲,恐怕也不會答應,她最近好像白白撿了誰家的家當財物的,老往娘家背來米和麵的……”
“爹,爹,你快去吧。吵起來了。”丁香一進籬笆院口就喊了起來。
豐源夫婦連忙出來問:“咋回事啊?”
丁香指指外頭說:“尚新和他爹,眼看要和子規打架了。”
子規家院門口,祝知書指著子規大聲嗬責:“虧你還是表哥,帶頭領著兄妹幾個把尚新打得鼻青臉腫。還有親戚味麽?”
子規雙臂交抱著,稍微歪著頭,像是負疚,更像是不屑理睬他。小年並不示弱,和他理論說:“是他先把清明打的鼻口流血。”
尚新:“是他先把我的錢扔丟的。”
祝知書頓著頭說:“這可是一塊銀元啊!”
小年:“幾塊銀元也不能打清明啊?”
穀秀:“他打了清明,又把我推倒了。”
尚新:“窩狗子,你們一窩子都上前。”
子規站前一步說:“聽聽,聽聽,‘窩狗子’?他還罵祖宗呢!姑父,你說,這是他應該罵的話嗎?”
祝知書指著尚新的臉:“你看看他這臉上,你們就應該打了?”
蘇豐源兩口子過來了,連忙去勸祝知書:“兄弟你消消火,都是小孩子……”
祝知書打斷他,指了尚新的臉說:“你看看,你過來看看——他這鼻青臉腫,可是他子規帶頭打的!清明還扔丟了尚新的一塊銀元……”
“行啦,別越說越玄乎了。誰相信他有一塊銀元?”蘇豐源打斷他說。
清明“嗚嗚”地哭著,一瘸一瘸地跑向豐源媳婦,委屈地說:“嬸,我腚疼。”
豐源媳婦扒開他的棉褲,看著青一片紫一片的印子,立馬心疼起來,大聲吼道:“他姑父,你還看看看?你先看看這孩子的腚,這才多大的孩子,這青一塊紫一塊的,你還找上門來?我告訴你,這孩子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了,要是把哪裏給打傷了,我也不給你們拉倒!”
祝知書晃晃頭說:“好男不跟女鬥。我不跟你理論。尚新,那銀元是真的嗎?”
尚新:“咋不是真的?錢莊裏老板說的能換很多米呢。”
祝知書說:“還愣著幹什麽,把這方圓三十米以內的雪全堆起來,都往中間堆。我不信找不到?”
蘇豐源說:“好吧。大家都動手。”
頓時,在場的人都動手往中間一鍁一鍁地堆著雪。三十米以內的雪都堆起來了,仍然沒見銀元的影子。豐源問尚新:“外甥,到底有沒有?”
尚新:“有。”
蘇豐源說:“那好吧。”他轉向祝知書,挖苦地說,“我的妹夫來,你就守著這堆雪融化吧。子規,你兄弟幾個家去吧。”
知書立馬說:“不行。子規,你們幾個挨家去收斂草木灰,我撒上一層灰,別人做了手腳我好知道。”
蘇豐源:“好吧,就依你。那就都去收斂草木灰吧。”
孩子們用簸箕和筐子端來了草木灰。祝知書將草木灰沿雪堆撒了密密一層。蘇豐源見他還對著青灰色的雪堆發呆,便問道:“妹夫,你還想說啥?”
祝知書怒氣未消地指著子規說:“子規,你給我看好了,隻要有人動,這一眼就能看出來。”
蘇豐源立馬反駁說:“子規不看。妹夫來,你如果不是一天來看上八遍,就沒人相信這裏邊有一塊銀元。”
子規家,一小盆泛著香味的兔子肉。丁香說:“子規,別生悶氣了,小孩子誰打誰兩下子都不記恨,轉臉就忘了。你不吃,他們都不吃。”
子規用鼻子籲口氣,站起來,把兔肉分給兄妹幾個,自己也拿了一塊,啃了一口,邊吃著邊對小年說:“小年,走,咱倆去姑姑家。”
小年不解:“幹啥去?”
子規:“去看咱姑姑。”
丁香連忙勸阻:“別去了,又沒找到銀元,都在氣頭上,有話不好說。”
子規:“越沒找著銀元越得去,不是給他辯理,是賠不是道歉。”
小年立馬反對:“我不去。”
子規硬朗地說:“不去不行。”
丁香害怕的樣子說:“子規,你就明天去吧,你姑父那脾氣……”
子規拉了小年邊走邊說:“不行,我擔心老五。”
走到姑姑家院牆外,小狗剩的哭聲先是傳了出來,又聽到姑父嗬斥姑姑的聲音,還有小尚新抱怨娘的聲音,姑姑啜泣著用手拍打安慰著老五的聲音。
子規一副慎重的樣子,扭頭對小年說:“不許衝動。”
小年點點頭。
二人徑直闖進屋裏,二話不說,子規便拉小年給姑姑跪下,麵帶慚愧地說:“姑姑,我錯了,我給您磕頭賠禮。”
宋天緯連忙過來要拉起他們,轉念間又示意他們兄弟應轉向姑父。子規裝著沒看見的樣子,對姑姑說:“姑姑,您照料著老五,我們還惹您生氣。”
“你還知道你姑照料著老五啊?”祝知書的火暴脾氣又上來了。
祝尚新也趁火打劫:“你們吃的米和麵,都是俺娘偷拿了俺的去喂你們的?”完了又小聲嘟嚕道:“沒良心,喂不熟的白眼狼。”
子規站起來,扭頭對祝知書說:“姑父,還有啥指教的?”
祝知書脫口道:“這些還不夠嗎?”
“好。”子規咬著牙說:“好,都是我們的不是,我們的錯。”
也隨他站起來的小年搶道:“俺爹替他擋的那一槍呢?”
子規看他一眼說:“一筆勾銷。”
小年瞪大了眼:“什麽,咱爹的命都沒了,就這樣抹掉不算數了?”
宋天緯意識到問題嚴重,連忙來勸他們:“孩子……”
子規揮手打住說:“什麽也不用說了姑姑,今天我們就把老五抱走。我們再也不要您的一兩米一兩麵。”又轉向祝知書鄭重地說,“姑父,今天就扯平了。但我要說一句,隻要有人敢給俺姑氣吃,我們決不饒他。走!”
姑姑連忙來拉他:“子規,不要這樣。姑求你了……”
子規抱過狗剩,說:“姑姑,你放心,隻要餓不死我,就餓不死老五。”然後拉小年一把說,“走!”
小年邊走邊問:“爹的命算是白搭了?”
院子外有宋天成的叫板傳進來:“恩結怨來怨錯結,恩怨錯綜情理滅。人心不仁富不得,為富不仁根夭折。善始善終得正果,悖入悖出是天穴……”
子規家院子外。堆了雪的空地上,二蛋、大寶、清明幾個在玩“打耳鳥”的遊戲,小狗剩自己蹲在碓臼窩裏,牽著係了細繩的麻雀玩耍。
尚新來了,昂昂不睬地圍著灰雪堆轉了一圈,見無人理他,輕蔑地“哼”了一聲,晃著膀子走了。
子規和小年手裏拿著幾個繩套一起出院門,匆匆往外走。二蛋連忙問:“喂,你倆不是去追尚新吧?”
子規:“我才懶怠理他呢。”他們邊說邊走。
“那你們去幹啥?”大寶又問。
“尋野味。”子規說著走遠了。
二人沿山路進了山溝。石崖上有貓頭鷹尖而細地叫著。
小路越來越崎嶇。小年說:“難怪豐源叔不讓我們來,這路真危險,還有這貓頭鷹叫得真瘮人。”
“危險也得來,這馬上就過年了,得想法弄點吃的。咱麵缸裏沒幾碗麵了。”子規說著腳下滑了一下,於是又說,“慢點啊,淨些石頭卵蛋子,本身就滑,還又有雪。”
二人正走著,傳來力竭地呼救聲:“來人啊,來人啊……”
兄弟倆對望著,屏住氣聽,小年說:“好像是豐源叔?”
子規果斷地說:“是他!他一定出事了,快。”二人說著奔呼聲而去。
蘇豐源從陡峭山路上滑下來,摔在山溝裏,屁股下還壓著一隻死去的兔子。見子規兩個走近了,咬著牙說:“我的腿……”
子規兄弟過來扶他,他疼得“嗷嗷”怪叫,又咬咬牙說:“我的腿怕是斷了?”
子規說 :“來,你伏在我倆的肩上吧。”
兩個人說著用力把他架起,肩負著他,趔趄著,半步半步地向山下移去。那隻掛在子規屁股上的兔子晃來晃去。
二人架扶著蘇豐源進家,魏同媛是又埋怨、又疼惜、又憂愁:“哎喲,你的腿要是斷了,這日子還有法過啊?”
用紡車紡著線的丁香和納著鞋底的穀秀都圍過來,嚇得哭了。
子規說:“我去叫先生。”
不大會,鄉醫祝眼鏡來了,子規把藥箱從**摘下來遞給他。魏同媛先是遞上一盆炭火。他烤了烤手說:“讓我看看。”
魏同媛向前掀開被子。祝眼鏡剛碰著他的腿,蘇豐源便“哎喲”一聲尖叫。“嬌貴”,他罵著看完傷勢說,“小腿骨斷了一根。”抬頭對魏同媛說:“別愣著,拿鹽水來。”
魏同媛連忙化了些鹽,把鹽水遞上。祝眼鏡用鹽水清洗好傷口,說聲“忍著疼,別動啊”將腿骨捏著對齊了,又敷上藥粉,再用竹板子綁好。蘇豐源一直咬著牙,豆大的汗珠沁滿額頭。祝眼鏡收拾著藥具說:“少活動,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就老老實實地躺三個多月吧。”他接過魏同媛遞過來的幾張人民幣,又順手提了那隻兔子說:“想好得快,別缺了油水。”然後去了。
子規不解:“嬸,四節手指頭是啥意思?”
魏同媛:“手指頭長啊。明天,我給他打點些稀罕的送去,可不能讓他留後手,你叔的腿須得抓緊好起來才行。”
子規家。油燈下,發著高燒的老五躺在炕上,兄妹幾個都驚慌失措地圍著他。蘇嬸進來了,用手試試他的眉頭,吃驚地說 :“哎喲,這孩子的眉頭燙人呢。”又吩咐子規,“你抓緊去俺家拿酒來。”
子規很快拿來了酒,遞給她。她用酒浸濕一塊布,給老五擦著手心和腳心。
李笑英進來了,也用手試試老五的眉頭,又俯下身去,用自己的眉頭去觸試一下他的眉頭,然後對魏同媛說:“連前後心也用酒擦擦吧,擦完了,咱還得去看醫生。萬一再不退燒,還不把孩子燒迷糊了?再厲害就怕抽風呢。”她說著去解老五的棉襖。
“行,擦完就去。”蘇嬸一邊擦,又一邊禱告著,“狗剩狗剩,狗都吃不了,孩子,你的命硬著呢。”
兄妹幾個要哭的樣子。
夜幕中,子規和小年輪換背著老五,魏同媛和李笑英陪著。
子規擔著水走進了丁香家,倒進水缸裏,和丁香打個招呼出來。又走向一片冰滑的井台,用轆轤絞了兩桶水,挑著向自家走去。他遠遠地看見姑姑的身影一晃即逝。
他掀開麵缸子,大吃一驚——缸子裏有不少麥子麵和地瓜麵各半的饅頭,和不少的黏米窩窩頭。他不禁脫口自語:“姑姑啊,姑娘親!”
魏同媛和二蛋一前一後走進子規家。一家人都正啃著窩窩頭。見蘇嬸進來,都慌著站起來打招呼。魏同媛問子規:“老五的病好利索了吧?”
子規:“好利索了。蘇嬸。”
魏同媛又問:“哎,子規,今兒都初五了,你們還都沒去姑姑家?”
子規說:“嬸,我不想去。我……”
二蛋插言道:“去和不去沒啥兩樣,爺倆一個模刻的。”
魏同媛白他一眼,說:“一個小孩子家,多什麽嘴?”
二蛋心下不服氣地轉開身去,依然討好地看一眼子規,又小聲嘟嚕說:“外邊鄰居誰不這樣說,白吃了這麽多年的幹飯。”
魏同媛不滿的眼光從他身上移開,又勸子規說:“你叔特意讓我來告訴你,必須去。這大過年了,過年過節不來往,這親戚還不就斷路了?不行啊,你姑和姑父都是長輩,你們為小的,得走前頭。”
小年接腔說:“身子都掉井裏了,耳朵掛不住。不去。”
魏同媛生氣地說:“你這孩子,長這種誌氣,會吃虧的。親人有幾個?”
子規尋思著說:“嬸,我看這種虛麵子要不要的也沒啥……”
魏同媛打斷他:“不行……”
魏同媛:“好。您也過年好?”
“嗯。”宋天緯應著,抱起老五來端詳幾眼,老五乖乖地叫聲“姑姑”。
子規說:“都過來給咱姑拜個年。”說完領兄妹幾個給宋天緯跪下磕了個頭。
魏同媛說:“這就對了。讓子規明天晌午就去祝家莊……”
宋天緯擺擺手:“不用,不用去。讓孩子們為難幹啥?”
穀秀問:“姑姑,你的腿咋了?”
宋天緯:“哦……沒咋的,是我頭幾天摔了一跤,硌了一下……”
“不對!姑姑,我知道……”二蛋還沒有搶答完,就被宋天緯那犀利的眼光給逼回去了。
魏同媛也一下子明白,不再逼子規了,轉開話題說:“你看看虎頭虎腦的這幾個侄子,多開心啊,樹大自直,大大就懂事了,妹妹可別計較多了。”
“哪會呢,以後還仰仗他們呢。”她說著要走的意思,魏同媛也就陪她出來,二人說著都去了。
子規走近二蛋,聲色俱厲地問:“二蛋,給我說實話,咱姑的腿是尚新打的?還是他爹打的?”
二蛋悶聲悶氣地說:“不應該打的那人打的。”
小年:“是尚新打的?”
二蛋好久憋出一句話:“明白人不用細講,響鼓不用重捶。”
這時,大寶走進來說:“尚新又來看雪堆了。”
子規說:“小年、清明、穀秀還有狗剩,你們幾個誰也不許出大門,咱不能拿著理丟了。二蛋、大寶,你們兩個也別管。都聽見沒有?沒有我的話,誰出去,我給誰沒完。”
穀秀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害怕地說:“哥,你不要去。”
“誰也不要多嘴。”他推開她,把荊條柵門關上,一個人走了出去。
祝尚新不把子規看在眼裏,故意大搖大擺地圍雪堆轉著,並挑釁的口氣說:“老天爺抓緊讓雪化盡呀,收走我的錢,我就不再一天兩圈地跑了。收不走我的錢,或者說找不到我的錢,我是不會拉倒的。”
“你給我站住!”子規怒氣衝衝地走向他。
“咋的,牤牛的耳朵仗著離家(角)近啊?”尚新並無怯意。
“家近家遠無所謂,我一個人給你單挑。我來問你,我姑的腿是誰打瘸的?”子規雙手叉腰,逼視著他問。
“哼哼”,他冷冷一笑,“有我當兒子的,用不著你這當侄子的管。”
“我問你,你知道外甥為啥不能得罪姥姥門上嗎?親舅舍不得,族舅惹不得,就是專打不孝順的外甥的,你舅不在了,這事就該我來問。”
“你來問的好,你姑不把糧食偷來喂你們這一窩子,我還不打她呢……”
不等他說完,子歸上去就是一拳,把他打了個趔趄。尚新摸摸嘴角上的血說:“好啊,窩狗子都上,我還不怕呢,何況你一個刁人……”他說著就掄起拳頭照子規打下來。子規躲開,順勢用胳膊將他身子一帶,尚新頓時摔倒在地上。子規迅速騎他身上,掄起拳頭邊打邊怒斥道:“我揍你這個不孝不順隨便打娘的東西,我揍你這個不孝不順隨便打娘的東西……”一拳接一拳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
尚新掙紮一陣,不能掙脫,突生一計,看著他的腦後喊道:“娘,抓緊拉開他。”子規錯愕間回頭,尚新猛用力一翻,又將他翻在了下麵,於是,雨點般的拳頭又打在子規的臉上。他也是邊打邊罵:“吃了我家的米麵吐出來,吃了我家的米麵吐出來……”
柵門後的小年幾欲開門向前,都被二蛋拉住:“你要參戰就輸理了。”
穀秀哭著喊:“哥,你們不要再打了……”
老五也嚇哭了。
子規的手在地上劃拉了半把草末,猛然向他臉上撒去,尚新眯了眼,不待他去揉,子規又翻身將他壓在身下。頓時,無情的拳頭又打在他的臉上,並罵道:“你舅咋用命換回這麽一條白眼狼?爹的命好不值錢!爹的命好不值錢……”
“狠打狠打。”清明叫著勁。
尚新見翻身不動,又生一計,他眼一閉,臉一歪,毫無反抗,裝死過去。
“不要打了,”二蛋連忙恐懼地喊,“打死人啦……”
子規停了手,還沒站起來,尚新抱緊他的腿,用力猛一翻身,又將子規翻壓在身下。他抹一下鼻血,狡黠地說:“哼,給我過不去,我發誓給你作對到底。”說完又掄起拳頭照子規的臉上打下去。
“不就是一塊銀元嗎?”宋天成冷不丁地大喝一聲,尚新稍以回神,子規又趁勢用力翻身,將他翻壓在身下,拳頭又打下去。
宋天成駐步說:“一不為江山,二不為美人,一塊銀元傷至親,不值不值。快散了散了,再不散開我用棍子掄你們?”
柵門內的穀秀求救地喊:“叔,快拉開他們。”
紅了眼的子規並沒停手,邊打邊罵:“你不念舅舅為你喪命;你還把自己的親娘打瘸;你還敢在老娘門上罵祖宗;今天我非揍改你……”
“不要打了!”丁香來到跟前,聲嘶力竭地一聲喊。
子規的手軟了,腦際的血也開始回流,他機械地站了起來。尚新也爬了起來,像小偷被捉一樣。隻見丁香聲淚俱下地說:“你們這樣,叫死了的和活著的都寒心啊!”
祝尚新望著丁香,心下油然而生一種敬畏和親近。帶著怯意地倒退著瞅瞅大夥,猛轉身,憤然而去。
祝尚新躺在自家的炕上,眼前閃現著丁香那慈愛般的模樣……他忽地坐起來,自語道:“她對我有好感,她肯定對我有好感!嗯,我要讓她看得起我,我要表現的像一個男子漢。我有的是錢,我幹嘛怕他們?哼,那原本就是我的錢,我要堂堂正正地去。”他說完站起來就往外走。
尚新圍著雪堆轉著圈子,瞅著子規家的木柵門咬牙說:“我給你作對到底!”
丁香走來了,不想理會他的樣子,但最後還是開口說:“尚新,這雪堆快化盡了,你看看,這灰痕還是老樣子,沒人動過。這樣吧,我喊幾個人來,往上潑水,我認為用不多大工夫,這雪就化淨了,那錢就該看見了。”
“那我就去叫人。”丁香邊說邊走。
“哎”,他又喊住她,“丁香姐,叫誰都可以,但不能讓子規兄弟們旁邊?”
丁香說:“讓子規在井上絞水總該行吧?”
尚新摸摸頭:“好吧,我去把俺爹叫來。”邊走邊輕聲試著說:“你真好。”
丁香不願意理會地去了。
麻雀在樹幹上“啾啾”叫著。井台上,子規用轆轤絞著水;蘇豐源、宋天歌和宋春雨三個往雪堆前挑著水;魏同媛、李笑英和祝知書三個人,很是趁著氣的一瓢一瓢地往雪堆上潑水;有先生之稱的太史中正也請來了,他和小尚新不錯眼珠地盯著每瓢水落下。二蛋、大寶、丁香、彩鳳等,還有不少看熱鬧的大人小孩都在二十米以外圍著看。小年、清明、穀秀、狗剩幾個在自家柵門內隔著棘條縫隙往外瞧。
一瓢接一瓢的井溫水將餘雪融化盡了,水都流到一邊去了,化盡雪的地上濕乎乎的一片,什麽也沒有。大家都呆了。太史中正說:“再用水把泥土挨著潑衝一遍。”於是大家又挨著衝了一遍。依然不見銀元的影子。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太史中正問祝知書,“還潑一遍嗎?”
他微閉眼睛,搖搖頭,用一種無法言述的表情說:“這銀元,長腿了。唉,慚愧啊。”
祝尚新要哭,祝知書什麽也不說,拉著他就走。尚新邊走邊回頭說:“我忘不了這塊銀元!”
太史中正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說:“這個雞皮膚淺的男人啊,真個知書不達理,枉你‘知書’啊?”
子規一屁股坐在井台上,他不知自己是負疚?是莫名的喜悅?還是被冤屈的酸澀?
蘇豐源說:“都回家吧,有啥好看的?”
人們都走了。子規剛要進大門,宋天成掐著手指頭走來說:“子醜寅卯……”他嘟嚕了一陣子說:“子規,這銀子還在。”
子規回道:“天成叔,這銀子在不在的無所謂。”
宋天成:“我不是那意思。我給你說,這銀元原本就不是他個不孝之子的。這銀子就該留給有緣人!你記著,有緣人必得此銀。”
子規:“天成叔,假定日後我撿了它,哼,我一定扔它遠遠的 。你放心。”
宋天成默笑著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