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河像一條橫空出世的巨龍,奔騰穿越在北方遼闊的平原上,沿著這條亙古千年的遠古河道,在途經雄闊廣袤的遼東灣,萬仞群峰山腳時,這條巨龍,陡然轉身,來了個急轉彎,很是任性地把整個身軀,拐成了一個大大的弧形月牙彎,在大地母親胸膛上,意蘊十足地勾勒刻畫出一片既開闊又平坦的偌大河套。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片河套像盤古開天地時,隨手留下的一處刀劈斧鑿般的大手筆巨作。從此,在曆經千百年雨雪風霜的曆練與洗禮中,天經地義、理直氣壯地盤踞在這灣碧水環繞、萬山映襯中的大自然雄奇挺拔魅人的情境中,鍾靈毓秀地滋養和嗬護這一方水土上的萬物與生靈。

我人生第一次來到太子河水環繞著的這片,曆經了千百年的雨雪風霜,和一直被四季風景優美的群山環抱映襯著的,太子河畔這片偌大的河套之地時,是剛從接受完“再教育”的廣闊天地青年點,歡天喜地地被招工到省水利地質勘探總部下屬的一家,常年撇家舍業、風餐露宿,一年四季之中,無時不在地圍繞野外水利地質勘探建設開發工地,搬遷流動的水利地質勘探大隊。當時伴隨我一起到來的,還有那一座座巍峨的鑽塔、一台台新式的水利地質勘探鑽機,以及一個由30多輛嶄新的新型解放牌汽車,和5輛當時在國內極其少見到的,日式進口多功能大型吊車組成的龐大車隊,還有一個編製為三百多人之眾的水利地質勘探大隊的全員人馬。還好,那時我單身,沒有成家,從來沒有體驗過,離別之苦的個中滋味。正像身邊一些老水利地質勘探工人,用褒貶不一口吻說出的那樣:一個人吃飽,狗都喂了。所以,光身一人的我,整天生活得無憂無慮,心裏根本就沒有一點兒的戀家和夫妻兩地生活離多聚少的分離之苦,和成家後再獨身在外男人,所經曆的種種不易出口的生理饑渴和心理壓抑與折磨。

我是在一個雲淡風清、陽光明媚的午後,迎著山巔那道迎頭斜射過來的強烈陽光,跟隨著師傅孔武有力的軍人步伐,一起來到太子河畔那彎偌大的河套工地,查看水利專家前期為我們202機組布下的鑽機孔位時,才人生第一次來到這片,在我人生浩如煙海的記憶庫存中,至今一直保有它清晰、完整,不曾被歲月時光,磨蝕掉一絲一毫印痕的太子河畔河套勘探工地,所有的經曆和難忘的清晰記憶。

我們202機組是全省水利地質勘探戰線遠近聞名的,“攻堅克難,百戰百勝,肯打硬仗”的王牌標杆鑽機機組。老機長曾是當年與全國石油戰線聞名的那位鐵人王進喜,同期榮獲全國勞模稱號、素有“中國水利戰線鐵人”之稱的,一位抗美援朝戰役中,立過卓著戰功的獨眼英雄營長。作為我們現任202機長的我師傅更不糠。他是一位五年前,從一個威震我軍戰史、赫赫有名的野戰部隊,複員轉業分配到省水利地質勘探總部機關,剛過四十歲的年輕副團職軍官。

在那個河風鼓**、山風呼應的曼妙午後,師傅以他軍人的敏銳與機智,不費吹灰之力,便在大小鵝卵石密布的偌大一片河套上,輕鬆敏捷地找到那枚,前期進入河套勘探工地的地質專家,於近期布下的鑽機孔位。那是一塊不大的,寫有“A-1”紅色漆字的木製小標牌。我們202機組,在有著軍人雷厲風行,和敢打硬仗精神師傅的言傳身教的帶領下,一馬當先,在省水利地質勘探總部全年任務剛一下達時,首先拿到了鑽探任務設計書。那時多幹快幹,雖然沒有一分錢的額外獎金,可是我們全勘探大隊的每一個生產一線上的工作人員,人人都在主觀上有種爭先創優的自覺意識和不甘後人的拚搏爭先精神。生產一線的工人階級隊伍內動力中,永遠有一種發揚拚搏務實精神,力爭為本職工作多幹、快幹,自覺地發揚中國工人階級主人翁的奉獻精神的忘我幹勁。寫有“A-1”紅色漆字的小標牌,是我們水利地質勘探大隊進入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後的第一個鑽孔孔位:它的鑽孔設計深度,是國內水利地質勘探之最。用師傅慷慨激昂的話講,這個鑽孔拿下來,不僅會創造太子河河套勘探工地之最,還會一舉創造全國水利地質勘探進尺深度之最。

師傅始終保持一名軍人樂觀向上的天性。他凝望鑽機孔位時的眼神,像見到夢寐中,久久期待著的一個宿願般,高興得一下子隨手扔掉那件,他總喜歡一直披搭在肩頭上的八成新軍上衣,然後展開粗壯有力的雙臂,一連氣做了十幾個愜意有力的擴胸動作。須臾,他轉頭對我顯得有些得意和摻雜著幸災樂禍般的成分似的對我說:“工地這一開鑽可就得半年左右的時間回不了家啦。到時候可別想家哭腫了鼻子,哭紅了眼呀。”我一聽,毫不客氣、不假思索地對師傅反詰道:“說誰呢呀?想家的應該是你。”說完,我心裏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自知說走了嘴,忙下意識地把頭急急扭向河套的另一側,像是在用心腳下那片,積滿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鵝卵石中,有目標地尋找著心儀的那塊。

師傅那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一臉無所謂的表情,一雙英俊有神的眼睛中,明顯地流露出一種輕蔑意味的眼神,他一邊衝我顯得怪怪的不停地點著頭,一邊乜斜我這個在他潛意識之中,公然敢冒犯他這個師傅的徒弟。我知道,師傅剛剛說出口的那句話,真的可以說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其中的潛台詞的內涵豐富著呢。因為我畢竟比別人更多的掌握和了解師傅的一些個人隱情和私下裏的家長裏短。

在我們勘探大隊,所有的人幾乎都知道,師傅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妻子。她在省城一家國內較有名氣的中心醫院工作。師母在身為高幹父母的護佑和蔭護下,現在已是那所醫院裏,一位資深且令人仰視的護士長。可是我們大家心中又都對此十二分的疑惑和不理解:不知為什麽,師傅總是顯得十二分反感和抵觸情緒強烈地不願回到省城之中的那個,在別人眼中看起來絕對溫馨幸福的家。我多少聽說過一些傳聞,要不是在師傅多次強烈的要求下,甚至寫了血書,以表曾經軍人的鐵血之誌,迫切地要求到工作環境艱苦,常年撇家舍業流動在外,奔波不止的水利地質勘探大隊工作,他是完全可以名正言順地接任,坐落在省城水利地質勘探總部保衛處長一職的。

為了師傅家的那些事,前些年曾身為省水利地質勘探總部,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現任職水利地質勘探大隊,負責野外工地勘探生產進度的副隊長劉高麗,可沒少為師傅千方百計地巧立名目,為他創造一次次因公濟私、名正言順地回省城中的家去與嬌妻團聚的機會。

我們都知道劉高麗副隊長,在省城時,與師傅那位官位顯赫的嶽父,頗有些交情。許多人也都知道,劉高麗副隊長是個命運多舛的悲劇式人物。前些年,他因貪杯和一時的馬虎大意,竟把本該是“敬祝領袖萬壽無疆”字樣的醒目大字塊標語,硬生生地給貼成了,攝人心魄的“敬祝領袖‘無壽萬疆’”。當時,這可是一件稱得上“震驚”全省、上報中央的重大政治事件。念及劉高麗平時為人親和隨意,在當總部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期間,沒做過一件可惡之事,運動中也從來不整人,特別是他還利用當時自己的特殊身份,還以種種借口,保護住了許多高級知識分子。朝鮮族的劉高麗,和誰都喜歡喝上幾杯,人群中口碑一直不錯,也是這個嗜酒成性的毛病害了他,一天之中,總是處在半醒半醉的狀態之中。鑒於這種情況,組織上也不得不表示一下自己的政治態度,分配劉高麗“戴罪立功”到基層野外水利地質勘探大隊,當上了現在的這個讓他在內心之中極不情願的主管野外勘探工地生產任務的副隊長。作為副隊長的劉高麗,可沒少給師傅名正言順地提供一次次,因公出差順路回家與妻子團聚的難得機會。可是師傅每次都顯得很不領情地把機會轉讓給了別人。劉高麗曾多次酒後哭喪著臉,抱怨我師傅是“病入膏肓”“不可救藥”。

因為師傅的家事,嗜酒成性的劉高麗副隊長,曾在一次酒後,習慣性地哆嗦著他那兩片半紫不紅的嘴唇,借著酒勁,狠狠地把師傅給臭“罵”了一頓。當時師傅一副一點也不生氣的樣子,像個孩子似的尷尬地衝劉高麗副隊長,故意弄出一臉調皮狀的怪模樣,想不了了之地息事寧人。不知是因為劉高麗副隊長和師傅省城身居要職的嶽父,在省城時就有著不錯的交情,還是這其中另有什麽其他永遠也無法讓人知曉的原委,反正劉高麗副隊長在生產大會上,總是表揚師傅的工作幹勁和帶頭奉獻精神;會後他又會像一個操不完心的碎嘴子老人,喋喋不休地關心過問和參與師傅的家庭事情。其實這些對於師傅來說,都是些令他心煩意亂的家庭瑣事。一次,顯得有些氣惱的師傅未經考慮說出口的一句“哀大莫過於心死”,讓劉高麗副隊長一連氣說出一番纏綿悱惻的心裏話。他陌生地看著師傅,恨鐵不成鋼地說:“多麽令人羨慕的一個家,多麽令人嫉妒的一個好媳婦,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這樣下去,你總會有一天把自己從天堂一下子作進地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