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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南杉一連約了桂圓好幾次,無奈她孩子還小,脫不開身,約三次才能出來一次,見了麵也不過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

她好強得很,一直不肯吐口承認自己產後抑鬱,隻說內分泌不好,到處找中醫胡亂調理著,卻並不怎麽見效。

桂圓老公在省城打理那幾家美容院,很久才回來一次,她不願和父母同住,林南杉很擔心,留了電話給保姆。

有天晚上,電話真的響了,保姆帶著哭腔說:林小姐你快來一趟吧,桂圓姐抱著孩子要跳樓。

林南杉一激靈,立刻翻身下床。

一進門,林南杉就看到了桂圓,她穿件長袍的真絲睡衣,披頭散發,搖搖欲墜地坐在複式樓二樓的橫欄杆上。

她懷裏還抱著孩子,正哭得撕心裂肺。

她一向疼孩子如命,現在卻充耳不聞,眼神恍惚,看到林南杉來了一點反應都沒有。

林南杉的心一緊,像被一隻大手攥住了,幾乎不能呼吸。

保姆在她耳邊小聲地說:臨睡前我聽到她和孩子爸在電話裏大聲嚷嚷了幾句,說離婚啥的,還摔了東西,我沒敢進去。誰知道轉身的工夫她就抱著孩子爬上去了,太晚了,誰的電話我都打不通,隻好找你了……

林南杉想悄悄上樓,桂圓卻一下子警醒了,用手指著她:誰也不許上來!

林南杉趕快舉著雙手慢慢退了下來,一直走到桂圓下麵,仰望著她,說:桂圓,孩子餓了,保姆衝了點奶,先讓她喂喂孩子好嗎?

“孩子?”桂圓像是突然醒了過來,耳邊又能聽到了孩子的哭聲,她一收胳膊抱緊了他,用臉依偎著孩子的臉,淚如雨下,她說:誰也不能搶走我的孩子!

“是是是,那是當然,孩子是你生的……”林南杉一疊聲地安撫她,“就算鬧到法院,法官也會無條件判給你的,因為還在哺乳期。”

林南杉冷靜而理智的聲音讓桂圓安靜了一些。

她哭喊道:南杉,你不知道,我活得太累了,太辛苦了,我真撐不下去了!

她在南杉麵前向來逞強要麵子,第一次這樣**裸地流露出她的脆弱!

林南杉鼻子一酸,說:我知道這種感覺,桂圓,我和你一樣,每天晚上都要喝點酒才能睡著。

我扶你下來,咱們姐妹說說心裏話好嗎?我今天不回去了,咱們睡在一張**,聊到天亮,就像以前那樣,好嗎?

“以前?”桂圓似有觸動,“以前咱們多快活啊,人為什麽要長大啊?”

林南杉說:桂圓,成年人活著,誰都不容易,好在咱們還有親人朋友,你還有我,不管你幹什麽,我都會支持你的,你信我!

桂圓不說話。

小孩子的哭聲更響了,林南杉心急如焚,她說:好桂圓,千萬別動,我上來了。

桂圓這次沒有反對。

林南杉和保姆飛快地上了二樓,一個人接孩子,一個扶著桂圓從欄杆上下來了。

桂圓非常溫順,隻是呆呆的,眼睛裏毫無生氣。

林南杉攙扶著她,向保姆使了個眼色,讓她哄著孩子去了樓下的房間。

她用手幫桂圓梳理了一下亂糟糟的頭發,說:桂圓,你頭發還像小時候那樣,又黑又濃密,這點恒恒像你。

恒恒是她的兒子。

桂圓突然激動起來:我的孩子肯定像我,他那混賬爸爸想和我搶孩子,還想分我的財產,門都沒有!

“就是就是”林南杉趕緊附和,說:放心,我認識最好的律師,到時候我一定幫你!

話鋒一轉:幸好你剛才沒做了傻事,要不房子店鋪可都是別人的了,就連孩子也得被他們磋磨,想想海棠小時候,你忍心讓恒恒受這樣的罪?

桂圓被說中心事,打了個寒噤,有些後怕,乖乖地跟著林南杉回到了臥室。

林南杉把浴缸放滿,點了兩個玫瑰香薰,放了一段輕柔的輕音樂,服侍桂圓泡了進。

她轉身要出去,桂圓突然叫住她:南杉,今天辛苦你了。

語氣雖虛弱,但理智已經回來了。

林南杉暗自鬆了一口氣,說:乖,好好泡一泡,我開兩瓶酒,在外麵等你,

桂圓:酒在樓下餐櫃裏。

林南杉點頭,桂圓最脆弱的那一刻已經過去了。

那是一個初冬的夜晚,外麵不知道什麽時候下起了雨,嘩嘩啦啦地衝刷著這個世界,時不時傳來北風的尖嘯聲,空氣中添了寒意。

她們把厚厚的棉被拉到下巴底下,把自己蓋得嚴嚴實實的,頭挨著頭喁喁私語,仿佛又變回了十幾年前的小姑娘。

桂圓:讓你見笑了,剛又和他爸吵了幾句,他說要離婚,還要把孩子帶走。

我一時沒忍住,覺得天都要塌了,哎,我最近經常這樣控製不住自己。

林南杉輕聲說:要去看醫生。

桂圓堅持:我看過了。

林南杉:去看心理醫生。

桂圓有點激動:我沒有精神病!

林南杉隔著被子拍拍她:你當然沒有,你隻是產後有點抑鬱。很多媽媽都這樣,有的硬熬過來了,有的落成病根一輩子都不快活,還有的像你剛才那樣做了傻事,醫生不是敵人,他可以幫你更快地走出來。

桂圓不說話。

林南杉:桂圓,承認自己抑鬱並不丟臉,看心理醫生也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可怕。

桂圓還是沉默。

林南杉輕輕歎氣,說:不瞞你說,我曾經連續看了六個月的心理醫生,吃抗抑鬱的藥吃了將近一年。到現在黃昏日落時我還會心情低落,但就那麽一下,大多數時間我都和常人無異。

桂圓大吃一驚,問:因為離婚的事?

林南杉承認:離婚算是導火索吧!

桂圓試探著問:是不是裴少波搞外遇?

林南杉的心尖銳地痛起來,她苦笑著說:如果真是這樣,我還能好受點!

話裏有話。

桂圓支起頭看著林南杉,在壁燈幽幽的微光中,她眉頭緊皺,睫毛亂顫,好像在竭力忍受著什麽痛苦。

桂圓大為不忍,她放柔聲音:南杉,你告訴我,不要憋著!

林南杉搖頭,一顆碩大的眼淚順著眼角緩緩流下,滴到了織錦枕麵上,接著無數顆眼淚爭先恐後地往外湧,一串又一串,很快把枕頭打濕了一團。

桂圓隔著被子去抱她,發現她渾身亂顫,抖得像片秋風中的葉子,卻咬著牙關不肯哭出聲。

桂圓嚇到了,用手輕輕撫著她的後背,說:南杉,你哭出來,你哭吧,哭出來還好點。

南杉終於爆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哭聲,她反抱著桂圓,喊道:桂圓,桂圓,其實我心裏也好苦啊!

這話之前就說過一次,到現在桂圓才知道那並不是一句空泛的安慰之詞。

林南杉心裏一直藏著劇烈的痛苦,她到底經曆了什麽?

林南杉哭了好長時間,桂圓不說話,隻是一張接一張地遞紙巾給她,好一會兒她才慢慢抽噎著平息下來,說:桂圓,這件事情我隻告訴你一個人,你聽後把它爛到肚子裏。

桂圓拚命地點頭。

林南杉:裴少波對我很好,從談戀愛到結婚都非常溫柔體貼,能賺錢又顧家,時不時還會有些小浪漫,他看我的時候眼睛有星星,我知道他愛我,我也愛他。那段時間我真的很幸福,還悄悄備孕,準備給他生個寶寶……

說到這裏,林南杉臉上露出一絲溫柔,那是她最美好最甜蜜的一段時光,像夢一樣不真實,從沒想過夢也會有醒的時候。

她臉色神色變了變:我們從不碰對方的手機,那天他洗澡,微信響了,我鬼使神差拿了起來。

你猜怎麽著,不,不是外遇,比外遇更可怕,他嫖!而且是固定的,每月兩次,從婚前到婚後一直如此,從來都沒有間斷過。

他和他那些狐朋狗友有個群,都是些所謂的高幹子弟,他們一起嫖,還在裏麵分享交流,要多惡心就有多惡心。我像被人一悶錘錘到頭上,整個人都懵了。

他一直有風度有修養,是眾口稱讚的溫潤君子,背後竟有一副這樣的嘴臉,我簡直要瘋了,抓住手機衝到衛生間和他對質,他臉色變得好嚇人,雙眼通紅,瘋了似的追著我要拿回手機。

我自然不肯,那會兒我驟然受到刺激,心神大亂,什麽話傷人我就拿什麽去刺他,他青筋都爆出來了,我還兀自不覺,惡毒的話滔滔不絕地從我口裏往外冒。

突然他一個耳光甩了過來,我頭被打偏了,腦袋裏嗡嗡作響,他猶自覺得不夠,又扇了我一下,再一下……

林南杉喃喃自語,聲音像破掉的蜘蛛網,在空中晃晃悠悠,斷斷續續。

最後,她小聲而清晰地說:他一共打了我八個耳光!

桂圓的心縮成一團,從牙縫裏恨恨擠出來一句:王八蛋!

又問:後來呢?

後來?林南杉回過神:我當時被打懵了,臉上火辣辣的,連哭都忘記哭了,左邊耳朵足足耳鳴了一個月!

她下意識地摸摸左耳,心有餘悸的樣子。

那些她以為已經忘記的細節,那些恐懼,無助和絕望,在這樣一個冬日雨夜裏,陡然都複蘇了,纖毫畢現——原來她什麽都不曾忘記。

她加快了語速:後來他清醒了,懊悔得不得了,跪在我麵前讓我打他,我不肯,他就拿我的手抽自己的臉,我掙脫了,他就自己打自己,打得順嘴角流血……

桂圓打了個寒顫:他瘋了嗎?

林南杉:是的,那個晚上我們都瘋了,以前他在我麵前是清高而潔身自好的君子,我在他眼裏是溫柔羞怯的仙女。可原來我們都在演戲,我們隻是拚命把最好那麵展示給對方看。

撕了那張皮,我們都如此陰暗如此不堪,我們七八年營造出來的美好,浪漫,感情被這個一晚上碾壓得粉碎,天亮後我就搬到了酒店,再也沒回去了……

桂圓沉默著,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這個時候任何安慰都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林南杉的話匣子卻關不上了,一個人熬了這麽久,她迫切地需要一個樹洞。

她說:離婚前他找我談過幾次,態度懇切,說他年少不懂事被朋友引著做下了荒唐事,認識我後想改的,可是改不了,後來就變成了他解壓的一種方式。

他越珍惜我,越想在我麵前保持完美的形象,壓力就越大,他說他有病,心理疾病……

我信他,可是我沒自信能容納他,幫助他,治愈他,我自己的心還碎成一片片呢。

我們隻能各醫各病。

我堅持要離,他拖了一段時間後就簽字了,我的抑鬱症應該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多疑,莫名想流淚,覺得生不如死,最嚴重那次我差點把車開進黃浦江裏。

死裏逃生之後我去看心理醫生了,接受治療,開始吃藥,積極康複,直到現在。

林南杉側過臉看桂圓,不忘記鼓勵她:這個過程很艱難,但一定會好起來的,你看看我,現在不和正常人一樣嗎?

是啊,她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樣,可裏麵早碎成了破棉絮,一縷一縷的。

桂圓什麽都沒說,隻是把手伸到南杉的被窩裏緊緊握住她的,心中感觸良多,更多的卻是心疼。

南杉縮在棉被裏,那麽小小一隻,卻如此的堅強,她哪裏來這麽大的能量啊?自己,自己還有什麽可怕的呢?

窗簾縫透過一絲清光,像烏雲鑲著銀邊,天快亮了,是啊,天總是會亮的。

她們倆一人裹床棉被,手握著手,沉沉地睡著了。

這個冬雨瀟瀟的夜晚,她們相互舔傷,不知道是誰治愈了誰,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天一定會是新的一天。

她們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雨後是個大晴天,太陽高高掛起,照得滿室紅光。

昨天晚上動靜太大,保姆不放心,偷偷開門看了又看,兩個人一直靜靜躺在**,呼吸均勻,睡得非常香甜。

林南杉先醒,她輕手輕腳地下床,打開了門,外麵竟站著一個男人。

他一看到她立刻迎了過來,著急地問:桂圓沒事吧?

嗬,桂圓老公趕回來了。

他濃眉大眼,年輕的臉龐上風塵仆仆,滿是焦慮。

林南杉心下一鬆,桂圓的婚姻應該還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