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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誌第三天去了舅家。第四天,去了姑家。第五天,又去了姨家。每一次,遠誌出門的時候還帶著他弟弟,讓他弟弟背著提兜,我想那提兜裏一定裝著他的入學通知書,他媽一定會在他出門時,用紅線把提兜的口口給縫了,怕兩個人跑得急了,把通知書從提兜裏掉出來。另外,遠誌他媽還一定會再三叮嚀,叫你舅你姑你姨看了,一定要記著把通知書再裝進提兜裏,叫你妗子你姑你姨再用針線把提兜口口縫住。
那一陣子,我相信,遠誌考上大學,不僅是他是他父母是他舅他姨他姑的喜悅和幸福,同時在店頭鎮周圍的村子,甚至在整個甘河塬上,他都成了大家熱議的話題……
遠誌臨走前,山西台村特意在二畝台台我家門前的麥場裏演了一場電影。
我相信,這驢蛋主意一定是村長趙光頭想出來的。吃晌午飯的時候,父親手裏端著飯碗說,今晚上要在麥場裏演電影呢。我驚奇地問,為啥演電影?父親說,前天村長帶著村裏的幹部來咱二畝台台,圪蹴在麥場裏的碌碡上給村裏人說,要叫公社的放映隊來給遠誌演一場電影呢。
我悶頭吃完飯,立即像狗一樣順著牆根溜出了家門。因為演電影的地點就在我家院門前,我受不住這種刺激,也不願意看見一家人的尷尬。我沒有地方可去,隻好一個人又跑到呱啦雞嶺上去消磨時光。呱啦雞嶺很大,足以讓我躲開別人,躲開尷尬,也足夠包容下我小小卑微的心。
本來,我可以躲得更遠,躲到山梁上邊去,但鬼迷心竅卻沒有。我躺在半山腰一塊石頭後邊萋萋的荒草裏,躲在幾叢野酸棗樹背後,一邊望著遠處山坡上呱啦雞飛動的身影,一邊看著山下村子裏的動靜。
因為事情特殊,太陽還老高,放電影的人就把電影機用那個破車拉到了二畝台台,趙光頭等村裏的幾個幹部也跟著來了。他們好像故意似的,指手畫腳叫人把兩個大喇叭架到麥場邊高大的槐樹上。來看電影的人,不僅有山西台村幾乎所有的父老鄉親,還有隔溝對岸石馬嶺等周邊村裏的大人小孩。他們也不嫌勞累,在地裏勞動了一天,還隔溝爬坡早早地來看電影。特別是那些小孩,在麥場裏跑來跑去大呼小叫,一定也不明白演這場電影背後的故事。小小的二畝台台,出現了從來沒有過的熱鬧景象。
遠誌的父親,也就是三叔,拿著黃金葉香煙,整盒整盒給村裏的幹部和放電影的人發,還拿著拆開的香煙,不停地給那些認識的和不認識的男人發。我心裏雖然很不好受就像貓挖,還是不想走遠,固執地躺在萋萋的荒草裏,透過酸棗樹的縫隙,難受地望著家門前邊的碾麥場。
山坡上有放羊的人,其中就有大牛。他可能看見村裏給遠誌放電影,心裏也感到不舒服,也可能是一個人在山上待的寂寞,竟然站在山坡上扯長聲在喊“來哇哇”,或者叫“喊山”。這是我們小時候經常做的一種遊戲,就是把手卷起來,放到嘴前邊,對著山溝,長一聲短一聲地呐喊,聽山溝裏的回聲。
大牛自從學校回來以後,他大(父親)給他買了幾隻羊,早晚到山上去放羊。今年,羊群從當初的幾隻已經變成十多隻。我躺在酸棗樹後邊深深的野草裏,從草枝的縫隙裏遠遠地看著大牛。他穿著土布背心,把鞭子夾在胳肢窩底下,手像喇叭一樣放在嘴邊。看著他那稀鬆樣子,再想象他像鍋蓋一樣的頭型,就有些生他的氣。盡管我躺的地方離他不是很遠,就是懶得去理他,任他在那裏長一聲短一聲像狼一樣叫喚。
不久,大牛和他的羊群轉到山梁那邊去了。
我相信,西林、小正、大牛和我,都不會去看電影。大牛再心大的像甘河水庫一樣,也不至於大到不知羞愧。後來西林對我說,那天太陽還老高,他沒臉從土街上走,就像做賊一樣下了家門前的土溝,從土溝裏那條像蟲子一樣彎來拐去的小路爬上了呱啦雞嶺。我沒有接他的話,沒有說那天我也早早爬上了呱啦雞嶺。有可能,西林是在山的西邊,我卻在山的南邊。也有可能,他也躺在山南坡的那個荒草窩裏,與我近在咫尺,就是不願意見麵。
夜色下,我躺在荒草裏,隔著野酸棗樹遠遠地看著麥場裏的燈光和在燈光裏晃動的人影,聽著大喇叭裏傳來的歌聲,心裏的那種感受呀,就像喝了二斤醋,就像吃了半斤辣椒麵,就像胸口上壓著一盤青磨石。我心裏壓抑的難受,又不好意思像大牛那樣扯長了聲去呐喊,隻好在山坡上的荒草裏來回地翻滾。但滾了幾個來回卻突然覺得沒有了意思,就像死蛇一樣躺著。過了很久,突然忍不住對著夜空像狼一樣哀嚎了一聲。我想,西林一定聽見了我的嚎叫,就是沒有吭聲罷了。
突然,麥場裏一片火光,一陣猛烈的鞭炮聲,讓整個二畝台台突然地震動起來。我一點也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事,我以為演電影就已經很足夠了,怎麽還放鞭炮!我就像受傷的狼一樣,目不轉睛死死地看著麥場裏的那片火光。我想遠誌這一下風光極了,僅此一下,就夠他享受一輩子。
鞭炮終於放完了,喇叭裏又傳來了趙光頭的聲音。我希望自己聽不到,可偏偏就聽見了,趙光頭在廣播裏大聲地說,有線(三叔)家的遠誌考上大學,不僅是遠誌自己的光榮,是他大他媽的光榮,也是咱山西台村和二畝台台的光榮,甚至也是咱店頭鎮周圍幾十個村子的光榮!這些天,你無論走到周圍的那個村子,都能聽見有人在說咱山西台村,說咱的二畝台台!
我聽不下去,用手指把耳朵塞住了。
這天晚上,放了兩個片子,這也出乎我的預料。從始到終,羨慕嫉妒一直燃燒著我的心,讓我一生都難以忘記。電影演完已經是後半夜。我等到麥場裏的燈滅了,人走光了才下的山。麥場裏一地淡淡的月光,散亂地擺放著許多石塊和磚頭,我在那些石塊磚頭中間走來走去,之後,坐在麥場東南角的石碾子上,望著遠誌家的院門,望著天邊的月亮。
院門還沒有關,我輕輕地推開又輕輕地關上。我躡手躡腳向我睡覺的窯洞走去。走到半院,母親窯裏的燈亮了,母親叫了我一聲小滿。我走進窯裏,見父親仍坐在炕頭上低著頭吃煙。
我想,父母是黑著燈在等我。
我想象不出,我的父母,坐在黑乎乎的窯洞裏,聽到門外邊麥場裏的喇叭聲、鞭炮聲和歡聲笑語,是怎樣煎熬過來的。
父親一邊在炕邊彈著煙灰一邊說,他給牲口添草去呀。生產隊解散的時候,給我家分了一頭牛。
吃完飯,我站在院子向土窯背上的野酸棗樹望了好久。我家窯背上的野酸棗樹和遠誌家窯背上的酸棗樹連接著,此時,遠誌很可能還站在院子裏高興著。我走進窯洞,不知道我哥今晚上看電影沒有。他雖然躺在炕上,卻聽不見鼾聲。
演電影後的一連幾天,我怕遇見村裏人,更怕和遠誌不期而遇,一直躲在家裏閉門不出。第三天夜幕降臨後,因為實在心慌,才偷偷去了底下院子三伯家找西林。我相信此時自己和西林最能夠相互了解,最有話想說。我怕三伯三媽聽見,躡手躡腳靠著院牆走到西林睡覺的窯洞前,輕輕地推開了窯門。黑暗中,西林問誰,我搭了話。西林點亮窗台上的煤油燈。
西林和他哥東林一樣,都留著寸板平頭。幾天沒有見,感覺上他比之前瘦了一圈。他看著我,心事很重的歎息了一聲。我躺在他身邊,等了好久才問他今後打算咋辦?他拍著身邊厚厚一摞以前念過的書說,這樣回來心裏實在不安,我想再補習一年呢。西林說著話聲音就有點走調,有點哽咽。我眼裏發濕,情不自禁地說,我也是為這事才來找你,我也想再補習一年呢。這話剛說完,我忍不住落淚了。接住又說,咱就當盡心呢,如果明年還考不上,今輩子就把考學的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