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少年目睹暴兵殘 矢誌報仇投戎堅

“去皮的豆子要泡上一晚,然後洗淨,倒入和豆子齊平的水,放入鍋中隔水蒸,出鍋,過篩成豆泥,把豆泥放入平底鍋,加油、糖,小火不停翻炒,看好了!要炒到豆泥抱團,關火……再把一些糯米粉放入平底鍋炒到微黃,火候要把握好!放冷後,再把熟糯米粉在模具中抹上一些,取出豆泥,揉圓,放入模具,按壓,力道是有講究的!……”大師傅一邊說著,一邊比劃著。

旁邊的長田一邊看著大師傅,一邊不斷點頭稱“好。”

是的,長田的確去縣城學做豆糕,沒有再去上海了。偶爾,會回到村裏,給家人與木秀、科夫姐弟倆帶一點豆糕充饑。

可是時不時傳來的槍炮聲,讓長田媽著實不放心,借著賣糧、買鹽去過縣城兩次。看到明明讀過兩年私塾的兒子,與那據說是做過銀行學徒的朱家阿哥都裝作不識字的樣子,又見那朱家阿哥使了眼色,長田就把豆糕丟在攤頭上,搭了腳布,悄悄離開,半晌再回來。長田媽總覺得兒子瞞著自己在做些什麽。一份不安在心裏跑出。

雖然諸暨沒有完全淪陷,但是日本鬼子的槍炮聲卻越來越密集,大大小小的轟炸有過數十次。長田說,牌頭火車站幾乎已被全部被炸毀了!那些十分可恨的日本鬼子四處掃**,殺害無辜老百姓。燒了店口的火柴廠,裏麵的幾百工人一個都不讓逃出來,全部被活活燒死或槍打死了。慘烈在硝煙裏彌漫。

聽到這些消息,長田媽心焦不已,幾次想留兒子在家,讓他不要再出去,免得被日本鬼子抓了去當苦力或什麽閃失。可長田總是不聽,一心與那朱家阿哥撲在豆糕的生意上。

這年冬天,剛近臘八,戚傳裕聽回來的長田帶回了一個很不好的消息,說是共產黨被收編進國軍的第四軍,在皖南遭到了伏擊。很多一心打日本鬼子的軍士都白白犧牲掉了,這樣不顧外敵、自己人打自己人真是讓人心寒、心痛!

長田還拿出了一份報紙給戚傳裕看。戚傳裕讀書不多,隻勉強認得那“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幾個字,回頭再看長田,竟被他臉上十足的氣憤驚著了:“長田,你說老實話,是不是參加了……?你阿爹已經去了,你不能再有事,不然,你娘可怎麽活啊?”

長田沒有搖頭,隻是咬了咬牙,從背袋中拿出兩小塊豆糕塞給木秀與科夫,就匆匆離開了。

幾天後,戚傳裕也從村鄰的傳言中,聽說了國民政府老爺們又開始反共。但這次老爺們似乎很不得人心,傳聞中,其他黨派的人與很多老百姓,都幫著一心想把日本鬼子趕出去,卻死在自己同胞手裏的新四軍說話。

而駐紮在村裏的國軍也很不安穩,動不動就有人當逃兵。有一次,甚至一夜跑了二十幾個人。但他們大多數沒跑多遠,就被長官們抓了回來。後來,戚傳裕就和村鄰們常常看到,這些逃兵被拖到由打穀場改成的操場上去接受刑罰。

那刑罰多數像古時的衙門裏敲板子,隻不過改成了用竹扁擔敲打。被刑罰的人麵孔朝下、在木凳上被撳牢了手腳,在竹扁擔下痛苦得慘叫不已。

戚傳裕看他們瘦骨嶙峋的背上先青紅一片,後綻開皮肉,心中不忍,捂了懷中小科夫的眼睛,悄悄與同看刑罰的曹六祿老爺商量:這些人也是要打日本鬼子的,本就吃苦,不再跑的話,就不要多打了,不然受了傷,更沒有辦法拿槍拿刀了。

曹六祿猶豫半天,還是去向那國軍的長官老爺求情。可是長官老爺說大敵當前、軍令如山,怎能寬容逃兵,這刑罰是不能減的。

這事被回來看他娘的長田知道後,微微冷笑說:“這些駐軍中隻少數人是正規軍。當兵吃糧的,大部分是被抓壯丁抓來的,本就不願當兵,想念家鄉。而那些長官老爺們自己平時作威作福,吃肉、喝酒,軍士們卻個個連白飯也吃不飽,一到冬天隻有破棉襖,遇到日本鬼子開炮打槍,就推著軍士上去擋槍,誰還願意為他們賣命?這在共產黨的部隊裏,是沒有的事體,官兵一樣,所以老百姓不用叫、不用拖,自己願意參軍。”

戚傳裕驚訝於侄兒的這些話,卻也不好多說什麽。隻是拿定了主意,並與泉珍媽說定:如果國軍老爺要拉他去當兵,他是一定不會去的!而且小科夫長大了,也一定不讓他去當國軍!

小科夫不懂得父母低聲的議論,隻努力啃著長田給的豆糕,任那和長田哥一道回來的朱家阿哥麵帶笑容地逗弄著自己。

可日本侵略者抓住了中國軍隊同胞相殘的機會,趁機加強了攻勢。這一年開春不久,日本鬼子從浙東沿海,近兩萬兵寇分頭從紹興、蕭山、富陽直撲諸暨。緊張的氣氛戰栗著。

各村裏的駐軍也被調撥出去,在茅草山、勾乘山、塔子山、王沙溪、嶺北周與日本軍血戰了一個月多。村裏隻剩了十幾個軍士,其中還有幾個生病、帶傷的。

戚傳裕與村鄰們聽說那些原本在祠堂裏取暖、在穀場上受罰的軍士,也已死在戰場上,心中難過,就仍給那些軍士和傷兵們送些吃的東西。

誰知有一天,那幾個傷兵竟不見了,剩下來十幾個駐軍也離開了村子。聽曹六祿老爺的護院說,深夜的時候,看到那幾個傷兵被駐軍活埋了。那駐軍離開之前說,抗戰帶不走他們,留在村子裏,被日本鬼子發現也是一個死,弄不好,還會說出國軍的消息。

戚傳裕聽到這裏,幾乎連氣也喘不過來,隻覺得一口腥味堵在胸口,想吐又吐不出的。

可就是這樣的拚殺,國軍也沒有擋住的日本鬼子的槍炮,竟讓日本騎兵與步兵攻進了諸暨,四處掃**。

一村的人,隻能百倍驚惶提防著日本鬼子,耳聽璜山、姚江、善水、青山等一個個鄉鎮被燒殺搶掠,多少戶人家遭災,多少個鄉民遇難!

曹六祿老爺辭去了保長,將家中的女眷全部送進了深山親戚家躲避,又安排了人,將村裏駐軍的痕跡全部打掃去,以免吸引日本鬼子的注意。

戚家人與村民們一樣,做好了隨時出逃的打算。一家人雖舍不得祖傳幾代居住的老屋、家中好容易節餘一點的糧食、圈裏那頭養了一年多、過年也沒舍得殺的豬,但是人命重要,隻能藏多少算多少。

當消息傳來說國軍又吃了敗仗,正在撤退,日本鬼子已殺向村裏的時候,戚傳裕用布條緊緊將小科夫捆在自己身上,攙扶了父母去山裏躲避。木秀嚇壞了,哆嗦著腿走不動,被母親三步兩拖,連哭帶爬。長田媽也跟著傳裕一家逃難,卻是一步三回頭,隻盼能看到幾月來很少有音信的兒子。

好容易等到有大膽的村民報信,說是日本鬼子走了,村民們才相扶相攙著從山裏出來,隻看到家家被劫,有的房子已被點燃,村口還有人被打死了。

戚家的那頭豬早已不見,小科夫倒是和木秀看到被扔在不遠處田邊的豬頭、豬腳,嚇得想哭,卻被一把捂緊了嘴巴,隻恐又把日本鬼子引了回來。

三水妹妹歸家太晚,逃跑的時候,被日本鬼子發覺,隻恐受辱,自己跳了井。三水與媳婦兩個隻怕阿嬤傷心,騙她說,妹妹逃到親戚家去了,一時不得回來。

可還是有幾戶人家舍不得逃遠,結果有被日本鬼子刺死的,有被抓去做了民夫苦工的,還有三四個小孩子被槍打死在槐樹之下。

蘇家的兒子,十餘歲的蘇其槐眼看著從小玩到大的小夥伴們一身是血,被大人們抬去埋葬,哭著、喊著問:“日本鬼子這樣壞,你們說,為什麽不報仇?我們也有刀,還可以搶他們的槍,殺了這些鬼子!你們讓我去當兵,我要去當兵!”慘狀燃燒起少年的血,點燃複仇的目光。

他們經過戚家門口的時候,泉珍媽趕緊將睜大了眼睛的小科夫拉了回來,不讓他去看,可是蘇其槐與那些孩子親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卻擋不住地鑽入孩子的耳朵。小科夫轉過來,對著父母牙牙學語:“阿爹阿媽,殺鬼子,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