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變態
八十年代的東北農村,大多數人一到冬天就貓冬,孩子、老婆熱炕頭。沒有人琢磨來錢的道,也沒有多少人利用冬閑時進城做點買賣掙點外快啥的。他們仨一夥倆一串,走東家竄西家,說三道四淨扯老婆舌。什麽東家長西家短,三隻蛤蟆六隻眼。什麽你媳婦兒不知寒磣跟人搞破鞋,孩子掉了咋覥臉回來!你媳婦兒為了跟人家保健站溜須,尋思能留在城裏上班,沒承想賠了肚子的孩子又讓人家打“麵的”給潛送回……
包穀每當聽到這類話時,調頭就走。回家後,就找麥苗的茬兒。
那日,麥苗被路人和保健站的孫站長救回保健站,在產婦家屬的幫助下,把麥苗扶上了手術台上,就在這時,小於也從外麵接生趕了回來,一看這種情況嚇得臉都變色了。小於急忙穿上手術衣,給麥苗最後做了刮宮。那個鮮紅的肉球被她們偷偷地包好放在了麥苗看不見的地方。麥苗痛苦的臉扭曲著,眼淚像鬆花江水一樣奔騰不止。麥苗要求馬上回家,馬上回家看看包穀的態度。他對她是否真的能“理解萬歲”?當麥苗被孫站長和小於攙扶進包穀家門時,確實給包家老小一個天塌似的驚恐。孫站長向包家老小做了深刻的道歉後,把營養品放在麥苗身邊,安慰了一會兒,她們就走了。包穀沒有出屋送她們,沒有和麥苗說一句話。他大頭朝下躺在炕梢。包老太太把孫站長送出了門外回來,到了東屋,看了一眼小三,又看了看靠著炕頭牆而坐的麥苗,什麽也沒說,上炕費勁地從被格裏拽出的枕頭、褥子和被服,給麥苗鋪好:“苗,別上火啊,你躺一會兒,媽給你熬點小米粥喝。”
這天,包穀鐵青臉從外麵進來,一腳踢開了東屋的門。三天了,包穀始終沒和麥苗說一句話,也沒有用正眼瞅她一眼。
“你她娘的給咱起來,別一天天地在炕上裝死!”包穀狼一般的吼叫。他看麥苗把被子蒙在頭上,他對她的沉默沒有網開一麵,他像瘋子一樣把被子扯下來扔到了沙發上:“你她娘的想咋地!你把孩子整掉了還有理啦!啊!你給咱滾!”枕頭也被拋在了地上,麥苗愣是隨著褥子一起摔在地上。
腦血栓後遺症的包老太太拴著拐杖硬是把麥苗從東屋地上,連拖帶拉的整到了西屋,擱在了炕頭上。她舉著拐杖逼著包穀再去給麥苗買了雞蛋,新加工了穀子。包老太太有工夫就陪著她的苗拉家常,包老太太告訴麥苗,她的第一個孩子都六七個月了也流產了。那時家裏窮的叮當山響,鳥蛋精光,是玩意兒沒有,連吃的都不夠。冬天不管咋冷媽也得背著柳條籃、拿著大片鎬去生產隊的土豆地去一鎬一鎬的刮土,遛土豆。好容易刮一個土豆露出了白茬,就用大片鐵鎬圍著白茬土豆轉圈使勁兒的刨,生怕把這個在地下凍得嘎嘎的土豆刨壞。土豆刨壞了不說,就連肚子裏的孩子也被震小產。回來包老爺子也是和包穀一樣的,過幾天就沒事了,後來不也是生了這一大幫提了拴掛的孩子嗎。那時,媽比你難,你奶奶腦後挽一個疙瘩鬏,嘴裏叼個大煙袋,媽剛想上炕上歇一會兒,你奶奶的長杆大煙袋就一個勁兒地往炕沿上使勁兒磕。媽有沒有活也得在地上假裝幹活,那時媽就想,等咱有兒媳婦兒時,一定要像姑娘似的好好待她。你大哥結婚,有了兒媳婦兒,媽想上前都靠不上,你大嫂她媽坐起根兒就沒瞧起媽,不是用眼睛剜就是用眼睛瞪媽。你大嫂生了第一個孩子,媽尋思伺候她幾天,你大嫂她媽就是不讓媽上前,連孩子都不讓媽看一眼。老太太的心哪,像針紮似的難受,你說有幾個奶奶不想稀罕自己的孫男孫女的。唉!媽窩囊,沒能耐,她娘倆一對瞧不起。等你二嫂結婚時,媽也是一樣的,像對你這樣好。人家你二嫂不長不短,不哼不嗬的。她在月子時,媽也去伺候她,人家娘家媽在那不用媽,她們說咱家的孩子多活也活,啥也不用媽做。媽知道這話是拐著彎說,其實啊,媽心裏跟明鏡似的。她們沒像你大嫂似的不讓媽看孩子,媽隻是看一眼,抱一下,她們就急忙把孩子從老太太的兜裏抱回去。這些話從來也沒對別人說過,就是連你的兩個姐姐媽都沒說過。這回呀,媽看你心裏挺難受的,說了這些心裏話。苗啊,人的一輩子誰沒有個七災八難的,坑坑坎坎的,過去就好了。唉!小三這孩子太不懂事,一天不是摔門就是叮當亂砸的,媽怕你在心憋屈病來,坐小月子最愛做病,這,媽最清楚。你看媽這背上的羅鍋,就是在這些活著的、死去的孩子身上做的病。生完孩子過三天也不管天氣冷不冷熱不熱,都得下地幹活。剛滿月就得把孩子用一塊布做個兜,縫上四個長布帶,把孩子背在背上,一個、兩個,唉,就是這樣媽一天天的,羅鍋也就出來了。苗,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兩口打仗不記仇。過一些工夫,小三就不能像現在這個樣子了,這,媽心裏有譜。
一晃二十天過去了,包穀沒有和麥苗說一句話,也不再來西屋吃飯,自己在東屋的茶幾上單獨吃飯。這下子可急壞了包老太太。這天,崗東的二姐夫來了,包老太太趁麥苗上廁所的工夫把這事告訴了二姐夫。晚上,包穀沒有回來吃飯,說是讓二姐夫請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包穀起來去外麵撒尿,麥苗偷眼看他一瘸一拐的,臉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的。
包老太太把飯菜給包穀端到東屋,隻聽兩聲脆響。
“咱就是不吃她破鞋做的飯,這飯都有一股臊味!你們大夥就慣著她吧,越慣著越讓咱戴綠帽子!”包老太太拄著拐杖被包穀攆了出來。
“咱讓你一天沒事竟跟老娘們混在一起,聽她們扯老婆舌,今兒個咱非削扁了你!”包老爺子光著腳下地就去摸鞋,包老四上前抱住了他。
“爹!吃飯,我三哥現在是個變態狂!”
“告訴你老四,你別在那裝大瓣蒜!總瞧不起咱,你再能耐咋沒考上大學呢!回家裝啥!”
包老四嗷的一聲就竄到東屋,你撕我搡地從屋裏打到院子裏。包老爺子也操起了燒火棍去打包穀,包村長從東院蹦了過來拉仗。
“老四你敢打咱,為了那娘們你敢對咱下死手!咱和她的事礙著你啥事!你這麽向著她,你是不是看上她啦!怪不得都說她是狐狸精……”
一個大耳刮子扇在了包穀的臉上:“你、你這個混蛋!連這話你也能說出口!”包村長氣得渾身顫抖。
包老四像瘋了一樣把包穀打倒在地。
“你要是不讓這臊狐狸精給迷住,為啥在西屋不讓她回東屋,你是不是想把住她不放!”越打越上梃的包穀硬是讓三個親人把他打得死去活來。
麥苗從屋裏跑了出來,抱住了包老爺子:“爹,你們別打了,再打要出人命的!”麥苗哭喊著,抱著包老爺子不放:“大哥,我求你們了,別打啦!”
他們先後放開包穀,包穀從地上趔趄地站了起來,突然,像餓狼撲食似的撲向麥苗,麥苗一下子摔在包老爺子身上。
“你們看到了吧,這個破鞋當著你們麵就敢往老爺子身子上上!”包穀一個巴掌接著一個巴掌左右開弓,西洋式扇麥苗的耳光。
隨著麥苗嘴角流出的鮮血,包穀身上各處,不是棍子就是鐵鍬。
“苗!苗!”包老太太去扶昏過去直挺挺躺在地上的麥苗。大嫂、二嫂都相繼趕來。
“你們住手吧,這都死一個啦!”大嫂用大拇指用力掐麥苗的人中穴位。
“老四,快去接劉大夫!”包村長放開了包穀對老四喊。
“那個劉大夫更是破鞋匠,看你們誰人去接的!”包穀滿身是傷躺在地上,嘴還不住地狂叫。
“別去找了,這事傳出去挺砢磣的,媽知道這孩子得的是啥病,血迷心竅了,快抬屋去!”包老太太邊哭邊說,頭幾乎扣到了地上。
包穀兩步一瘸三步一拐地來到西屋,看到麥苗正倚在枕頭看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一屁股坐在了北炕上,“嗖”的一下又蹦了起來,兩隻手不住捂著兩個屁股蛋兒,小聲地呻吟著。他鼻窪裏的黑痣像石頭被拋入了山澗,左眼上混濁的珠滴也沒有了往日的晶瑩,臉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像土豆地裏被落下的土豆經風吹雨淋變了形變了色,沒有了本來麵目。包穀站了一會兒看麥苗對他的進來仍是無動於衷。頓時,火冒三丈。
“你這笤帚星,還在這屋賴著,你沒看見老四為了你都不敢在家裏住啦!”
麥苗非常清楚,自從上兩天她們家的那場惡戰後,老四一直沒有回家,就連包老爺子有事沒事的也不在家,心裏頓時難受起來。自己唯一桃紅柳綠的私有財產保留地都獻給了你,結婚快到一年了,竟連個安身之地都沒有。她慢慢地合上了書,惘然若失。麥苗把目光送入了窗麵,對包穀置若罔聞。麥苗看著外麵灰蒙的天氣,刮著小西北風,飄起了小青雪,怪不得公公出去拾糞時戴上了狗皮帽子和棉花做的手悶子,看起來冬天真的到了。
“你她娘的痛快給咱滾出老包家!這個家不要你這個破鞋匠!滾!包穀上前一把拽住瘦肩薄背的麥苗就往外扯。
麥苗孤零零地站在院中,像農夫忘了伸出最後的鐮刀,落下最後的一顆苞米稈一樣,在四野茫茫無聲無息地土地上,孤獨的遇受風的淩辱,雪的踐踏。麥苗聽背後的門“砰!”的一聲被緊緊地關上了,麥苗被關在了這舉目無親的陌生的土地上。麥苗頭重腳輕地走出了木頭大門,麥苗抬眼望著若大個屯子竟然沒有她的去處,哪怕遇上一個熟人也好,讓她進屋暖一暖她的孤獨!村路上除了風就是雪,沒有一個人影,麥苗徹底地失望了。麥苗一步三回頭地走上了公路。這已經過了中午,哪裏有去城裏的客車呀。麥苗順著公路一步一步地向北走去。透過公路兩側的林帶,看見入冬後的土地上沒有一絲生命的呼吸,被小青雪蓋了一層,如同給這些收割後豎在地上的茬子蓋上了一層夾被。麥苗忽然感覺這麽冷,嗖嗖的小西北風像無數個鋼針刺入她的肌膚,疼得渾身栗抖。麥苗緊裹了下身上的衣服,抱著肩膀,遠遠地看見公路的右側的苞米地裏有一排起伏不斷的山嶺一樣的苞米稈捆好碼在一起,像爸爸看瓜時蓋在地頭上的窩棚一樣。她加快了腳步奔了過去,如同看見安泰腳下的土地。
“籲!籲!”一個男人吆喝牲口的聲音。
麥苗把頭探出了苞米稈子的馬架。麥苗看見馬車上搭著挎杠,這四根挎杠如同車上女人的臉似的被活計磨得黝黑光華。麥苗知道這是來拉苞米稈子的馬車。
“哎!這咋有個人哪?!”這個男人喊馬車上的女人。
這個女人從車上悠地一下就跳下了馬車,來到麥苗麵前,蹲下身,詳細地端詳。麥苗看著她光亮的小圓臉真的有點像在娘家媽做的黃米麵的黏豆包,小眼睛,一對小雙眼皮,薄嘴唇,頭上包著天藍色的方巾,手上戴著補著各種顏色的白不白黑不黑的線手套。
“哎呀,你是不是光華村的麥苗?!”她吃驚瞪圓了小眼睛。
“你怎麽會認識我呢?我沒見過你呀?”麥苗說話的語音有些發顫。
“嗨!你忘了,咱們去衛生院報道的那天,你是最後一個去的,為了等你,給咱講課的婦產大夫梁紅特別生氣,可是一看見你時,她的眼仁都笑開了。”她一屁股坐在麥苗身邊。
“我還是沒想起來你是誰?”
“咱是勝利村的老顧啊,婦女主任賺接生員,你咋忘了,咱還代表接生員在台上向領導表決心了,想起來沒?”她拍了拍麥苗的肩頭。
“哎,你竟顧說話了,還拉不拉苞米稈了?”趕馬車的男人也是四十多歲,中等個頭,魁梧的身材,戴著半棉不夾的黑帽子,抱著大鞭子在車旁直跺腳,也不知是冷的還是急的。
“老洪,你過來我給你介紹,她就是我總誇的那個麥苗。”
老洪說:“這冷的天,去哪呀?”
“我想上城裏我大姑家散散心,沒找著客車。”麥苗低下了頭。
“咱也聽說你流產的事了,哎,你不是滿月了嗎,明天衛生院還召開表揚大會呢,通知都來了,讓咱們大夥都要向你學習呢,你不知道啊?”
麥苗的兩隻手深深地插入兩個袖筒裏。
“你出來你家知道不?”
“知道,是包穀讓我去城裏的。”麥苗仍然低著頭。
“這個包穀啊,不知道現在沒車呀?你要是不嫌咱的話就上咱家,這離咱家隻有幾裏地,離你們家可有二十多裏呢?”她說著往起拉麥苗凍僵的胳膊。
麥苗順勢站起:“我怕給你們添麻煩?”
“嗨,麻煩啥,咱們都是同行,老洪今兒個咱們不拉苞米稈了,回家。”她把麥苗扶上了車。
顧姐一進屋就操起笤帚把炕掃了一遍後讓麥苗坐在炕頭上:“老洪抱點柴火,咱給麥苗熬一碗薑湯加紅糖,給她驅驅寒,看她凍的可憐樣。”
麥苗喝了一碗薑湯,身上的汗毛孔直往外冒熱氣,麥苗的臉由青紫慘白出落出芙蓉粉麵眉似柳,鼻梁兩側透著嫵媚。
“十五的月亮,照著家鄉照著邊關,寧靜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這個小二呀,人不到歌總是先進來。麥苗,隨著歌進屋的這個人是咱們家小二,都三十好幾了連個家還沒成呢,你看前麵這家兩間大磚房沒,這是咱這疙瘩唯一的一座。家裏賊拉的趁,條件也好,就娘倆,咱老婆婆七十多了,這小二可孝順了,啥事都聽老太太的,連找媳婦兒的事也聽老太太的。小二腦袋賊好使,閑著沒事就收啥雞、鴨的往城裏飯店送,再往回帶啥冰棍、麻花啥的,來回的做買賣掙些外快,有的是錢。就是這婚姻成了老太太一塊心病,那媒人賊辣的多,他誰人也看不上。小二,咱給你介紹一下,她是麥苗,是光華村包穀媳婦兒,叫三嫂。麥苗,他大名叫洪豆。”老顧靠在炕琴坐在炕梢的炕沿上,嘴快的像刀子似的。
洪豆中等個頭,微駝背,細糜兒拉的眼睛,刀條臉,臉色如同烤過的旱煙葉子一樣,大嘴岔的下巴上稀拉巴登的幾個胡子上一根下一根的翹著,吱一口蒜瓣的小白牙。上穿毛領的黑皮夾克敞著懷,裏麵露出高領雪白雪白的羊毛衫,下穿筒似的牛仔褲,一隻鋥光發亮的大皮鞋在門坎裏一個外一個叉在門檻上。細長的眼睛像二齒鉤子一下子就搭在了麥苗的臉上。想說話,卻是炒粉含在了嘴裏,張不開口。
“小二,你長蟲吃棒槌咋還直了脖了呢!”老顧看麥苗低下頭,喝斥兒子。
“顧紅霞!顧紅霞,聽到廣播後馬上來村部一趟!”村部的大喇叭連續喊了幾遍。
“小二,你先替大嫂陪一會兒客,咱得到村上去一趟,是不是誰人家的孕婦又要早產了?”老顧把癡呆叉在門檻上的洪豆一把拉進了裏屋,風風火火的一溜煙跑出去。
洪豆坐在了剛才大嫂坐的地方,目瞪口呆望著麥苗。那雙美目,好像藏了太多的苦楚和淒涼,又仿佛有一種深藏的東西不住在躲閃所投她摯誠的目光。那副弱不禁風的柳肩上,載負著無盡的重負,善良的麵孔溫柔又充滿了苦澀。洪豆仔細品讀麥苗多時才說:“包穀咱認識,他是咱同學。”
麥苗的童花頭遮住了半邊臉,林黛玉似的招人憐愛。
“你喝水嗎?”說著,洪豆倒了一杯白開水放在麥苗身邊:“咱早就聽說包穀娶一個漂亮媳婦兒,今天一見,真是三生有幸啊!”
麥苗對這個獻媚的、油腔滑調的男人真的有一種厭惡之感。麥苗心裏像有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的。別的男人對她垂涎三尺,而自己的男人淨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埋汰自己。把她整的無地自容,連垃圾都不如,垃圾還有二次處理有用之處。可是,現在的自己連肚子裏的孩子都沒有保護下來,還有什麽用啊!
外麵傳來篤篤的腳步聲,門剛一開:“麥苗,你出來你不是說包穀知道嗎?!”老顧上氣不接下氣地質問。
“是包穀讓我出來的。”麥苗有些不安地看著顧姐。
“那你們屯子人到處找你,把電話都打到村上了,讓挨著你們村的幾個鄰村人也出來幫找找,這冷的天,怕你出啥意外,咱剛給你們村上的陳主任去電話,她們一會兒派人來接你。”
包老太太在茅房裏蹲著也不知道有多長工夫了?幾日來,家裏的事是一出挨著一出的,小三這敗類孩子大夥咋說就是不盡鹽醬,你說要是把苗給逼個好歹的可咋整。包老太太長籲短歎地走進了西屋,愣了幾分鍾後,轉身走到東屋去拉門,東屋門緊插著,撂著門簾:“是不是咱出去小三把媳婦兒接回了東屋。”包老太太喜滋滋地進了西屋,坐在了炕沿上搗著氣,包老太太想把拐杖靠牆戳好,一下子碰到啥東西,低頭一看:“這不是苗看的書嗎?咋掉地上了?”一種不祥的預兆,包老太太晃晃悠悠站起來,左搖右擺去敲東屋門:“小三!小三!”
“幹啥呢老嫂子,年輕人白天睡一會兒覺也是正常現象,再說了這大冬天的也沒啥活,你看你這個當老太太的是不是太糊塗了。”陳主任滿麵春風進屋後拉著包老太太進了西屋。
“這冷的天,你這婦女主任來咱家是不是找苗啊?”
“是呀,衛生院來通知,明個讓麥苗去開表彰大會,要表揚麥苗在保健站學習的精神。”
“你可拉倒吧,表揚啥呀,咱去茅房拉屎的工夫苗就不見了?”包老太太靠在西屋門框上,動彈不了。
“興許在東屋呢?”陳主任幾步跨到東屋門口,用力敲東屋的門。
“包穀!包穀,開門!”拍、拍、拍,又是幾聲砸門聲。
“幹啥玩意兒,這一天一會兒讓人靜心的時候都沒有,誰?啥事?”門沒有開,卻傳出不耐煩的聲音。
“我是你陳二姑,麥苗在沒在屋啊,找她有事。”
“我媽成天護著她,問她去!”
“你媽要是知道了能問你呀,混小子開門!”
“開啥門呀!誰人知道她又臊拉哪去了,咱家養不住這破鞋匠!”房門依然緊插著。
“你說她二姑,這大冷的天,小三把苗又攆哪去了?要是凍死在外頭,咱也不活啦!”包老太太被陳主任扶到了西屋炕上,揀起地上貼著黏痰的書,慌不擇路地跑出了房門。
麥苗的這次失蹤,震驚了朝野!光華村的村政府官員不管是幾品,聽到,敲景陽鼓,撞景陽鍾,鍾鼓齊明,都拔腿朝村部跑來。
村上的大喇叭在各小組的上空響徹雲霄:“村上有緊急會議,小組長、黨員、團員、村民代表,馬上來村部!馬上來村部!!”
村部的會議室裏人頭湧動,麵部表情都像冰封的土地。主席台上坐著村上主要大員。陳書記的臉如同三九天冰凍鬆花江的河麵,兩眼好似凍嘎嘎的黏豆包溜圓錚亮。他睥睨一眼身旁的包村長,包村長的臉色像紫茄子被霜打了一樣。陳書記正言厲色吩咐,沿路的大小坑窪,楊樹趟子柳樹毛子,沿路的各村各組各家,柴火垛,都要密密的查找麥苗的下落!這是條人命,這是為了學接生付出慘痛代價的麥苗,是咱們村三番五次請出來的有用之人,咱們不能置之不理……
二十八的大車鬥,不過,車鬥裏沒有裝磚、沙子啥的,而是幾個人,都緊裹著棉大衣,縮著脖子,時時地隨著路的坑窪處晃動著身子。陳書記、包村長和吳治安都一言不發,望一片一片的薄雪花,心裏的石頭總算落了地。駕駛室的陳主任和麥苗都斜著身子半站半坐,她們穿的衣服單薄,再加上麥苗虛弱的身體,他們都很同情麥苗,同情她家包穀對她的侮辱和不理解。當他們幾個有淚不輕彈的大男人見到麥苗穿著單薄的衣服在顧大姐的院子裏等候他們時,他們的眼睛也不知道是眼淚還是被這小西北風打的還是被雪花塞的,黃豆大的眼淚一顆接著一顆。
麥苗含著淚笑著說:“陳書記,村上的事那麽多,幹嗎興師動眾的。我沒事,我為了咱們村上的接生事業我也得活著,要不,我能對得起誰呀,你們說對不對呀?”麥苗微微顫抖的嘴唇有些發青。
這幾個東北大漢麵對麵站在麥苗麵前,兩幅靜物畫一般:“走吧,有什麽事回咱自己村上說,謝謝顧姐,明個見。”麥苗赧顏一笑也沒說讓他們在顧紅霞熱情招呼裏進屋暖呼一下,麥苗不想她的家醜揚在外村。扶著老陳主任進了駕駛室。開車的二姐夫一言不發,目視前方。
“麥苗,你先到二姑家住下,明個二姑陪你去開會。老丫頭去城裏學習還沒回來,你二姑父去世一年多了,家裏就咱一個人,住也方便。”陳主任用手偷偷捏了一把麥苗。
於是,這個村唯一的機動車二十八,為了麥苗人身安全,現從外屯子拉腳給調回來,直接開進了陳主任的家門口。
這就是他們說的崗東青年一條街的新房場地,包穀新房基地就在陳主任家西第三家。陳主任家是東屬第一家,兩間大房子,前臉是磨磚對縫的一麵青,窗子也像城裏梯子的對開窗扇,刷天藍色的油漆。一進屋,沒有東西大鍋台,而是在北大半間砌成的小屋,裏麵是廚房。進了西屋也就是正屋是腰炕,緊靠北牆是小走廊,然後是土坯砌成帶有小後窗戶的間壁牆。炕梢也是炕琴,地上有個老式的寫字台,上麵放著書本之類的東西。寫字台兩側是鍍金的折疊椅,南窗戶下有一長條小沙發,牆上有空閑的地方都是掛著計劃生育的宣傳畫。
麥苗在幾個男人的身後走進了屋:“幾位領導喝水不?”
“喝啥水呀,都餓了吧,走,都到咱家去,讓你二姐炒幾菜,喝幾盅,這大冷的天,為了咱家的事麻煩領導,咱也得感謝一下表示表示呀。”最後一個進屋的二姐夫站在裏屋門口說。
“對對對,到咱二妹夫家去喝點,這也不算公款吃喝。”包村長附和。
“這樣吧,你們幾個去,咱給麥苗做點麵湯讓她暖和一下身子,有些細節咱和她談,咱們都是女的,比較好溝通,你說呢陳書記?”陳主任腰間係上了圍裙。
幾位領導對視後,會意離開了陳主任的家。麥苗看他們走出大門,一頭栽在炕上,號啕大哭。陳主任默默坐在她身邊,跟著輕一顆重一顆掉眼淚。她沒有勸阻麥苗的憤懣,她隻有袖手旁觀,卻不能見義勇為。都是女人,她深知她內心的淒苦。她想讓她哭個酣暢淋漓,把心裏的鬱悶都釋然:“我是個有臉有麵的女人,嫁到這舉目無親的屯子,我不要求包穀楔塊板兒把我供上。現在不是男尊女卑、夫為妻綱的年代。我也不奢求什麽舉案齊眉,我隻是要求他包穀尊重我一點人格,別總是無中生有,所有的髒屎盆子都扣在我頭上。動不動就往外攆就往外拽的,我哪一樣比包穀差,我哪一點做錯了?孩子流產,我比誰人都難受,我是母親,那剛做胎的肉球是我心頭肉啊!他包穀不相信我,更不相信眼淚!行,他包穀不是不要我了嗎!可以,我馬上和他離婚,省得他成天罵我破鞋、婊子啥的!別拿我這個豆包不當幹糧!”麥苗堅定了決心,坐起身:“你放心陳主任,我不會忘恩負義咱們村上對我的培養,明天,到衛生院開完會我就到鄉司法離婚,我打聽了,在咱鄉通過司法就可以辦離婚手續的。”麥苗接過陳主任遞過的毛巾。
“孩子,有啥事解決不了啊,別一整就離婚、離婚的,挺傷感情的。麥苗呀,你說咱們光華村的老百姓為啥對你這樣好,就是你在咱這是個難得的孝順兒媳婦兒,又懂事,通情達理,所以呀,人們對你都是畢恭畢敬的。聽二姑一句話,你啥事也別太鑽牛角尖,互相讓一步就海闊天空了。”陳主任用圍裙抹了抹眼淚。
“包穀變態,心裏畸形,我要是再跟他過的話,還不一定咋折磨我呢?”麥苗惶恐說完忐忑不安盯著陳主任。
“麥苗呀,越是這樣你越是不能和包穀離婚呀。再說了,出一家進一家不容易,這不像小孩過家家看狗玩,樂了就玩,不樂了就散。你先信二姑一回,二姑比你多吃多少年鹹鹽呀,到啥時候也不能給你窟窿橋走。麥苗呀,這兩口子過日子哪有舌頭碰不著牙的,你聽二姑的勸吧。咱也知道包穀事做得太過分了,這回,村上會出麵解決這事,這不單單是你家裏的事,也涉及全村育齡婦女的大事,村裏能不管嗎?這次,咱村政治思想工作不單獨做給包穀,更包括咱村的家庭婦女,這項工作由咱來抓,咱一定要把這項工作做到每家每戶的熱炕頭上。你再有啥怨言怪就怪二姑吧。麥苗呀,不管咋說,自古以來都是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二姑說啥也不能讓你們離婚就是,你死了這條心吧。”陳主任苦口婆心的勸說,麥苗已是啞口無言。
“咱讓你沒心沒肺狗吃青草,長了一副驢心腸的東西!全村男女老少都出去找你媳婦兒,你在家悶得住!開門!開門!”二姐夫把東屋門砸得咚咚山響:“咱今兒個也豁出來再給你家修一次門!”他一抬腳把門上的玻璃踢碎,順房門玻璃壞處把手伸進去,撥開門插銷,用力拉開了門,一頭闖了進去。包老爺子和老四看他把門簾拉向一邊愣嗬嗬站在屋地中央,傻了眼兒。
包穀穿著麥苗給他買的米色夾克衫,黑色長筒西褲躺在嶄新的褥子上,頭朝北枕著新枕頭,枕頭旁邊也放著一個新枕頭,都是鋪綠色提花枕巾,這顯然是給麥苗準備的。腳上穿的結婚時麥苗給他買的二棉皮鞋,一隻手放在心口上,另一隻手放在左側的枕頭上,手裏攥著他們的結婚照,這張結婚照是三寸的黑白照片,露出上半身。麥苗編著麻花勁兒的大辮子在胸前,包穀的頭微側麥苗一麵,兩個人親昵地靠在一起,幸福的微笑。二姐夫一看這種情況便明白了一切,連喊再叫舞紮包穀,可包穀眼睛閉的登登的,嘴角的哈拉子隨著晃動也流了出來。
“你快回家開車吧!我三哥可能是喝藥啦!”
二姐夫真是熱火杈進水缸,一下子就涼了半截。他跟頭把式地往外跑,也忘了西屋窗下還立著自行車。他像被狗攆似的一氣跑到崗東自家院子,一頭鑽入了駕駛室,啟動馬達就往外倒車。屋裏的幾個村領導還在等他找包穀的回音,沒曾想看他像火了屁股似的,毛手毛腳開車就走,真的都以為他又去給誰人家拉腳有急用呢,也就沒有人喊他。慌忙的二姐夫也忘了喊他們幾個去幫助往車上抬包穀。等大二十八車倒進包家大院裏,打開後車廂,才恍然大悟。包老四一看撒丫子就跑去找人。隨即二哥、二嫂、大嫂來到包家老院,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包穀弄上車。包老四坐在爹扔上來的破被子,緊緊抱著生命攸關三哥的頭,二哥隨著也跳上了車。馬達轟鳴駛向鄉衛生院。
“老二家,把孩子抱著,到咱屋坐一會兒。”大嫂嚇白的臉,臉上的細紅血絲像線蟲一樣蠕動著。
“老院能有啥藥啊?要是耗子藥的話早就咽氣了。寶貝,來媽抱你,過來。”二嫂把奓巴奓巴的寶貝拽到了懷裏:“包穀這個死強眼兒子,你說你想和你媳婦兒和好就好好說不行嗎,非得整的雞飛狗跳的”。
“哎,你說這個包穀媳婦兒能不能像包穀所說的是啥掃帚星啊?你沒聽評書《封神榜》裏的薑太公的老婆馬氏嗎,她就是掃帚星,也就是掃帚頂門竟出岔頭。薑太公和她結婚後,不管是做啥買賣都賠錢。後來他老婆非逼他寫休書休了她,結果,薑太公後來當了相父。你說,從打包穀他們結婚到現在,左一出右一出的事少出了嗎?”大嫂臉上的紅絲肉嘣兒嘣兒亂跳。
“大嫂,你咋也和她們一樣蠱惑人心來糟踐麥苗呢!她們沒結婚前出的事還少啊?你三天一小作,五天一大作,像耍猴似的,老太太的抽風病咋得的,你比咱還明白著呢。”二嫂打了孩子一巴掌:“你再不聽話,把小被拽來,走,回家!”
“老二家的,你這是幹啥呢?不愛聽咱說話,有火也不能往孩子身一撒呀,咱們這不也是閑嘮磕嗎。”大嫂急忙賠著笑。
“大嫂,不是咱說你,咱們都是女的,也都是外嫁老包家的,咱不能和別人一樣埋汰麥苗。你看她多不容易呀,離媽家遠。大嫂不是咱攘喪你,我媽總和咱說,自古以來就是壇口好封,人嘴難捂,你可別和她們瞎造謠了。”二嫂給孩子飲了幾口水:“老四說麥苗在陳主任家,哎,大嫂,要不咱倆去看看?”
“去也行,可到那咱們說啥呀,咱這嘴也沒有個把門的,再把話說錯了,你衝我再蒙臉放屁,火來了,有人咱這臉可就掛不住色了,可不像在家,你說我啥,我說你啥都習慣了。”大嫂衝二嫂一撇嘴。
“你別小貓眼睛瞎虎了,咱多暫敢和大嫂掰扯呀,那不都是大小盡,趕上了嗎,你還和我一樣潮了吧唧的。”她把小棉被服包上了孩子。
“老二家,咱倆看看是對,不管咋說,咱們姐姐妹兒妹兒的都不錯,咱一去鬼靈精怪的麥苗心裏也就明白了,咱們沒把她當外人看她的笑話。不過,到那,咱們千萬不能說包穀喝藥這件事。”大嫂拿起了鎖頭要鎖門:“你傻呀,咱們好心去看麥苗,再像欠兒不登似的給說了,你說要是不好再出現別的岔頭兒,還是你吃不了你能兜子還是我能兜著走。你說呢?”
“看我眼神。”二嫂說完便走。
她們姐倆抱著孩子,向崗東走去。
大二十八拖拉機到鄉衛生院已是日頭偏西了,正趕上大夫們剛脫去白大褂,包老四和二姐夫跌跌撞撞闖進了急診室。
包穀被手術車推進了急診室的瞬間,包家來的幾個大男人像一攤泥似的,癱坐在了椅子,眼巴巴盯著急診室的門。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急診室門玻璃什麽時候亮起的燈;也不知道外麵什麽時候又飄起了小青雪!雪白雪白的,像大夫身上的白大褂,鋪滿了人們所有的眼睛。他們仰望房笆似的望著急診室的門,門輕輕地開了,李院長麵目嚴肅摘下口罩。他們幾個木偶般的,愣嗬嗬地站了起來。
“胃是洗完了,脈絡、心跳、血壓,就這麽說吧,一切都恢複了知覺,就是沒睜開眼睛,還需要推進觀察室觀察一段時間,你們也不能都在這,先回去給家報個平安,我回家還要準備明天的會,哎,我想起來了,包穀這小子幹嗎吃那麽多安眠藥啊,藥過期了,要不,說不定真的就搶救不過來了。”李院長推掉二姐夫遞過來的香煙。
“李院長,我三哥是不是心理也有病啊?”包老四試探著問。
“心理?這病,你要和他溝通才能知道啊?等他醒過來後,不行再給他請一位心理醫生。哎,麥苗怎麽沒來,她現在狀況怎麽樣?是不是包穀給她施行精神壓力了?”李院長正色地問道。
“哎,我這個小舅子,不可救藥,他就像抽風的公雞,老說麥苗走那歪歪道。麥苗讓他給攆出來了,咱們全屯子都出來找,可下把麥苗找到了又不敢往包家送,隻好安排到老陳主任家。咱們一合計,得好好教育包穀這小子一下,你說他可倒好,真的他娘的是長蟲鑽腚裏,就沒法治啦!一個大老爺們,他老娘的還喝上藥啦!”二姐夫用力一捋羊毛胡。
“這事咱們要一點一點地來做包穀的思想工作,麥苗明天也不知道能不能來開會?”李院長問。
“能,陳主任說是要陪她來。”二姐夫說著握了握李院長的手:“謝謝你!”
“啊,沒事,這也是我們每個大夫的指責,隻要麥苗明個來,什麽事都能迎刃而解了,我也對市裏孫站長有個交代了,這是一。二是咱們鄉衛生院、鄉政府計劃生育辦都非常重視這件事,麥苗為全鄉樹立學習榜樣,區裏、鄉裏都來領導,所以,這個會非常的隆重。開完會後,我們要給麥苗及全鄉的接生員圓滿學習結束歸來舉行慶功宴。我們還為了讓麥苗從流產的陰影走出來,專門準備了錄音機和磁帶,都是慢四步舞曲啥的,好好的讓她開開心。”李院長一口氣把明天的會議內容都告訴了他們:“所以,麥苗是明天會議的重要人物,缺她不可,就這樣吧,我先回去了。”
麥苗在黃昏裏,望著漸漸走遠的兩個大伯嫂,心潮翻滾。光華村的老少爺們,婦孺們,對她都是關懷備至,包家對她更是情真如同娘家人。可是,讓她不明白的是包穀為什麽把她當成眼中釘肉中刺,她哪有什麽地方對不起他包穀的。就是為了自己長得漂亮嗎?還是為了流產?包穀的小肚雞腸,使麥苗都不敢與別的男人麵對麵地去說話,她不敢迎合任何男人的目光,包括包家的男人。是呀,她是良家婦女,卻不是賢良婦女的代名詞呀!?可是,他包穀為什麽對自己這麽不信任?嗚呼悲哉!
麥苗稀裏糊塗迷迷瞪瞪的一宿。麥苗好像夢見包穀一個人飄入了雲霧裏,突然,他兩隻大手左右一搖,電閃雷鳴,瓢潑大雨,順著麥苗的頭上往下滾,麥苗被衝倒了,順流直下。包穀驀地從天上飄落下來,一把將麥苗抱起,麥苗像個孩子直往他的懷裏鑽,她兩隻手緊緊地摟住包穀的脖子,嘴裏不停地大喊:“包穀,包穀抱緊我!”生怕再次被暴雨席卷。隨著喊聲,麥苗一骨碌身從炕上坐起,額頭上出了一層的冷汗。這時,麥苗聽見廚房裏燒火做飯的聲音,陳主任已在做早飯。
吃飯間,陳主任再三強調:“今兒個會非常重要,我一定陪你去。”
“各村接生員都是婦女主任陪著嗎?”
“不是,咱村領導對你身體不是不放心嗎,派了咱護送。”
“二姑,這麽冷的天,你這麽大年紀了,幹嗎多此一舉護送啥呀?”
“你要是能自己去的話,咱就不去了,正好咱還有一些表還沒有填完,計生辦還等著要呢。”二姑和她一起往下收拾飯桌子。
“二姑,你要是不嫌我的話,我就管你叫一聲幹媽,你同意嗎?”
“咱就怕你嫌咱老了,不中用了,老白吃飽了。”
“二姑,誰人沒有老的時候,俗話說得好,老貓炕上睡,一輩傳一輩,幹媽,這個你比我懂。”
麥苗的幾聲幹媽叫得自己生了五個姑娘的老陳主任心花怒放,她一把抓住麥苗的手說:“好好,咱的好姑娘,你去開會,開完會快點坐晚上客車回來,幹媽在家給你包餃子,咱娘倆好好地慶祝慶祝,你在這有了娘家,咱也有了一個比咱生了五個姑娘更好看更著人疼的姑娘。以後咱看誰人再敢欺負咱姑娘的,再無理取鬧你這個幹媽就對他不客氣!”
麥苗到鄉車站下車,估計不到八點,覺得時間還早,麥苗想了想,還是先到衛生院裏暖一暖。麥苗剛邁進醫院的大門,似乎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一晃就不見了。麥苗緊跟了幾步也沒看準那個人的去向。麥苗坐在走廊的長椅子上,挨個門牌看。觀察室的門開了,麥苗,“唰”的臉就白了。
“你,你,老四,你怎麽到這來了?”她口吃地問:“是……是……是不是媽又犯病了?我昨天走沒來來得及告訴媽,媽……媽急犯病了?”麥苗結結巴巴說著,直愣愣地看著包老四。
“三嫂,你昨晚沒回家呀?”包老四兩眼掛滿了血絲,眼圈發黑。
麥苗苦笑後,又有點尷尬地說:“咱們家情況你比我還清楚,輕易我敢回家嗎?”
“咱家昨天發生的事你不知道啊?”包老四仍和麥苗保持一定距離。
“不知道啊,昨晚大嫂和二嫂去看我時啥也沒說呀,哎,老四,家到底裏發生啥事了,幹嗎吞吞吐吐的。”麥苗著急地往前邁了兩步。
麥苗是何等機靈、聰慧的女人,一看包老四這麽早出現在醫院裏,說話又是想說又不敢說,眼神躲躲閃閃的,嘴唇似動非動的。麥苗此時不在乎包穀說她和包老四如何如之何了,上前一把抓住包老四的手:“咱家到底有啥事瞞著我?啊!再不告訴我,三嫂真的生氣啦!”麥苗語氣提高了幾度。
“告訴你了,你會不會耽誤今天開會?”包老四也是直視三嫂的眼睛。
“什麽大事呀,和開會有關係呀?”
“你向我保證,不管發生什麽事,你一定不能耽誤開會。”包老四反過來倒拉住了三嫂發涼的軟弱的細手。
“當然不會,我也知道今天會的重要性,我經曆了這麽多風風雨雨,什麽事我都能泰然處理的。”麥苗反握包老四的手,像姐姐似的拉他坐在了長椅上。
“你想離開我三哥嗎?”包老四小心地問。
“不是我要離開他,而是他……”
“我在問你的意思?”
“我們隻能走司法程序了。”麥苗無奈地低下了頭。
“你要是發現他自殺沒死後還咋辦這件事?”
麥苗被雷擊似的,“噌”的一下子從椅子上蹦了起來,麥苗頭腦發木,渾身發麻,大瞪兩眼,幹嘎巴嘴說不出來話。
包老四也被麥苗這個樣子嚇壞了:“三嫂,是不是我說話太實,不會拐彎抹角,把你給嚇住了?”包老四帶著哭腔。
“他……他,你……你三哥在哪?”麥苗一把抓緊包老四的肩頭。
“在觀察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