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洞房之夜
麥苗柔情似水地看了一眼身邊坐著的這個男人,不覺得雙頰發燙,心髒猛烈震顫。他是她的新婚丈夫,此時坐在長途客車上。道路的顛簸,五髒被攪得上下翻騰,一口又一口的涎水從喉嚨的港口中即將噴出,麥苗強忍。她多麽希望閉上眼睛依靠在他寬厚的胸膛上,平息胃海上波瀾起伏的潮頭啊!突然,客車左急轉彎,猛地把她摔在了她新婚丈夫的懷裏。她感覺眼前發黑,胃腸似乎都被拋向了岸邊,曝曬在毒日下抽搐;又似乎懸在了山的半腰,感到有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眩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慢慢地抬起了頭,看到長睫毛下一雙好看而異樣的眼睛,滿臉嚴肅和鄙夷。同時,也發現新婚丈夫的左眼角有一顆米粒大混濁的珠滴,閃著她不理解的光。他嘴角微微上翹,高聳的鼻梁左孔邊有一顆黑痣,在刮得發白的嘴巴上邊是那麽的明顯。褐色的方臉此時更深了一層含義。他腰板僵硬直挺,兩隻大手好像被褲兜的兜口緊緊咬住。麥苗慢慢伸出了右手艱難地、死死地拉住身邊的扶手,剛剛坐直,客車又是一個右急轉彎,她險些甩出扶手外,而他穩坐不動,目視前方。麥苗再一次把自己調理好後,頭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靠背座裏,她不在熱望那雙卡在褲兜裏的手能摟住她纖弱的腰,在顛簸不平的旅途中細心的照顧。她真的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他新婚的妻子?
客車倉促行駛在砂石路上,如同貓兒聞到了魚腥兒味,上躥下跳向目的地竄去,滾起的灰塵彌漫著空曠的荒野。麥苗左手越過他的前胸,將車窗拉開縫隙,一縷清爽的涼風使頭暈目眩的麥苗漸漸地緩解了過來。她越過他的目光看著客車掠去兩側的白楊樹,無意中發現,麥粒似的芽胎脹滿深黃色的子宮,在塵埃裏掙紮、在春風裏搖曳、在客車噪音裏低低的呻吟,白楊樹的這種隱隱的疼痛,隻有麥苗才能感覺出來。
麥苗家住幾百裏地之外偏遠的小山村,她是這個村子裏唯一讀過高中的女高中生,在剛恢複高考的那一年,她差兩分落榜。由於父親離世,她沒有能力繼續複課,沒有機會再參加高考。父親生前的願望如今也難以實現。她要和守寡的媽媽支撐起這個家,兩個弟媳前後都娶進家門,家中的經濟再次陷入了極度的危機之中。麥苗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找到了大隊書記,經大隊支委會與學校校長研究決定,聘她當了一名民辦小學老師。麥苗很看重這份工作。她更是信心百倍地要把青春獻給這裏的孩子們,讓孩子們有知識,脫離文盲。隻有這樣,貧窮的小村才能富起來。這天晚飯後,她又去給幾個落後學生補課。要過年了,她從來沒有給自己放過一天寒假。她剛走,村會計推開了她家的木板門。
“是大隊會計呀,快上炕頭坐,炕頭熱乎。”麥老太太急忙放下手中正納的鞋底,把拉了一半的細麻繩纏在了鞋底兒放在了炕梢,鐵把錐子放在土窗台上。
“老嫂子黑天白天都閑不著,夠你忙的。”說完從兜裏掏出香煙,遞了過去。
“還是你們當官的,竟抽洋煙,咱也借光過過癮。”
麥老太太往炕沿邊上挪了挪身子,輕輕吐了一口像納鞋底繩長長的煙線,眯著眼睛說:“無事不登三寶殿,這黑燈瞎火的來俺家,是不是有啥事兒呀?”
會計用力挺了挺胸:“俺來是受人之托。”
“啥事呀,這一本正經兒的。”煙頭眼看就要燒著麥老太太嘴了,又深深地吸了兩口,才戀戀不舍吐在土地上,用腳輕輕碾了一下,然後,坐回炕沿上。
“大隊書記的小舅子看上你家麥苗了,書記讓我來做這個大媒人。”他白皙的雙手又重新勾了勾本來就整整齊齊中山裝的領子。
“你說啥,書記的小舅子,就是那個瘸子,都三十大幾了還沒娶上媳婦兒的那個癟高粱啊!”她“噌”的一下子從炕沿竄到地上,左手刮翻身邊的煙笸籮,鋥光瓦亮的長杆煙袋也掉在了地上。
“幹啥呀你火燎屁股似的,炸啥廟啊!你也不想想你家麥苗當上老師多虧誰呀?雖然說現在生產隊分成了小組,工分掙得多一些,但是,得多少個勞動力才能趕上你家麥苗掙的工分多。你家不靠這個大丫頭片子掙得多,能這麽快把娶兒媳婦兒的饑荒還上!你們真是托著腚上房,把自己抬的太高了吧……”
電燈下那兩片嘴唇宛若被風掀起的柴門,嘎嘎山響!
麥苗頂著細碎的星光推開房門,屋裏黢老黑,空中有一個火光像鬼火似的,她嚇得啊的一聲。
老太太拽一下拉火繩,麥苗看見媽靠著牆,慢慢把鋥亮的煙袋鍋用力往炕沿上磕幾下。精神疲憊,目光呆滯,她的思緒好像秋天的螞蚱忽蹦忽飛的跳著。
麥苗急忙去摸老太太的額頭。“咋了?”
“沒咋。”老太太拉著她的手坐在身邊。
麥苗挨著媽坐下,媽說明村會計來意後,久久望著她。自從爸病逝後,她是老太太的唯一的主心骨。
她安慰了媽幾句,自己一頭紮入被窩。
麥老太太又裝上了一鍋旱煙,吱吱抽上幾口後,從窗台上拿過鐵把錐子在煙袋鍋裏輕輕紮幾下,比紮鞋底要輕得多,然後把翡翠綠的煙袋嘴送進嘴裏深深吸了一口,頓時煙袋鍋上閃了幾閃明火。嗆嗓子的辣味使她咳嗽好一陣子,那聲音清晰而炸裂,尾部還帶出農村老太太的氣管炎加哮喘的沙沙聲。
“媽知道你沒睡著,有個事想和你嘮叨。”她又狠狠吸了兩口煙。見麥苗沒有吭聲,隻是翻一下身子,然後把頭用被子蒙得更嚴了,無孔不入的煙還是鑽入了她的嗓子裏,她輕輕地咳嗽幾聲。
“媽窩囊無能,把你拖累了這老大還沒有找婆家。”一滴滴混濁的老淚砸在了黑亮的煙袋杆上,接著又滑落儲滿豬食、鴨糞、膝蓋打著補丁的褲子上。
“媽知道你心裏鬧得慌,低不成高不就的,眼看快三十了,真得麻溜找個人家。”她把煙袋往硬邦邦的鞋底磕了幾下,放進煙笸籮裏。
麥苗一撲棱從炕上坐了起來,頓時咳嗽聲連成了一片。老太太急忙上前給她拍後背。她稍微緩解了一下,斷斷續續地說:“俺知道俺成了人們笑柄,說俺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兒,不管咋薄兒俺也不能找個常年爛眼邊子,長滿眵目糊不學無術瘸子的男人吧!”說完她撲通又躺在了炕上。
“姑娘,你尋思和媽尋思弄兩岔了,媽不是讓你找書記的小舅子,那小子仗著他姐夫是書記就在村裏橫衝直撞,像個二流子,從東頭瘸在西頭,瞧那德行夠十五個人看半拉月了……”
“那讓俺找誰呀?!”她搶過了老太太的話頭喊了起來。
“孩子,眼下就過年了,等過完年媽想讓你到哈爾濱你大姑家去,把你老弟結婚借的錢給送去,再讓她們在那給你踅摸一個對象,人能順過眼兒就行,最好還是在農村找,城裏人花花點子多,媽怕你吃虧上當。隻要你自己同意就行,也別要啥彩禮,俺和你爸結婚時就要了二百塊錢彩禮,你爸和俺一幹仗就說俺是花二百塊錢買來的,願打就打願罵就罵……”
正月初十的哈爾濱,大街小巷的人流還沉浸在節日的氣氛裏。麥苗有兩年沒來了,這裏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街道寬了,樓房高了,馬路兩側的樹木也排成了排,有的樹上還掛著大紅的燈籠。她沒心情觀看這些,坐著環路電車直接來到大姑家。春節前她就給大姑來信說是今天到,大姑一定會接到信的,她用的是掛號信。
麥苗上前摁了幾下門鈴,門馬上開了,一隻柔弱的手將麥苗拉到了懷裏……
這天是星期天,在變壓器廠上班的大姑和姑父都在家休息。麥苗在表妹屋裏看書,表妹又要考研又要考博的,而自己當一個小小的代課老師還得兒用婚姻做籌碼,她心亂如麻,放下手中的書,來回在屋裏走動,像偉人狀。門鈴聲響得很清脆,隨後就聽見大姑高興地喊她沏茶。她走進客廳,寫字台兩側的木製椅上分別坐著姑父和一個她從來也沒有見過的壯實的男青年,大姑坐在長條沙發上熱情地拉著另一個女人的手。一看這個女人就是農村的,有著和媽一樣黑皺的臉,她臉上還落滿了雀斑,苞米粒似的黃牙縫裏還有殘留的綠色蔥葉。
“她老姑,這就是我娘家侄女麥苗,二十八了。”大姑拉過麥苗,“叫老姑,你大姑父的親妹子,你來那天我和你說過的。”
“嗨,瞅瞅!”說著圍著麥苗轉了好幾圈:“哎呀我的媽呀!大嫂,比你長的還水靈,你看這個眉目這個眼兒,這個鼻子這個臉兒,真像電影明星,像誰人來嘖?啊!想起來了,山口百惠……”
“你這個人哪,說話怎麽像連珠炮似的,這大歲數,還不改這脾氣,真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快坐下,麥苗沏茶呀。”大姑父一把將妹子摁在了沙發上。
“哎,你就叫老妹子把話說完嗎?”大姑笑著瞪了姑父一眼。
“還是我大嫂說的對。”說完又站了起來,一把拉過包穀,咽了一口唾液:“來,我給你們介紹,他是我們村的,叫包穀,今年正好和侄女同歲,以前在大隊衛生所抓藥,現在衛生所也黃了,包穀是咱那疙瘩最好看、最漂亮的大小夥子,誰要是找上這樣的對象,就是上輩子給月老燒高香了。大嫂,你們不知道吧,追求包穀的姑娘都有好幾遝,手扒拉挑,他沒有一個放在眼裏,再說了,家庭背景也好,他還有一個當村長的大哥,咱家當團支書的你侄兒就是他大哥一手提拔起來的……”
媒人老姑在客廳中間像走馬燈似的,炫耀包穀的家史。
“我的好老妹子,算老大哥求你了,別在眼前這來回晃,搞得我頭都昏了,你坐那消消停停地說不行啊。”姑父手捂住微微有些灰白的頭說。
大姑拉著老姑坐在沙發上。
老姑端起茶杯,一揚脖子就咕嚕咕嚕喝了一杯。麥苗心想這跟俺們下地幹活嗓子渴得冒煙,一進家直奔水缸揣起水瓢咕嚕、咕嚕就喝了半瓢水一樣。
“包穀,你看麥苗咋樣?比你屁股後起哄的那幫丫頭蛋兒子強多了吧?”包穀低下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看了姑父一眼笑了。
“咋,咱說你這個大小夥子咋還害臊啊!你是不是挺樂意的,要不,能樂嗎?”說完又把灰了巴嘰的腦袋轉入了這邊:“麥苗你和老姑說實話,你是不是也挺樂意的?”麥苗微微一笑,低著頭,紅著臉回到了表妹的房間:“咳,咱這不是疤拉眼照鏡子自找難堪嗎!”
二月二龍抬頭,天氣漸暖。公園裏的冰燈,已經失去正月十五的光彩。春分時節,陽氣逐漸上升。各種雕塑冰肌玉骨的冰燈,在不同的部位一滴滴地流淌出無聲的語言。如同麥苗和包穀,她們默默無聲地走在花園裏的林蔭小道上,好像等待時間來融化她們的距離。
麥苗覺得越走越燥熱,說不出的鬱悶堵得她喘不過氣來。走在一邊的包穀一言不發,她更加有一種無形的壓力拖住了她的雙腳,她索性拐入一角的涼亭,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望著不遠處假山上的那棵鬆柏下的冰燈,形狀同鬆塔一般無二,顏色是淡綠色的,象征春天的來臨給人們帶來綠色的希望。這希望似乎有些殘忍,逐漸消融的塔瓣失去了栩栩如生的生機,隨季節的變化而變的不真實、不完美。她隱約的有一種失落感。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最漂亮。可是,她卻有幾分淡淡的憂傷在心底緩緩爬上蓮藕似的臉上。她轉過了目光,看見包穀坐在旁側的石凳上,正一絲不苟地看著她。麥苗有點不知所措,害羞地移開了目光,輕聲說:“你,你看啥呢?”她終於說出了第一句話,這時,她們已經走快兩個小時了。
包穀若有所思地把目光轉向了假山。
“你想啥呢?咋像個悶葫蘆似的。”
“你能看見”,包穀頓了頓,接著又說:“你能看見假山後麵是啥嗎?”包穀目不轉睛地盯著麥苗。
“俺不是公園裏的導遊,但是,俺想那裏一定很神秘,你來公園之前應該向導遊問一清二楚,否則,後患無窮。”
包穀有些發慌。
麥苗從石凳上站了起來,自言自語:“俺坐這老半天,咋就不知道這石凳越坐越涼呢?”
包穀馬上醒悟,知道她是個高才生,隻是懷才不遇而已。心裏便像蛤蟆跳池塘一樣撲通撲通地響:“麥苗,你別多尋思,咱隻是猜疑假山這好看,後麵還有啥玩意兒咋看不見呢?”說著剛要上前去拉麥苗的手。
她卻轉身走下涼亭:“大姑她們還等著我們呢。”
麥苗和包穀剛走進屋,媒人老姑看麥苗表情嚴肅走進表妹房間,如同嚇蒙的傻麅子,站在地中間兒一動也不動了,黑瞎子似的嘎巴嘎巴嘴,啥也沒說出來。
大姑哈哈大笑:“老妹子,你這是幹啥呢?你說她們走了好幾個點能不累嗎,別大驚小怪的,快坐下先吃飯,沒啥大不了的。包穀,坐你大姑父那,把啤酒倒上,這雪花啤酒就是沫多,包穀你得兒把啤酒瓶嘴兒對著杯子慢慢倒,杯子斜著點……”
老姑把大姑悄悄拉進客廳:“大嫂,你說這事可咋整啊?咱看這事好像要泡湯?是不是壞菜了?”
“這樣吧,明天上午八點鍾我給你去電話,你上你們村部等著吧,成不成我都給你們去電話……”
麥苗進入表妹的小臥室,一頭栽在**,望著對麵的大書架上各種書籍,眼前一陣旋轉,頭一陣發沉,她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爸!”爸在前麵走了一會就拐進了生產隊的大院。“爸又去漏粉了!”麥苗屁顛屁顛追著爸。生產隊院牆是用塔頭壘的,院子裏北側有幾堆小山高的麥薺垛和蘑菇形的大囤子,裏麵囤積的玉米芯,西側是小山一樣起伏不斷的土豆堆,這就是粉坊唯一的原料。爸是生產隊粉房裏的漏粉師傅,經常把她帶過來。她在院子裏東張西望沒見著爸,直接奔入舉架寬大的大草房,這裏無論春夏秋冬都冒著熱氣。不管家裏有沒有飯吃,隻要一看見大草房上的大煙囪冒著熱騰騰的煙霧,就準保不餓肚子。這是這個生產隊社員的血脈。她一進屋,裏麵黑咕隆咚、霧氣沼沼的,差一點沒撞到地中間的大圓木支柱上。這幾個大圓木是支撐高粱秸做成人字簾子的屋頂。麥苗站了好一會兒,揉了揉眼睛,尋找爸。她首先看到屋裏的西北角有一個趕驢拉磨的人,由於熱氣太重她往前走了幾步。看見了一頭黑不黑、白不白、戧毛戧刺的小毛驢戴著眼罩抬頭舉步、平仄有聲、周而複始的一圈又一圈地轉。這個趕驢人時不時從一個偌大裝著水的盆裏用笊籬往外撈土豆倒入磨盤中上的小孔裏,隨著磨盤化為了白色的漿汁,源源不斷流淌下來,順著磨槽汩汩淌到下麵的水桶裏。這個人抬起濕漉漉頭時,麥苗透著霧氣看不是爸。她又轉向東南,剛走了幾步就被一堆柴草絆倒了。她看到這些柴草和玉米芯源源不斷的往一個巨大的土灶膛裏填,灶膛裏的火龍像風卷殘雲吞噬一口特號的大鍋。鍋裏水哇哇響,水麵上冒著乳白色的泡沫,有五個光著膀子和爸一樣年齡的人正站在鍋台旁,把粉坨子盛在個像飯盆那麽大的黑泥盆裏,盆底有筷子粗的窟窿眼兒緊密地排著。漏粉盆被細繩從上麵房梁上吊下,懸在大鐵鍋的上方。爸有節奏地拍打農家自己燒製的漏粉泥盆裏粉坨子,粉條便從漏盆底被打壓出來,直接落進哇哇開的大鍋裏。粉條子漏到一定程度便打住,在鍋裏旋轉了一圈撈上來,再由兩個人直接送到屋前場院的正中的曬粉場上,架起一拉溜的柳木杆子。剛出鍋的粉條子熱氣騰騰的都打著結,晾在杆子上按長度再折過來,像老太太的白線銧排列著。上麵用高粱秸打的簾子遮著,避免了一些灰塵啥的落在上麵。這兩個人回來頭看到爬起的小麥苗。便把她招呼了過來,這時,爸轉過身看見了她,便從漏粉的粉坨上摳下一小塊粉麵子團,兩手使勁兒地揉了幾下後,把填玉米芯的大鐵鍬兒吹了幾口,然後把手中的粉團放在了鐵鍬兒上送進了大灶膛裏,大約一袋煙工夫,爸從灶坑裏把大鐵鍬兒拽出來,一股濃濃的糊味衝擊她,爸用筷子夾吹了吹送到麥苗手裏。這就是爸總是偷著、防著兩個小不點的弟弟專給她一個寶貝女兒吃的“粉耗子”。
就在這時,有人大喊:“麥粉匠,給俺稱幾斤水粉!”
“誰呀?!像驢叫似的!”說著走出了粉房,麥苗跟在爸的後麵。
“哎,這是誰家的小姑娘啊,長得挺俊哪!”說著伸出粗糙的大手直摸麥苗的頭頂:“哎,這小姑娘是你家的?”
“不是俺家的姑娘還是你養的,你養得出來嗎?!”
“你說話咋這缺德呢,還臭美呢,說不定是哪來的野種呢,就你那蛤蟆熊樣能生出這好看的丫頭!真讓人笑掉大牙!”說著李大嫂敲著盆大笑起來。
“不管是哪的野種,隻要管俺叫爸,誰人就不敢欺負她,誰人要是敢熊俺姑娘,俺敢豁出命和你們拚,信不!”麥粉匠瞪起了眼睛。
“喲,瞧瞧,說說還急眼兒了,啥人呢!不買粉條子了,回家!”一轉身走了。
麥粉匠又一次把小麥苗抱了起來放在脖子上,馱著她向家走去……
“爸!爸……”
“麥苗,麥苗,你醒醒,是不是做夢魘住了。”大姑輕輕地推著麥苗。
麥苗一翻身坐了起來,懵懂轉向,將頭轉向大姑。
大姑理起她額前的劉海:“又想你爸了,麥苗,這些年夠難為你了,大姑知道你們孤兒寡母的不容易,在婚姻上就更不容易了,在你們屯子像你這麽大年齡的孩子都該上小學了,好人家的小夥子早就成家立業,不好的人家咱又不想給,麥苗,我看包穀這孩子不錯,十裏八村的打著燈籠也不好找這麽相當的……”
包穀家住的光華村地形是慢坡慢崗,崗南、崗東、崗西。紅磚紅瓦的光華村村部在這三個自然屯的中間,也是長途客運站的轉站點。麥苗和大姑、姑父剛一下客車,就被一群人熱情的包圍著。媒人老姑給眾人做了簡單的介紹。老姑父、包穀的父母、兩個哥哥等十餘人,噓寒問暖,前呼後擁地向包穀家走去。
包穀家住的是崗西,順公路走約半裏地往西一拐,一個大自然屯展現在眼前。清一色的三間土平房,房簷上都是白、綠兩色的空瓶子擺的刷齊,在陽光照射下耀人雙目。窗戶都是上下開兩扇組成。上扇窗扇都是用塑料製作的,一個一個的小塊就像紅磚陳設在那裏,下扇窗扇則是三個立著的長方形木框鑲著透明的玻璃。村路在兩趟民宅的中間,街鄰整齊,街麵幹淨,這和麥苗的家鄉有很大的區別。麥苗穿著嶄新的藍色運動服,腳穿一雙白色的旅遊鞋。這套行頭是表妹從外邊的城市郵寄回來的,表妹信中還說讓她把花格衣服藍的確良褲子和方口帶袋布鞋留著回家幹活穿。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麥苗浪不丟兒的穿上表妹郵來衣服時,大姑、大姑父瞠目結舌。這哪是村姑啊,簡直就像一個大學生,活脫脫的校花。
麥苗挽著大姑的胳膊跟著包穀父母一行人剛一進屯子,就引來齊刷刷的目光,每家的整齊的土院牆,木頭兩開的大門幾乎都站有了人,讚歎聲,驚奇聲不絕於耳。她們順著村路一直朝西走的第一家,大門口站了一些人迎了上來。為首的是一個中年女人,個子不太高,濃眉細眼,臉上有很多絲絲的紅線肉,張嘴就說:“走累了吧,咱是包穀的大嫂,也是村長的媳婦。”身後比大嫂略矮一點的女人,細眉大眼,哧哧地笑,不說話,她是包穀的二嫂,還有包穀兩個姐姐等,興高采烈地把她們接進院。
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三大間土平房,中間開門,東西兩屋,這樣的房子在這個地方叫錢搭房子。西屋是南北大炕,竹子編的炕席略微有些陳舊,刷的有些發白,白裏透著淡綠,邊角又有些發黃。南炕炕梢是一個炕琴,上麵摞著被褥。地上靠西牆是一個老式的八仙桌,兩側有兩把木頭椅子,桌上麵擺滿了水杯,一盤盤糖塊和瓜子被嫂子們端在了炕上。東屋是南炕,地上放著幾條長形木凳。麥苗與大姑和老姑們都坐在了西屋。場麵是由包穀的二姐夫主持的。二姐夫三十多歲,上等個頭,稀薄的眉毛下,一雙精銳的小眼睛,薄兒嘴唇,下巴上有幾撮山羊胡翹著。媒人老姑把包穀的父母重新做了介紹。包老爺子是中等身材,很壯的老年人,濃眉下的大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一個勁兒的憨憨的樂,隻是點頭不說話。包老太太背上的羅鍋有些沉重,眼角有點紅腫,一雙顫抖的手抓著麥苗的手不放,嗬嗬地笑個不停。有時,順著嘴角還淌出幾滴涎水。包老太太的二女兒二姐幾次上前讓她把麥苗的手放開,她好像沒聽見一樣。
這位慈祥的婆婆是麥苗在以後的坎坷婚姻生活裏,幾位婆婆之中最優秀的一位老母親。
酒席間,二姐夫和媒人老姑談了結婚之事兒。二姐夫家住崗東,他說他那街又新批了房場,也給包穀批了,以婦聯老陳主任為首的,青年一趟街。對房子的要求是大兩間,房前麵都是紅磚勾縫,其他三麵是黃土抹牆,都是新結婚的。二姐夫的山羊胡像被春風吹拂一樣,上下飄動。大嫂隨著做了一些補充,什麽你大哥是村長,咱們有實權……
麥苗坐立不安,偷偷地拉了大姑一把,她們走出了屋外:“大姑,這麽急結婚,俺和他剛見兩次麵。”
“這孩子,我以為啥事呢?李雙雙不也是先結婚後戀愛嗎……”
麥苗蔫不嘰地從哈爾濱回來。走出火車站,沿著小毛毛道往家走,她想用這十多裏地回家近路好好整理一下心事。可是,此時的她就像腳踩在雪化田地的小毛毛道上,一哧一滑不知哪是壟溝壟台。心情時而安靜時而忐忑狂跳,自己也說不清楚是一種什麽情緒,望著連綿不斷的小山,山上稀稀拉拉的幾棵歪脖子樹,還有幾棵虯枝的小榆樹支腿拉胯的在山各處懶洋洋地躺著。春天的小山沒有一點“草色遙看近卻無”的綠色,而是被牲畜踐踏的百孔千瘡。假如把包穀那屯子的杏樹、桃樹、李樹啥的都移植在這小山上,一定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美。可是現在的這種落後景象就像剛解放初期的破舊不堪,她多麽想用自己的知識來教育這裏的孩子,把這個貧困的小山村建設比包穀那屯子更有生機呀。然而,自己為逃婚姻竟去了山的那邊,要跟剛見過兩次麵的男人結婚,真的有些不可思議呀?她稀裏糊塗地走著,遠遠瞅見自己的小山村,在一個不算小的山坳裏,有百餘戶的人家,家家戶戶的大小不勻的草房如同雀斑落滿小山的臉上。
中午時分,麥苗踏進了熟悉的屯子。東西走向的村路坑坑窪窪,倍加小心地看著腳下的各種糞便。麥苗家住在前趟街靠東頭第一家。是兩間不大的茅草房,矮矮的,像多病的老人喘息在那裏。院牆是爸打的塔頭壘的,年久失修,殘篇斷簡無法入目了。她輕輕地推開用柳枝編織的院門,大公鵝咯嗚咯嗚叫了兩聲伸長了脖子來擰她,她躲開了大鵝的嘴卻沒躲開腳下的雞鴨糞便。在兩扇舊的發黑的板門前用力地蹭了蹭方口帶袋的布底鞋,推開了房門。
兩個多月不見,媽清瘦的臉又多了幾道皺紋,花白的頭發染滿了霜雪。麥苗的眼淚情不自禁:“媽、媽。”
麥老太太慢慢睜開沉重的眼睛,兩隻發灰的眼珠往上翻著,直直的,白眼仁立刻多了起來。麥苗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爸臨走前就是這種目光,那種渴望、那種留戀……麥苗不敢再往下想號啕起來。
麥老太太伸出僵硬、皺巴巴的手不住地給她擦眼淚。
“姑娘,你回來咋不來封信,好讓你兄弟騎車子接你?”老太太的手緊緊抓著女兒的手不放。
“這春天該送糞了,都挺忙的,俺自己走也不遠,媽,你還沒吃飯吧?俺也餓了。”麥苗洗把手,到碗櫃又拿了碗筷。
“你先別忙著吃呀,來信說你訂婚了,小夥長得啥樣?媽惦記的天天都吃不飽睡不香的。”媽一把搶下麥苗手裏的飯碗。
“俺餓了,吃完再說不行啊?”麥苗耍嬌地說。
“不行,媽盼你回來跟丟了魂似的,快說說。”麥老太太麻溜下地去翻麥苗背回來的新兜子。
“這就是那個小夥子的相片吧?”
“媽,看照片也不當餓,吃飯吧。”麥苗盛了滿滿兩碗飯。
麥苗右腳尖蹬左腳跟兒左腳尖蹬著右腳跟把方口布鞋脫掉,一扭身盤腿坐在了火炕上,端起飯碗就開始造飯。
“吃飯吃飯。”老太太稀罕巴叉地把照片又夾回了包裏唯一的書中,回身也盤腿和麥苗坐個臉對臉。
“媽,還是在家裏吃飯實惠,這苞米磕粥是不是放火堿了?”她邊往嘴扒拉飯邊說。
“嗯哪,媽要是知道你回來就給你烙糖餅,買半斤豬肉,做豬肉燉粉條子,管保你造個夠。”老太太說著托起了碗底,順時針轉了一圈,下去了半碗粥,用筷子挾了一根鹹菜條了放在嘴裏咯噔、咯噔的嚼,咽下去後,又逆時針轉回來,一碗粥便見了底,又夾了一根鹹菜條子咯噔、咯噔地嚼:“再給媽成盛一碗。”
這天早飯後,麥苗正在屋裏洗衣服,大弟弟手拿著信興高采烈跑進來:“大姐,大姐,哈爾濱來信啦!”
麥老太太端著糠瓢從屋外進來,“快打開信看看都寫啥了?”
“媽,是大姑來的信,說是包穀他家要結婚,讓俺們把介紹信開過去登記,他們那要調整機動地,馬上結婚就能撈上一份。”大弟說。
“姑娘,這是好事兒,都老大不小的,也該結婚了。”老太太盤腿坐在炕上,拽過煙笸籮,拿起煙袋裝了一鍋煙有節奏地抽著。
“俺們才見了兩次麵,還不了解呢?”
“俺和你爸結婚那天才打第一個照麵,這些年過得不也挺好。再說了,包穀那要分地了,你不結婚,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包穀家好不熱鬧,大嫂組織一幫女人鋪被裏鋪被麵攤棉花,正給包穀做結婚的被褥。二姐夫和幾個小舅子給新房糊牆,糊棚。
“哎!老二媳婦兒,咱倆得做飯了,一會兒包穀和他媳婦兒上鄉民政登記就回來了,讓她姐幾個先做。”大嫂臉上充滿了喜悅。
“那不回來了了嗎?”二嫂手拿著一把柴火剛要點火,一抬頭看見包穀自己推自行車進了院子。
“哎,你媳婦兒呢?”大嫂扒在外屋門問。
“去她老姑家了。”包穀把自行車支在房簷下,轉身進西屋。
“咋回事呀,幹啥上她老姑家了?”大嫂跟屁股後進到西屋。
“沒咋。”包穀撲騰一聲坐在了椅子上。
“沒咋地咋沒回呢,啊,你倒是說話呀,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大嫂幾乎是吼了起來。
正在東屋組織人糊牆的二姐夫兩步就竄到了西屋:“穀子,咋地,出啥岔頭了?”
“咱們倆在鄉裏登完記騎自行車回來,剛一進咱屯子她就在後麵蹦下去了,回頭看她在地上走,咱也沒下車子,等騎車到咱家大門時,回頭一看人沒了……”
“沒了?”二嫂手拿著水瓢輕聲問了一聲。
“咱沒頭騎車就找,她簡直就奔崗南她老姑家了。”包穀一擺手,目光移開了眾人。
“你小子,登完記就有拿捏的了,自己騎車把人家一個人丟在後麵,你是不是太狂啦!”二姐夫氣得直跺腳。
“狂不狂能咋地?!”包穀呼地一下子從椅子站了起來。
“你說咋地!四六不懂的東西,咋覥臉回來!你趕緊把麥苗給咱們接回來,要不俺他老太太的打斷你的腿!”包老爺子摸起木頭燒火棍就打包穀,大夥急忙拉仗。
“穀子,麥苗可不是一般的姑娘,也很清高,她的各方麵隻比你強不比你差,你趕緊去把她接回來,哪怕是低三下四也得接回來。穀子,你以後可不能和她針尖對麥芒啊,在一起過日子,更不能筷子夾蒜薹,尖棍對尖棍。”二姐夫正往下搶老爺子手中的燒火杈,轉頭對包穀說。
包穀從人縫中擠出去,摔門而去,直奔崗南。
老姑神色慌張地把包穀拽到了房東,悄聲地說:“你也太過分了,哪能把人家姑娘一個人兒甩在身後呢?”
“咱也沒多尋思呀,那她回來說啥了?”包穀可能也感到事情複雜了。
“沒說啥,就問咱還有沒有回城裏的客車了。”老姑兩隻手捂著嘴小聲地說。
“她真生氣了,要回家?”包穀有些著急撓了幾下頭皮。
“你跟她好好地說說,我出去辦點事。”老姑說完跳出北牆。
包穀此時真像個貧窮的章 魚,隻剩下柔軟了。他進屋踅摸一圈,才看到在東屋西牆新開門柵的小屋炕上,麥苗大頭朝下趴著。包穀悄悄進去,沒敢坐在炕上,站在麥苗的腳邊,輕聲說:“哎,都是咱不好,把你一個人撇在後麵,別生氣了。”包穀看麥苗沒有吱聲,又接著說:“跟咱回去吧,明天二姐夫不出車,和咱們一起去買家具呢。再說咱倆都登記了,和結婚一樣,咱兩口子有啥說道,啊?起來吧,咱的小美人。”說著用腿輕輕地碰麥苗的腳,並伸出手去撫摸麥苗的腳脖子。“咱的小美人,從咱第一眼看見你咱就心動了,這感覺咱從來沒有過……”
燥熱通遍她全身,一種朦朧的關於男人和女人的情景,像滴入潤在她心靈白紙上,這潤開的形狀支棱八翹的,東一條,西一道子,在她的血液裏來回地攪個不停,隨著包穀的手順著腳脖子不斷上滑,灼人的氣浪衝擊她的全身。此時麥苗像一粒種子越發的膨脹,膨脹在包穀手指上漸漸地蔓延,直到漫過她全身所有的部位,她的靈魂似乎要脫離自己的軀殼而遊**起來。這時,她看見了娘家後院新結婚的兩口子,沒等結婚兩人就睡在了一起,懷孕好幾個月才結婚。結完婚她們成天打架,男人總是侮辱女人不要臉沒結婚就先懷孕,這孩子說不準是哪個野種的呢!女人要生了,還總是被男人毆打。麥苗冷不丁的打個冷戰,一翻身坐了起來蹦下了地,到洗臉盆用冰冷冰冷的涼水用力洗著發燙的臉。包穀如同吃錯了藥,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扭曲的臉在極度控製著,很是痛苦。
麥苗洗完臉,重新梳了梳馬尾大辮子,粉紅的小臉像秋天的海棠花。包穀慢慢地從小屋走了出來,不好意思說:“你啊你真是個小壞蛋,把咱逗的夠嗆,小壞蛋!”說著雙手按住麥苗柳弱的雙肩,微微低下頭……
晚飯後,麥苗、包穀跟著二姐夫去了崗東他家住,明天起早開二十八馬力的拖拉機就得往城裏走,否則,一天往返不回來。
她們在城裏跑了半天工夫才把家具裝上車,麥苗總覺得缺點啥東西。
“沙發背景應該掛一張壁畫。”她說完扭臉看了一眼包穀。
“對對,要不,沙發後麵的牆上太空了,走,到裝飾商店看看。”二姐夫拉了一把包穀:“走啊,麥苗。”
“這張山水畫挺好,哎,這張也不錯,是鶴年圖,哎,你快過來看看。”包穀著急地喊。
“俺喜歡這張。”
“這張,別逗了,這是啥呀,大人孩子都沒穿衣服,光腚拉叉的像啥呀!不行,不行。”包穀拽著麥苗的胳膊就要走。
“俺就要這個,這是藝術,你不會欣賞。”
“就你會欣賞,咋會欣賞不也是個種地的。”包穀沒好氣地說。
“種地咋了,你自己也是個種地的,還看不起俺是種地的,俺非要這張不可,俺就讓你這個種地的學會欣賞!”麥苗一甩胳膊,掙脫了包穀的手。
“咱就不買,大苦春頭子,還要種地還要結婚,一分錢都得掰成兩半分,學啥欣賞!”說完剛要轉身走。
二姐夫上前一把拉住包穀,“這畫咱給你們買,左了咱也要送你們一件禮品,售貨員,把這張畫給包上。”
客車猛烈刹車,把麥苗的思緒拽斷了。她順著車窗往外一看,客車兩側的人把客車圍住,人聲鼎沸。“到站了。”包穀小聲對麥苗說完站起了身,她剛下車,就被一些二十左右歲姑娘小夥們的陌生麵孔一擁而上,不容分說拽起麥苗就扔上了戴著大紅花的大紅馬車上,坐在暄暄騰騰的新被上,包穀也被摁在麥苗的身上動彈不得。二姐夫看到這種情景,大聲喊:“車老板,快趕車走,一會兒把新媳婦腿壓麻了。”一進村,鞭炮響徹雲霄,男女老少如同過節一樣簇擁擁到包穀家的大門口。大嫂手拿著小飯桌和一幫人等馬車停穩,大嫂把小飯桌放在車下讓新娘子踩著桌子後再下地,這是規矩。這些不知哪來的小叔子、小姑子把飯桌扔到一邊,起哄:“新郎把新娘背進新房,這是新規矩……”包穀剛要溜走就被幾個小姑娘給揪住,像抓逃犯摁在地上,幾個小夥子把麥苗拽過來就摁在包穀後背上。包穀趔趄背起了新娘往新房走去。此時早已經有人把馬車上的新被子放在新房的熱炕頭上,包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新娘放在了新被子上,這叫坐福。這時,大嫂讓一個漂亮的小姑娘端來滿滿一盆洗臉水,放在了麥苗身邊,化妝品、新毛巾、小圓鏡子都一股腦搬在她眼前。她輕輕在洗臉盆裏洗了洗手,用新毛巾擦了幾下,從兜裏掏出了五十元紙錢搭在洗臉盆沿上,端水的小姑娘高興地說聲謝了把盆端了出去。主持婚禮的是二姐夫,一隻手捋著山羊胡,清了清嗓子高聲喊:“時辰已到,典禮開始。”大嫂也跟著嚷嚷“讓開讓開”才把一對新人從眾多的人中閃了出來,步入了老人居住的西屋。二姐夫讓公婆和媒人老姑讓在前麵坐下,一對新人離她們幾步遠處站齊,什麽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共入洞房……
麥苗頭昏腦漲、耳鳴眼花地跟著包穀挨桌敬酒。在全家人吃大團圓飯時,麥苗特意和二姐夫碰了一杯,感謝他贈的壁畫。一小盅喜酒下肚,麥苗有些暈乎,都說喜酒不醉人,麥苗自己卻先醉了。說聲不好意思就先回到新房,從被格裏拽出新枕頭扔到炕梢腳底下,大頭朝下躺下,頓時就失去了知覺。
“讓咱們省事還不好。”大嫂一邊說一邊用笤帚掃炕。
“穀子,怕你著急和媳婦兒睡覺,咱們走了,哎!咱可告訴你呀,這洞房之夜你可得整好了,別把你媳婦兒整出啥新婚恐懼症來。”二姐夫詭秘笑了笑。
“哎,穀子,你媳婦兒可是頂花帶刺的黃花大姑娘,你可悠著點。”大嫂指了指正在酣睡的麥苗。
“別扯淡了,快走得了!”包穀臉像七彩燈似的。
“咋,卸磨殺驢呀,告訴你好事還急頭掰臉的,你別像貓似的聞著腥味就上,沒深拉淺的。”
“大嫂,別在這扯砢磣話了,走吧,工夫長了咱家孩子該哭了。”二嫂說完邁出了門檻。
知趣的人都相繼走了,包穀把屋裏門插好,拉上鴛鴦戲水的門簾,轉身來到麥苗的腳下。麥苗大頭朝下睡得正香,包穀用力用腿撞了撞她的雙腳。她冷不丁地坐了起來,惺忪的雙眼還在尋找送火車站的牛車,麥老太太領著親人們圍著她哭成了一團,大弟弟不容分說背起麥苗就往送站的牛車走去,生怕麥苗的鞋底帶走娘家的土,窮了娘家富了婆家。瘦弱的大弟弟由於走得匆忙,往車上放麥苗時一個沒注意把她摔在了車上,大弟弟一下子坐在她腳上,一種似棗刺紮一般的疼痛。麥苗不住揉著雙腳,吃驚地望著眼前這個男人,慌亂地向四周環視。鋥光瓦亮的大燈泡刺花了雙眼,她定了定神後,繼續搜索。北牆是米色三開門的大衣櫃上貼著大紅喜字,東牆是梳妝台上擺滿了化妝品和兩盆鮮紅玫瑰塑料花。西牆掛著一張壁畫,深褐底色,線條分明勾勒半臥**母親,正在喂出生不久**的嬰兒,母親的一隻手支撐在腦下,另一隻手放在嬰兒的小屁股上。
“哎,別愣嗬嗬地看了,把衣服脫了睡吧,炕挺熱的,把毛料衣服壓出褶子以後就沒法穿了。”說著幫她脫下了外套:“還是上被服上睡吧,不熱還暄騰。”
麥苗很順從,包穀把她扶到了新被窩裏。
一聲慘叫,包穀被麥苗從身上推了下來,好像倒塌了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