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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槐鈴吃了早飯幫母親收拾好了鍋碗瓢勺,就推著父親新買的“飛鴿”牌自行車,上了六塘河堤。今天是逢集市的日子,她要把車後架上那二十多斤的金針菜賣了,換一掛豬肚肺回來,母親要補身體,她還要替妹妹柳鈴買身襯衣,給楊鈴買雙襪子和一雙棉鞋。臨出門的時候,母親又硬塞給她五塊錢零碎,說是菜賣了,遇到十塊的大票子要給人家找零頭。母親還說,萬一菜賣掉了,錢不夠買東西花的,你就拿這五塊錢給自己買條圍巾或是雪花膏什麽的,大姑娘要有做大姑娘的樣子才對。
支槐鈴想,大姑娘就大姑娘吧,大姑娘也不要穿什麽戳眼的新衣裳,我脖子上這條紅圍巾還是紅紅的,一點也不顯舊,幹幹淨淨的白皮膚也用不著擦什麽雪花膏,自然美才是美,我無論穿什麽衣服,都美,支老莊還找不出第二個比我支槐鈴更美的女子哩!
支槐鈴在心裏驕傲著自己的美麗,把兩隻腳放在腳踏板上不動,任自行車沿著六塘河大橋的下坡往下跑。轉彎上路的時候,馮四鬼頭鬼腦地騎著他大常去撥貨的那輛舊自行車,從側麵衝了上來,由於速度過快,險些把支槐鈴撞倒。支槐鈴嚇得“啊——啊——”地驚叫兩聲,迅速跳下車子,粉白的臉被嚇得彤紅,一雙毛茸茸的大眼睛驚懼而專注地望著馮四。
馮四笑眯眯地一腳支在地上,人和車子立在原地不動,他高聲調笑支槐鈴道,喲,喲,喲,就這一點膽量啊,我看你從橋上下來怪神速嘛!
支槐鈴兩腮酒窩—閃,笑著罵馮四,你這個冒失鬼,你從泥裏鑽出來的啊,我在橋上連你個鬼影子都沒見著,嚇死我了。你又幫你大去集上拖雜貨?
馮四一腳把自行車踏的飛轉起來,回過頭來對支槐鈴詭詐地說,沒學上了,就回來做會計,我小日子過得還不是像神仙一樣好。
支槐鈴騎在自行車上仰臉笑道,做個自家的小賣店會計,看把你美的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馮四說,哎——支槐玲,今晚上我們槐樹莊放電影,你來看嗎?
是《杜鵑山》嗎?
不,是《洪湖赤衛隊》。
這片子不是在我們支老莊放過了嗎?現在又輪到你們大隊了。這部片子挺熱鬧的,反正晚上早睡也睡不著,去湊湊熱鬧吧。
馮四說,那晚上你不要吃飯了,我通知顧三元,我們打平夥。
支槐鈴眯著被陽光照花的眼睛笑著說,那我今天從集上買點小花生。
馮四說,你就不帶東西啦,我現在是店裏會計啦——什麽東西都能隨便拿啊!
支槐鈴高興的如一樹風搖的槐花。
集市一放開,老百姓就像一群被困死在籠子裏的蜂子,隻要遇上逢集天,不管有事無事,都喜歡住集上跑。農閑的時候,老的背著手東攤看看,西攤瞧瞧,打聽打聽行價,然後去集尾靠水塘邊的書場子,一坐就是太陽偏西。農忙的時候,主家的男人總是要到下集時分,腋窩夾著隻魚皮袋子,就像有急事纏身,專撿便宜的東西往魚皮袋裏裝,裝得差不多了,魚皮帶往車後一紮,慌慌忙忙地往家趕。
支槐鈴現在趕的是閑集,閑集顧名思義是閑下來的時候趕的集。這時候,集市周邊十幾裏方園的閑人都往集上趕。有的手裏提著一撮雞蛋,有的手裏提著一隻左右晃**著的空油瓶子,還有的懷裏抱著一隻老母雞……他們一個額頭上冒著汗水,大踏步地往集上趕。做大生意的人,就慢了,他們不是趕著一頭老母豬帶一群崽豬,就是牽著一頭老山羊帶著兩三隻小羊,他們在路上慢慢地走。還有膽大的人做起了牛販子,竟敢從山東臨沂販耕牛到集市上去賣。狹窄的街道上很快就人挨人,人擠人。
人一旦閑下來就會生事端,多年不見的扒手、小偷、騙子就在人頭攢動的集市內開始作案了。人群裏有婦女哭罵,兜裏的打油錢被扒手扒走了。自己在家稱準了三十斤黃豆,怎麽被人兜底抄了幾把,這袋豆子就變成了二十八斤了……人們紛紛傳說著集上發生的蹊蹺事。
支槐鈴把那袋黃花菜拖到合作社收購站,合作社給的價格比集市上私賣的要低好多,支槐鈴皺著眉頭算了一下,自己要是拿到市場上去賣給那些菜販子,要多賣出妹妹楊玲的一雙棉鞋錢,於是,她拉了一把替她擠進人群中的馮四說,不擠了,我拿到市場上賣給菜販子,你把釆購的貨裝好,從糧行那裏走,我在那裏等你。支槐鈴又把那條寫著支氏之家的魚皮口袋,重新綁在自行車後架上,推著自行車獨自往集市南的糧行擠去。馮四也忙著去給自家的代銷店配貨去了。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馮四的雜貨在供銷合作社的大院裏配齊了,他推著一車後架上綁好的雜貨,從集市後麵的樹林裏走,樹林的路雖然是行人自然踏出來的小路,有些高高低低不好走,但總比走在街心人群裏擠路強。出了集尾,往右一拐,那條巷子就直通糧行了。他走到巷子口的時候,發現右側的魚皮口袋不小心被什麽硬物劃了一下,白色的鹽巴粒子從破口處漏了出來,他趕緊支起自行車,回頭看看,地上沒有多少撒落的鹽巴,他把幾粒大鹽粒子撿起來,從口袋的破縫裏塞進去。站起身來,左右張望了一下,發現巷口的茅房邊,有一個稻草垛,他向那堆稻草垛走去。他想拉把稻草回來,塞進口袋的破口處。他剛到茅房邊,就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從草垛與茅房的夾角處神色慌張地站了起來。男人個子高大,滿臉菜黃,他正在給麵前的一隻魚皮袋套口袋,魚皮袋大,他外套的那隻白布袋小,所以他套了幾次也沒把那隻白布袋套上去。他看著馮四朝他走去,就並起雙腿,擋住腳下的那隻魚皮口袋。可馮四還是看見那隻寫有支氏家用的魚皮口袋了。不用問,這就是支槐鈴的那袋針菜。馮四想,支槐鈴把針菜賣了,怎麽口袋也給賣了呢?他留了一個心眼,笑眯眯地對那大漢說,這位大哥,你這外麵的口袋口小了,我幫你提一下外麵的袋子,你把魚皮袋子往裏揣。說著就伸手替他撐起了外麵的白口袋,那人警惕地看了看馮四,又向周邊看了看,見沒有來人,假惺惺地道謝說,真的難為你這位小哥哥了!就硬著頭皮把魚皮袋往裏壓。馮四問,大哥買的針菜多少錢一斤?那人一激靈,慌忙說,也就塊兒八的吧。馮四心裏一緊,支槐鈴不可能塊兒八角就把黃花菜賣了,供銷社收購價還一塊一毛五呢。於是,他繼續問,是西丁咀那邊人來賣菜的吧?那邊產菜多。那人連說,是的,是的。馮四心裏立刻斷定,支槐鈴岀問題了!
馮四不動聲色,幫他裝好口袋,那人奸笑著連連道謝。馮四從草垛上抓了把稻草,對那人說,我車子上的口袋漏了,抓把草塞塞。那人“嗯”了一聲,把袋子扛在肩上,轉臉往集尾的土路上去了。
土路離集邊不遠,有三三兩兩的行人,馮四緊跑幾步,追上那人,他大叫一聲,你的袋子漏了。那人一愣,馮四一把抄緊了那人的褲帶,大聲叫道,大家夥快來抓騙子啊——
隻一聲喊叫,所聞之處,人們蜂擁而來動,那人雖然人高馬大,無奈被眾人死死按在地上,被人拳打腳踢,打得早已不知東南西北。有人解下腰帶,把他捆得結結實實,有的打人還沒打夠,又上去踢了他幾腳,那個解腰帶的紅臉漢子說,算了算了,把他送去公社派出所再說。
那人被送上通往派出所的公路,有人嫌他走得慢,早已抾下路邊的柳條,像趕牲畜一樣地在他的腿上身上亂抽。支槐鈴不知從哪兒也趕到了這裏,她撥開人群,氣得臉色發白,憤怒地指著那人說,就是他,假裝稅所人,把我一袋針菜提走了,他叫我去稅所找他,我跑到稅所,連他鬼影子也沒有,人家稅所的說,根本沒有他這樣的人。他是個三隻手的騙子!馮四笑眯眯地把外麵的那層白布袋扒去,向大家揚了揚,幹咳一聲,翹起嘴唇,把袋子送到那人眼前,指著上麵的“支氏家用”四個字對那人說,媽的,蟊賊!你認得這四個字嗎?我第一眼見你就知道你不是個好人,怎麽樣?你被你大爺抓住了吧!嘿嘿,告訴我,你下次還幹不幹這缺德事了?你跪下來給大家夥叩三個頭,我在大夥麵前給你求個情,就不送你去派出所了。去那裏,弄不好就要叫你去吃三年現成飯!
那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兩隻手輪番扇打自己的臉,我不是人,我不該做這斷子絕孫的事情,大爺大娘們饒了我吧,我以後再也不敢了!說完,渾身顫抖著,一個接一個地給大家叩頭。
馮四對那解腰帶的紅臉漢子說,放了他吧,大哥!知過改了就好,家裏說不定還有老老小小呢!
那紅臉漢子一邊幫那人鬆綁一邊譴責道,窮死不失誌,餓死不做賊!你祖上從小就沒有交待過你?
那人抹著幹澀的眼窩,又給他們作了個揖,向一邊氣憤著的支槐鈴深表歉意地點了兩下頭,分開人群,慌張著大步逃走了。身後扔來一塊塊土疙瘩和爛菜幫子。
時令一邁進冬至,各家各戶就開始忙著漏粉絲了。農家菜碗裏不管飄幾粒油花,一家人隻要有一把粉絲摻和著大白菜,全家的飯都好下咽。
土地下戶之後,大家也不要聽隊場的鈴聲上工了。天氣一入冬,閑時間就多起來,老羊屠子一早賣完羊肉,肩背圍裙、漏瓢(加工粉絲的工具),舊自行車上背著兒子顧三元,他們父子去走東莊奔西莊,幫人家加工粉絲。顧三元管配合加工戶揣糊(攪和澱粉),老羊屠子主管掌勺漏粉,撈杆子(粉條掛在曬杆上)的活,則由主家上手。這是一件極精巧的技術活,糊揣不好,達不到勁度,條子進鍋,不是斷條就是夾花兒,撈杆的不及時把鍋裏的熟條涼上杆,很快就會成了一塊熟餅子。這是件需要手疾眼快的急性活。很多加工戶出點加工費,就偷奸使懶,不願出力,主家和掌瓢的配合不好,最後反說掌瓢的老羊屠子技術不好。老羊屠子一天累得渾身酸痛,覺得活兒幹得極不順手,他在心裏罵著那些奸懶戶,和兒子合計著自己湊合一班人馬,那樣,自己既省力,活也幹得漂亮。
一天累得腰痛腿酸的老羊屠子胡亂地吃飽肚子,抓起殺羊刀,他還要剝隻羊,上鍋烀熟,明天大清早還要叫賣呢!晚上的露天電影他是沒那份閑心看了。
顧三元晚間路過馮四的代銷點,馮四告訴他一會兒和支槐鈴打平夥的消息。他和往常一樣,拎了一棵大白菜,發黑的籠布裏包了一包羊骨丸子走出家門。他用不著躲著父親老羊屠子了,他敢大搖大擺地從家裏拿東西出門了。臨出門的時候,顧三元覺得老羊屠子被煙火熏紅的眼睛裏,仿佛隱藏著一股言不清道不明的邪勁。他望著兒子顧三元的側影,匆地咧著滿嘴黃牙,滿含深意地笑著說,又去和支家閨女打平夥了?好,打!要經常打,往深裏打!嘿嘿嘿……
顧三元很討厭父親老羊屠子的話,他斜了一眼笑眯眯的父親無奈地說,你聽聽,你說的是什麽話。
走上行馬河大橋的時候,月亮已亮在頭頂,遠處是一片朦朦朧朧的冬霧,農科隊即將要拆的一排泥草房子,孤零零籠罩在灰色的夜霧裏。現在正是晚飯時分,再過個把鍾頭,隔河的電影場子上,磨電機就該響了。
顧三元打開存有土灶的木門,點上鍋台上那盞滿身油汙的油燈,屋裏孤零的令人發冷。當年農科隊歡樂熱鬧的場景早已不見了,有十幾具破舊的犁耙散亂地放在不遠處燈光的暗影裏。幾隻老鼠慌亂地從牆邊溜進洞裏。上次的一頓午間聚餐,支槐鈴把鍋灶整理得幹幹淨淨,碗筷放在鍋裏蓋著,隻有鍋底浮存著一層淡淡的黃鏽。顧三元舀了兩瓢水,把鍋底和碗筷清潔了,支槐鈴和馮四就說說笑笑地從外麵走了進來,馮四把半瓶酒和一個油紙包放在桌上。支槐鈴從兜裏掏出一堆花生和幾隻金黃色的橘子。她讓顧三元燒火,自己在灶台上切菜,顧三元帶來的羊骨丸子在鍋裏翻騰著。馮四看見顧三元帶來一大包鮮粉絲,說,乖,今晚粉絲有得吃了,看來我還得等會走。
支槐鈴奇怪說,我們不是來打平夥的嗎?你怎麽要走?
馮四說,我是店裏的會計,放電影的晚上不比平常,生意忙,老大隻允許我出來一個鍾頭,我吃上幾筷頭粉絲就要走了。
顧三元望著桌上的半瓶酒說,你馮四哥越來越摳了!怪不得說,為人不能做買賣,一做買賣就變壞。你拿半瓶子酒,我一個人就“咕咚”掉了。
馮四說,帶來就是給你一人“咕咚”的,我要回去賣東西的,不能陪你“咕咚”了。
支槐玲笑說,顧三元,你要實在嘴饞,就一邊燒火一邊喝,桌子上有熟花生,紙包裏有油煎果子,省得等鍋裏的菜好,還耽誤你的喝酒時間。
顧三元毫不客氣地擰開瓶蓋“咕咚咕咚”咽了兩口酒。他翻翻眼睛問馮四,前天約定的事,你去不去?馮四眨巴著一雙細小的眼睛,對顧三元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明天咱一起走。顧三元捶了一下馮四的前胸,讚道:大男漢子!
支槐鈴把一大碗冒著熱氣的白菜燒骨丸子端到桌子上,笑著問顧三元,有什麽發財的好事,能不能帶上我,你吃幹的也給我一口稀粥喝?
顧三元說,你是校長家庭,你大能讓你去做那份辛苦事?
支槐玲說,你認為在家就是享福啊,家務活,忙不清!原來我們姊妹三個都上學,家裏是這樣過,現在我下來幹農活了,一天從白忙到黑,家裏還是這樣過,再說,現在是農閑,人閑著了,就很難受!整天抱著個毛線活和一堆閨女媳婦說閑話,我覺得好沒意思。
顧三元說,既然你這樣說了,那好,我們明天三人一起走,你負責撈杆子,我和馮四哥負責揣糊,大隻管漏瓢就是了。每斤幹麵子我們收人家五毛錢的加工費,一個大冬天的,誰家不漏上二三十斤幹麵子?一天我們四人加加勁,一百七八十斤麵子能漏掉。我保證你們每天不低於十五六塊的工錢。
支槐鈴的眼睛睜大了,她舉在半空的筷子停在那裏,十分果決地說,顧三元,你一天保證我十塊錢就行了,上刀山下火海,我跟你去!
馮四笑眯眯地說,槐鈴,你說得太嚇人了,就是幹幹一般手藝活,用不著上刀山下火海的。隻是不怕苦不怕累就行了。這是誰也離不了誰相互協調的活,工錢我們不分你我,三元肯定是平均攤的。
顧三元“咕咚”咽下一口酒,“嘿嘿”憨笑一聲說,你們倆誰要急用錢,我那份還可以少要點。
支槐玲笑道,你是俠客!咱們一言為定。
電影場上的磨電機“嗚嗚嗚”地吼叫起來了,孩子們長一聲短一聲的叫喊聲從河西岸傳來,行馬河對岸亮起一道閃亮的白光。馮四大口塞了兩口粉絲,搶著顧三元麵前的酒瓶,一揚頭,“咕咚”喝了一口。
顧三元急得立起身來,圓睜著眼說,看看,你不是不能“咕咚”嗎?我知道你,控製不住的!
支槐鈴笑出了眼淚。
馮四一陣風似的消失在遠處的夜霧中,屋裏顧三元和支槐玲也胡亂吃完鎖門出屋了。
屋外的月亮正在頭頂,他們走上行馬河的大堤,就望見對岸掛在樹間的白幕布上,晃著孩子們做出的各種動物形狀的黑色手影。前麵不遠就要轉彎上行馬河大橋了,支槐鈴突然停住了腳步,幾乎就在同時,顧三元看到了前麵的樹影裏,有一具黑色的身影在晃動,那具身影很笨拙,在銀亮的月光下左右搖晃著,還不時發出“唔——唔——唔——”囈唔般的叫聲,叫聲過後,還傳出一連串魚吃水草的“咋咋”聲。顧三元把視線往下滑落,見那具黑影下麵有四條腿在左右移動。給母豬配種的場麵一下子湧到顧三元的眼前。顧三元的心口立即像塞了團亂麻,那顆青春躁動的心,狂跳起來。他一把拉起站在那裏不知前行和後退的支槐鈴,大踏步快速地走過那具黑影。跨上大橋的時候,支槐鈴支支吾吾地道,他們……顧三元的嘴唇靠在她的耳畔輕聲說,造人!
顧三元嘴裏的熱氣吹在支槐鈴的臉上,她的耳郭上被顧三元的嘴唇軟軟地一觸,一股電流迅即傳遍全身。她一把推開顧三元,像一隻驚慌的小兔子,獨自向電影場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