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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槐鈴給顧家第一胎生了雙胞胎兒子,兩年之後,又生了個女兒,顧家算是人丁興旺起來了。老羊屠子沒有看錯支家的女兒,她確實是個旺夫型的女人。自打槐鈴進入顧家門之後,老羊屠子賣掉了河堆上的楊樹林,夥同本莊幾戶宅基地緊缺的人家,毀掉了農科隊的那排草房子,在那塊地上延伸出來幾戶新戶來。他給顧三元槐鈴蓋上了三間一明兩暗的大瓦房。再一年,又把灶屋、前屋、院子全部完善了。春天桃紅柳綠的時候,顧三元家的新宅上桃花如雨,香氣撩人。

支槐鈴婚後第二年,母親氣喘病複發,一口氣沒有接上來,就走上了西天的黃泉路。顧家托人反複和支文理疏通,求他點個頭,讓支槐鈴回來給母親送葬,支文理鐵板一塊,軟硬不吃。出殯那一天,老羊屠子懷裏抱著一雙孫子,一家人站在六塘河畔的樹蔭裏,望著送葬的支姓人從墓地散去之後,他才領著一家人來到墓前,給槐鈴媽叩頭上香,老羊屠子老淚縱橫地對那堆新土說,老大姐,您西行路上走好,我顧家子子孫孫忘不了您的恩德……

最後一批頂職工的政策,終於被支文理盼來了,支文理再一次連夜寫申請,他申請自己的二女兒柳鈴頂自己的職。楊玲天資聰穎,將來上一所普通大學看來沒問題。教育局局長找了他談了兩次話,讓他放棄讓子女頂職請求,打算提拔他去縣城文教部門任職。支文理死活推辭了,自己提拔的事小,柳玲頂職關係到她一輩子的事情。國家政策現在還不穩定,說不定在哪一年就取消了這一優惠政策,那樣自己就是害了柳鈴了。

柳鈴進了鎮中學的後勤部,找了一個忠厚的地稅所幹部,做了一次心髒手術,身體一直不太好。槐玲去醫院照顧妹妹柳鈴的時候,曾和父親走了一個照麵,父親轉過臉去,頭也不抬地匆匆走過。槐鈴難過得心如刀割。

退休在家的支文理守著家裏的兩畝田,不舍得從手縫裏漏掉一粒糧食。由於他相當吝嗇,所以在鄰裏關係上,人們不願和他往來。人們常常看見他躬著腰,手裏拄著一把糞勺,瞪著雙眼在對著支老莊罵人,是哪一個不吃人飯的雞巴日的——撕去我三穗苞米啊!你中風死後,讓瘋狗專吃你脖頸上的肉……

在農忙緊張的時候,支槐鈴站在高高的六塘河灘上,遠遠望見父親彎下腰來,撅著屁股,獨自在田裏勞作,她就會心如刀絞般地難受。顧三元晚上就會帶著馮四和幾個好朋友,趁著夜黑,偷偷地去把他地裏剩下的莊稼收完。老羊屠子也不閑著,他不顧自己年事已高,身挎繩索,在黑地裏深一腳淺一腳,一趟接著一趟幫親家把稻穀背到田頭。東方見白的時候,他回到家裏,槐鈴早把早飯做好放到桌上了,兩個雙生孫子,一個拿著酒杯,一個扳著酒壺,爭著幫爺爺斟酒。老羊屠子高興的一下接著一下抹自己的胸膛,他沒有控製住自己,喝的多了,站起來的時候,眼裏一陣金蒼蠅猛飛,他就一頭栽倒在地,鼻子嘴裏全是血。顧三元一把抱住父親,一聲接一聲地喊,但終就沒有把他喊回來……

時光荏苒,一晃就是多少年過去了,支文理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楊鈴早已碩博連讀在北京定居下來了。年前,楊鈴回家,她要帶父親去北京住一段時間。他拄著一根彎頭拐杖,喘著粗氣,從田頭氣鼓鼓地走上莊頭,拐杖惡狠狠地搗在地上,走一段就站下來罵幾句:哪個狗娘養的,偷了我家的毛豆……

回家的柳鈴和楊玲寬慰著他,把他勸回家去。回過頭來,楊鈴一家家拜訪,替父親給鄉親們道不是。柳鈴勸他去縣城家裏住,他死活也不去。楊鈴說了幾大車好聽話,他才答應跟楊鈴去北京看看身體,住上兩個月,也體會一下皇城人的生活。楊鈴回來的第二天就是他的壽辰之日,其實也是楊鈴的特意安排,楊鈴晚上就把顧家的三個孩子一起約到支老莊,提前來拜望一下這位強驢一樣的外公。隻到這個時候,支文理才搭拉下眼皮來,長歎一聲說,哎——一個人一個命向啊,老天爺安排好的事情,凡人就是有天力也挽不回頭哦!算哩——算哩——都叫他們回家來吧……

臨踏上去北京的旅途時,支文理抖抖索索地從腰間摸出了一個存折,存折都是平時一筆一筆存進去的,數目有多有少,加起來也是一筆不少的積蓄。他一隻手把存折送到槐鈴的麵前,一隻手撫摸著她的頭發,嘴唇發抖說,兩個雙生子明年都要上高中了,閉上眼,咬咬牙,熬過一陣子,你就好了。支槐鈴心如刀絞,淚流如潮,她用刀割一般皴裂的雙手緊緊攥住父親的手,雙肩劇烈地抖動著,泣不成聲……大……大……閨女對不起你……您還要我這個女兒,女兒伴您一輩子!

汽車開動了,支文理透過車窗,遠遠望見高高的六塘河堤上,那些高高低低、參差不齊的楊樹在風裏擺動,耳畔再也聽不見老羊屠子那掏心的叫賣聲了,此時,支文理在心裏似乎是對自己說,也是對死去多年的老羊屠子說,羊屠子,你閉聲了,你在那世也該笑著閉聲了!我呢,也到該平聲靜氣的時候了。我鬥不過你,更鬥不過命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