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荊九感激地看了黃鶴一眼

清晨,虛掩著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腹部微微隆起裹著藍印花布圍裙的黃鶴端著銅盆出來,在門前的敞坪上灑著水,灑完一盆,又進屋端來一盆接著灑。灑完後她喘了口氣,把銅盆放在石桌上,抄起靠在樟樹上的竹掃帚掃地,一陣陣沙沙聲響伴著微塵輕揚,給人的感覺是麻利、輕快。漸漸的掃帚顯得滯重了,接著響起嘔吐聲,黃鶴扶著掃帚勾腰幹嘔起來。她放下掃帚走進屋裏,拿著幾根醃白菜又出來,邊走邊往口裏塞,三下兩下塞完後,抬手抹了抹嘴巴,撩起圍裙把手擦了擦,又拿起掃帚埋頭掃。

辛氏一手拿著鋤頭一手拎著一籃子青菜匆匆走來,見黃鶴在掃地,慌忙跑過來搶過掃帚,口裏埋怨著:“哎,你這孩子,幹嗎不聽話,快進屋去歇著。”

“娘,沒事。”

“沒事,沒事,到有事的時候就晚了。”

辛氏拿起掃帚接著掃,黃鶴拎起籃子走到石桌前,坐下來擇菜,又突然想起地走到屋側山牆邊打開雞舍,口裏熟練地發出咕咕聲走回石桌。一群雞撲閃著翅膀跑過來,爭搶著地上廢棄的菜葉。辛氏掃完地走過來,坐在黃鶴對麵邊擇菜邊與黃鶴談家常。

“娘,又到地裏去了的?”

“趁著早晨涼快,把地裏的草薅了一下。以後,地裏你也不要去了,我和夥計管得過來的。唉,江哥這一走,有三個月吧?”

“還差兩天就是三個月。”

“一晃就是三個月,也不知他現在怎樣了?”

“您別擔心,沒事。”

“你怎麽曉得沒事?”

“我心裏有反應。”

“有啥反應?”辛氏睜大眼睛問。

“隻要跟我有感情的人有災難,我心裏就發痛。”

“啊,有這回事呀?呂仙教的?”

黃鶴搖了搖頭:“從小就這樣。”

“嗐,你們天上的人與我們就是不一樣。”

辛氏感慨地正要往下說,聽見樟樹後麵傳來賣八卦肉的聲音,就瞄了一眼說:“黃鶴,買點八卦肉給你補補身子吧?”黃鶴也抬眼朝樟樹那邊瞄,一麵瞄一麵問:“八卦肉是什麽肉?”

“就是烏龜肉,大補哩。”

“為什麽它能大補?”

“醫家說,吃什麽補什麽。你想想,這烏龜能活百年千年,還不大補的?”

黃鶴哦了一聲,點點頭說:“那就多買一點,您也補補身子。”

“我們本地人不喜歡吃這東西,隻是家裏有尿床的孩子,才買一點熬湯給孩子喝。”

“那也行啊,來遊山的有不少人帶著孩子,我們熬一銚子八卦湯賣,說不定蠻俏的。”

“對,對,不管尿床不尿床,孩子喝了隻會有好處,大人舍得花這個錢。”辛氏連聲讚成,起身就喊賣八卦肉的。販子過來,把竹籃放在石桌上,見辛氏問價,就說:“論個買,大中小價錢不同;論斤買,八個銅板一斤。”辛氏翻著看了看已剖開的烏龜,對黃鶴說:“是新鮮的。論斤買,好不好?免得算賬麻煩。”見黃鶴點頭,就對販子說,“買三斤。”販子見她們怕算賬,就骨碌著眼睛說“行,行”,稱了三斤倒在銅盆裏。

“多少錢?”辛氏問。

“三八……二十八,一共二十八個銅板。”

辛氏一愣,黃鶴暗地裏扯了扯她的衣服,說:“二十八就二十八,你能不能還搭一點?”

販子笑眯眯地說:“行。”在籃子裏揀了個小烏龜放在銅盆裏。

辛氏進屋拿出一串銅錢,黃鶴接過來,對販子說:“你把錢接好,我們不會算賬,三斤八卦肉我一斤一斤地給你。”說著先數出八個銅板給販子,“這是第一斤的錢。”

販子訕訕地接過來,嘀咕著:“這……,多麻煩!”

黃鶴口裏說著不麻煩,手裏又數著銅板給販子:“這八個銅板是第二斤的錢。”

販子紅著臉答:“嗯……,是的,是的。”

黃鶴瞅了他一眼,說:“這最後八個銅板是第三斤的錢。錢都給你了,咱們兩清了吧?”販子尷尬地說:“像你這樣一八一八地算,哪有不清的!”拎起籃子悻悻而去。沒走多遠,就聽見他扯著喉嚨喊:“八——卦——肉,一八一八的賣吔……”

婆媳倆哈哈大笑。一輛轎車馳過來停下,從裏麵走出荊九,問:“瞧你們樂的,什麽喜事啊?”

黃鶴驚喜的喲了一聲:“九弟!什麽風把你吹來的?”

荊九笑道:“春風,春風得意馬蹄疾嘛。不過我這不能跟江哥的進士及第比,是高興能從這兒路過,順便來看看你們。”

說順便還真不是假話,當時由於唐玄宗的開元之治,唐朝進入全盛時期,不僅全國政局穩定,而且經濟繁榮,文化昌盛,國力富強,交通也相當發達。據杜佑《通典》所記:“至(開元)十三年封泰山。……東至宋(注:今河南商丘南)、汴(注:今河南開封),西至岐州(注:今陝西鳳翔),夾路列店肆待客。酒饌豐溢。每店皆有驢憑客乘,倏忽數十裏,謂之驛驢。南詣荊襄(注:今湖北江陵、襄陽),北至太原、範陽(注:今北京),西至蜀川(注:今四川成都)、涼府(注:即涼州,今甘肅武威),皆有店肆,以供商旅,遠適數千裏,不持寸刀。”由此可見當時商業繁茂,道路暢通,行旅安全。

“這次出門,生意做得還好吧?”辛氏問。

“托您的洪福,做得蠻順手。——剛才笑什麽事啊?說出來讓我也樂一樂。”

辛氏笑著講了事情經過:“……原本是想騙我們的,結果他沒騙著,反讓我們占了點小便宜。”

荊九開心的一笑,做了個扠雞佬的怪相:“這叫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黃鶴見他左手虛張如雞翅,右手仿佛掐住雞脖地往裏一塞,活像偷雞時怕雞叫把雞頭用翅膀夾住的動作,還賊眉鼠眼地做出一副怕人看見的樣子,不禁大笑,笑得彎腰捂住肚子還連聲說:“是啊,是啊,就是……。哎喲喲,笑死我了……”

辛氏慌忙扶住她:“別笑,別笑了,再笑就把毛毛笑掉了。”

荊九站在一旁要笑不笑地為他剛才的比喻下結論:“做生意就是得講誠信,要不然吃虧的還是自己。”

黃鶴止住笑,站直身子說:“九弟,你是至誠君子,但防人之心不可無,生意場上還是得要多個心眼才行。”

荊九說:“那是的,但也得因人而異,對老客戶就不能疑神疑鬼的,要不就顯得小家子氣了。”

辛氏說:“荊少爺,千萬不要有這種念想,人是會變的,要不然怎麽會有利令……,令什麽來著?”她扭頭看著黃鶴,黃鶴說,“利令智昏。”辛氏點頭,“對,是這話,我兒子在家時總愛這樣說。”

荊九問:“江哥現在怎樣了?”

黃鶴說:“不曉得,我和娘剛才還在念叨呢。”

辛氏說:“要有人回來,才能順便捎個信。”

荊九表示理解地點點頭:“那是的,關山遠隔,音信不通很正常。”

黃鶴問:“官府為什麽不設個送信的衙門呢?不是有驛站嗎?”

荊九答:“驛站隻送官府文書,不辦理民間信件。”

黃鶴說:“順便送送不行嗎?官府還可以賺點錢。”

荊九笑著說:“這‘順便’既不‘順’也不‘便’……”

辛氏點頭:“是這話,地廣人稀,老百姓住得又分散,路也不好走,送封信不曉得是幾難。”

黃鶴說:“哦,我曉得了。老百姓大多是種田人,臉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都是守著那幾畝地過日子,親友之間有個什麽要傳遞,跑一趟也是有回數的事,官府犯不著設個衙門養閑人。”

荊九讚道:“舉一反三,有經營頭腦。”

黃鶴又說:“隻是這通信不方便,會帶來很多麻煩,特別是你們生意人。”

荊九說:“沒辦法,官府重農抑商,難得有你這樣想的。”說著感激地看了黃鶴一眼。

黃鶴臉一紅,問:“為什麽要抑商?”

“有儒家輕利重義的原因,也有商人不是生產者,不能從無變有,隻是把東西搗來搗去……”

辛氏插話說:“嗨,誰說不能從無變有,你上回到鄂城,不是把我兒子變回了嗎?”

荊九和黃鶴哈哈大笑。黃鶴撒嬌地說:“娘,不是一回事嘛。”

荊九笑道:“大娘說的還是有道理,商人雖不直接從事生產,但可以促進生產。物盡其用,貨暢其流了,就不會積壓,生產者的勁頭就更大,天下的財富不是更多了嗎?”

黃鶴說:“就是,就拿我們這回買八卦肉來說吧,我們買了,煨成湯後再去賣,方便了大家,吃八卦肉的會更多,恐怕有一天,因為吃的人多,這八卦肉就不會再是八個銅板一斤,而是八兩銀子一斤了,捉烏龜養烏龜將會成為大眾職業,老百姓不是又多了一條生路?”

“還可以想得更開些,來這兒遊山的多,你們可以做一些繡有蛇山、黃鵠磯梅水、楚魚等等之類的荷包、袱子、汗巾賣,人家拿回去有個紀念,於人於己都有利。”

“荊少爺,你說得真對,可大娘想不通的是,官府的人其實都蠻聰明,他們就想不到這一點?”

黃鶴說:“這,江哥說過,‘肉食者鄙,未能遠謀’,他們哪能想得這過細。”

荊九想了想,說:“最根本的還是他們怕商人太多太有錢了。商人一多勢必左右官府,危及皇權;又喜歡買地,一有錢就去買地,總覺得這樣才保險,容易搞成富者田連阡陌,貧者卻無立錐之地,影響國家的穩定;加上孔孟也認為,鼓勵爭利逐利,隻想發財致富,會把人心搞壞,天下不能安寧,因此曆朝曆代都是重農抑商,把商人壓製在一定範圍內。為這事白雲還跟我爭論過,給了我一些啟發……”

“哎,說起白雲,”辛氏插話說,“前幾天接她過來玩時又是蠻有心事的樣子。荊少爺,你多關心一下她,這孩子看著怪可憐的。”

“知道是為什麽嗎?”荊九擔心地問。

黃鶴搖頭:“我問過她,就是不說,隻是搖頭歎氣。”

荊九沒心情說笑了,當即上車向漢陽門碼頭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