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1937年7月7日夜,日軍在北平西南盧溝橋附近演習時,借口一名士兵“失蹤”,要求進入宛平縣城搜查,遭到中國守軍第29軍嚴詞拒絕。日軍遂向中國守軍開槍射擊,又炮轟宛平城。第29軍奮起抗戰。震驚中外的七七事變由此爆發,又稱盧溝橋事變。全中國由此掀起了反日熱潮。

前方戰事告急的消息傳回到了這個地處深坳的營地。這裏大批受到日夜政治教育和經過嚴格訓練的人,個個義憤填膺,紛紛要求往前線抗日,運用自己所學,為國家出力。

一時間,本來高強度訓練下疲憊不堪的學生,個個似乎重新注入了鬥誌與**,日夜訓練也不再喊累,先前覺得不怎麽會用得上的技能,這種救亡圖存的時刻,全都能派上用場。

桂英隊列裏的四十五個學員,每一天都會有人無聲無息地突然離隊,被派去執行秘密任務,有些人甚至昨晚才說晚安,白天起床就已經連行李都收拾得幹幹淨淨,一點痕跡沒留下就離開了。誰也不會再提起這個人,因為這也是關乎生死的機密,於是這個人就像從來沒出現過在這裏一樣,久而久之,會令人產生錯覺,認為或者根本不曾存在過這個人,如果之前有一同吃飯睡覺訓練的記憶,那都可能是自己張冠李戴幻想出來的。

人開始越來越少,本來茂密的五支隊列,現今排成兩列也有種潰不成軍的感覺。很長的一段時間,每天的訓練都隻有幾個人,但伍龍營長神色如常,喊口令氣勢分毫不減,訓練依舊嚴厲。

8月13日,日本侵略軍向上海發動大規模進攻。日軍先後投入陸、海、空軍與特種兵部隊近30萬人,動用艦船130餘艘、飛機500餘架、戰車300餘輛,妄圖1個月內占領上海。中國軍隊英勇抗擊,先後調遣70多個師赴滬參戰。期間日軍對上海進行反複毀滅性轟炸和炮擊,炸死炸傷無辜平民不計其數,上海遭到嚴重破壞。

桂英在訓練營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吃驚得渾身顫抖,日本人的殘忍無道,她不知蔡家怎樣了,也不知道亡夫大山家怎樣了,隻聽說上海已經被炸的體無完膚,桂英隻有默默向上帝祈禱,希望蔡家和婆婆家都沒事,尤其是蔡元齊……恩怨情仇,在生與死麵前,都微不足道,活著才是最重要。

最後在桂英訓練的第四個半月的時候,訓練場上隻剩下了桂英、招鳳和葉冰三個人。這時候,葉冰已經沉不住氣了,終於舉起手向伍龍營長發問:“報告營長,請問我……我們三個什麽時候才可以像其他學員一樣被派遣去執行任務?”

伍龍用嚴厲的目光審視著葉冰,說道:“還有其他問題嗎?”

葉冰被伍龍這種眼神盯的心裏發怵:“報告營長,沒有。”

“繼續訓練。”伍龍冷冷地說道轉過了身去。

“營長,”葉冰繼續說道,“您還沒回答我!”

伍龍重新轉過來,雙目似要噴出火焰一般,似乎紅熱的火山岩漿,隨時會噴發一樣:“在這裏,你所要做的就是服從,你想知道的事情到時你就會知道,認真訓練,也許你今天多學一個笑容,明天就能幫你從地獄中脫身出來。”

葉冰還想再問,但桂英用手輕觸了一下她,阻止了她。經過近五個月的訓練,桂英已經和葉冰、招鳳等女特務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葉冰、招鳳和桂英一樣,都是貧苦家曆盡困難,受盡欺淩的女孩子,三人在營裏互相照顧,也互相支持,而最後剩下在訓練營的又是她們三個。

好容易熬到完成當天的訓練課程。葉冰在宿舍對桂英和招鳳說道:“是不是我們三個訓練成績太過好了,留著重用?怎麽執行任務都沒選上我們呢?前方形勢這麽緊張,我軍節節敗退,我真是急死了,我也想為國出一分力啊!趕走這些日本鬼子!”

招鳳個性本來偏懦弱,但心中有一個信念,她本是長工的女兒,父親被地主打死,隻因為地主認定了她父親盜了他放在臥室的三十個大洋。她在街頭漂泊了一年差點餓死,後來才被一個好心人救起,然後送到學校讀了四年的書,在學校時,偶然聽到了學校有一個地下組織,由複興社的成員成立,為了複仇,她加入了複興社,因為外在條件優越,所以也被挑選來訓練營進行特訓。

“我也想出去了,我認真學了這一段時間,不敢說把學的東西都熟了,隻能說已經到了我手刃仇人的時候。”招鳳說。

桂英並沒出聲,心裏隻是擔心著身在上海的蔡元齊。

葉冰看出了桂英的心思,三人在漫漫寂寥的晚上,曾在宿舍裏交換過各自的心聲,葉冰、招鳳都知道桂英和蔡元齊還有蔡家的故事,桂英也知道葉冰喜歡過一個上前線的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孩,隻是後來男孩還沒上戰場,就慘被上級軍官折磨致死。葉冰傷心欲絕一段時間後,繼而收拾了所有心緒,發誓要找到折磨死男孩的軍官,加入了複興社,主動申請進入特訓營,練就一身殺人和獲取情報的才能。

葉冰對桂英說道:“沒事的,雖然上海的形勢不樂觀,但或者你心裏牽掛的人已經離開了上海,又或者炮火並沒傷到他們呢?”

桂英這一段時間以來憂心忡忡,她比誰都急於想去看看,隻是她一直沒有表露出來而已。

三人急得像等待放榜的小學生,都在猜想誰會是下一個離開的人,但桂英沒想到,這個人竟然是她。

桂英睡到半夜,長期的訓練,令她的觸覺異常敏銳,甚至房間的空氣流動的微弱改變都可以感受得到。

她發現似乎有人進來了,並且向她靠近,桂英全身的汗毛都已高度警覺,她在猜想到底是營長還是其他什麽人,但她已經判斷出這個人並不是營長,營長身材才一米六五,體重屬於偏輕,這個人身高肯定在一米八以上,體重身形屬魁梧一類。究竟是誰?是否又是一次演習?

黑暗中,陌生人向桂英伸出手,桂英的警覺性已經調至了最高,到陌生人向桂英伸手距離進入桂英的攻擊範圍,桂英突然出手,動作快如閃電,一把扣住這隻手,瞬間將其右腕拉直,並以右腕關節為軸由下往上擰轉,當右掌小指一側貼其小指側腕部時,猛向下切壓,以令對方劇痛失去反抗力。

沒想到對方反應神速,左手由上方伸入其兩小臂間,握住自己右拳。右拳屈肘上舉,左手猛向懷內扳拉自己右拳,同時,向左猛轉體解脫出來。

“是我,桂英!”熟悉的聲音響起。

雖然聲音極細,但桂英還是聽出了是熊劍鳴。

“噓——輕輕起身跟我出來。”熊劍鳴開門出了外麵。

桂英輕輕起床,看到葉冰河招鳳並沒醒過來,披上一件外套,出了門去。

今夜月色正亮,月光柔和地鋪在熊劍鳴筆直的軍裝上,望著熊劍鳴的背影,桂英有那麽一瞬間出了神,這是熊劍鳴第一次在這種時間來找,令桂英有種不好的預感。

“熊師長。”桂英輕聲叫道。

熊劍鳴轉過身來,長皮靴在月光下發亮,熊劍鳴見到桂英,露出了桂英第一次見到他時的笑容,桂英被這種笑容照得心裏也暖和了。

桂英這幾個月在訓練營的時間裏,熊劍鳴除了在桂英初來訓練營時鞭打過她十五鞭,其餘時間對她是特別的好,平常有時間就會來找她,晚上訓練完畢,會一起在操場上走上一圈,桂英受罰吃不上晚飯的時候,熊劍鳴也會讓飯堂為她開小灶。但就算如此,兩人也一直隻限於普通的朋友關係。

熊劍鳴從胸前口袋裏掏出了一本藍皮證書,遞給桂英,桂英茫然地接過後,順著明亮的月光,她看到了證書封麵寫著“中華民國特別任務執行人員證”,裏貼著一張自己入營訓練影時拍的黑白照片,還印著一些字和日期,隻是夜裏畢竟還看不起楚,另外還有一張火車票,車票寫著的是“廣州——上海”。

“這算是你的結業證書了,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們國家的一名正規特務人員。”熊劍鳴說道。

“我……我結業了?但我才訓練了五個月啊,不是還有一個月嗎?”桂英握著藍色的本子,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激動,卻又有一種不舍。

“本來是,但你也看到了,你隊裏隻剩下你和其他兩個隊員了,其他人也跟你一樣,提早結業派往前線了。你是潘道儒隊裏推薦過來的,訓練結業後應回到他們隊裏執行任務。目前國家正是危難之際,裏麵這張火車票是為你準備的。上海目前我軍正在日夜抵抗,看來還有不到一個月,上海定然全境淪陷,我們的守軍盡管會暫時失敗,但假以時日定必重整旗鼓一舉收複我們的經濟橋頭堡上海。你今番回去,會繼續延續你的身份,但會增加你一個新的經曆,讓你脫胎換骨,組織已經安排好一切。你回到上海以後,會承擔向組織輸送情報和暗殺漢奸的任務,為我軍日後收複上海作準備,希望你不負重托。”熊劍鳴說起山河淪喪,臉上的痛心疾首的憤懣令這名年輕的軍官看起來特別英氣豪邁。

回上海正是桂英心中所願,不管前麵刀山火海,她要親自去看一看蔡家人和大山的家到底怎樣了:“我會增加一個什麽新經曆令我脫胎換骨?”

熊劍鳴說道:“這個你暫時不用知道,你馬上回宿舍收拾一些行李,十五分鍾後去到我們訓練營的大門口,軍車已經在那裏等著你,跟你來時一樣,你將坐最早的一班火車回到上海,我們會暗中派人跟著你,一下火車就會潘伯儒那邊就會有人接洽你。”

桂英抬頭看著熊劍鳴的麵龐,這似乎是她第一次這樣近地看著熊劍鳴。

桂英似乎想對熊劍鳴說些什麽,熊劍鳴卻忍不住先開口了:“桂英,此去再見,不知何年何月,國家危難,軍中有許多事情都是無奈的,日寇一日未除,我一日不會談論兒女私情,我馬上也要被派遣上前線了,這裏的訓練營業將暫時結束,將來如有需要會搬到其他更秘密的地方,所以,你是這裏的第一屆學員,也是最後一屆,希望光複的那一天……桂英,你會還記得我。”

桂英聽熊劍鳴的說話,她明白這個年輕軍長這番話的弦外之音,口中想對熊劍鳴說的話,也如鯁在咽喉,二人對視著,月色映在湖水裏,時間似乎都停滯了,許久桂英才以微笑打破傷感的氣氛說道:“你是這個特訓營的軍長,怎麽也要上前線啊?我身上的鞭痕,是拜你所賜,如果我在淪陷區能活到勝利那天,我還要找到你算賬的啊!”

熊劍鳴笑了:“是我自己向上級請求的,我是一個軍人,我的戰場應該是在前線,不是特訓營,從這裏籌建開始,我在這裏待了將近一年,我這種人,不打仗,身子骨就不舒服,現在國家被日寇進一步蠶食,我不能在這裏歇著。等戰爭勝利,我一定或者回來讓你算賬。”

二人相視而笑,但桂英卻落淚了,熊劍鳴心中也觸動,張開雙臂,桂英一下子抱住了熊劍鳴傲岸的身軀。

“你一定要活著。”桂英道。

熊劍鳴沒來得及反應,正想用手摸一下桂英的頭發,桂英已經鬆手回身跑向了宿舍。

熊劍鳴看著桂英的身影沒入夜色,輕聲地說了一句:“保重,桂英,我會活著。”

桂英回到宿舍,擦拭了眼淚,葉冰和招鳳還在睡覺。

招鳳還發出誇張的鼾聲。

“你們兩個死家夥,快起來吧,還裝睡。”桂英一邊收拾了一下行李,一邊對睡著的葉冰和招鳳說道。

葉冰和招鳳幾乎同時坐了起來,把宿舍燈拉開了,葉冰說道:“小妮子,終於去執行任務了?扔下我們兩個,你家熊師長可真偏心。”

“剛才就醒了,對不對?”桂英問二人。

“熊師長進來的時候我們就醒了,看你跟他過招過得挺過癮,我們隻好不出聲。”招鳳說道。

桂英故意繞開熊劍鳴的事情,說道:“兩位姊妹,我要先行一步了,他日見麵,請不要忘了睡過你們這許多個夜晚。”

葉冰和招鳳聽了桂英的話,又好笑又傷感,笑著流淚地揭開棉被下床,走過去和桂英抱在一起。

葉冰說道:“桂英,我們三個一輩子都是好姊妹,哪怕將來有各自的身份不能相認,但我們誰都不能忘了誰。”

招鳳也說道:“誰忘了誰下輩子給誰當牛做馬!”

桂英也哭了:“一定,兩位好姊妹,我要走了,相信你們也很快接到任務了,日後我們一定會有機會見麵的。”

葉冰說道:“去吧,好姊妹,記住我們是一輩子的親人。”

招鳳比二人要脆弱一些,哭出了聲音:“桂英,往後就剩下我和冰姐在了,沒你的日子,我難過。”

桂英摸著招鳳的頭,安慰道:“別怕,葉冰會照顧你的,我們都是國家的特務人員,我們一定要堅強!”

桂英看看牆上的鍾,已經逗留快十五分鍾,五個月的特訓,已經把她們訓練得對時間十分的重視。

“我得走了,軍車已經在門口等我!能跟你們這麽道別一聲,我沒有遺憾了,你們保重!”桂英的淚很快又掉落了。

出了宿舍門口的桂英,回望身後的宿舍,警覺的葉冰和桂英已經把宿舍燈熄滅,但她看到了二人在窗前向她招手道別。

她跑過操場,跑過醫務室,跑過庫房和食堂,那個胖胖的女孩胖董也不見了,不知是不是也派出去了,來不及道一聲別。她跑過熊劍鳴曾經給她鞭子的空地時,感覺五個月真的太快,似乎今夜還是她剛被熊劍鳴鞭打後的夜,然而生活還像這厚重夜色的晚上一樣,永遠不知前方會遇見什麽。不過無差,全國人民現在都在展開對日作戰,萬千比她自己還要悲慘得多的人,甚至連感慨生活不容易的機會都沒有,便在敵人的刺刀下,丟失了寶貴的生命。

來到了大門口時,一輛綠色的軍車已經停了在那裏,車上走下兩個士兵,其中一名拿著一塊黑布向桂英走過來,說道:“請。”

桂英已經了解他們的工作方式,他們要像送桂英進來的時候一樣蒙著桂英的眼睛出去。黑布遮掩了桂英的眼前的一切,手腳也被捆了一圈。到桂英被揭開眼布的時候,已經是天空發著魚肚白的黎明時分。

她再次回到這個廣州站,車上的兩名士兵替她解開了眼布和綁著手腳的繩索後,開著軍車離開了。桂英驗了車票,才發覺自己要坐的是和來時的同樣一班火車,但現在的她早已不是五個月前的她,她不再嬌弱,身體素質變強大多了。這一次要返回的也不是以前的上海,而是一個籠罩在日本軍隊轟隆的炮火中的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