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意外重逢相見如夢
一
婚後二個月，玉珠懷孕了。梁家上下把她當成了寶。每天大夫人特意吩咐下人煮安胎藥給她喝，三姨太隔天去買富含營養的補品燉給她吃。在父親的叮囑下，天龍也對她百依百順起來。
入秋以後，涼風陣陣。中秋將至，月色如水。多美的月夜啊！玉珠今晚特意換了一身淺綠色的連衣裙，要天龍和她去月下漫步，吟詩作對。天龍已很累了，不想去，可如果不去又怕玉珠向父親告狀，平時父親不分青紅皂白地幫玉珠，令他非常不滿。但細看一眼：今晚玉珠的打扮多像美鳳呀！忘情中他叫了一聲：“鳳妹！”
玉珠聽了臉色突變：“我不是你的鳳妹！”說完她氣呼呼地回房哭鬧。天龍忙不迭地賠禮道歉，才將玉珠哄住。
其實天龍不想去散步，是怕因觸景生情而傷心，以前他經常跟鳳妹月下漫步。雖然如今他和鳳妹陰陽兩隔，但他心裏根本就忘不了她！盡管玉珠對梁家有恩，盡管她頗有才情，盡管她酷像鳳妹，可她還是不能代替鳳妹。在天龍心目中，鳳妹是不可替代的。鳳妹的溫柔體貼，鳳妹的才情氣度，玉珠卻是怎麽也比不了的！天龍越來越厭惡玉珠用她對他家的恩情，來欺壓他，來禁錮他對鳳兒的懷想。可是玉珠越想阻止天龍想美鳳，天龍就越發思念美鳳。
夜裏，玉珠心潮起伏難以入睡。天龍則在思念中迷迷糊糊地睡著。夢中他不知不覺來到了昔日的長堤邊，皓月當空，月光下一妙齡女子身穿一襲淺綠色的衣裙，飄飄似仙，這不是他的鳳妹嗎？原來鳳妹沒死！“鳳妹！鳳妹！……”
聽到天龍夢中深情的呼喚，玉珠怒不可遏，美麗的丹鳳眼變成了燈籠，精致的櫻桃小嘴也變了形大大的裂開，聲音尖而高亢：“你心裏到底有我無我？我出錢出力，全情為你付出，屈尊求人去救你父親！還為你操持家務，為你孕育兒女！可你一點都不念，隻一味念念不忘你的鳳妹！我讓你睡！我讓你睡……”
玉珠一邊連珠炮的數落，一邊用力把天龍拖下床，因用力過度，肚子突然銳痛，有血從大腿流了下來，她滿臉痛苦，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肚在呻吟。天龍猛然驚醒，發覺玉珠的下體在流血！他急忙叫醒大夫人、三姨太照顧妻子，自己連夜去請醫生。經醫生診斷，玉珠腹中的胎兒流產了！天龍懊惱不已，後悔不迭，更加溫柔地照顧玉珠。可玉珠並不領情，流產的打擊，使她性情大變。從此以後，她非常容易發怒，經常冷嘲熱諷他。天龍自覺理虧，總是讓著她。可玉珠得理不饒人，動不動就數落天龍，天龍鬱悶得很，但卻隻能忍氣吞聲！日複一日地容忍，這日子怎麽是個盡頭呀？從未受過委屈的天龍，那一個“忍”字，可是他心頭上的一把刀啊！
二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天龍心情不爽，帶英商邁克去沙麵散心。
入夜的沙灣，一派溫柔水鄉的綺紅偎翠景象，一串串閃著迷人暖光的紅燈籠高高懸在船簷，如同一朵朵盛開的妖豔瑰麗的紅玫瑰，繁星點點，水波**漾，弦聲飄飄，令人如夢如幻。花艇穿梭其中，星羅棋布。
天龍和打扮成清人模樣的邁克剛近堤邊，就聽到一陣柔曼婉轉的歌聲隨風飄來：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
起來慵自梳頭。
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
生怕離懷別苦，
多少事、欲說還休。
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
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
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
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
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歌聲如怨如訴，餘韻繚繞，天龍迷醉間不覺怔住了，這歌聲非常熟悉，這是鳳妹多次與他唱和的《鳳凰台上憶吹簫.香冷金猊》！
天龍回憶著：當初和鳳妹定情時，他將祖傳的一對鳳凰玉佩當作定情禮物，自己留一隻，送一隻給鳳妹留念，並將有關鳳凰的傳說說給鳳妹聽。他說春秋時，有一華山隱士叫蕭史，善吹簫，能以簫作鸞鳳聲。偶遇秦穆公之女弄玉，恰好弄玉也十分喜歡吹簫，知音相遇，喜結伉儷，住在鳳台，每日由蕭史教弄玉吹鳳鳴之聲，終於引來鳳凰一群，蕭史和弄玉雙雙乘鸞跨鳳，升天而去。從此蕭史吹簫引鳳的故事世代相傳，成為夫妻美滿婚姻的象征。那時鳳妹聽了非常感動，她說能遇到天龍哥這個真正的知音十分難得，表示非常願意和他弄琴吹簫！她將所有描寫鳳凰的詩都讀熟，並譜上曲和他一起去山上練唱。從此他吹簫，她彈唱，在一起的時光是多麽的愉快！三年前他要去杭州，臨別時她反複詠唱《鳳凰台上憶吹簫.香冷金猊》這首詞給他聽，說是要讓他記住她的依戀和不舍，記住她一直在等著他！
想到這，天龍焦急了，也不管邁克了，匆匆地追尋歌聲的方向而去。可是剛才那種柔曼的歌聲不再響起，消失在一片弦樂中。天龍覺得那刻骨銘心的身影，日夜思念的人兒就近在眼前，他瘋狂了似的對著海麵大聲叫：“鳳妹！鳳妹！是你嗎？是你嗎？鳳妹鳳妹！你出來見我呀？”
花艇上，美鳳剛陪客人唱完了下到後堂休息，忽聽一陣似有似無的呼喚聲從陣陣波浪聲中隱隱傳來，她的眼皮跳了一下，接著又跳了一下，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牽引著，她不由自主走出艙門，向岸邊眺望，可是岸邊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到。“不可能的！”美鳳自言自語地說，失望低下了頭。忽然她靈機一動，又出前艙，此時堂上客人已走，她一個人彈起琴，唱起歌來：
薄霧濃，鳳凰兀，金秋迷離。
小徑幽，陋室僻，月夜風起。
陋室鳳凰兩相對，金秋月夜盼佳期。
待至桃花吹盡，鴻鵠展翅時，
朦朧夢兒生喚起！
此時正好順風，天龍清楚地聽到歌聲，不錯，那正是以前鳳妹經常唱的歌！他無比激動地對著大海和歌一首: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
美鳳隱隱約約地聽到歌聲，忍不住向那邊望去，這時正有一艘花艇從岸邊穿梭而過，在紅燈籠的映照下，一時電光火石般，她瞧見了那個令她魂牽夢繞的朦朧的身影，這身影太熟悉了。縱使在那麽朦朧的光中，她也肯定地分辨出是他，天龍哥！她想大喊，可是不知為什麽她又沒有喊，她定定站在那裏，雙肩不停地顫動。
“鳳妹！”
美鳳正在恍惚間，覺得有人從身後抱住她，是天龍哥！自己朝思暮想的情哥哥！不知什麽時候天龍哥已來到了自己的身邊，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天龍哥，是你嗎？我們是在夢中相見嗎？”
“鳳妹，你未死？我昨夜夢見過你，你真的未死！”天龍緊緊地抱住美鳳，生怕她又離開他。
“誰說我死了？我還以為你不在世上了呢！你失蹤多年，我一直在等你，堅信你一定會回來找我！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年過去了，整整三年，你知我是怎樣過的嗎？我分分秒秒都在等你！夜晚常常夢見你！你看看這個鳳凰玉佩，我時時帶在身上，見到它就像見到了你啊！”美鳳從懷裏取出玉佩貼在心間撫摸著，問：“你的玉佩呢？”
“在！在我心裏！”天龍也從懷裏取出玉佩，正好和美鳳的玉佩配成雙。美鳳驚喜交加，也緊緊地擁抱著天龍。天龍動情地說：
“鳳妹呀！我也是經常夢見你！隻是父親告訴我，你以為我已死而自殺了！我聽了不相信，滿世界找你，但四處都找不到你，以為你真的死了，所以非常傷心，消沉了好久都還耿耿於懷！後來父親有難，需要找潘行首幫忙，父母順勢逼我和潘行首的女兒玉珠成了親。都是我的錯！鳳妹，你對我情深似海，而我呢，守不住自己的承諾，我對不起你呀！”天龍坦誠地說出了一切。
“這不怪你，怪我自己沒福氣。能見你一麵，我心願已了，從此無牽無掛！天龍哥，這個鳳凰玉佩還是還給你！就此再見吧！”美鳳知道天龍已結婚，非常難受，她又從懷裏取出玉佩交到天龍手中，匆匆離開！她已無法麵對自己深愛的情人，除了離開，她覺得別無選擇！美鳳回到自己的小床，嚶嚶地哭了。
“不！我不會再離開你的！”飽受相思之苦的天龍追到美鳳的小床堅定地說。“除非你找到比我更愛你的人，會有嗎？”
“可是你已經結婚了！”美鳳遺憾且不勝傷感地說。
“那是情勢所逼的無奈之舉呀！你知道嗎？我現在受了她的恩，也在整天受她的氣！再這樣下去，我會鬱悶死的！鳳妹，我知道我現在已沒有資格要求你嫁給我，可我不能沒有你呀！”天龍一邊解釋，一邊將鳳凰玉佩套在美鳳的頸中重新戴好。美鳳要取下，天龍不讓。
“其實我何嚐不是跟你一樣，也不能沒有你啊！可是你……你已結婚，這叫我如何是好！”美鳳心裏這樣想，但閉嘴默不作聲，隻是雙手不斷地撫摸著玉佩，一遍又一遍，清淚一滴一滴無言地落下。天龍見了愧疚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啊！”他不由自主地抱緊美鳳，深情地親吻起來。開始美鳳非常抗拒，但在天龍的溫柔撫摸下，她漸漸地放鬆了。激動之餘，他突破了美鳳的心理防線。事後天龍驚訝地看見了被單上的點點鮮血，這是美鳳的**啊！美鳳身處煙花之地，卻能為他守身如玉，天龍非常感動！
而美鳳卻非常擔憂地歎息道：“如果有了孩子怎麽辦？”
“有了就更好，我更有勇氣帶你走！你願意嗎？”天龍不假思索地答道。
“去哪裏？”美鳳問。
“難道你忘了嗎？我們要像蕭史和弄玉一樣雙雙乘鸞跨鳳，雲遊四海呀！”天龍溫柔地撫摸著美鳳。
“你真好，還記得咱倆的約定！”美鳳終於露出了笑容。
“鳳妹，你怎麽來了花船？這可是煙花之地呀！”天龍關切地問。
“一言難盡呀！”美鳳邊歎氣，邊將自己家裏發生的事一一向天龍訴說：“我父親欠外商貨款，如不及時歸還，父親就要被朝廷發配到伊犁。而你一去多年，音訊全無。情急之下，我父親唯有去求你父親借錢。你父親幫我家還了欠款，使我家轉危為安，我們都感激他。可你父親是有條件的：‘一是我家必須要搬離黃埔村，讓你找不到我；二是借款必須打借據，五年內還清。’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我父親答應了。我家搬到了附近的小洲村租住。為了還債，父親和哥哥去了南洋打工，我也被迫到花艇上做歌女賺錢養家，隻剩下母親一個人孤零零在家。至於這些傷心事，我們都有意瞞住母親，母親並不知詳情。”
聽了美鳳的訴說，天龍知道父親為了達到與潘家聯姻的目的說了假話，但他又不能將父親欺騙他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美鳳，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是要多為美鳳著想，於是他說：“花艇畢竟不是久留之地，這樣吧，你回家照顧你母親，每月我給你家用，好嗎？”天龍發自內心地想資助美鳳。而美鳳早就厭倦了賣笑生涯，充滿感激地點了點頭。
天龍叫美鳳去辭工，他去另外的花艇找邁克。因來花艇前，天龍曾再三叮囑邁克千萬不要違反天朝法規，並跟他約法三章：“不準嫖妓，不準戲妓，不準親妓”。所以此時邁克正在一隻名叫“花之嬌”的花艇上靜靜聽歌，不敢越雷池半步。盡管他聽不懂，但他也好像聽得津津有味。
天龍上了“花之嬌”花艇，看到邁克和兩位男子正在圍著觀看歌舞表演：比較狹窄的船艙兩邊有穿著綠色長裙的歌女在彈琴，中間有一位穿著白色長裙的舞女一邊舞動著長長的水袖，一邊在幽幽的吟唱：
英英妙舞腰肢軟。
章台柳、昭陽燕。
錦衣冠蓋，綺堂筵會，
是處千金爭選。
顧香砌、絲管初調，
倚輕風、佩環微顫。
乍入霓裳促遍。
逞盈盈、漸催檀板。
慢垂霞袖，急趨蓮步，
進退奇容千變。
算何止、傾國傾城，
暫回眸、萬人斷腸。
唱畢那舞女回後艙，後艙有兩位穿著紅豔超短裙的歌女緊接著走出，她們一邊舞動水蛇般的腰身，翹起高高的屁股，做出嬌媚的表情，一邊嬌聲嗲氣地唱道：
攜手入蘭房，
解紅妝，上玉床。
腹兒相偎，腿兒相傍。
好個風流郎，咂得俺，
兩乳酥酥麻麻春心**。
狠下心兒，願把女兒身盡委情郎。
忍住了痛，卻耐不住酸癢，
且把那腰兒拱，臀兒仰，
靈根一揍周身爽；
恰似那：
粉蝶迷花，戲水鴛鴦，
錦被裏頭翻紅浪。
丁香舌吐瓊漿蜜，
柳腰款擺雲鬢纊；
低聲囑：莫太狂，
從今後，鵝黃裉盡，
嫩蕊盡賦小情郎；
休忘卻山盟海誓，
莫誤了月漫花窗；
依舊是剪聲為號，
滅燭無光，暗渡入陳倉；
鴛衾鳳枕，願與郎，
夜夜相親共廝傍……
唱完後，邁克也跟著別人不斷地鼓掌，用不太流利的廣州話跟著高聲呼叫：“好！再來首勁的！”
這時，一位穿著絲綢錦綸長衫的矮個子男子走上前，去拉一位穿著暴露的歌女，他一邊往睡房拉，一邊咬著她的耳朵說：“美嬌嬌，你唱得真好！來，哥哥有的是銀兩！陪哥哥一個人唱好嗎？”那歌女順從地跟他走。另一位男子不甘示弱，也拉著另一位妖豔的歌女去睡房了。
美鳳辭工後找到了天龍和邁克。她也在觀看表演，看完後連忙向天龍解釋道：“花艇上那些穿著暴露，打扮得花枝招展唱豔歌的是妓女；那些彈琴的、唱歌和跳舞，穿著整潔大方的是女藝人，她們是賣藝不賣身的，我就是在花艇上做女藝人的。”
天龍非常理解美鳳的心情，同情地說：“我很理解那些舉止優雅的女藝人，她們天生麗質，受生活所逼，賣藝而不賣身，出淤泥而不染，就像你一樣！說真的，我很敬佩她們！”美鳳聽了很感動：“天龍哥，謝謝你的理解！”
三
天龍吩咐一隻船送邁克回夷館，自己幫美鳳拿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回到小洲村租住處。
這是一間破舊窄小的泥磚屋，但掃得挺幹淨。隻見有一個瘦弱的婦人坐在小**做針線。“娘！”美鳳親切地輕聲地叫道，她母親沒反應。她再大聲地喊“娘呀！”，這時母親很茫然地望著他們，遲鈍地問：“你們是？”
“娘！我是您的鳳兒呀！您怎麽啦？”美鳳走近母親身邊關切地問。
“啊，是鳳兒回來了！鳳兒呀，不知道怎的，娘的耳朵有點壞了，你要大聲點跟我說話，我才能聽到！”母親驚喜地說。美鳳和母親一起並排地坐在**，撫摸著母親的手，指著天龍對母親說：“娘，梁家大少爺天龍回來了！”
天龍連忙道：“伯母，您好！我來探望您來了。”說完他將帶來的補品、水果等禮物放在一張小桌麵上。
“啊，是天龍呀，可把你盼回來啦！你鳳妹是盼月亮盼星星，等著你，等得你很苦啊！你知道嗎？雖然我家是破落了，但還是有很多大戶人家公子看上我的鳳兒，但鳳兒一心等你。既然您回來了，就趕快跟鳳兒把親事給辦了！”美鳳母親殷切地囑咐天龍。
“伯母，謝謝您願將鳳妹嫁給我，現我正想辦法跟父母溝通好，擇吉日來迎娶鳳妹！”天龍不敢對美鳳母親說出真相，隻好硬著頭皮這樣說。並將隨身所帶的五十兩銀票殷勤地塞給美鳳母親。
“這就好！我知道你父親一心想你娶有錢人的小姐，但願你不是這種人。記住啊，要早日來迎娶我的鳳兒！”美鳳母親再三強調。
“娘！您別說了，別逼天龍，好像女兒嫁不出去似的！”美鳳製止母親，轉向天龍，拉著他的手走遠幾步輕聲地說：“天龍哥，我娘不了解情況，別嫌她囉嗦，其實我也是想你早日來迎娶我，哪怕是做你的妾！”
“謝謝你！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妻子名分我是給不了你，真的委屈你了！但我會盡快來迎娶你的！你等我的好消息啊。”天龍信誓旦旦地說，坐了一會然後告辭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