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篇:豐碑有淚,英雄無悔

那天夜裏,林仲倫拿出了兩本相冊,他對喬占峰做了介紹:那兩本相冊裏,全是馮冠生和方秀蘭的照片。當年“國軍”被迫撤離東安的時候,林仲倫將它們都珍藏了起來。

喬占峰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翻開了相冊……盡管那些照片都是黑白的、盡管歲月已經讓它們微微泛黃,可整本相冊依舊散發著濃鬱的青春氣息。喬占峰還是第一次見到馮冠生的原貌,照片裏的他英姿勃發,玉樹臨風。年輕時的方秀蘭更是天生麗質,風華絕代,雖然照片裏都是一些素顏,但是絲毫掩不住她的美豔絕倫、楚楚動人。

“吧嗒”一顆水滴滑落在相冊上,喬占峰知道,那是自己的眼淚,他不想在這樣的場合下失態,可是,那些眼淚卻讓他忍無可忍。

林仲倫感慨道:“唉,我的這個師弟啊,是個愛生活、會生活的帥小夥子!”說著,他拍了拍那本影集,苦笑著問道:“你們知道,那時候的一部相機值多少錢嗎?你們知道,那時候洗出一張照片需要多少費用嗎?用你們的話說,馮冠生可是個典型的腐敗分子啊!”

林仲倫的兒子也附和道:“是啊,馮冠生叔叔的那部德國萊卡相機,現在還珍藏我們家裏。那可是我爸爸的寶貝,每個周末都會拿出來擦拭。前幾年有個德國收藏家去我家,準備出價六十萬美金收購,卻被我父親一口回絕了!”

小田在一旁咋舌:“多少?六十萬?美金?那是……那是一部什麽相機啊?”

林仲倫的兒子淺笑著回答道:“德國萊卡公司在一九三二年出品的首批手工相機!馮叔叔的那部相機上,還帶著一套原裝的廣角鏡頭和一個長焦鏡頭,當時像這種成套的攝影器材,全世界也沒有幾部,能完好保存至今的更可謂是孤品、絕品,真不知道他當初是怎麽買到的。”

喬占峰默默地點了點頭,是啊!當時的馮冠生和方秀蘭,曾經擁有著怎樣富足而奢華的生活,可他們卻因為自己的信仰和對人民的無限熱愛,毅然決然地投身了革命,受盡了磨難,卻又是那樣執迷不悔……

那天夜裏,當喬占峰起身準備告辭的時候,小田囁嚅著提出了一個請求:“林老先生,我能……我能把這張馮爺爺和方奶奶的合影留下嗎?”

林仲倫似乎覺得這個要求有些過分,他思忖了一下,說道:“很抱歉,這些照片都隻有一張的……不如這樣,我回頭送你一張影印件吧,可以嗎?”

小田很感激地點了點頭,林仲倫笑著問道:“小同誌,我能問一下嗎?你為什麽想要這張照片?”

起初喬占峰也覺得小田隻是想索要來做紀念的,不料,小田卻抹著眼淚道出了一個令人尷尬的實情:“墓碑上……墓碑上沒有馮爺爺的照片……”

陽光明媚,對於省城東安的冬天,這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幾輛轎車有序地駛進停車場,英雄山烈士陵園迎來了尊貴的客人:林仲倫!

順著石階走到了半山腰,陵園的工作人員將他們帶進了一條小路,眾人在小路旁停了下來。不待工作人員開口,小田便搶著介紹:“林老,這就是馮爺爺和方奶奶的墓。”

林仲倫點了點頭,他的身形猛然一晃,喬占峰和林仲倫的兒子慌忙伸手扶住了他。林仲倫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有事。喬占峰發現,此時林仲倫的眼睛已經濕潤,他的神情悲痛,仿佛在陡然間蒼老了許多。

林仲倫的兒子為墓碑敬獻了花圈,林仲倫默默地走到了那個石碑前,他將臉貼到了石碑上,用手輕輕撫摸著,哽咽道:“臭小子,讓你受委屈了,師兄看你來了……”說話間,眼淚已經打濕了石碑。

在此之前,林仲倫也許不會想到,他和師弟、弟妹在一九四八年的那一別,竟成了訣別。再次相見,已是陰陽兩隔……

喬占峰和在場所有的人,都掉下了眼淚。小田將那張照片給了工作人員,他們用工具將照片鑲嵌到了石碑上。陽光下,照片裏的一對戀人望著眾人幸福地笑著,那麽甜美,那麽滿足……

懷著沉痛的心情祭拜了那對革命伉儷,眾人順著小路回到了石階的路麵,這一路上,林仲倫一直在低吟著:“晚了,晚了,回來晚了……”

喬占峰上前試探著問道:“林老先生,您去了美國這麽多年,這是第一次回國?”

林仲倫當然知道喬占峰想問什麽,他點著頭感慨道:“是,剛去美國的時候,我給黨組織寫了很多信,但是都沒有寄出去。”

喬占峰疑惑道:“為什麽?”

林仲倫苦笑著解釋道:“現在看來,當時我那麽做也許是對的,如果當時我的信寄回來,會給師弟和弟妹帶來更多的麻煩!”

喬占峰明白了:在“文革”時期,有多少人是因為有“海外來信”和海外親屬而備受磨難。他又問道:“那後來呢?後來國家粉碎了‘四人幫’,祖國的形式走上了大好,您可以回來啊!您潛伏敵營那麽多年,為祖國做出了那麽大的貢獻,您可是共和國的功臣啊!”

“貢獻?功臣?”林仲倫轉過頭來淺淺地一笑,他語重心長地說道:“小喬啊!每一個共產黨人,在每一個曆史時期,都有自己的使命!而我的使命在我決心離開台灣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其實,那都不算什麽貢獻,更談不上什麽功勳。對我個人而言,我隻是在完成我的工作、我的任務、我的使命!”

一聲輕歎,林仲倫接著說道:“離開了台灣,也就是離開了我的戰鬥崗位,以前在工作中的那些小成就,便也都成為了一種過去!”說到這裏,林仲倫的話鋒一轉:“當然,看著祖國繁榮昌盛,一天天走向富強,作為一個為黨工作過的老黨員,我和其他旅美華人的心情,自然是不同的。”

林仲倫老人的一席話,在喬占峰的心裏掀起了巨大的波瀾,他對這個老共產黨人更加肅然起敬。

拾級而上,眾人來到了山頂的廣場。工作人員上前介紹:他們麵前那座高高聳立的石碑,就是英雄山革命烈士紀念碑,這是為了紀念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為了東安及周邊各城市的解放而犧牲在這裏的千千萬萬的革命烈士和無名英雄修築的。

仰望著墓碑上“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八個大字,喬占峰心潮起伏,在那個瞬間,他似乎更深刻地體會到了“永垂不朽”的含義。

林仲倫看著那座高聳的石碑,轉頭說道:“銘忠啊,這座豐碑是屬於千萬烈士的,也是屬於你父親的。按照咱們中國人的習俗,給你的父親磕個頭吧。”

林仲倫的兒子默默地點了點頭,他眼含熱淚朝著石碑跪了下去。

喬占峰愣住了:他……他不是林仲倫的兒子嗎?

林仲倫似乎看出了喬占峰的疑惑,他苦笑著說道:“這是我的大兒子,他的名字叫……竇銘忠。”

竇?竇銘忠?喬占峰似乎明白了什麽。林仲倫歎息道:“是,我是他的繼父,他的親生父親就是‘牡丹’,竇立明烈士。”

喬占峰恍然大悟。

林仲倫解釋道:“東安大撤退的時候,我帶上了他們母子。後來在上海,我和他母親建立了信任,也培養出了感情。去了台灣之後,我和他母親結為了夫妻,後來我們又有了三個兒子。本來這一次我夫人也想一起回來的,但是她的身體近來不太好,等以後再有機會吧。”

喬占峰想起來了,難怪那天在機場,他稱呼竇銘忠“林大哥”的時候,對方愣了一下。他又問道:“林老,您一直沒有給‘竇大哥’改姓氏?”

林仲倫笑著應道:“為什麽要改?不過我給他改了名字:銘忠,我希望他能銘記父親,銘記忠誠!”

林仲倫走到了革命烈士紀念碑前,他輕撫著那座雄偉的豐碑,喃喃自語道:“老朋友們、老戰友們,你們都還好嗎?我看你們來了。”

喬占峰不知道林仲倫老人此刻在想著什麽,或許他會想起很多人:海棠小組、“牡丹”竇立明、“杜鵑”、大陳林煥生、賈作奎、二三九團起義並壯烈犧牲的一千一百二十七名將士……這些人,都是我們應該銘記的,在我們的心裏,他們應該是“永垂不朽”的。

麵對石碑,林仲倫老人默默地倒退了幾步,他猛地挺直了身板,向著紀念碑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老人的表情是那樣地莊嚴肅穆,他的話音是哽咽的,卻也是鏗鏘有力的:“中國共產黨東安地下黨支部,共產黨員林仲倫,代號‘薔薇’,歸隊!”

望著石碑前的老功臣,喬占峰的眼淚再度奪眶而出,他慌忙別過頭去。

山下,是一座欣欣向榮的城市,這個城市裏的每一個人,都在為各自的生活而奔波忙碌。或許,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座山上長眠的英魂和他們的故事,會被人們漸漸忘卻。

我想,有一些人我們是不應該忘記的,是他們用青春、鮮血乃至生命,給我們帶來了今天的祥和與安寧。他們不求回報,所以我們也無須時刻銘記,但是我希望,在每次國歌奏響、國旗升起的時候,讓我們心懷感恩,將他們緬懷在心底。因為我們,虧欠了他們太多太多……

豐碑有淚,信仰無悔;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