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林仲倫,一世的錯過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從北京歸來的半個月後,方秀蘭老人在家中無疾而終,與世長辭,結束了她偉大而又坎坷的一生,享年七十九歲。

喬占峰帶著妻子、兒子和青陽市的幾位主要領導前往了萊縣,參加了共和國的功臣、優秀的中國共產黨黨員方秀蘭同誌的葬禮。

在那個告別廳裏,黨旗下的方秀蘭老人睡得很安詳,她的發間,戴著一朵聖潔的小花兒。

柳德福告訴大家:幾十年了,老人每天都會在自己的發間戴一朵小野花兒,今天更不能例外,柳德福想讓阿婆戴著小花兒,漂漂亮亮地去見馮阿公。

瞻仰老人遺容的時候,喬占峰知道這將是見老人的最後一麵了,望著含笑熟睡的老人,喬占峰在靈柩旁大哭了一場。柳德福過來安慰了他,並對他訴說了老人“離去”的經過。

那天早上,方秀蘭老人吃過了早飯,說自己有些累了,幾個村裏的婦女就將老人扶上了炕頭,柳德福的老婆像往常一樣,過去給老人按摩著她經常酸麻的腿部,可是按著按著,老人就“睡”了過去……按照農村的說法,方秀蘭老人是屬於“好死”,也就是沒有痛苦的無疾而終。民間對這樣的離世,還有一種叫法:善終!那是隻有積德行善的好人才能得到的福報……

累了,老人家是累了,她這一生,活得太辛苦!在那一刻,喬占峰真的希望人死後會有靈魂,馮冠生一定在另一個世界苦苦等待著他的妻子,今天,他們終於團聚了。

葬禮結束後,喬占峰和小田等人將方秀蘭老人的遺物:那些象征著功勳的獎章和那支寶貴的鋼筆,都放進了老人的骨灰盒。

方秀蘭老人和她丈夫馮冠生的骨灰即將啟程,他們將被送往省城東安的英雄山烈士陵園,進行合葬,這對恩愛的革命伴侶,終於可以長眠在一起了。

喬占峰本來打算親自護送骨灰前往省城,怎奈市裏還有很多事情和工作等著他去處理,他隻好又讓小田代替前往,柳德福也隨車同去。

在即將分手的時候,柳德福又告訴了喬占峰一件令人震驚的事情:方秀蘭老人從北京回到村裏後,將民政部門補發給她的那筆巨款,一分不剩的全部捐獻給了村裏。柳德福在和老人商量之後,將那筆錢捐獻給了鎮政府。一所以方秀蘭和馮冠生命名的希望小學,來年開春就要破土動工了……

柳德福抹著眼淚,惋惜道:“沒想到啊,阿婆怎麽就等不到那一天了呢!”

在回青陽的路上,喬占峰思緒萬千:還好、還好,還好黨組織的調查和撫恤來得及時;還好、還好,還好方秀蘭老人盼到了天亮的那一天。他也替自己感到萬幸:總算帶著老人家實現了一個多年的夙願,去天安門看了升旗!如若不然,不光方秀蘭老人,就連喬占峰自己都會抱憾終生。

盡管如此,可喬占峰依然倍感愧疚,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為老人做得更多、更好,可是,已經沒有機會了……

從那之後,喬占峰落下了一個病:每每聽到國歌奏響或者看到國旗升起,喬占峰的眼前都會浮現出方秀蘭老人在天安門觀旗的那個畫麵。

方秀蘭老人去世後不久,就是二○○五年的元旦了。就在元旦的那天,小田成為一名光榮的“中國共產黨預備黨員”,雖然還不是正式黨員,可小夥子還是興奮得一夜沒睡。

元旦後的一天上午,喬占峰接到了省裏一個同誌的電話:我黨在新中國成立前夕,曾潛伏在東安、上海、台灣,傑出的地下黨黨員、諜報人員,小說《信仰》的作者林仲倫先生,將於明天抵達省城東安。

喬占峰在興奮的同時,也感到了一絲惋惜:林仲倫老先生回來得晚了,他沒能見到方秀蘭老人的最後一麵。喬占峰當即通知了小田:重新安排一下明天的工作,一早他將親自趕往省城。

可就在那天的下午,喬占峰又接到了省委的通知:林仲倫先生乘坐的班機由洛杉磯已經抵達首都北京,他在北京臨時做了行程的調整,將乘坐當晚的航班於夜間十點直抵青陽,請喬占峰做好相關的接待工作。

喬占峰大喜過望:他終於可以在第一時間,見到這位共和國的傳奇功臣了。

那天的夜裏十點半,有兩個人在幾個航班機組人員的引領下,走出了機場的“貴賓通道”。喬占峰早早的就已經守候在了通道的出口,可是遠遠地打量著那兩個人,喬占峰不禁有些懷疑:那是林仲倫老人嗎?

按照資料上的介紹,林仲倫應該是個八十多歲的老者了,可喬占峰看到的那個“老者”,幾乎根本不算是“老者”。他步態穩健,與身邊的機組人員談笑風生;休閑皮鞋、淺色牛仔褲,身上是一件休閑夾克衫;完全是一個年輕人的裝束。唯一和“老者”這個詞有關聯的,恐怕也隻有他兩鬢有些斑白的頭發。

直到機組人員做了介紹,喬占峰才確定,眼前這位年輕的“老者”,就是林仲倫先生。

林仲倫握著喬占峰的手,激動地寒暄:“喬書記,久聞大名,感謝!感謝!”

此時的喬占峰竟然有些緊張:“林老先生,我拜讀過您的《信仰》,崇拜得五體投地,請接受一個晚輩對您的敬意!”

兩個人客氣寒暄之後,林仲倫將他身後的一個人對喬占峰做了介紹:“來,喬書記,給您介紹一下,這是我大兒子,這次他不放心我一個人遠行,非要陪我一起回來!”

見那人六十歲所有的年齡,喬占峰上前握了握手,恭敬地叫了一聲:“林大哥,您好您好!歡迎歡迎!”

一句“林大哥”叫出口,喬占峰和那人都愣了一下。

是啊,林大哥!喬占峰幾次從方秀蘭老人的話裏聽到過這個稱謂,對於方秀蘭來說,這個稱謂一度象征著崇敬、希望和期盼……

眾人稍做寒暄便離開了機場,前往喬占峰提前預訂好的賓館。途中,喬占峰又私下裏偷偷打量了一下林仲倫:這個林仲倫果然器宇不凡,雖已是耄耋之年,卻依舊英俊瀟灑。八十年的歲月和風雨似乎隻是在他的麵龐輕輕拂過,甚至……幾乎沒留下什麽有關滄桑的痕跡。

尤其是林仲倫的那雙眼睛,熠熠生輝!喬占峰一時竟找不到什麽合適的詞匯來形容,機敏?睿智?明亮?沉穩?甚至還有些活力四射的成分。

在前往賓館的途中,林仲倫老人告訴喬占峰,他在美國已經收到了東安省委轉發給他的那些材料,唏噓之餘他再次對喬占峰表達了謝意,並問及了方秀蘭在離世前的生活狀況。喬占峰則有問必答,簡單對他做了介紹。

到了賓館,喬占峰本來打算讓這對遠渡重洋的父子早些休息,怎料林仲倫毫無疲倦之色,林仲倫的兒子也介紹:父親的身體一向很好,睡眠也一直很少。

既然如此,喬占峰便留了下來,並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疑問:林仲倫在《信仰》一書中,並沒有提及之後他去了上海和台灣後的生活,他又是怎麽到的美國呢?

林仲倫老人點上了一支雪茄,侃侃而談……

原來,林仲倫自從到了上海之後,當地的地下黨組織便很快與他取得了聯係。在上海,為了獲取更多更有價值的情報,他依靠父親的人脈關係,成功打入了國民黨的核心情報部門:軍統保密局。(這就是馮冠生在接受組織審查的時候,見到那張照片的原因,也是他和方秀蘭劫難的開始)

當年林仲倫送出的情報,為後來上海的解放做出了卓絕貢獻。在上海新中國成立前夕,他又收到了新的任務:奉命繼續潛伏,隨國民黨大部撤往台灣島。

到了台灣的林仲倫繼續采用“單線”的方式與黨組織保持著聯係,他的上線,就是我黨赫赫有名的功勳特工人員:吳適,代號“密使一號”。吳適同誌,是我黨潛伏在台灣級別最高的特工人員,當時他已經是國民黨中將軍銜,時任國民黨國防部參謀次長,在國民黨的軍界,可謂是地位顯赫。

一九五○年春天,中國共產黨台灣地區工委書記蔡孝乾叛變,台灣地下黨組織遭到了毀滅性的破壞,吳適同誌身份暴露,被捕入獄。

吳適同誌在被捕後大義凜然,麵對嚴刑拷打和殘酷折磨,他沒有吐露任何黨的機密,更沒有供出任何一個戰友。犧牲前,他曾在獄中留詩一首:天意茫茫未可窺,悠悠世事更難知。平生殫力唯忠善,如此收場亦太悲。五十七年一夢中,聲名誌業總成空。憑將一掬丹心在,泉下嗟堪對我翁。

吳適將軍在被捕當年的六月十日,被台灣國民黨政府殘忍殺害。自此,林仲倫與黨組織再一次失去了聯係。

一九六八年,林仲倫的父親林老爺子在美國因病逝世,林仲倫以“丁憂”為名,辭去了公職,並將家人遷至美國定居,他本人則輾轉著來到了香港,準備伺機回國。

可就在林仲倫守在香港等機會的時候,香港的各大報刊和各類媒體,鋪天蓋地地宣傳著國內的“**”。林仲倫從報紙上了解到,黨內眾多優秀的將領和幹部,相繼受到了迫害,尤其是以前的地下黨潛伏人員以及有海外關係的民眾。

潛伏人員?海外關係?麵對國內嚴峻的政治形勢,林仲倫望而卻步。在幾經斟酌之後,他選擇暫時回美國與家人團聚。回到了美國的林仲倫終日牽掛著馮冠生和方秀蘭,他甚至很迷信地在家裏擺上了佛堂,祈求師弟和弟妹的平安。

後來,根據林仲倫的口述,他大兒子幫他整理,合作完成了《信仰》這本書,但是為了避免泄露很多尚未公開的機密,對於在上海和台灣的事情,林仲倫在書中沒有過多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