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害人命,好心惹禍端

順著幹爹留下的那些標記,快中午的時候,馮冠生終於順利走進了“雀兒穀”。峽穀裏的大多數的植物都是枯黃的,卻唯獨藤錢兒,它們頑強地生長著,滿山滿穀……馮冠生兩腿一軟,他“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淚流滿麵:山神爺保佑,大柳村有救了!

在接下來三天的時間裏,馮冠生沒日沒夜地往返在自家和“雀兒穀”之間,他將“雀兒穀”的藤錢兒大包大包地背回家中,當然,每一次回家的時候,他都會給秀蘭帶回一朵小花兒。

留在家裏的方秀蘭也沒有閑著,她把丈夫背回家的藤錢兒仔細地洗淨、煮熟、晾幹,再用麻繩穿成串兒……

小兩口兒沒日沒夜、馬不停蹄地整整忙碌了四天,連眼都沒有合過……第四天的傍晚,看著滿院子已經串好的藤錢兒,馮冠生啃著窩頭嘿嘿地傻笑著。

疲憊的方秀蘭則癱坐在馮冠生的身旁,嗔怪道:“哼,他們那麽對咱們,你還對他們那麽好!”

馮冠生知道,妻子隻不過是發發牢騷而已,她的心腸可軟著呢。

那天夜裏,方秀蘭幫丈夫將那一包包藤錢兒搬到了村口,馮冠生再挨家挨戶,拋進大夥兒的院子裏。天亮的時候,疲憊不堪的小兩口兒回到了家中,這一夜的忙活,他們已經筋疲力盡,卻又是那樣興奮。作為黨員,他們覺得為人民做了一件好事。

已經四天四夜沒有合眼了,馮冠生爬上炕頭兒,準備好好睡上一覺。可是剛合上眼,門外就傳來了一陣敲門聲。馮冠生一個激靈爬了起來,披上衣服就衝進了院子。打開院門,門前竟然已經圍了好多村民……

院子裏的方秀蘭異常興奮,她知道村民們肯定是來道謝的,她真心為冠生感到自豪!沉浸在喜悅中的方秀蘭回身跑進了家裏,準備搬出家裏的凳子,請村民們到院子裏來坐。

為首的一個村民舉起了手裏的一串藤錢兒,對馮冠生問道:“是你送到村裏的?”

“是,是我!”馮冠生看著那些藤錢兒,靦腆地笑著,解釋道:“我見大夥兒沒有吃的,所以就和我媳婦兒……”

“這個狗特務、害人精,揍他!”馮冠生的話還沒有說完,人群裏突然爆發出了一片怒罵,與此同時,憤怒的村民們舉起手裏的棍棒,劈頭蓋臉地就打了過來。

馮冠生猝不及防,被當頭的一棒砸倒在地。村民們並沒有因為他的癱倒而放過他,棍棒、腿腳、拳頭一擁而上,倒在地上的馮冠生拚命護住頭,發出了陣陣慘叫。

從屋裏拿著凳子出來的方秀蘭被眼前的情景嚇傻了,她扔掉了手裏的凳子,哭嚎一聲便衝了上去:“你們要幹什麽!不許打人!”可是她還未等她衝到近前,就被人一腳踹倒在地上。

這一腳太狠了,方秀蘭幾乎暈厥了過去,她咬著牙掙紮著想爬起來,可卻是那麽力不從心。她聲嘶力竭地哭喊著:“不許打人!別打我丈夫!你們這些強盜!”方秀蘭拚盡了力氣,終於爬行著“擠”過人堆的腿縫,撲到了丈夫的身上,可彼時的馮冠生已經滿頭是血、奄奄一息了。

方秀蘭抬頭怒視著周圍的人群,嘶吼著質問:“你們憑什麽打人!你們憑什麽!”

人群裏有人叫罵:“狗特務!打你們都是輕的,敢拿毒草害人,應該送官法辦!”

方秀蘭愣了,毒草?她看到了丈夫身邊散落的那些藤錢兒,那可是丈夫辛辛苦苦從那麽遠的“雀兒穀”背回來的呀!她抓起一把藤錢兒,高聲問道:“毒草?你們說這是毒草?”

村民裏有人吼道:“就是這個!你們就是用這個害人的,文福叔的兩個孫子已經被你們毒死啦!”

方秀蘭震驚了,她看了看手裏的藤錢兒,猛地一把塞進了自己的嘴裏,一邊塞,一邊發瘋地質問:“有毒是吧?毒死人了是吧?我吃!我吃給你們看!我死了嗎?!”

村民們愣了,有人這時候又喊道:“別聽這個特務婆子的!把他們送到公安局,讓公安局的同誌處理他們!”“對對對!送官府,法辦了他們!”……這個提議迅速得到了所有人的響應。

已經昏迷的馮冠生被村民們架了起來,幾個村民不顧方秀蘭的掙紮,將她也死死扭住,一群村民押解著夫婦二人,一路叫罵著,浩浩****地朝山下走去。

剛走到半山腰的時候,山下有幾個人抱著一個孩子,急匆匆地迎了上來,為首的那人是村長柳文財,緊跟著他身後的那人便是今天早上“受害人”的爺爺,大柳村的大隊飼養員:柳文福。

來到近前,柳文財上前就給了帶頭的那個漢子一個耳光,一轉頭,他看了看滿頭是血的馮冠生,然後痛心疾首地怒吼道:“還不趕緊給我把人放下!”

挨了打的那個漢子捂著臉,滿麵委屈地嚷道:“大爹,我犯啥錯了就打我?”說罷,他惡狠狠地一指馮冠生,怒吼道:“這人不能放!他是特務,是殺人犯!他……”他的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脆響,老村長柳文財的又一巴掌打了上去……

事情就要從早上天不亮的時候說起了,柳文福,是村裏的飼養員,一家七口人:他和老婆子,兒子和兒媳婦兒,還有三個孫子!大的孫子柱兒和栓兒是一對雙胞胎,今年六歲;小的那個叫墩兒,今年三歲;三個小孫子長得虎頭虎腦,煞是惹人愛。

今天早上,柳文福的兒媳婦早早出門,發現了院子裏的那包樹葉子,她試探著嚐了一片,感覺很滑膩,還帶這淡淡的香味兒,這可把她高興壞了。於是她趕忙回屋叫起了三個兒子,每人給了一把樹葉。可是,一個大兒子剛吃了兩片,突然就捂著肚子在炕上打起了滾兒,說肚子疼。就在這時,另一個大兒子也在炕上翻滾了起來,也喊叫著肚子疼。

柳文福的兒媳婦嚇壞了,趕忙去隔壁喊自己的丈夫和公爹來想輒,可是等他們回到孩子身邊的時候,倆孩子已經捂著肚子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又過了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兩個曾經活蹦亂跳的孩子,幾乎同時斷了氣兒。

家裏人質問兒媳婦:“你給孩子吃了啥?那包樹葉是哪兒來的?”

兒媳婦已經哭成了淚人,她指著院子哭嚎:“我也不知道,我早上一出門,那包樹葉子就在院子裏呢!我是先嚐了一口才給兒子的!”

柳文福的兒子上去就給了自己老婆一個耳光,然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質問:“你咋不多嚐兩口呢?!”這話問得就有問題:難道他想毒死自己的媳婦兒?其實那時候的農村就是這樣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兒,那可是宗族香火的延續!在此之前村裏餓死的幾個老人,不正是為了能給孩子省下一口糧食嗎?

那女人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接下來說出的話,讓人肝腸寸斷:“我舍不得啊!”

別問了,這年月也沒啥別的吃食,肯定是這些樹葉子毒死了孩子。這時候,聞訊趕來的村民也紛紛叫嚷,在自家的院子裏也發現了這種“毒草”。可這些“毒草”是誰放進各家院子裏的呢?後來,村民們在村頭發現了端倪:一些散落在路邊的“毒草”,一直順著山路朝山上延伸而去……山上隻住著一戶人家,凶手是誰,似乎已經很清楚了!怒火中燒的村民們提著棍棒就上了山……

老村長柳文財聽說村子裏有孩子中了毒,就急急忙忙趕到了柳文福家裏,可是等他趕到的時候,那倆孩子已經斷了氣兒。

兩個孩子死得不明不白,臨死還猙獰著小臉兒不肯閉眼,柳文財心疼孩子,當場就抹起了眼淚。可就在這時,柳文財突然注意到了柳文福的小孫子:墩兒!這孩子也吃了樹葉,咋他就沒事兒呢?柳文福的兒媳婦也吃了樹葉,難道真的是因為她吃得太少,所以才安然無恙?柳文財不信!

問題在哪兒呢?村長柳文財蹙著眉頭,百思不得其解,可是突然,他注意到了殘留在孩子嘴邊兒的那些白沫兒。他用手抹了一些,放到鼻子前聞了聞,有一股腥臭的味道,他覺得那味道似曾相識,好像曾經聞到過。

柳文財將那些白沫兒撚了撚,發現裏麵有一些微小的顆粒,可他看不明白那些小顆粒到底是啥。

就在這個時候,墩兒湊到了柳文財的麵前,憨憨地舉著小手:“爺,你吃豆兒!”孩子叫得沒錯,柳文財和柳文福同輩,孩子應該叫他“爺爺”。

柳文財看著孩子手裏的幾顆豆子,一下就明白了個八九不離十,他回頭質問道:“文福,我給你的那包豆子呢?”

豆子?啥豆子?原來,柳文福是村裏的飼養員,村裏本來有幾頭豬,還有一群山羊、幾頭驢和牛,今年年初的時候,村裏實在沒有吃的了,於是柳文財決定:除了那頭牛,將其他的牲畜全都殺掉,然後將肉分給村民。柳文財這麽做是有理由的:人都餓死了,還拿什麽去喂那麽多牲口。

被保留下來的這頭牛,實在是太寶貴了,來年全村的春耕啊,可就指望它了。前幾天,村長柳文財把飼養員柳文福叫到了村公所,他將半口袋陳年的豆子交到了柳文福的手裏,並囑咐道:“那頭牛就交給你了,一定要喂好!這包豆子也交給你,每天給它喂上一把!”

村長的交代,柳文福不敢怠慢,回家後他見那些豆子已經滿是蟲眼,他擔心那些蟲子把豆子吃光,還特意在鍋裏炒了一下,然後藏到了自己的炕底下。誰承想,柳文福在喂牛的時候被孫子看到了,昨天晚上,三個孫子實在是餓得受不了了,半夜摸到了他的炕下,偷出了那袋豆子。

很久沒有吃過糧食的小家夥終於吃上了噴香的炒豆子,不知不覺就吃了大半袋,怕被爺爺發現,他們又將那袋子送回了原處……

如今聽到村長的質問,柳文福趕緊回屋拿出了那袋豆子,看著僅剩下的那小半口袋豆子,他登時崩潰了:那時候的人,胃都餓得萎縮了,別說是小孩兒,就是大人吃了那些東西也受不了啊!吃完了豆子口幹,一瓢涼水下肚,豆子遇水後泡漲發酵……

可是那個最小的小子咋就沒事兒呢?柳文福的兒媳婦兒一把摟住了小兒子,驚恐地問道:“墩兒,快告訴娘,你吃豆兒了嗎?吃了多少?”

墩兒的回答倒是很誠實,他憨憨地應道:“娘,俺也餓,哥哥給俺豆兒,可俺咬不動!”

看著兩個孩子高高隆起的肚子,事情已經再清楚不過了:可憐的孩子啊,他倆是被活活漲死的呀!

柳文財和柳文福蹲在兩個孩子的屍體旁,老淚縱橫。無奈?心疼?不舍?愧疚……當時的那種心情,就可想而知了。

半晌,村長柳文財突然覺出這個家裏好像少了一個人,他抬頭問道:“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兒,孩子他爹呢?我咋一直也沒見著他?”

啥?柳文福一拍大腿,驚恐地喊道:“哎呀,壞啦!他們上山找特務算賬去啦!”

柳文財簡單問明了原委,便帶著人衝上了山。可他們還是來晚了,此時的馮冠生已經被打得頭破血流,奄奄一息了。

真相大白,村民們麵麵相覷,方秀蘭歇斯底裏的怒罵道:“你們這些強盜!你們這些凶手!你們這些不知好歹的東西!我丈夫為了給你們采那些藤錢兒,他已經四天沒有合眼啦!可你們呢?恩將仇報的畜生!”

就在這時,馮冠生幹咳了兩聲醒轉了過來,方秀蘭哭嚎一聲撲到了他身上:“冠生,冠生!你怎麽樣了?”

馮冠生晃了晃昏沉的腦袋,他迷離著雙眼問道:“秀蘭,咱們這是在哪兒啊?”

方秀蘭嚇壞了,她驚恐地問道:“冠生,你別嚇我,你怎麽了?你不要嚇我呀!”

馮冠生看了看四周,他艱難地擠出一個微笑:“哦,對對,我想起來了,現在……怎麽樣了?”

方秀蘭抹著眼淚告訴他:“嗯,都弄清楚了,咱們是被冤枉的!”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說嘛!”馮冠生如釋重負地笑了笑,他掙紮著坐了起來,有氣無力地商量道:“秀蘭,我累了,咱回家吧?”

人群默默地讓出了一條路,方秀蘭攙扶著一瘸一拐的馮冠生,朝山上走去……

看著蹣跚走遠的兩個人,村長柳文財朝著倆人的背影,一聲哭喊:“妹子,大柳村人對不住你嘞!”一閉眼,老村長又是老淚縱橫。

幾個年輕的後生上前攙扶住柳文財,勸道:“老爹,您別這樣,俺們……俺們知道錯了。”

柳文財粗暴地推開了眾人,怒吼道:“都他媽給我滾回去!一群不知好歹的東西!大柳村人的臉麵,都讓你們給丟盡嘞!”

村公所的門前,柳文財看著眼前的一排年輕人,厲聲質問:“都誰動手啦?給我滾出來!”

幾個村民蔫頭耷腦地站了出來,柳文財看向他們身後的人群,逼問道:“就他們幾個?”

又有兩三個年輕人嘟囔著辯解道:“俺們……俺們就是扭了那女特務的胳膊,俺們……俺們沒動手打……”

“都給我出來!”柳文財的音調幾乎已經達到了極限。

一排村民跪在那裏,柳文財狠狠地揮起了手中的藤條。挨打的那些人咬著牙,一聲不吭地承受著,片刻之後,他們的後背便顯現出了斑斑血跡……

幾個年長一些的老人心疼這些小夥子,上前對柳文財勸說道:“他叔,您消消氣,再打……就把孩子打壞了……”

柳文財帶著哭腔咆哮道:“我消的哪門子氣啊!”說罷,他摔掉了手裏藤條,頹廢地蹲了下來,捂著頭嗚咽道:“人家山上的兩個人,要被冤死嘞!”

又過了一會兒,柳文財抬起了頭,他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幽幽地說道:“開祠堂!”

“啥?開祠堂?”所有的人都愣了,有人問道:“可是……啥名堂?”

柳文財緩緩站起了身,他瞅了瞅身後那一排剛挨過打的村民,威嚴地說道:“目無尊長,以下犯上!”

幾個老人互相看了幾眼,無可奈何地點著頭……

中午,滿麵愁容的老村長柳文財回到了家裏,雖然剛才已經嚴厲地處罰了那些打人的村民,可他依舊怒氣未消,坐在炕沿上,一聲接一聲地唉聲歎氣。老伴兒端著一個海碗湊了過來:“老頭子,別氣壞了身子,吃點兒東西吧?”

柳文財瞅了瞅那個碗,問道:“孩子們都吃過了?”

老婆子點了點頭,應道:“都吃過了,香著呢,你也嚐嚐。”

柳文財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了那個海碗。是一碗湯,看樣子湯汁很濃厚,裏麵還飄著一些黃綠的菜葉。家裏已經斷糧很久了,柳文財知道,這是“特務”早上送來的樹葉。喝上一小口,很醇厚的那種香,柳文財鼻子一酸,兩行老淚流了下來。他放下海碗,痛心疾首地拍打著炕沿:“傷天理!這他媽算怎麽回事兒啊?!”

馮冠生在方秀蘭的攙扶下回到了家裏,剛爬上炕頭,他就昏睡了過去。他太累了,四天四夜沒有合眼,又挨了這麽一頓不明不白的暴打,真不知道他是睡過去了,還是昏過去了。

方秀蘭守在馮冠生的身邊,從早上到現在,她的眼淚就一直沒有斷過,聽著丈夫在睡夢中不時發出的聲聲呻吟,方秀蘭再也不忍心看下去,她捂著嘴衝出了家門。

幹爹的墳前,方秀蘭號啕大哭,如今她也隻能到這裏對著幹爹訴一訴那些委屈。幹爹如果活著該有多好啊,如果幹爹在,那些人怎麽敢如此欺負她和冠生!方秀蘭坐在幹爹的墳前,抹著眼淚揉摸著被扭得酸脹的胳膊,在心裏將那些不知好歹的村民咒罵了一千遍、一萬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