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見親人,歸家的薔薇

《我的征戰歲月》的作者杜永勝,當時還叫杜三伢,“杜永勝”這個名字,還是在全國解放的時候,他的一個老首長給他取得新名字。準備解放東安城的那一年,杜三伢剛滿十九歲,不過,別看他歲數小,又長著一張娃娃臉,當時他可是已經參軍五年的“老革命”了。

杜三伢的老家在河北,十四歲就參加了革命。因為這小子特別機靈,剛參軍不久,他就被當時獨立團的團長相中,跟在團長的身邊成了警衛員。後來因為獨立團戰功顯赫,團長成了師長,所以他也從“團長警衛員”升任為“師長警衛員”。兩年前,杜三伢主動要求下連隊,要到戰鬥的第一線去一展身手,師長批準了他的請求。如今,杜三伢已經是師部直屬偵察連的偵察排長了。

眼下部隊正準備攻打東安城,杜三伢也沒有閑著,今天他喬裝一番,帶著三個偵察排的戰士就出發了:他們準備從戰場的側麵迂回到東安城的周邊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逮幾個“舌頭”回來,如果能擒住一兩個“跑單兒”的國民黨軍官,那可就賺大發啦。

可是,當杜三伢沿著山路靠近東安城的城陽鎮時,他徹底傻眼了。兩天前他還來過這裏,當時的城陽鎮還是一派祥和,可如今這裏已經成了一片廢墟。杜三伢不禁有些納悶:這還沒開戰呢,這裏這是咋了?這鎮子像是遭受過猛烈炮擊一般。

摸進了鎮子,杜三伢總算是看明白了:這裏根本不是被炮火摧毀的,而是被人為焚毀的!國民黨反動派實在是太狠了,他們為了死守孤城、為防止解放大軍用鎮子的建築做掩體,他們驅散了這裏的百姓,並將鎮子付之一炬。

敵人既然已經焚燒到了這裏,那就說明防禦工事已經距離此處不遠了。杜三伢不敢繼續冒險前行,垂頭喪氣的他帶著三個戰士準備原路返回。

就在他們準備橫穿一條公路的時候,他們發現了兩個人,準確地說,應該是一個人背著另一個人。從這兩個人行進的方向判斷,他們好像要去“解放區”。杜三伢示意戰士們不要出聲,他們沿著山路一路跟蹤著公路上的兩個人。

一陣山風吹來,杜三伢覺得事情不妙,他拱著鼻子在空氣中搜索了一番:沒錯,是血腥味兒!

杜三伢的鼻子靈得很,他在屋子裏一拱鼻子,就能找出師長藏的酒。對於血腥的味道,他更有把握,自己絕對不會聞錯!眼看著離敵人的防區越來越遠,杜三伢覺得,是到了自己現身的時候了。他朝三個戰士一揮手,四個人衝上了公路。

馮冠生背著方秀蘭在公路上疾行,大汗淋漓,身上的秀蘭越來越沉,他的腳步已經挪不動了。嚴重透支的體力讓馮冠生的視線開始變得模糊,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此時他隻知道一件事:自己絕不能丟下秀蘭,即使……即使是她的屍體。

“站住,你們是幹什麽的!”一聲斷喝從身後響起,馮冠生的身子微微一怔,他又接著向前走去。

馮冠生的腦子已經遲鈍了:國軍?解放軍?在這片區域裏都有可能遇到,可即使是遇到了解放軍又怎麽樣呢?師兄有交代:移交城防圖之前,除了布莊老板,在任何人麵前,絕不能暴露身份!

“再不站住我就要開槍啦!”話音剛落,馮冠生的身後果然傳來了一陣子彈上膛的聲音。開槍?馮冠生笑了,那就開槍吧!不管遇到的是誰,就算是軍統的便衣,他也沒有體力逃脫了。

馮冠生又朝前挪動了幾步,他慢慢蹲下了身子。他倒不是想停下來接受盤查,而是他……他真的走不動了。

一轉頭,是一支烏黑冰冷的槍口;一抬頭,是一張稚氣未脫的臉。馮冠生一指倒在身邊的方秀蘭,他苦澀地笑了笑,哀求道:“救救她,求你們了。”

杜三伢看著兩個人那一身的血跡有些發懵,尤其是那個女人,她下身的棉袍已經被血染透了。杜三伢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難產!

在杜三伢很小的時候,他曾經親眼見過他嬸子的難產,那滿炕的血汙和滿屋子彌漫的血腥味兒,將年幼的杜三伢嚇傻了……當時的慘景至今他仍曆曆在目。隻是他有些納悶:這個孕婦的肚子似乎也太平坦了一些。

杜三伢來不及多想,他回身一身低吼:“都還愣著幹啥!”

三個戰士收起那一臉的驚恐,返身衝進了小樹林,片刻之後,他們就扛回了兩條小樹幹。

到底是偵察連的精英:繳獲的日本“三八”式的刺刀在他們的手裏翻飛,小樹幹飛快地就變成了兩條光潔的長杆;三個戰士又解下了各自的綁腿,穿插在兩條長杆之間,很快,一副簡易擔架就“編織”完成了。

方秀蘭被放到了擔架上,杜三伢指揮兩個戰士抬起擔架:“快,師部衛生院!”他回頭一指另一個戰士:“你,警戒斷後!”

幾個人在馬路上飛快地走著,馮冠生此時有了一些欣慰:從行進的方向上來看,他可以斷定,遇到的是自己人。

一個小時之後,天色已經黑透了,他們終於趕到了獨立師的師部衛生院。方秀蘭被抬進了手術室,杜三伢則把馮冠生帶到了另一個房間,杜三伢開口問道:“你是什麽人?到那裏去幹什麽?”

馮冠生已經累得有些虛脫了,他抬頭看了看眼前的這個“孩子”,隻說了幾個字:“我要見你們的首長。”

“首長?”杜三伢譏諷道:“你以為首長是你想見就能見的?說吧,你到底是什麽人?”

馮冠生搖了搖頭,又重複了一遍那句話:“我要見你們的首長。”

杜三伢一聲暴喝:“笑話!別以為你不開口,我就不知道你的身份!”他狠狠一拍桌子上的那幾張證件,逼問道:“馮冠生!是誰派你潛入我們防區的?你的目的是什麽?”

“哼!”馮冠生冷笑了一聲:“在見到你們首長之前,我什麽也不會說。”

杜三伢正要發作,房門“嘭”的一聲開了,一個戰士急火火地進門,嚷道:“快!排長,快來!”

屋裏的兩個人都愣了一下,杜三伢吃驚的是:正審問著呢,那家夥冒冒失失地進來幹嗎?馮冠生吃驚的是:眼前的這個“孩子”,竟然是個排長?

杜三伢跟著那個戰士到了隔壁的房間,一進門他就問道:“怎麽樣?生了嗎?”

“生了!”那個醫生指了指桌子上已經攤開的卷軸,應道:“就是這個,你自己看吧!”

杜三伢一聲驚呼:“乖乖!”難怪那女人的肚子那麽平坦,原來她“生”下來的是一卷“畫兒”?可是,當他看清那“畫兒”上幾個字的時候,他的腦子裏炸響了一聲驚雷:東安城防圖!杜三伢的腿一軟,他險些一屁股坐到地上。

杜三伢拿著那根血跡斑斑的卷軸,他衝進了關押馮冠生的房間,逼問道:“說!你要把這個送到什麽地方?”

馮冠生一見那圖,他“騰”地跳了起來:“秀蘭,秀蘭呢?她怎麽樣了?”

說實話,因為剛才見到“寶圖”太過激動,杜三伢還真忘了詢問那女人的情況,他拿著卷軸繼續逼問道:“趕快交代,你到底要把這張圖交給誰?!”

馮冠生咆哮道:“除了給你們,我他媽還能送給誰?快告訴我,我妻子怎麽樣啦?”

杜三伢逼視著馮冠生,又問道:“你怎麽證明那張圖是真的?”

馮冠生瘋了,他揮舞著拳頭叫囂道:“我沒法證明、我他媽證明不了!我要見你們的首長,現在就要見,現在!”

杜三伢已經知道了事態的嚴重性,眼前的這個人已經確定了隻能是兩種身份:一,國民黨特工,用一份假的城防圖來假意投誠;二,自己人,潛伏在國民黨內部的我黨地下人員。

事不宜遲,杜三伢出門後就撥通了師部的電話。回來的時候,他詢問了那名“產婦”的病情,醫生搖了搖頭,很遺憾地告訴他:“生殖係統破壞嚴重,腹腔內失血太多,我們無能為力了!”

另一個房間裏,馮冠生仰麵倒在地上,他呆呆地望著頂棚,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一群人進入了房間。

“師長,就是他!”是那個“孩子排長”的聲音。

馮冠生知道是有首長來了,他木然地坐直了身體。

“這張城防圖是你帶出來的?”那個師長問道,馮冠生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個師長又問道:“你是潛伏在東安的地下黨員?”

馮冠生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此時他覺得是那樣可笑:自己到底算什麽?自己已經為這個“黨”工作了兩年有餘,可他並不是黨員。並且除了師兄林仲倫和大陳,竟然沒人能證明他是“自己人”。

師長又問道:“你是怎麽得到了這張圖?”

馮冠生抬起頭回答道:“是你們的一個同誌讓我帶出來的。”

師長的眼中一亮,追問道:“他叫什麽名字?他的代號是什麽?”

馮冠生環視了一下房間裏的那些人……不,他不能說,即使知道他們都是自己人,他也不能說出師兄的代號和身份。他沮喪地搖了搖頭:“不,這個……我不能說!”

杜三伢這時候更不耐煩了:“你這個也不是、那個也不能說,那你怎麽證明你的身份和這張圖?”

馮冠生又瘋了,他用指頭狠命戳著自己的頭,戳著自己的胸口,咆哮道:“你們殺了我吧!你們槍斃我吧!我用我的命證明,夠不夠?夠不夠!你們殺了我吧!”

“你……”杜三伢氣得恨不能上前踹這個家夥兩腳。

師長伸手攔住杜三伢,他語氣很溫和地說道:“同誌,你不要太激動,你好好想一想,那個同誌把圖交給你的時候,他還說了什麽,他讓你把圖交給誰?”

師長的問話提醒了馮冠生,也讓他一下子清醒了許多,他慌張地爬了起來,應道:“對,他讓我到城陽鎮,把圖交給‘城陽布莊’的人。”

師長默默地點了點頭,轉身準備走出房間。

馮冠生上前一把拉住了那個師長,撲通一聲跪在了他的麵前,聲淚俱下:“長官,我妻子她怎麽樣了?我求求你們,救救她吧!”

那師長一愣,看向了杜三伢,杜三伢心虛地搖了搖頭,師長回身對馮冠生安慰道:“同誌,你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力的!”

杜三伢帶著師長來到了隔壁的醫務室,師長很急切地問道:“那個女同誌的情況怎麽樣?”

醫生如實做了回答:“報告首長,送來的時候就已經完全沒有意識了,失血太多,恐怕……”

師長歎了一口氣,吩咐道:“想盡一切辦法,哪怕隻有一線的生機,你們也要把她搶救過來!”

醫生搖著頭,很沮喪地應道:“首長,太渺茫了!並且,咱們這裏的血液儲備很有限,眼看就要打大仗了……”

“什麽?”師長瞪著眼睛,疑惑道:“你是說……你還沒有給她輸血?”

醫生默默點了點頭,狡辯道:“就是輸了血恐怕也是浪費……”

“胡鬧!我他媽槍斃了你!”師長震怒了,他斥責道:“趕快輸血!馬上組織搶救!血不夠就把師部的警衛連、偵察連全部給我調過來!抽血!從我開始!我命令你,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讓她活下來!”

搶救室頓時又忙碌了起來。

杜三伢和師長來到了院子裏,杜三伢上前勸道:“師長,您消消氣。”

師長搖了搖頭,他遠望著東安城的方向,淡淡地說著:“不能讓她死,咱們不能讓她死,她必須活著,我要讓她活著看到東安城的解放!”

馮冠生頹廢地癱坐在房間的一個角落,這算什麽?軟禁?關押?他想苦笑,但是他的臉已經麻木了,他也沒有那個心情。就在剛才,他將耳朵貼到了牆上,他想聽一聽隔壁的聲音,可是,他什麽也沒有聽到。秀蘭,你還好嗎?答應我,活著吧,求你了……

院子外傳來一聲尖利的刹車聲,沒有多久,一個身穿長棉袍的人在士兵的簇擁下進入了房間。

那個師長看了看馮冠生,朝“長袍”遞去一個詢問的眼神。“長袍”盯著馮冠生看了一會兒,朝師長搖了搖頭。

馮冠生抬頭也看了“長袍”兩眼,他確信,這人他從來也沒有見過。

師長一揮手,士兵們退出了房間,房間裏隻剩下了馮冠生、師長和“長袍”。

一段沉默之後,“長袍”來到馮冠生的身邊,幽幽地問道:“先生,您要買布嗎?”

是暗號!馮冠生一怔,他直接從地上蹦了起來,回答道:“我們東家辦喜事,要幾匹上好的紅布!”

“長袍”的眼裏一亮,他繼續問道:“要得很急嗎?什麽時候用?”

馮冠生強忍住眼淚,哽咽地回答:“家裏已經萬事齊備,就等紅布了,什麽時候有紅布,什麽時候成親!”

“長袍”的眼圈已經開始泛紅,他顫抖著嘴唇問道:“請問,紅布上還需要有什麽花色嗎?”

馮冠生使勁點著頭,眼淚的閘門被徹底放開了:“是上好的料子就行,如果有薔薇圖案的,那就更好了!”

“長袍”一把將馮冠生緊緊地抱進懷裏,哽咽道:“薔薇同誌,辛苦了,歡迎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