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 徇私情太後保薦至禦前

夫人之真元乃一身之主宰,真氣壯則人強,真氣弱則人病,真氣脫則人亡,保命之法,艾灼第一。

——宋·竇材:《扁鵲心書》

7 奉侍:轉圜遊刃

西門軾心中裝了15隻吊桶般七上八下地來到宮中,開始幾月,卻是戰戰兢兢,因為這皇宮比不得王府,在王府,由於他是李如艾私下裏通融的,隻要不走王府正門,一般府中衛士見了,也都會意地將眼睛轉向了別處,佯裝沒有看見,因而,相對來說,西門軾比較自由。可這皇宮中,規矩卻是十分的嚴,不要說他在宮中隨意走動,就是去見李貴妃,也得事先由宮侍邊雲領著,在太監們的陪伴下,才能去到鍾粹宮。

可隨著季節進入了寒冬,一次小小的艾灸,讓西門軾在宮中的自由,則稍稍作了些改變——

進宮時已是仲秋,此時,隨著第一場雪的飄落,嚴寒便籠罩在了紫禁城的上空。那些守值的宮女和太監,不僅凍得兩腳或兩手像被狗啃了一般,而且,還紅一塊紫一塊地生起凍瘡來。

這凍瘡,一旦生了,露在外麵還好,隻是腫著,像包子一樣,一旦睡覺,暖了,卻出奇地癢,癢得讓你不得不用手去撓,而一撓,若撓得破了,則淌出黃黃的水來,見風後,結成紫黑的痂。別看結了痂,結果,見了暖,那痂更加地癢。不要說端盞拿碟伸著難看,就是蹭在那袖口上,也是十分的髒汙。

原以為,隻是那些守值的宮女與太監會生,沒想到,一直在李如艾身邊的邊雲,也生了。那天西門軾奉召前往鍾粹宮,在路上,那邊雲不時地用一隻手去撓另一隻手,走路腳似乎也有些變樣,西門軾便估計她是生了凍瘡。

想這邊雲都生了,那李貴妃,怕也是要生了吧?西門軾不由就加快了些腳步。

到了鍾粹宮,拜見過兩位小皇子,再拜過李貴妃,得到允許後,他才到了李如艾近前,當著一邊的邊雲和太監的麵,忙查看起李如艾的手來。還好,李如艾的手倒是沒有凍壞。弄得李如艾莫名其妙,遲疑地問:“西門大夫你這是——”

“我是想這天寒地凍的,娘娘是否生了凍瘡。”

李如艾一聽,一抹笑意從心底裏漾了上來,道:“謝謝西門大夫如此惦記……”

這李貴妃一口一個“西門大夫”地叫著,先前不是宣西門軾進宮封為“醫官”的嗎,怎麽仍叫他“西門大夫”?

原來西門軾進宮之後,立即去見了李如艾,說侍奉貴妃娘娘是他前世修來的福分,但這“醫官”,卻是萬萬做不得。

怎麽個做不得?李如艾自然早就知道原委,且在西門軾進宮前也讓宮裏的小太監連夜前去知會過,現在見西門軾如此惴惴不安,李如艾則故意地拿他開著玩笑,說:“醫官可是皇上下的旨,難道你想抗旨不遵?”一句話,說得西門軾趴在地上,半天不敢喘氣。

“小人不敢。”

見西門軾嚇成這樣,李如艾這才撲哧一笑,道:“起來吧,我已代你向皇上請旨,允你在宮中不稱官,仍叫你西門大夫。”

“宮中?”西門軾剛剛抬起的頭,立即又伏了下去。“娘娘,貴妃娘娘,那還是萬萬使不得的。”

這下李如艾也莫名所以了,道:“不是叫你西門大夫了嗎,怎麽又是‘萬萬使不得’?”

“你想,隻在宮中不稱我醫官,那宮外,不是仍說我在宮中做了‘官’嗎?隻要在朝中做了官,那就違了我家族祖訓;這不是要了西門軾的命了麽!”

“其實醫官並不是官,你大可不必如此認真。”李如艾道。

“那宮外百姓可不管是不是,隻要聽到一個‘官’字,便認為是了。”

“好吧,我讓他們傳我的旨意,無論宮中宮外,都稱為西門大夫,這下你放心了吧。”

“貴妃娘娘吉祥。”西門軾忙磕頭。

從此,西門軾便成了宮中的“西門大夫”,久而久之,就連皇上偶爾見到了,也叫起了他“西門大夫”……

“你看那邊雲,倒是生了的。”李貴妃謝過西門軾的關心之後,用手一指一邊的邊雲,“你倒是可以幫幫她。”

西門軾就轉向邊雲。

邊雲卻不看他,而是先笑意盈盈地向貴妃拜了拜,以示感謝,然後才一邊伸出手來一邊道:“邊雲謝過西門大夫。”

西門軾也不答她,徑自拿手接了邊雲伸過來的手,在那已然凍得紅腫的手背上輕輕按揉了起來,直按得一邊的邊雲臉上一陣陣發燒。幾分鍾後,西門軾這才拿出艾灸,點燃,對著那凍瘡處,懸灸。

“燙嗎?”

起先邊雲隻是搖著頭,表示不燙,直至後來,她才“哎呀”一聲,說“燒著了”——意思是燙著了。西門軾這才收了灸。

“好了嗎?”

“今天算是好了。”西門軾對向他發著問的李貴妃回道。“要想徹底治愈,得如此連灸上三天。”

一聽說要連灸三天,那邊雲嚇得連連搖起手來:“不,不,不,侍婢哪敢那樣地麻煩西門大夫。”

李如艾這次沒有立即表態了,因為西門軾專侍她貴妃娘娘的,卻為一個宮侍灸治,要是被別的宮的人見了,豈不要傳為笑談?

西門軾一見李如艾那眉頭不經意地蹙了下,立即明白了她的心思,邊笑著邊從他隨身攜帶的診袋中拿出幾支艾條來,說:“你如我適才之法,自己灸上便可。”

邊雲看了一眼李如艾。

李如艾微微點了下頭,邊雲這才接了。

誰知,這邊雲,得了這艾條,不但灸好了自己的凍瘡,她還將那未用完的,用來幫其他宮裏的與她要好的宮侍們也灸了,一時,宮侍們對西門軾不由都十分好感甚至崇拜了起來。

有了宮侍們的這種好感與崇拜,西門軾在宮中的行為自然也就輕鬆了許多。

但後宮,卻是皇後的禁地,他仍是需要謹慎小心且翼翼。

好在不久,就連那陳皇後,也對他另眼相看甚至情有獨鍾了起來——

那天沒有風,但有雪,一朵一朵一團一團,從天空中飄落下來,將個皇城,蓋了個厚厚實實。幾隻烏鴉立在簷上,縮著頭,連叫也不敢叫,生怕那一叫,舌頭便給凍住了。倒是有幾隻斑鳩,在那雪上用它那紅紅的爪子一下一下地劃著,將一個個“個”字,生生劃成了秋季或是春季才有的雁陣。

遠處的階上,幾個太監正在給“門海”(那種用來盛水防火的大鐵缸;“門海”,即“門前大海”的意思)燒著火加熱,防止裏麵的水凍住結冰。

突然,前麵承乾宮陳皇後的宮侍王歡急急地向鍾粹宮跑來,那口中噴出的熱氣,恰似那慌張的心情。

其時,西門軾剛給皇子朱翊鈞施好灸——近日來,不知是天氣驟然轉冷還是什麽原因,皇子朱翊鈞竟然咳起嗽來,李如艾便讓邊雲將西門軾召進了宮,給他診治。西門軾分取了列缺、尺澤、肺俞三穴,每穴灸三五分鍾,正好灸完,王歡帶著一股冷風進了來。

李如艾一見,眉頭立即緊了起來,因為那小皇子剛剛灸完,若是被冷風一驚,怕是又要咳起來。

好在,邊雲及時將王歡攔在了珠幃之外。

“貴妃娘娘,救救我們家皇後娘娘。”王歡跪在地上求道。

“救你家皇後娘娘快去宣禦醫呀。”

“皇後娘娘說了,她隻信你們宮的西門大夫,所以差賤婢前來求貴妃娘娘。”

“皇後娘娘什麽病症?”西門軾見李如艾不甚高興,知她不是衝皇後娘娘,而是怨這王歡來得不是時候,便轉向王歡問道。

王歡很是乖覺,向西門軾感激地一瞥,卻仍求著李如艾道:“請貴妃娘娘救救我們皇後。”

“皇後也是本宮的皇後。”李如艾不冷不淡地說了一句,然後才轉向西門軾:“西門大夫就替本宮過去診一診吧。”

“是。”

西門軾得到李如艾的同意後,忙起身,隨了那王歡,向承乾宮跑去。

邊跑,西門軾邊問了問王歡皇後娘娘的病症,王歡一時也說不上來,隻說那皇後本來好好的,可突然地,便用手捂了胸口,說疼,而且越疼越厲害,幾乎要蜷在地上了。

當下西門軾便知道,皇後這是受了風寒,突然發起了胃病。

進入宮中,行過禮,西門軾正要站起來上前去診治,可剛邁出步,卻一下又頓住了——這裏可不是鍾粹宮,而是承乾宮,眼前的也不是李貴妃,而是皇後娘娘,他的灸藝,除了李如艾和邊雲見過,其他宮中任何人,卻並未曾見識。這上前要掀起皇後的裙裾施灸,豈不是大不敬!

見西門軾突然地頓在了那,陳皇後睜開眼,勉強地道:“西門大夫不要拘禮,一切依你的診治方法施醫便是。”

得到皇後的懿旨,西門軾這才敢上前,輕輕地掀開皇後的裾裾,先在中脘穴灸了起來。

雖然胃疼得皇後臉色發白,但見西門軾掀開了她的裙裾,露出了腹部,臉上還是忍不住地紅了起來。

大約灸了10分鍾,西門軾又將艾灸移到了皇後的三裏穴。

眼見著那三裏穴上皮膚開始潮紅了,西門軾這才住了手,輕輕問道:“皇後娘娘,還疼嗎?”

“疼?”陳皇後似被西門軾這輕聲一問突然驚醒了過來,直直地望著西門軾,因為這疼,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不疼了,她竟然不知道。

西門軾見皇後隻是發癡地望著他,忙退後一步,跪在地上,重複道:“娘娘,還疼嗎?”

“不疼了。”這次陳皇後聽明白了,吸了口氣,忙搖了搖頭。

一邊的王歡及太監們,都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接著,便露出了笑臉地“恭喜”起皇後娘娘來……

僅此一診,西門軾在陳皇後那,便立下了好感,再在宮中走動,也就少了些規矩約束。

隻是,也是從此之後,陳皇後竟然有事沒事,也要宣上西門軾一宣,弄得要與李貴妃吃起醋來,則是西門軾所不曾想到的……

8 遣送:直言犯怒

自那日西門軾為陳皇後治過胃疼之後,陳皇後便再也忘不了他。她雖然早就知道李氏還是在王府時便結識了一坊間大夫,為她診治不孕,後來到了宮中,也曾聽聞她時常召見,原以為是個白發或是白須飄飄的老者,沒承想,卻是這樣一位溫文儒雅的俊男——其時,西門軾不過三十四五歲,正當一個男兒稱俊道偉之際,讓那成天見到的除了太監便是穆宗帝一人的陳皇後,這一見,又怎的不要心花亂放、心猿意馬、心不由主?

於是,總是找些個借口,甚至連當年他曾救治過那朱翊釴也用上了,隔三岔五,將西門軾從鍾粹宮中宣過去。

這些小伎倆,自然逃不過貴妃李如艾的眼睛,但她念在曾同在王府過,且又殤了兒子,隻當是送給她的一份福利,讓她飽飽眼福罷了,所以,起始並不與她計較。可久而久之,甚至陳皇後將西門軾留在宮中一留就是半天,李如艾覺得要提醒提醒陳皇後適可而止了——

一日,正值春暖花開,在西門軾再次被召去後,李如艾找了個由頭,帶了宮侍邊雲,沒有通報,便直接到了承乾宮。

那王歡一見貴妃娘娘過宮來了,綻紅著一張臉要去通報皇後。李如艾卻伸手阻了她,道:“不必通報了,我向皇後請安後便離去。”

因之前這王歡受過鍾粹宮的恩惠,當下也不再吱聲,隻以屈膝行了禮,立在一邊,讓過貴妃一行二人。

其時,皇後正不顧其威儀,與西門軾坐在桌前,手中拿一枚櫻桃,往西門軾嘴中送著。那西門軾一邊嘴裏叫著“皇後娘娘,不敢”一邊避讓著,一回頭,看見了貴妃李如艾走了進來,不由駭得一個翻身跪在了地上。

那皇後還未發覺,隻以為西門軾是害怕,便要起身來拉他。

“皇後娘娘吉祥。”李如艾適時地請了聲安。

陳皇後一抬頭,見是李如艾,不由一時屏在那,不知是拉還是不拉好。

“皇後娘娘,奴才找著了。”說著,西門軾從地上拾起剛被他拒絕掉落在地的一顆櫻桃,為陳皇後也為自己掩飾,“這便丟去。”

“去吧。”陳皇後知道這西門軾善解人意,替她解著那尷尬,順勢說過,然後才轉向李如艾:“妹妹今日怎麽得空,來本宮問安?”

“這春天到處鳥語花香,妹妹想邀皇後娘娘一起去後花園看看那太湖石上是否也開了花。”

“妹妹真的說笑了,那石頭上怎麽地會開花?”

“那花藤纏了上去開花,不便是石頭上也開了的嗎?”一邊的邊雲見皇後對西門軾的那番情致,早就在心裏窩上了一團火,這時竟忘了自己身份,在後邊接嘴道。

皇後便笑著拿眼望定李如艾:“這是哪家的宮侍在那裏多嘴?”

“沒有規矩,王歡,替本宮掌嘴。”李如艾不得不回頭斥責。

“罷了,要掌,妹妹回宮去掌便是,何必勞我奴婢之手?”

“是,娘娘。”李如艾見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都做了,趕緊地就坡下驢,行了一個禮,告辭了出來。

待到半路,敢情西門軾一直候在那,見李如艾走了過來,忙上前施禮,紅著一張臉道:“貴妃娘娘,我——”

李如艾卻不拿臉去搭理,徑直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緊隨李如艾走了過去的邊雲回過頭衝他伸了伸舌頭,又用手在身後衝他勾了勾,那意思,隻管隨了她們回宮去便是。

回到鍾粹宮,自然一切也就煙消雲散了……

好在,不久,即隆慶二年(1568年)三月十一日,朱翊鈞被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於是,這鍾粹宮便成了太子居住之所,李如艾搬到了永安宮。

永安宮雖仍在東宮,但離陳皇後的承乾宮卻是要隔了延禧宮,陳皇後要是再來宣那西門軾,就不免要路過延禧宮,被人看見,一次兩次倒還好說,要是次數多了,勢必有失皇後的體麵與威儀,這樣,總算讓陳皇後死了那份心。

心雖死了,可每當想起李如艾整天與那樣一個俊男一起廝守,卻還是酸味直冒,以至一次穆宗到她宮中,她便告狀說,李貴妃宮中常有宮外之人進出——那意思是李貴妃與西門軾來來往往。

李如艾宮中有西門軾,穆宗是早就知道的,所以,隻以為是陳皇後的妒忌,當下隻是一笑了之。

可是,沒過半年,一次他偶爾路過李如艾的永和宮,看到西門軾正在給李如艾診治的景象,卻不由勃然大怒了起來——

那天,穆宗帝從宸妃花花奴兒那兒出來,沿著花徑,不意走到了永和宮。走到了永和宮適才想到了李如艾(他這段辰光,全在了那北番美人花花奴兒那了,將這六宮也似乎忘在了腦後),不由一時興起,想進去看看這貴妃在幹些什麽。

誰知,他走進去一看,正值西門軾給李如艾灸中脘穴——那李如艾近日總感到肚腹不舒,便召了西門軾進了宮來。穆宗帝雖然早知西門軾替貴妃診治,但他卻從未親眼見過究竟怎麽個診治法,現在,甫一見,那西門軾幾近貼身在貴妃一側,而那貴妃卻露出凝脂般的肚腹來,任由他在那揉著撫著。

“成何體統?”

本來穆宗是想猛斥一聲,拂袖轉身走了,但他剛從花花奴兒那巫山雲雨過,正一副好心情,於是,隻笑了一下;等李如艾他們發現時,穆宗已悄沒聲息地離開了。

李如艾以為這事隨著穆宗帝離去而過去了,不想,第二日,便傳下聖旨來,說西門軾“有違宮禁”,不得在宮中流連。

不得在宮中流連?那意思,是要將西門軾遣送出宮。

而西門軾則非常清楚,哪是什麽“有違宮禁”,這分明是穆宗帝終於為他西門軾那次“放肆”的一番話尋了一個借口——

那天西門軾與邊雲正陪著李如艾在花園中散步,偶或遇上了整天沉迷在花花奴兒身邊的穆宗帝,見他紅光滿麵的,便知他吃了那壯陽丹丸,也是一時醫者仁心,他跪下稟道:“皇上龍體當保重,不要信了那方外道士之丹術,先帝其時服了,一夜可禦嬪妃6人,可再服,則致發了狂……奴才願用艾灸幫陛下調理……”

當年世宗帝信那方外道士煉成的“紅丹”,每日晚上,人參湯送服,春心大漾,一夜可幸6嬪。後來那道士又煉“九轉還元丹”,謂吞服之後可以立除痼疾。丹煉好後,金光閃閃,香氣馥鬱,世宗帝不待化開,便往口中一丟,咽下肚去。誰知,到了半夜光景,服了金丹的世宗帝忽然從榻上直跳到了榻下,竟似發了狂一般。這般地鬧騰了三四個月,便撒手了人寰。

這西門軾也端的膽子不小,竟敢妄議起先帝來,可其時礙於李如艾在一邊,穆宗帝隻拿沒聽見,匆匆走了。

其實,穆宗帝也深知丹丸之害,可見了那花花奴兒,卻又不能自禁——說起這花花奴兒,是北番之人,原為那番奴部酋俺答的孫媳,隻因這花花奴兒生得“絹麗如仙,風姿綽約”“瓠犀微露,笑窩帶暈”,便**占為了己有。直氣得那孫兒發昏,夥同他人,乘夜盜出了這花花奴兒作為見麵禮,投奔到了明朝。穆宗帝一見花花奴兒,大喜得連連感歎:“慚愧,朕枉為天子,六宮嬪人一個也及不上她。”立即封了那兩人一個為殿前指揮,一個為地方遊擊。當夜便在萬春宮中召幸了花花奴兒。第二天早上,又下諭封為宸妃。

穆宗雖隻裝著沒聽見,匆匆走了,但心下還是埋下了不快;盡管最終,他還是死在了這花花奴兒身上——此為後話。

現今,見到他與李如艾如此貼近,再加上之前的陳皇後的詬言,終於,他還是壓製不住自己的惱怒,找了個“有違宮禁”,將西門軾遣送了卻。

西門軾接到聖旨後,知旨不可抗,而其時李如艾的胃脘之疾還沒有完全排除,於是,連夜用鐵盤製作了一個灸器,教那邊雲,如何將艾放置上麵,又如何灸穴。

那邊雲眼見著西門軾為李如艾灸了這麽多年,多多少少也還是懂了些,但她還是故意問道:“我可不知穴位呢。”

“無妨,這灸器盤大,放在大致位上,總可灸著的。”

“可這鐵器燒得燙了,怎麽辦?”這可是邊雲之前從未想過的難題。

西門軾被邊雲一下問住了,想了想,這才道:“可用一塊布墊在下麵,隔開再灸……”

待交代得清楚了,天也明了,西門軾最後對邊雲道:“施灸時,記住‘寒熱虛實,辨治於心;按捏摩振,通神有誠’這16字,與貴妃娘娘一起多探試探試……”

這時,宮人已然到了宮外,開始催促起程了。

西門軾隻好舍了交代,打點起簡單的行裝,一步三回頭地在宮人的押解下,離開了宮城。

當他走出東華門時,一輪太陽,正躍出丈許,將那一縷陽光,灑在城牆上,使得整個紫禁城看上去,格外金碧輝煌……

9 召回:薦為禦醫

西門軾從東華門出來後,輾轉幾日,這一天天快黑時,方才回到古城家中。

可他包袱還未及放下,葉愛美來了,拉了他,悄悄道:“剛剛接到我爹爹捎出的話,讓你其他什麽也不要說,隻道是宮中放你回家省親便是。”

葉指揮使現在升任都指揮使了,正三品——都指揮使與布政使、按察使並稱三司,分掌地方軍政、民政財政和司法事務;不過,都指揮使隻管統兵,沒有調兵的權限(調兵權限歸兵部職方司)。

西門軾遙謝過葉都指揮使後,一邊的胡眉熱情相邀葉愛美留下來坐。這些年來,葉愛美是西門家的常客,不為別的,隻為西門軾進宮後,看到胡眉一個人的不易,葉愛美總覺著欠了她,要不是她爹爹推薦,這胡眉也不會弄得親人分離,獨守空房,所以,隔不上十天半月,便過來與胡眉作伴,說說家常,再說說宮中趣聞妨間軼事,當然,還有兒女。西門軾長子已經十六七歲了,而葉愛美的女兒,今年也一十四歲了,在西門軾回來前,她們倆私下便給這兩小兒訂了親,隻等葉愛美女兒成年,兩家結成親家。

聽過如此一段,西門軾忙起身向葉愛美致謝。

葉愛美則嘻嘻笑道:“謝我作甚,要謝,你得謝我胡眉姊姊。”

“為什麽要謝我?”胡眉不解。

“是你為他生了個眉清目秀的公子哥呀。”葉愛美說完,便要起身告辭。

“不坐會?”胡眉客氣道。

“不了。”說完,葉愛美又附在胡眉耳邊耳語道:“不耽誤你們再造一個小兒的工夫了。”

“啊呀,你個愛美,虧你說得出口。”胡眉頓時臉紅耳熱。

“走了。”葉愛美不自禁地,自己的臉也紅了,連忙擺了擺手,轉身走了。

望著葉愛美漸行漸遠的背影,胡眉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道:“這些年月,真虧了這葉愛美,大事小情的,總是幫著我們。”

西門軾聽過,心裏泛起一股味來,想想,卻不知是什麽味——要是沒有葉愛美,他便不會進王府。不進王府,便不會讓他拋家別子。可不進王府,他則又不識那貴妃娘娘李如艾……

想到李如艾,西門軾又不免擔起心來,他走得那麽匆忙,教的那灸藝,也不知邊雲是否會領悟,倘若用得不當,不僅收不到艾灸的效果,還恐會傷了貴妃皮膚……可那又能如何呢,現在自己被遣送回了家,縱是千般“擔”萬般“憂”,也是無能為力。罷,罷,罷,還想它做甚!

胡眉見西門軾呆呆地在那發愣,以為他是一路疲勞了,輕輕地拉了拉他,道:“一路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西門軾就勢抓了胡眉的手,兩人親親熱熱地熄了燈,一夜無語。

第二日,一幫鄰裏聽說西門大夫從宮中回家省親來了,紛紛上門,一曰看望,二呢,是想請他給診上一診,灸上一灸。於是,西門家從此便是成天熱熱鬧鬧,鬧得西門軾連想想心思的時間也不曾得。直到月上中天,累了一天的西門軾,才能坐在院前,就一盞茶水,看一看那明月。

明月不甚圓,但那桂花樹卻顯得很清晰。看著看著,西門軾便看到一隻鳥正棲在那樹上,半閉著眼睛,似乎半打著盹地有一眼無一眼地望著樹下正砍著樹的吳剛。

“就不怕他砍倒了,你無處可棲?”西門軾不由替那鳥想。

那鳥仿佛聽到了西門軾的想,睜開眼來,望向西門軾:“他能砍得倒嗎?如果能砍得倒,玉皇大帝還會派他來砍麽?”

“既然砍不倒,那玉皇派他來作甚?”

“作甚?”那鳥便不屑起來。“就是讓他有事可幹唄。”

聽過鳥的話,西門軾不由打了一個激靈,是呀,總得有事可幹,哪怕是無用。

這累了一天的西門軾,怎麽還說出這等話來?他成天到晚地替那些患者艾灸,難道還沒事可幹?

可誰又知曉,西門軾即便是每天灸上24小時,卻又怎麽能抵得上他替貴妃娘娘灸上那一次!

想到貴妃娘娘,西門軾忽然又是一個激靈——這次的激靈,不是先前的那種頓悟,而是一個冷戰。為什麽?當初離開永安宮時,隻拿了那鐵盒作灸器可以傳導熱能,卻未曾考慮到那艾灸的功效如何才能到達那穴位。

如何才能讓那灸器到達所要灸的穴位呢?眼。對,在那灸器上打上眼,讓那艾效通過眼薰在需要灸的穴位上。

想到這,西門軾忙起身,開始製作起他想要的灸器來。

可是,當他製作好後,一試,發現隻一個眼,若是他這樣的大夫,灸正位置,沒問題,可要是像邊雲那樣的,卻又怎麽能恰恰好地灸上呢?

這樣地,西門軾又在那灸器上多作了幾個眼,像曾製作的薑灸一樣,既可增加艾的薰力,也可幫助更準地灸上穴位——拿他教給邊雲的話來說,總有一個眼會灸上,隻不過,那時他沒有考慮到這藥效。

解決了這灸器如何能灸上穴位,可那灸器的鐵經明火的艾一燃,發燙,如何解決?況且人的皮膚對燙由開始到後來,感知是不一樣的,先是敏感,後來遲鈍,而一遲鈍,則很有可能就燙傷了那皮膚了。

於是,西門軾又開始不斷試驗,先是布的厚薄,後是布的質地,等他終於試驗出了一套他認為最佳的灸器與隔熱層(布)後,準備托葉愛美讓她通過葉都指揮使捎進宮中時,宮中忽然傳出消息,說穆宗帝病危。

穆宗帝正值壯年,怎麽突然地就要病危?

說起來,還是那花花奴兒害了他——

那穆宗帝自從得了北番進獻的美人花花奴兒,便愛不釋手,一時寵幸,遠在六宮之上。身子不由常常被掏空,於是,便吃起那江湖術士煉的壯陽丹藥來。西門軾見了,一時醫者仁心大發,脫口上諫。雖然穆宗帝當時未予采納,且找了個“有違宮禁”的借口將西門軾遣送出了宮,但後來,還是覺得西門軾所說不無道理,於是,遣散了那幫煉丹之人——這倒是避了他蹈先帝之轍。可不想,最後,他還是死在了這個女人身上。

卻說那花花奴兒在宮中,無意間從蒙古侍衛官中(明朝設蒙古侍衛10人,為英帝時北歸攜來之蒙人。武宗時有蒙衛愛育黎,曆朝遂成規例)認出一個舊相識。於是,兩人便常常在宮中私晤。那一日,穆宗帝祀農壇回宮經過漱玉軒,驀見花花奴兒正與那蒙古侍衛摟著低語,其穢褻之景令人不堪目睹。穆宗帝不由怒火中燒,喝令左右將那侍衛拖出去立時砍了。花花奴兒一見,事已敗露,也端的性烈,銀牙一咬,衝出門去,撲通一聲,跳進了一口眢井。其實,穆宗帝並無殺花花奴奴兒之心,不提防她會自己尋死。見她跳井,忙令內侍和侍衛等趕快下井撈救。可等到好不容易將那花花奴奴拖起來,卻已腦漿迸裂,想是撞在了井欄上,早已香消玉殞了。穆宗帝不禁頓足歎息。

這一歎一息,加上宸妃在跳井時吃了一嚇,竟染起了病來,到了隆慶六年(1572年)五月二十二日,簡直便是不行了。二十五日,內閣大學士高拱、張居正、高儀被召入宮中。高拱等人進入寢宮東偏室,見穆宗帝坐在禦榻上,榻邊簾後坐著皇後陳氏、皇貴妃李氏,10歲的太子朱翊鈞也立在禦榻的右邊。

見大學士們進來,穆宗帝一一環顧了下,然後抓住高拱的手,臨危托孤:“以全國使先生勞累”。三位大學士受托之後,掩淚而出。

接著,司禮監太監開始宣讀穆宗帝給太子朱翊鈞的詔書:“遺詔與皇太子。朕不行了,皇帝你做。一應禮儀自有該部題請而行。你要依三輔臣並司禮監輔導,進學修德,用賢使能,無事荒怠,保守帝業。”

第二天,隆慶帝即崩於乾清宮。

六月初十,皇太子朱翊鈞正式即位,是為明神宗。

神宗帝尊穆宗皇後陳氏為仁聖皇太後,移居慈慶宮;生母李氏為慈聖皇太後,移居慈寧宮——按照舊製,皇帝即位,尊皇後為皇太後,若有生母稱太後的,則應加上徽號以示區別;當時,司禮監太監想討好李氏,因此將兩太後以並尊。

但由於神宗帝年僅10歲,生活還不能完全獨立自理,張居正便以看護明神宗的起居為由,請求李太後遷居乾清宮。

現在,穆宗已升天,自己為太後深居簡出,李如艾便不由思念起那曾如影隨形的西門軾來。於是,一日正當神宗帝玩得高興時,李如艾道:“皇帝還曾記得那位西門大夫?”

“兒臣當然記得。”神宗天真地揚了揚頭,“他還給兒臣治過病。”

“可他現在卻在宮外……”

不等李如艾說完,聰明的神宗帝立即明白了,道:“傳朕聖旨,宣西門大夫進宮便是。”

“可是——”

“哦,”神宗帝拍了下額頭,“得尋一個理由是吧。”

李如艾不禁紅了紅臉,笑著點了下頭。

“什麽理由呢?”

“就讓西門大夫做皇帝的禦醫如何?”

“朕準了。”

於是,一幹太監,立即起程,前往古城西門家,宣召西門軾再次進宮。

隻是這一進,幾十年後,西門軾差點兒引發殺身之禍,則是此時所料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