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 除舊習順應官府開民智

夫針須師乃行,其灸凡人便施。

——晉·陳延之:《小品方》

72 苟安:勤儉持家

太陽還在天上,但地上的冰卻開始回凍了,踩在上麵,發出吱嘎吱嘎的凝碎聲。當然,這是開春後的晚上,要是在冬天,一天24小時那冰都結得厚厚的,死死的,不要說踩,就是跺、跳,也發不出這種聲音。如果硬要說有聲音,那便是“啊呀,我的腳”或“啊呀,我的腿”的叫疼聲。

樹梢不動,但那露在外麵的兩邊臉頰,還是感覺被那寒風撕裂了般。

烽火連天戰鼓驚,夷兵夜入燕京城。

車駕匆匆奔城外,喊殺號呼血染塵。

嗟兮事急如狼犬,滿朝無有保駕臣。

深居宮禁厭肉食,倉皇道途飲糜粥。

頤和園裏多繁華,今朝卻來荒郊宿。

如意館內諸寵臣,回憶往事掩袖哭。

出亡千裏入太原,君臣惟知避強敵。

不願長安成帝都,百官草草朝班列。

這時,從學堂那邊傳來了一陣的小兒聲。

“這耀燦先生呀,說過讓他不要教小兒們這些歌不是歌詩不詩的東西,他恁不聽。”管家從門口縮回頭,一眼瞥見西門獻站在裏屋窗前,不知是在看著窗花還是在聽著那小兒的吟唱,忙道。

西門獻沒有作聲,正在管家以為他不會說話欲轉身走開時,他卻說了:“隨他們去吧,老佛爺早登極樂了,現在……”

自從西門獻從太原在李蓮英的斡旋下逃了回來後,再提起慈禧,他不再叫她西太後,而是改稱起“老佛爺”來了。他本來是說,老佛爺不在了,光緒帝也不在了,連宣統帝也隻是聽說過而已,現在,我們隻要知道我們的老鄉閻都督就行了,至於慈禧為躲八國聯軍出逃西安的那段糗事,任小兒們去戲謔好了。

閻都督?

就是閻錫山。

雖然閻錫山出生在五台縣河邊村與西門獻所出生的安邑縣新開河村一北一南,中間還隔著太原,但五台也好安邑也罷,都屬於山西,所以西門獻站在說到“皇帝”的角度,稱起了閻錫山“老鄉”。

這閻錫山,9歲入私塾,14歲輟學,隨父到五台縣城內自家開設的吉慶長錢鋪學商,參與放債收息及金融投機(後來,他所著《物產證券與按勞分配》,曾受馬寅初“深佩閻氏思想卓越,見解高超,誠為難得”之點評,當是與此段經曆多少有關)。且他原名也不叫閻錫山,而是叫閻萬喜,錫山是算命先生給起的

——說是1900年在一次投機中閻家慘敗,負債兩千吊,為了躲債,萬喜父子被迫逃到了太原。一天,父子倆走在街上,見許多人圍著看告示,便也擠進去看,原是山西武備學堂招生,閻錫山看後決定第二天前去報名。當晚,閻父躺在**一直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如果兒子考進了武備學堂,畢業後就成了帶兵的武官,人前該何等光彩?可做了官,還“萬喜”“萬喜”地到處叫著兒子小名,多有不雅,就想給兒子起個響響亮亮的官名。

起個什麽名呢?迷信的閻父遂找到了街頭的一個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要了萬喜的生辰八字,閉著眼睛認真地推算了一番後,說令郎五行缺金,不如就叫“錫山”吧。

從此,閻萬喜就改名叫閻錫山了。

閻錫山順利地考上了山西武備學堂,1903年6月又被官費保送到日本留學。1905年8月20日,在孫中山倡導下,中國革命同盟會(後為避免日本政府反對,改名為中國同盟會)於東京市赤阪區一處民宅二樓榻榻米房中成立後,10月,閻錫山就加入了,會見孫中山並參與製訂了同盟會的“南響北應”的戰略決策,即同盟會在“南部各省起義時,須在晉省遙應”。

1909年,26歲的閻錫山畢業回國,之後在幾個月之內便升任了山西新軍第四十三協第八十六標教練官與標統(相當於上校團長),使得山西新軍的領導權基本上掌握在了同盟會員手中。

辛亥革命時,在太原的同盟會員密謀響應,但因新軍有槍無彈(當局擔心其起義收走了子彈),未能發難。1911年10月28日,第八十五標奉命出發南下平亂,領到了子彈,閻錫山等同盟會員當即決定起義。起義軍攻入城內,殺死山西巡撫陸鍾琦,成立軍政府,公推閻錫山為都督。

所以,西門獻才說“我們隻要知道我們的老鄉閻都督就行了”。

閻錫山就任都督後,先是“娘子關會晤”,組成燕晉聯軍,後是截斷京漢鐵路,阻止袁世凱入京就任清政府內閣總理大臣,接著,在清軍攻占了娘子關後,他采納同盟會員景梅龍的建議,決定分兵南北,一部北上綏遠,攻克包頭、薩拉齊並向歸綏進軍;一部南下河東,配合山西民軍攻克運城、絳州並圍攻臨汾,在後方和側背對清政府構成極大威脅。清帝退位以後,閻錫山於1912年4月返回太原,仍以都督的名義掌握著山西軍權。

這一番的或戰或阻,或北或南,可想而知,整個山西一片搖**、不安、動亂。

在這樣的形勢下,西門灸館雖然倒閉的倒閉關張的關張,但還是有很多西門宗親在外或經商或行醫,包括西門獻的家人,於是,他將他們統統召了回來(以避戰亂),一族人寄於新開河,雖然沒了原先的收入,生活窘迫了些,但春來耕種,秋來收獲,男耕女織,倒也其樂融融。

“管家,三房他們還沒回來嗎?”

“老爺,三房他們今天去了三百畝那塊地上翻土,估計這會兒還在回來的路上呢。”管家說完,再次往門外望了望。

“那幾個下河捕魚的呢?”

“回了,早回了。”管家立即喜孜孜地道,“老爺,你沒聞見魚味?”

“應該是聞到,那魚味,怎麽能見?”西門獻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

管家忙一邊笑著一邊“是”著,道:“老爺,再過些日子,等地全開了(指大地春回,萬物萌發),我們就不用隻吃這魚了。”

“有魚吃不好?”

“好倒是好,隻是天天吃天天吃,上火。”

“你就想吃春天中的青了?”

“是的呢,老爺。”

“是啊,青,青色多好呀。”西門獻歎息了一聲,將眼睛又望向了窗戶,窗戶上正開著一朵牽牛花。

管家見西門獻眼睛定定地望著窗花,不由也望。

“望見什麽?”

管家不好意思地縮回了頭,說:“什麽也沒望見。”

“什麽也沒望見?”

“什麽也沒望見。”

西門獻又長長地歎息了一聲,然後才道:“春天。”

“春天?”管家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的,是春天。”

“不是已經開春了嗎?”管家搖了搖頭,不知是表示他沒聽懂還是不理解西門獻怎麽會說這兩個字。

“囤裏的糧還有多少?”

管家還在想著“春天”,被西門獻這突然的一問,一時反應不過來,半張著嘴呆呆地望著他。

“我是說,囤裏的糧能夠吃到新糧上來嗎?”

“應該可以。”

“什麽叫‘應該可以’?”西門獻望著管家。

管家勉強笑了下,說:“這不開春了嗎,等些日子青發了,再加上河裏魚呀什麽的,飯不夠,瓜菜湊,度過這春荒,應該可以。”

“嗯,再怎麽難,那籮種,不能動。”西門獻提示著管家。“沒有種,就是地翻得再好,也是白搭。”

“是的,這個我把握著的呢。”

西門獻便望向管家。

管家愣了下,忙反應過來歉意地道:“我是說,老爺你把握得好著呢。”

“回來啦——”

西門獻還想說什麽,這時門外傳來了從地裏回來了的男男女女說話以及放下農具的聲音。

“準備開飯吧。”西門獻對管家吩咐道。

“是。”

望著管家出去了的身影,西門獻回過眼睛,看著隨著暮色已經暗了下來的窗花,走到桌前拿起火柴,準備將燈點亮。

但當他從盒出抽出一根火柴正要劃時,想想,又放下了,自言自語了一聲:“馬上要吃飯了,點這,費油。”然後,將火柴又放回了桌上。

“爺,吃飯啦。”一個童聲童氣的聲音。

西門獻立即應了聲:“來了。”

可他一聲“來了”剛落,外麵突然傳來一陣的慌亂,接著一個失了音的聲音叫道:“西門老爺,快,快救救我小兒。”

“有病患。”西門獻心中一凜,忙向外走。

73 除弊:響應倡議

“西門老爺,你看這渠修的,嘖嘖嘖!”

西門獻走在已經快要修到新開河的水渠,仿佛一位將軍走在千軍萬馬前麵視察一樣,心中感到無比的激動,因為,這水渠是他設計的——

原先西門一族是因為戰亂躲到這新開河一隅苟安,開荒種地,不僅墾了大片的土地,養活了自己一室,而且還將整個新開河村全動員了起來,紛紛走進原野,自力更生,雖說不上豐衣足食,但在這亂世中,卻很是“富裕”,因而使得新開河村的人口,達到了一個曆史新階段——有很多逃荒的,來後,就不再東奔西走,留了下來。

同時,為了勞動的方便、輕省、有力,西門獻又號召大家將衣服袖子留短,這樣無論是下水還是挖地,手便完全伸展開來;這項號召是不分男女的。接著,他對男子要求剪除那根礙手礙腳的辮子,對女子,則要求放開腳來,扔掉那裹腳布,任其自由生長,這樣無論是在家裏還是在地裏,做起事來,虎虎生風,一展颯爽。當然,他隻是要求,並不強迫。

“啊呀,辮子剪了,這夏天涼快多了。”村中的二娃子一見到西門獻總是摸一摸頭然後笑嗬嗬地說上這麽一句。

沒想到,這樣地幾年過去後,這種稼穡、率性的生活,竟然與閻錫山所倡導的“六政三事”不謀而合——

雖然由於袁世凱對革命黨人恨之入骨,閻錫山於1913年春宣布脫離國民黨;繼而又根據袁世凱11月4日的命令,飭令山西“各縣知事將國民黨分設機關一律解散”,但他卻是支持袁世凱稱帝的。為此,袁世凱稱帝後,於1915年12月21日封閻錫山為一等侯。但這種倒行逆施,遭到全國人民的反對。

袁世凱死後,北洋軍閥的統治局麵並未改變,段祺瑞出任國務總理。閻錫山又依附於段祺瑞。可段祺瑞卻拒絕恢複被袁廢棄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孫中山在廣州成立護法軍政府,開展護法運動。

在擁袁稱帝與反對護法的相繼失敗後,閻錫山這才接受教訓,開始奉行“三不二要主義”,即“不入黨,不問外省事,不為個人權利用兵,要服從中央命令、要保衛地方治安”(後來閻錫山概括為“保境安民”,要求“與鄰省聯絡,使能不為我患,或竟鄰疆樂與合作,進而為我用,代我禦侮”。至1924年,閻錫山多次拒絕參加軍閥混戰,使山西維持了數年的和平與安定)。對內,閻錫山以興利除弊為施政大要,於1917年10月發表“六政宣言”,推行水利、蠶桑、植樹與禁煙、天足、剪發(男人剪辮子),後來又增加種棉、造林、畜牧,合稱“六政三事”。

閻錫山的倡導,西門獻積極響應,並更加放開手腳,利用農閑,興修水利

——由於田畝是各家開墾的,起初,東一塊西一塊,倒也沒覺著什麽,但隨著一塊連成一塊、一片連成一片,排水,就成了很現實的問題。你家地裏的水,要是排到我家地裏,我家的地裏的莊稼勢必會遭淹;不排,那自家的田,就成了澇。每年,為這排水,不是你爭,就是我吵,甚至你推我搡、大打出手……於是,在閻錫山的“六政三事”剛一推出,西門獻便開始考慮這“排水”。

他反反複複地從這塊地走到那塊地,從這片田量到那片田,最後,他設計了一張“蜈蚣”水利網。

何謂蜈蚣網?

就是在田地中間,修一條大的水渠,直通新開河。在水渠的兩邊,再根據各家的田畝高低,修成一條條小溝。也就是說,小溝裏的水排到大渠裏,大渠裏的水排到河裏。這樣看上去,那大渠就仿若一條蜈蚣的身子,而那兩邊的水溝,則像蜈蚣的足,所以,西門獻形象地稱它為“蜈蚣”水利網。

同時,在渠溝兩邊地埂,種上桑樹,既可保墒,也可風景,尤其是炎熱之際,更是農人田間勞作間歇納蔭好去處。

如此一來,每到雨季,各家隻要拿把鐵鍬站在溝渠邊,水一旦漫過莊稼,動動鍬,那水就排了。

“今年這雨水還真大。”一人一邊挖著泥塊,一邊對另一邊已經挖好缺口正拄著鍬柄望著他的人道。

拄著鍬柄的便笑了下,說:“隻要新開河水不滿,再大,我們這田裏的莊稼也還是莊稼。”言下之意,秋天,仍是滿滿的收獲。

也是天遂人願,頭兩年,既沒大水也沒幹旱,可到了第三年,突然遇上了大旱,往常開始下雨的時節,卻一滴雨沒下。

水多了,可以排。

可這沒水,怎麽辦?

望著一張張嘴角與田地一樣幹渴得起了白泡的鄉親,西門獻再次踏上田間地頭,又開始反反複複地這裏丈那裏量起來。

“西門老爺,這日頭毒辣著呢,戴頂帽子呀。”有人見西門獻光著個頭曬得汗直流,不由關切地道。

西門獻揮揮手,說:“地裏的莊稼卻沒帽子戴呢!”

“唉,要是能下場雨就好了。”那人抬頭望天。

天空一片白,白得刺眼。看不見太陽。不,能看見,隻是不能看,看了眼睛便睜不開。

睜不開眼的,是這年,到了年底,整個新開河村幾乎顆粒無收。

好在,家家還有點餘糧,這樣你家接濟他家,他家周濟你家,一個冬天總算熬了過去。

但西門獻卻沒熬——他通過一而再再而三的推敲,最後設計出了另一個水利方案。

“在這水渠中間,每隔一段距離,挖一口小塘,每幾口小塘中間,挖一口大塘,澇時,水仍從水渠裏排到新開河,而旱,這些水塘,便可以用來取水(澆灌)。”西門獻將自己繪製的一張水利圖在安邑縣長麵前展開介紹道。

常言道,水淹淹一線,天旱旱一片。去年的旱,不僅新開河村絕收,整個安邑縣,也是欠產。因此,縣長十分焦急,正一籌莫展,聽說西門獻,不僅會艾灸替人治病,而且還會勘測水利,原先那用水渠排水的方案,就是他設計的;目前,他又設計出了如何防旱的辦法。縣長一聽,立即打道新開河村,並且到了村頭,棄了轎,拄著一根文明杖,親自步行到西門灸館,找到西門獻。

西門獻二話沒說,拿出這張水利圖,一一介紹起來……

縣長聽後,興奮地將那文明杖往胳膊上一挎,然後從西門獻手中拿過圖紙,又認真仔細地看了一遍,這才道:“西門老爺,我代表安邑百姓感謝你。”

“不不不,縣長,使不得,使不得。”慌得西門獻忙不迭地向縣長打躬,“您才是‘老爺’呀!”

“我這老爺是政府委任的,你這老爺,是我替百姓們喊的。”縣長笑嗬嗬地一邊將圖紙遞還給西門獻一邊道。“怎麽樣,隨我去我的縣政府?”

“去縣政府?”

“是的,我要請你替我們全縣也設計上一份這樣的水利圖。”

“不不不,”西門獻又忙不迭地打躬,“老爺,縣長老爺,我這是根據我們新開河村的情況設計的,全縣各地有各地的雨水旱情,這個可不能大一統,得因地製宜。”

“好個因地製宜!”縣長又激動了起來,“好,你不設計全縣的,但你替我設計……”

縣長大概是想說“替我設計幾套各地的方案”,不曾想,說到這裏,他突然語塞了。

豈止是語塞,而是整個身子開始往下癱,臉色蒼白且口舌也歪斜了起來。

“不好,縣長中風了。”一直站在西門獻身後的西門陽一步跨了過去,眼疾手快地將縣長扶住,然後在輕輕將縣長就地放下躺倒的同時,用自己大拇指腹分別按壓住患側六井穴(少商、商陽、中衝、關衝、少衝、少澤):“爺爺,艾灸。”

西門獻見孫兒處理得非常正確且慌而不亂,不由打心眼裏點起了頭。

“快,艾!”西門獻喊道。

“來了來了。”一醫士聽到叫聲,一邊嚷著一邊急步跑了過來。

西門獻從醫士手中接過艾條,點燃,親自為縣長灸起來。

灸完了六井,西門獻又在縣長手三裏、曲池、外關、合穀穴上補灸了七八分鍾。

“多謝了。”縣長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後,舉起手自己看著動了動,然後眼睛從西門獻臉上移到了西門陽身上,說了這三個字。

“沒事了,放心。”西門獻拍了拍縣長先直起身。“可以扶縣長起來了。”

縣長一邊起來,一邊笑著道:“有西門灸館,我還有什麽不放心!”

“也多虧是在我這。”西門獻伸手相幫著扶了下縣長,“這要是在外麵,施灸不及時……”

“那我就下地獄了。”縣長不無自嘲地道。

“不,縣長老爺應該是升天。”

“我這縣長沒有修好水利,死後,不進地獄還能升天?”縣長眯起眼睛望著說他應該升天的西門陽。

西門陽臉就紅了,不知如何回答。

“別什麽地獄升天啦,我隨你去縣政府好了。”西門獻道,“況且,你這還得每天灸上一次呢。”

“你答應了?”

西門獻點點頭:“答應了。”可是說過之後,西門獻一下又愣了,“答應”什麽了?全縣水利方案?各地水利圖紙?

是,卻又不是。

西門獻不由搖了搖頭,想將自己搖得清楚一些。

“怎麽,反悔?”縣長立即睜大了眼睛。

“沒,沒有。”西門獻馬上笑著答道。

“那就好。”縣長說完,望了一眼已經到了眼前來接他的官轎,說:“這轎,得你坐。”

西門獻一聽,又要鞠躬。

縣長伸手製止了他,道:“你為安邑百姓做事,這轎,當然是你坐。”

“使不得,這是官轎。”西門獻說,“況且,縣長老爺,您還是我病人呢;病人得聽大夫的。”

“那這樣,我們都不坐,走。”縣長說完,抬起腿要走。

可他腿還沒抬起來,身子就歪了一下,嚇得一幹人等不由驚呼了一聲。

縣長伸出手擺了擺,意思是讓大家別大呼小叫,更不要大驚小怪,然後對著西門獻無奈地笑了下,說:“看來,這轎還是我坐。”

“縣長,請——”西門獻忙將縣長往轎上引。

“起轎。”

這一“起”的,不僅是縣長的官轎,而是安邑整個縣的水利建設……當年,全縣各地在西門獻的建議下,根據具體水情,都修起了“當家塘”,使得安邑縣從此再也沒受過因旱災而顆粒無收的窘境。

當西門獻終於完成了縣長交代給他的“水利”任務回到新開河村時,一場新的“村本政治”又如火如荼地開展了起來——

閻錫山認為行政之本在村,因此,他開始改編村製,以5戶為鄰設鄰長,25戶為閭設閭長,村設村長,代行警察職務,加強行政管理。

而這鄰長、閭長不僅是村民公推,而且村長,也是大家選舉。

幾乎水到渠成般,西門獻在這次“改製”中,以全票當選上了村長一職。

於是,他根據閻錫山頒行的《村禁約》,設立村公所的同時,又設立息訟會、監察會,對村上那些聚賭、偷盜、鬥毆以及遊手好閑、忤逆不孝等人和現象進行感化、教育和處罰;並成立“保衛團”,對青壯年進行軍事訓練。一時間,新開河村出現了空前的“社會比較安定、生產有所發展”的局麵。

“西門老爺,又有一批難民過來了。”那天西門獻正在村公所剛剛送走幾個因偷盜而被訓誡的半大的小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十三四歲,正是不分臧否的年紀),村委員進來愁眉苦臉地報告。

西門獻聽後,卻笑道:“好呀,又添勞力了。”

“勞力是有了,可是,麻煩也有了。”委員嘟噥。

委員所說的麻煩,是指這些外來人口(近來,河南、山東、河北等鄰省因災,大批人民流離失所,湧入山西,尋求安居樂業之所),雖然開發了村裏的荒山荒地,但同時,由於來自不同地區,語言、生活習慣、信奉上卻都各不相同,往往一言不合,便引發起糾紛,輕的吵吵鬧鬧,重的則大打出手,頭破血流也是常有。

“可是,不能因為這個麻煩,我們就見死不救吧。”西門獻笑著道。“他們安居了,樂業了,村裏的人口增多了,各項事業不也蒸蒸日上起來了!”

委員聽後,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但想想,什麽也沒說,轉過身,出去了——出去安置那些難民去了。

但西門獻站在那裏,心裏卻有一句話不得不說。

這話便是——

“西門灸館應該重新開張了!”

74 灸館:重現隆昌

西門獻一直沉浸在“六政三事”中,整個新開河村現在是鄉風純正、民風淳樸、家風文明,每每走在村中,當人們一聲“村長”,西門獻總是抑製不住笑容從心裏一直綻滿整個臉龐,似乎將西門灸館忘在了一邊,一應事宜,全由三房的小兒他的孫子西門陽打理,直到這天——

這天中午,突然村頭傳來一陣如老牛哞叫般的哭聲。

“誰?”剛端起飯碗準備吃的西門獻一聽,不由一怔。

“我去看看。”一邊的一個小兒跑了出去。

“還是我去吧。”西門獻連忙放下碗,也跟著出了去:這誰家如此慘叫,他作為村長,理應過問。

可等他還沒轉出屋角,前麵擁來一群人,一群人中一個仍留著長發的人背上背著一個人,其他則在後麵托的托推的推,正朝他家奔來;而那個“牛哞”正是從那個背著背上的長發嘴中發出的。

發出了什麽?

“西門大夫,西門大夫在哪?”

西門大夫?

西門獻的腳步突然一下頓在了那裏——西門大夫?自己!

“快,這邊。”有人將其引著往灸館。

西門獻也跟進了灸館。

“西門大夫,快給治治,西門大夫……”長發滿頭大汗,甚至連辮子上也在滴著汗水。“我們是從平陽府一路尋過來的。”

“平陽府?那邊不是有灸館嗎?”有人一邊道。

“早關張了。”長發一邊望著醫士替病人檢查著一邊不知回答著誰地回答著。“還有救麽?”

檢查的醫士輕輕搖了搖頭。

長發以為是讓他不要說話呢,便噤了聲音,望著醫士。

可醫士卻直起了腰,說:“遲了,要是早一點,哪怕半個時辰,都還有救。”

“耽誤,耽誤了啊。”長發不知是哭還是怨地一下坐在了地上,手指著門額上的“西門灸館”匾額,“我們原先是知道平陽府有家西門灸館的,可尋了去,才知道早幾年就停了,這才又急急地尋到了這……”

長發還說了些什麽,西門獻沒有聽見,因為他已默默地走了開(出)來——

是呀,之前由於動亂,西門灸館除了這新開河村,其他地方,譬如太原,譬如長治,譬如潞安,全停的停,關的關,倒的倒了。而如今,隨著河南、山東、河北等鄰省的人口的大量湧入山西,山西呈現出了一片“安居樂業”之景。然而人吃五穀雜糧,哪能不生災害病?可他西門獻心思全用在了“村治”上,卻忽略了這個。

愧對祖宗,愧對這“西門灸館”匾額呀!

西門灸館應該重新開張了……

上一炷香,磕三個頭,西門獻在拜過祖宗之後,鄭重地對兒孫們說,如今社會安定、生產發展,山西獲得了“模範省”稱號,但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因此,我們“西門灸館”,這個時候,有責任、有權利、有義務,替病人解憂,為患者解難,因此,我決定,我們西門灸館在各地,不僅要恢複,而且還要壯大。

於是,兒孫們籌錢的籌錢,買地的買地,購藥的購藥,潞安、長治、盂縣,這些原來就設有“西門灸館”的地方,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開張了。

西門獻覺著,他是西門艾灸傳人,這些灸館現在重新開張,自是理所應當,所以,哪一家開張,他都沒有出席,除了太原——

太原,至於西門獻,卻是太多意味。

他曾在太原住過,又在太原被擄,還在太原見過慈禧,所以,當太原西門灸館開張時,他在孫子西門陽的陪同下,一路北上,去了。

那天,風不大,吹在臉上,卻讓人有種壓製不住的興奮,就像春天的太陽落在身上一樣,讓你忍不住地伸手要拍一拍;拍一拍,它便淘氣地跳到地上,打兩個旋,然後與陽光一起,咯咯咯笑著飛到樹梢上。

轉過一個街角,前麵,是一條寬闊的大道。

大道兩邊,各色店鋪,琳琅滿目;東邊,一家門麵,麵前站滿了過往百姓——有的,是特意過來看個熱鬧;有的,是過往中不由駐足。因為,老字號“西門灸館”,又重新掛牌開張了。

當然,百姓不僅是在看熱鬧,還想一睹西門獻的風采,因為在太原,西門獻就是一個傳奇。再有,再有就是,山西巡撫都前來祝賀的西門灸館,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大家不能不感到新奇……

一通喧天的鑼鼓,一陣震耳的鞭炮,撫台大人開始致辭。他說十月的太原,金風送爽,在這樣一個美好的日子,西門灸館,帶著對太原人民的不盡人文關懷,在大家的熱情關注與期盼中,重新隆重開業,這是患者的福音,更是我們太原的榮幸與自豪,它必將為太原醫療界注入新的生命與活力……

接著是西門獻,他往前站了站,然後側過臉看了一眼巡撫大人,舉起手,說人民健康,患者滿意,群眾放心,是我們西門灸館的不懈追求;讓百姓永遠飛揚青春般的活力,充分享受生命、享受生活、享受自然,是我們西門灸館的唯一理念,更是我們西門灸館的使命……剛說到這,也許是連日來的疲勞,也許是一時的激動,西門獻突然感到一陣眩暈襲上心頭,幾至要癱軟跌下去;他不得不將眼睛閉了閉。

巡撫大人一見,忙“不失時機”地伸過一隻手挽了他,說西門灸館的重新開張,是我們太原城的一件大事,請諸位多關心、多支持、多幫助,請——巡撫借著請大家進館的手勢,扶著西門獻轉過身,附在他耳邊輕輕問了一聲:“不要緊吧?”

“沒事。”西門獻感激地伸手在巡撫的胳膊上拍了拍。

說是沒事,但西門獻知道,是“有事”了,他的身體。

細一想來,也確實到了該有事的年紀了——“我今年都80歲了”,西門獻似乎才知道。

知道自己已經80歲了的西門獻回到新開河村,決定哪也不去了,甚至連房間也不出了,因為,他要將他一生的所學、所研、所悟抓緊整理好,寫出來,尤其是他獨創的以藥入艾治療一些頑症的配方,包括“五經”的心得。

於是,每每夜深,西門家窗口那一盞小燈,就像一雙窺視著上天的眼睛,看著生與死、靈與肉、憂與愛,在西門獻的筆下,跳著往生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