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 秋豐收西門灸器終成型

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

——戰國·莊周:《莊子》

34 問診:兩地奔忙

也許是上天覺得對不起三晉大地吧,一場亙古的大旱之後,在春天讓她的子民食草根吃樹皮,甚至吃那黑白黃,但經過一個雨水充沛的夏天之後,秋季,卻獲得了少有的豐收。

“三爺,你這一擔穀至少有120斤吧?”

三爺一邊伸手抹了一下臉上的汗水,將扁擔換了一個肩,道:“可不是,二漢。”

“注意閃了腰啊,多跑幾趟嘛。”二漢笑著,站在一邊,讓過三爺。

“地裏還在打著呢,趁著天好,趕緊地收了。”

……路上,常常聽到大家如此興奮地對話。

這對話中,如臘月的空氣,散發著糯米糕般的甜味,叫人心頭不萌生出一種叫作“幸福”的東西就一定止不住。

西門羲呢,雖然來來回回地奔忙於新開河與平陽府兩個灸館之間,但每每走在路上,看到鄉親們這種喜不自禁的高興,也跟著樂……

這天,他剛出門不遠,便遇上了幾個從地裏往回或扛或挑著穀物的老鄉——

“西門秀才,今年收成這麽好,大家都吃得飽飽的了,怕是你灸館沒生意了哦。”

“你個二癡子,吃五穀哪保不生災!西門秀才,下回他生病了不要給他看,病死這個沒良心的。”

“大愣子爹,我是說著玩笑呢。”二癡子忙解釋。

“玩笑也不能開!”大愣子爹非常認真。

“好,好,我不開,下回我不開了。”

“還下回,這回就不能開。”

“可是,我已經開過了……”

“開過了要對西門秀才賠禮。”

“好了好了,大愣子爹。”西門羲一邊拉了大愣子爹,一邊轉向二癡子:“巴不得我這灸館一年到頭都沒生意呀;新開河村人人平安,這是我們醫者的最大心願呢。”

“豈止是我們新開河村,”二癡子道,“是我們整個平陽府。”

“這個話倒是中聽,哪怕是整個中國,西門秀才也高興。”大愣子爹嗬嗬笑了起來。“西門秀才沒生意,我們一人送他一擔穀,也夠他吃上三年。”

西門羲便拍了拍大愣子爹的肩,道:“好,不許反悔。”

“我才不反悔呢。”大愣子爹看著拍過他之後一路遠去的西門羲在後麵大聲地道。

“吃五穀哪保不生災。”二癡子看著大愣子爹那滿滿的笑容,學著他先前的腔調笑他道。

“就是!”

“那你那一擔穀還是送不出去。”二癡子說完,轉身向前跑了去。

大愣子爹半天才回過神來,這二癡子可不癡,是在咒他生病呢,“你小子,看我不——”大愣子爹見二癡子跑得遠了,邊說邊彎身從地上揀起一塊土坷垃向他扔去……

而西門羲,卻已走上了通往平陽府的官道。

一路上,不時地遇上驢車或馬車,載著老老少少往往來來。

這往往來來與之前的來來往往截然不同,之前,是一家老小背井離鄉,往外逃荒,而現在,卻是欣然回村,幫收搶種(因為之前在他鄉,回來可以一邊幫著別人收割,同時,在自己地裏播上種,等待來年夏收)。

還有一些,卻是往城裏去賣糧,或從城裏換了買了自己的所需歸來。

“西門先生,這是又要到平陽去呀?”

“是呀,這一車價錢好吧?”

“托你的福,可好了。”

——這是從城裏歸來的對話。

“西門秀才,上來,我們捎你一段。”

“不用了,看你那車都要把驢累趴了。”

“沒事咧,我這驢可能馱了。”

“上我這車吧,我這驢比他家的壯。”

“你就吹吧,沒看我這驢毛色多亮。西門先生,來,坐前麵——”

這是往城裏拉糧的。

西門羲每每總是要麽笑著謝過,要麽就緊跑兩步,一縱身,坐在車把式身邊,歇歇腳。

這天走到半路,不知怎麽,早晨還好好地出著一輪太陽的天空,卻突然灰白了起來,接著,卻竟綿綿地下起了小雨。

車把式不由就將車趕得快了起來,希望能早些進城。

可是,越急越不急,前麵的前麵車卻突然停下來堵在了路中間。

“發生了什麽事?”車把式站在車駕上,拿著鞭伸著頭地向前張望。

前麵車也著急地向前望著。

可還沒望見什麽,前麵卻傳來一陣的**,隻聽有人在大聲地叫著:“快讓開,救人命!”

隨著聲音,隻見前麵一輛馬車正急火流星地往這邊馳來。

西門羲一聽“救人命”,忙從車上跳了下來,站到了路中間,遠遠地舉起手示意馬車停下來。

“籲——”

馬車在西門羲麵前三步遠被勒住了。

“什麽人?”車夫是個官差,很不耐煩地大聲道,“耽誤了病情,你可吃罪!”

“病人呢?”西門羲也不搭理他的話茬,隻顧上前往車裏看。

“沒在。”官差揚了馬鞭,“要是在的話,這車能這樣趕嗎?”

“那你救什麽命?”

“我是去請西門大夫西門秀才西門先生的。”那官差不知是急的還是內心真的十分崇敬地一連將西門羲所有的稱呼都稱了一遍。

“他就是!”一邊的車把式大聲地指著西門羲道。

“你就是西門羲?”官差一下在車上站了起來,“我的個親娘哎!”

“別親娘親爹了,快說‘命’吧。”車把式一邊又叫上了。

“巡撫大人昨天來到我們平陽府,可不知怎麽,一夜之後,今天早晨竟然爬不起來了,找了幾個大夫看了,都沒起色。”

“去了西門灸館了嗎?”西門羲急切地問。

“去了,可是——”那官差還沒“可是”什麽出來,那馬不知是因他說話馬鞭一直在劃來劃去還是什麽別的原因,也許是天陰沉了起來要下雨了吧,竟然嘶了一聲,要起步。“籲!”

西門羲見那馬要走,在官差說出“籲”勒韁的同時,也伸手拉了繩,算是製止住了馬。

“這馬通人性呢,它也著急。”官差道,“西門大夫,快,咱上車說吧。”

西門羲輕拍了一下馬的脖子,然後轉過去,跳上了車。

“駕。”

官差將車掉過頭,憑空抖了一個響鞭,那馬便撒開四蹄,跑了起來……

“到底怎麽回事?”西門羲見馬跑起來了,這才問。

“我們去了西門灸館,請了你們的灸醫,可那巡撫老爺一聽不是您,卻怎麽也不答應,非得要你這個灸王親自他才肯就診。”

“這樣呀。”西門羲不知是笑好還是歎好地說了這樣三個字。

“可不是,其實呀,我看那巡撫老爺也沒什麽大病,估計就是想見見您。”官差一邊抖著韁一邊道。

“想見見我,我有什麽好見的?”

“你有什麽好見的?你不知道你這健胃灸王的名聲有多大呢。”官差扭頭看了一眼西門羲。

這一扭,發現西門羲與普通人並沒有什麽兩樣,不由道:“你真的是西門秀才?”

“怎麽,不像呀?”

官差又看了一眼,道:“還真不像。”

“哪兒不像?”西門羲笑了下,“你以前見過我?”

“沒。”

“沒你怎麽知道像還是不像?”西門羲不由又笑了起來。

見西門羲笑,官差也跟著傻嗬嗬地笑。

“看你這身官服,怎麽還會駕這馬車?”西門羲問道。

“我原先也是莊稼漢,所有地裏的活計我都會。”官差一見西門羲問,不禁有些驕傲。“犁地耙田,撒種割草,趕馬拉車,我全……”

誰知,官差一個“我全會”的“會”還沒說出來,那馬不知是被地上的亂石硌了一下,還是因為坡下有一個坑它要避讓,抑或是為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雨而著急,竟將車一下拉向了側麵,眼看就要翻向地裏。

“呀!”

官差本能地一把抓了西門羲。

西門羲呢,被他這突然的一拉,毫無防備,順著那車的慣性,與官差一起被甩了出去。等他反應過來,已跌在官差的身上了……

好在,兩人均無事,爬起來,那官差苦著個臉,追上自己停了下來的馬車,拉了韁繩,對那馬狠狠地罵道:“你這畜生,真會給老爺我長臉!”

那馬被他一罵,不高興地刨了刨蹄。

“好好好,我不說了,我不是老爺,你是老爺。”官差也果真是個莊稼人出身,非常愛惜牲畜。“老爺,你老人家好好地走路行不?”

西門羲見官差如此地與馬說著話,先坐了上去,抖了下韁道:“馬老爺,我們走吧。”

“哎,哎,我還沒上車呢。”

西門羲一見官差那真是以為馬要走的著急樣兒,不由開心地笑了起來,將剛才的那一甩所吃的一嚇,給笑得散在了雨中……

等他們緊趕慢趕地趕到衙門,巡撫大人果然如官差說的那樣,病並不重,因省裏有要事,竟然提前離開了。

“這多不好意思,讓你白跑了趟。”府台大人親自接上西門羲抱歉地道。

“哪裏哪裏,”西門羲忙施禮,“我正要來灸館呢,說起來,是我占了府台大人你的便宜了。”

“占了我的便宜?”

“是呀,專門坐了您派的馬車呀。”

“哦——這樣呀,嗬嗬嗬……”府台大人一聽,不由拈著他那並沒有多少根的胡須笑了起來。

既然巡撫大人走了,西門羲與府台大人客套了幾句後,也就告辭了出來。

沐著細細的綿綿秋雨,西門羲的心境也仿佛被這雨給潤濕了。這幾年來,雖然他有了“健胃灸王”的美名,但他卻一直在研學祖父曾告訴過他的秘訣,將遇到的各種病症,分門別類地進行總結,然後與他的醫士們一一分享——他這次來,就是準備將他最新的灸療心得,說與這邊的灸館(新開河那邊,他昨天便已講過了)。

可是,他一夜還沒住上,當然,他的心得也還沒來得及講完,新開河那邊灸館就差人送來消息,請他立即回去,鄰近幾個村的鄉紳,說有要事與他相商……

35 善舉:興辦義學

鄉紳們的“要事”,西門羲是知曉的,因為早在十天半個月前,他便分別與他們談過。

什麽要事?

興辦義學。

那天西門羲從平陽府回到新開河,準備將灸館再擴大些,這兩年,隨著年成一年一年地好,人口漸漸地便多了起來。可是,人口多了起來的新開河,人才卻一點也沒有多起來,他想招幾名學徒,挑來挑去,卻竟然挑不出一個合適的來,不是聽不懂他所講解的藥理,就是記不住那穴位的名稱,弄得西門羲十分懊惱加一片茫然。

懊惱茫然之後的西門羲忽然想起來,自從自己取了一個秀才之後,新開河這麽多年來,竟然再也沒有出過秀才,更不要說舉人、進士了。如此一處靈秀的山水,怎麽能不出人才?思來想去,西門羲最後得出結論,這便是新開河村沒有學習風氣,沒有向上銳氣,沒有報國誌氣。這“三氣”若是在那災荒之年也就算了,可現在豐衣足食了,怎麽還能沒有!

再說,自己年輕時候的夢想,就是中舉!

而要有這“三氣”,就得有一個培養之所。

這培養之所,便是學校!

於是,西門羲先是就近找到村上當年給他題寫“西門灸館”4個字的私塾老先生伍先生。老先生早就不教私塾了,現在改成了替人打課算卦,見西門羲找上門來,一副誠惶誠恐狀。

“西門秀才,你怎麽有空來到老朽府上,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呀!”

“哪裏哪裏。伍先生,學生這次來,是有件事想與你商量——”

接下來,西門羲便將他想在新開河興辦一所義學的想法和盤托出,說他出資,但由於灸館太忙,卻沒有過多時間來管理,想請伍先生這樣的一些既有名望又有辦過私塾經驗的紳士們來教學。

伍先生一聽,一連說了幾個“甚好”,可是,接著,卻又蹙起了眉,說他可以義務地去上課,反正這上課又不影響他替人打打課卜卜卦,賺得幾個銅板,隻是擔心他年紀大了,一個人顧全不過來。

西門羲一聽,立即明白了伍先生的意思,他是怕沒有師俸,便笑著道:“這個先生放心,一方麵我既出資興學,肯定會考慮到先生們的薪供。至於師資不夠的問題,我再找找,看看有沒有與您一樣的合適的。”

“那我向你推薦一個,年輕時候,我們曾一起考過生員。”說到這裏,伍先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可惜,都沒考上。”

“好呀,哪個村的?”

“前麵新村。”因為新開河村是西門家族,西門家族不僅是大族而且還是旺族,因此,後來興起的附近的村莊,便將“新開河”三個字拆了開來,分別叫上了諸如“新村”“開村”“河村”等村莊。

於是,西門羲又去了新村。

同樣地,在新村的先生推薦下,他又去了開村與河村;最後在河村終於又尋了一位。這樣,義學的先生問題,算是解決了。

先生們雖然在西門羲“我們新開河至少要出一個舉人”的鼓動下,答應助教,可是,辦學光有先生還是不夠的,得有學生,得有教室——學生可以由他與先生們一起去動員,這教室……

教室設在哪?幾位先生卻起了不同的意見,誰都想將其放在離自己最近的村莊上。

至於西門羲,自然是要放在自己的新開河村上。

意見始終合不到一起,於是,西門羲就將此事暫時擱置了起來,一是讓先生們再想想,另一方麵,也是讓自己冷靜冷靜,考慮得再周全一些……

沒想到,他這剛到了平陽府,他們卻又差人來說要“相商”,西門羲怎麽能不立即動身返回?

“來了來了。”離村頭還有一段距離,伍先生就指著西門羲叫了起來。

幾個老先生便迎了上前。

西門羲不由加快了步子,走到伍先生他們麵前,先是深深施了一躬,然後才道:“接到先生們的口信,我立即就返了回來。讓你們久等了。”

“哪裏,我們也正好趁此閑暇好好地看了看整個村子。”新村的老先生將自己頭上的禮帽正了正道。

河村的,則將搭在肩上的一條圍巾往頸後甩了下,也道“先生的提議令我等非常振奮”,說完發覺與這“等候”不契,忙又改口道:“老朽也久未到這新開河村來了,正好這幾天與伍公等轉了轉,甚好。”

“走,先上我灸館去坐下,慢慢說。”西門羲一邊說著一邊就要引著幾位老先生向灸館走。

禮帽伸手攔了,道:“西門秀才,這樣,我們不如先將校址定了再坐。”

“是呀,先定下來,然後再坐下來具體議議。”伍先生附和。

圍巾則揮了下手打斷伍先生道:“西門秀才剛剛回來,還沒進村,讓他先歇息一會再說吧。”

見大家如此熱情,西門羲一路的疲憊頓時煙消雲散,道:“不用,我們這就——”但說了一半,突然想起來,校址在哪此前都還沒有統一意見呢,這“定”在哪?

大家見西門羲說了一半突然頓住了,不明所以地互相看了一眼。

“哦,西門先生是擔心校址的問題?”伍先生最先反應了過來。

“是的。”西門羲道,“之前各位的意見——”

“不,不,不。”禮帽搖著手一連說了三個“不”,“我們這兩天意見全都一致了。”

西門羲拿眼睛一一詢問著他們,最後落在了圍巾的臉上。

圍巾便笑著,道:“我們幾個人商量,既然是西門秀才你出資興辦,那校址還是就定在你西門家的發祥地這新開河村吧,況且新開河村也是我們這幾個村莊的中心。”

“那幾位先生?”西門羲的問題其實是幾位先生教學時怎麽安排。

“走,我們邊走邊說。”伍先生一邊笑著用手引著大家,一邊道:“我們也計議了。”

“我們幾個輪值。”圍巾道。

“輪值?”西門羲一時沒明白。

“就是我們每個人輪流到學校來教學,輪到誰當值,誰就住在學校。你看這樣行不行?”禮帽進一步解釋。

西門羲沒有立即表態說行還是不行,他在想,這輪值看起來不錯,可是,裏麵隱含的問題是,這春秋季節倒沒什麽,可是夏天或是冬天,尤其是冬天,這來來往往的,老先生們又都這麽大年紀,要是有個萬一,譬如滑倒或病倒,怎麽辦?還有,學生對每個先生的教學,是否能接續得上?

見西門羲沒有立即說話,伍先生道:“我們且先去看看校址,然後回頭坐下來再具體議。”

“你們認為地基選在哪合適?”西門羲就著伍先生的話問道。

“我們選了三處,具體的由你來定奪。”西門羲將眼睛望向說這話的伍先生。“這一呢,定在村子中間的那片淺水塘邊;再一處,就是靠近祠堂的那片空地;第三處,就是這村頭。”

這村頭,便是最初的西門溝。

西門羲站住腳,邊環顧著邊問道:“你們傾向於哪一處?”

“我是傾向村中間。”圍巾道,“人多。”

“我認為還是祠堂邊好,地方大。”禮帽將手在空中劃了一下道。

“你呢?”西門羲望向伍先生。

伍先生見西門羲問他,笑了下,道:“我與二位先生意見相左。”

“嗯?”西門羲定定地望著他。

“我覺得,就設在這村頭好。”伍先生道,“你們看,這裏既接其他幾個村莊,地又空曠,前麵是新開河,後麵是一片緩坡,坡上是一片農地。”

“還有呢?”西門羲一邊追問著一邊沉思著。

“人多固然好,可是,是不是太吵鬧了;那祠堂邊的空地也確實是個好地方,可是,離祠堂太近,是否會影響族老們在那裏議事?所以……”

“你們呢?”西門羲將眼睛一一望向禮帽與圍巾,意思是你們怎麽看伍先生的這番言語。

圍巾將眼睛望向禮帽。

“伍先生說的不無道理。”禮帽習慣地伸手將禮帽正了正,“我們三個人有三個意見,三個意見我覺得都可行,到底‘行’在哪,還是由你西門秀才一錘定音吧。”

“是呀,還是你定吧。”

西門羲再次將眼睛環顧了一下,才道:“我覺得伍先生說的有道理,要不,就定在這裏?”

禮帽望了望圍巾,點了點頭。

“行,就定這裏。”圍巾表態。

“就這裏?”西門羲望向禮帽。

禮帽立即道:“就這裏!”

“那好,我們現在就回,先請工匠們來設計設計,然後擇一個好日子,開工。”西門羲又望了一眼這西門溝,拉了幾位先生向村中灸館走去……

校址定了下來,可西門羲的腦子裏,還在轉著幾位老先生如何進行教學,還有,學校有了,先生有了,學生有沒有,這也是一個問題。

對前一個問題,等走進灸館,他已有了主意;後一個問題,雖然也有了想法,但他還想聽聽先生們的意見。

西門羲讓幾位先生坐下歇息,他先到病房裏去巡了一圈,一是安慰一下那些患者他回來了,二是看看那些灸士們有沒有什麽問題要他解決或是匯報。

處理完了灸館裏的事,西門羲才重新回到先生們身邊,這過程,他將那第二個問題又想了一遍,心中便有了主意。

“幾位先生,關於如何教學,我是外行,但——”西門羲這樣開頭道,“你們提出輪值,我原則上也沒有什麽大的不同意見,隻是,我們能否稍作調整,就是先生們每兩人教學一周,這樣,一個上午一個下午,也好有個休息的時間,另一個呢,可有一周用來在家裏與家人團聚。但我在學校裏,均安排先生們的住處,至於吃喝漿洗,先生們無需多慮——”

幾位老先生眼睛一齊定定地望著西門羲。

“我請一人專門照顧諸位。”

“如此自是甚好。”伍先生道,“隻是,這樣一來秀才你可負擔不輕呀。”

“隻要先生們能讓我們新開河走出人才,什麽負擔也都值。”西門羲笑著道。“隻是,這學生……”

“我們在你沒回之前也議了這個問題。”伍先生道,“學生,交給我們,由我們出麵,分別在村子上統計適齡的學童,動員他們來上學。”

“這樣就要麻煩各位先生了。”這伍先生說的,與西門羲剛才所思的,幾乎一致,所以,西門羲當即興奮地笑著道,盡管他心中隱隱地還有著些憂慮,隻是,這憂慮讓他來說,卻又是說不上來。

但不久,這憂慮就讓西門羲不僅能說上來,而且還一時很是著惱——

教室很快建了起來,連操場也平整好了,也就是說,西門溝學堂正式建立起來了,可是,雖然幾位老先生苦口婆心地說了這家說那家,動員了這個動員那個,口幹舌燥,可收效卻是甚微。

微到什麽程度?

五六天,隻動員來了三名學生,其中一個還是西門羲最喜愛的小兒西門德馨。

那些家長礙於老先生們的名望與威信,當他們上門時,都表示願意,可當他們離開後,卻是立即將他們承諾的“願意”二字拋到了新開河裏隨水流了去。

為什麽?

因為這些適齡學童說起來是少兒,可村子裏的孩子早當家,年紀雖小,在家裏卻是一個勞力,雖然算不上“整”,但半個還是抵得上的。

“念書,那地裏的活誰來替我收拾?收拾不了地,可打不了糧呢。”

再有,就是祖輩幾代都不識字,他們已經早已順受,根本不相信草棵裏能飛出個金鳳凰。

“讓娃去念書?考秀才,考狀元,誰不想!可是我娃有那命嗎?”

三名先生,三個學生,站在操場上,西門羲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這樣,明天我們再去動員,每名學生,我西門羲獎給他們家三鬥穀。”西門羲轉過身,對同樣與他一樣苦眉愁臉的伍先生們道。

“這個……”伍先生在心裏默算著,如果要是來個七八頭十個還好,要是來個二十三十怎麽辦,西門羲還能獎得起嗎?這個灸館全貼上,又能貼多少!這些鄉親,見有糧賺,說不定真的會一哄而上的。

“別這個那個的了,先將學生弄來再說。”西門羲揮了揮手。

於是,第二天,西門羲首先兌現了這三名學生的糧,然後與先生們一起,一家一家地前去動員。

聽說有糧可賺,眼看就要大雪封門了,娃有書讀還有糧賺,這次,家長們不再隻是口頭應付,第二天,真的將娃送到學校來了。

寂靜的學校,一下就熱鬧了起來。

同樣熱鬧了起來的,還有西門羲的心。望著娃們在學校裏進進出出,他的心,仿佛一下就到了春天,暖暖的騰騰的,熱乎乎。甚至,他還聽到了那送喜帖的開鑼聲,看到了樹在家家門前的禦賜牌坊與掛在門額上的牌匾……

幾年後,新開河村出了好幾名秀才,一下轟動了整個安邑縣,則是西門羲意料之中的,但接著四方八裏的鄉親都將孩子送來讀書,以至學校不得不擴建,則是西門羲所始料不及的。

36 發明:乾坤灸寶

每人三鬥糧,一個冬天,西門羲都沉浸在一種莫名的溫暖中,看著娃娃們進進出出於校園,聽著娃娃們那童聲童氣的讀書聲,西門羲仿佛看到了一乘乘大轎載著他們,鳴著鑼開著道,走出新開河,走出安邑縣,走出平陽府……

可是,令西門羲沒有想到的是,開春後,當大地遍處花紅柳綠時,幾十名學生,卻一下又走了一半,理由很簡單,春耕了,春種了,春播了,地裏的農事都做不完,哪還有閑工夫讓娃在那坐著“念經”。

西門羲再次與幾位老先生輪流上門動員。

可是,事實卻又讓他們不忍——有一個學生,家裏隻有祖孫兩個,父母均在前年去世了,這春上,如果沒有他的幫忙,那地可是萬萬種不下去的。

怎麽辦?

西門羲與幾位老先生在回來的路上,一直悶悶不樂。

快走到學校門前時,西門羲突然想出了一個主意,這便是放春假,但這春假不是放給一個一個的學生,而是將大家組織起來,一家一家地去幫忙,幫完了這家幫那家,這樣一來,既保證了那些勞力少的人家能及時播種,不誤時節,也能保證每個學生仍能正常來校學習。

這辦法很奏效。

於是,校園裏與春天的田野一樣,又有了鳥一般的歌聲、笑聲、讀書聲……

這樣地幾年轉眼就過去了。當然,幾年過去後,學生也少了一些,因為隨著他們的長大,家裏確實需要他們的勞作。幾年中,隻要西門羲得空,便要親自去課堂上給學生們講課,他由淺入深,循循善誘,所以,每當他的課,學生們總是擠到一間教室裏,聽得津津有味……

這一年的縣試開始了,西門羲與幾位老先生商議,可否挑選幾名成績一直很好的前去應試,一是檢驗一下他們這幾年的教學,另一方麵也是給村上人看看,看看這些娃這些年沒有白學,即便一個人也沒能考上,至少這些平民子弟可以去科考了。

誰知,一試,挑選去了五名,竟然一下過了三名。

這一下,整個安邑縣轟動了,說新開河風水好,縣試中一下就過了三名,隻等幾個月後參加院試了。於是,不僅是本村的外村的,還有外村的外村,地主也好,員外也罷,紛紛將娃們送了來。

送來的不僅是學生,還有陪讀的,反正那些地主員外對付這點小錢,是九牛一毛。於是,西門羲又動員村上那些長得姣好又能幹的婦人,開起了兩家小飯店,專門給那些外地寄宿的學生做飯,甚至後來還發展到了洗衣、采買,將個新開河村儼然打造成了一座“城市”,除了沒有署衙。

學校辦得紅紅火火,灸館名聲越來越響,西門羲的心頭,卻有一件事卻始終還是放不下。

什麽事?

灸器。

現在使用的灸器雖然在祖父西門澈的青花瓷灸器基礎之上有所改進,但那灸器在使用時溫度卻始終控製不好,要麽一會兒太熱,要麽一會兒太冷。這倒也罷,還有太熱後若是加大一點通風,那灸條很快就熄滅了;太冷時,稍作密封,卻又將火憋在了裏麵,容易燙傷皮膚,盡管青花瓷灸器在盒內利用了灸架。

“我說西門先生,你這成天到晚地躲在屋子裏,是孵小雞呢還是下雞蛋?”陳夢朱見西門羲將自己關在屋子中一關就是一天,出來時卻還是愁眉苦臉的,這天早晨,見天氣晴朗,便推開了門,“要是孵出了或是下好了,今天可否陪我去趟地野裏?”

西門羲從他麵前的一堆圖紙中抬起頭,愣愣地看著陳夢朱——平日裏,在他工作時,陳夢朱是從不打擾他的。

“看什麽看,看了一輩子還沒看夠?”

“你個老婆子今天是怎麽了?”西門羲對好久沒有與他開過玩笑的陳夢朱越發地不明白她今天是怎麽了。

“沒怎麽呀,你看這太陽多好,出去走走吧,好久沒到學堂去了。”

西門羲不由放下手中拿著的一個灸盒,走了過來,伸手試了下陳夢朱的額頭:“你沒病吧?”

“你才病呢。”陳夢朱伸手打掉西門羲的手。

“沒病那你前麵說到地野裏,現在又說去學堂?”

“先去地野裏,然後再去學堂不行嗎?”

“這——”西門羲沒想到陳夢朱會這樣回答他,怔了下,“當然行。”

“行那還不走?”

“好,走——”說完,西門羲伸過手攙了陳夢朱的胳膊。

陳夢朱先是像小女孩般忸怩一下,接著,興奮便綻滿了她一臉,說:“慢點。”

兒孫們正在忙著製艾絨,一抬頭,見這兩老頭老太從房間裏手攙著手地走出來,一齊停了手中的活,看著他倆。

“看什麽看?”要不是滿臉的皺紋,一定會看見陳夢朱紅了臉。

一家人見陳夢朱竟然現出羞澀來,更加開心地笑了起來,有的叫著“祖母”,有的叫著“外婆”,還有的叫著“曾祖”,說:“您老慢些,到外麵多采些陽光回來。”

“你們,采艾蒿采得迷了吧,那陽光怎麽采得?”西門羲笑道。

陳夢朱卻用力拉了一下西門羲的胳膊,近似撒嬌地道:“兒孫們說采得就采得。”

“是,采得!”

兩人相扶將著走出了門。

陽光果然很好。

大地果然很好。

當然,學堂也果然很好。

可是,幾個時辰後,卻出現了“不好”,回到家的陳夢朱說轉(走)得有些累了,要睡一會。大家誰也沒在意,隻以為她是真的累了。誰知,她這一睡,竟然永遠地睡去了。

看著剛才還陪著自己有說有笑的陳夢朱就這樣離去了,西門羲不由老淚縱橫……

但很快,西門羲便從哀痛中自拔了出來,因為,他感到生命無常,自己也已如此高齡,說不定哪天就與陳夢朱一樣,撒手人寰。而自己的研究,雖然有頭緒,卻仍還是毫無結果。

於是,西門羲在料理好陳夢朱的喪事之後,將自己再次“關”在了小屋裏,專心致誌地研製他的灸器——不,準確地說,應該是改進,在前輩的基礎上將灸器改進得更適用、更有效、更方便,尤其是更和胃,以不枉他“健胃灸王”的稱號!

他將祖上研製的灸器,一一擺放在案上,仔細研究與琢磨,尤其是早期的萬壽養腎灸器,蓮台中央第一層太極圈上有6個圓孔,6個長孔;中央第二層太極圈,共有24個圓孔;第三層太極圈共36孔;第四層太極圈花瓣之間又排布著6個圓孔……蓮台上下長孔和圓孔共計108個(佛家喻意為可幫助眾生消除108種煩惱和雜念)。

消除煩惱與雜念,可我怎麽就消除不了呢?西門羲站在這些灸器前苦思冥想。

忽然,村頭響起了久違的開鑼聲,先是一聲,聽上去有些遙遠,但接著幾個幾聲,卻仿佛是到了屋前——原來前麵三個秀才赴省參加鄉試,其中一人竟獲得“亞魁”(新科舉人第一名稱解元,第二名稱亞元,第三、四、五名稱經魁,第六名稱亞魁,其餘稱文魁),這鑼聲,便是邀請他去參加省巡撫衙門舉行的“鹿鳴宴”(由主考、監臨、學政內外簾官和新科舉人參加)。聽到外麵一聲接一聲的報喜,西門羲在屋子裏不由興奮得手舞足蹈了起來——他興辦的學堂中,終於走出了一位舉人老爺,而且明年還可赴京參加禮部會試,說不定還要參加殿試……

“爺爺,舉人學生前來拜先生了。”門外有孫兒輕扣。

依照他給學堂製定的規矩,學生高中了,臨行前,得一一拜別先生;他是學堂的創辦人,自然,第一個得前來向他拜別。

西門羲放下手頭的器具,整了整衣冠,開門走了出來。

那舉人學生一見,自是既叩又拜,可西門羲在他叩拜之後,卻將他拉進了他的小屋,說讓舉人老爺幫他看看這灸器如何才能既讓患者得到有效灸治,又能灸者不用親自動手操作,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那舉人學生望著案上各種灸器與西門羲畫的圖紙,竟現出一臉的茫然來。

“爺爺,舉人老爺是考《四書五經》,哪識得我們西門家這艾灸之術?”孫兒一邊忙替舉人開解。

西門羲的眉頭不由就皺了起來,自言自語道:“我西門後人,竟然不懂艾灸之術,豈不慚愧於先人!”

於是,送走舉人學生之後,西門羲不顧年邁,執意去了村頭的學堂,找到先生們說,這學堂從此之後,不僅要教學生科舉之學道,還要授我西門之艾術。

看著大家紛紛將艾灸當作新開河的驕傲,廣泛傳播,西門羲雖然日夜憂思著他的灸器改進,卻也打心眼裏興奮,因為畢竟這灸藝原先隻是他西門羲一家所有(盡管他的灸館也培養了眾多弟子),現在,卻是人人能診治。

“夢朱,老夫我,這下死後去見你,也放心了。”

西門羲的意思是,這灸藝不像他的祖父那樣隻一心傳他一人,萬一他不受,那這灸藝豈不要失傳;現在有了這麽多人熱衷於這項醫術,他大可不必擔心了。

夢朱?

夢朱!

夢朱……

朱,珠——突然,西門羲腦際靈光一閃,閃出一個清晰的放著金光的灸器來——這灸器蓮台中央鑲嵌著一隻乾坤圈,乾坤圈上鑲嵌著直徑大約5毫米的10粒金珠。而這5和10,不正可喻義為五福臨門、十全十美,象征木、火、土、金、水中醫五行理論以及仁、義、禮、智、信儒家五常之德?

西門羲立即喜不自禁,馬上將這“金光”捕捉住,迅速畫在了圖紙上,然後再仔仔細細地研究與測算了一番,覺得這正是他所需要研製的夢想千回的灸器!

“夢朱,老夫謝謝你了!”

當西門羲依據圖紙製造出第一具這乾坤和胃的灸器後,他將其供在陳夢朱的牌位前,深深地磕了下去。

當他剛剛拜完,外麵突然傳來孫兒一陣的欣喜之聲:“爺爺,恭喜您老做了高祖啦!”

高祖,也就是說,他有了玄孫!

玄孫,高祖;高祖,玄孫……西門羲一連在嘴中喃喃了幾遍,這才倏一下站了起來,蹣蹣跚跚地向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