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 遇大旱五穀未登民饑荒

倉促救人者,唯灼艾為第一。

——宋·李聞人《備急灸法》

31 求雨:天不開眼

“今年看來又要大旱。”一位患者一邊接受著西門羲的灸療,一邊憂心忡忡地望著門外皺著眉道。

另一名患者咬了咬腮幫,也望了一眼門外照在樹上的陽光道:“哪是什麽‘看來’,就是旱了。你看,那外麵的樹都打著蔫。”

西門羲一邊施著灸,一邊也說:“聽說地裏的莊稼點火都能燒得著了。”

“可不是!”

他們正說著,突然,村中傳來一聲鑼響。

“打什麽鑼?”皺著眉的有些驚訝。

“唉,這個時候響鑼,八城是族裏要祭天求雨。”咬腮幫的歎息了一聲。

果然,隨著鑼聲,一個聲音一路走了過來,邊走邊沙啞著喉嚨吆喝道:“各家各戶,無論男丁女娃,都去八畝半求雨呀。”

八畝半是一塊在田地中間辟出來用作打穀的穀場。

“好了吧,我得去。”皺著眉的看了一眼西門羲。

西門羲收住手,對所有的病患道:“能動的,都去吧。”

“西門秀才,你也去?”咬腮幫的問道。

“他還要治病人呢,哪得空?”皺著眉的說,“我們去就成,老天會知道的。”

“我也去吧,你們都去了,正好沒病人。”

“那我們一起走!”

於是,西門羲拿上他平時隨身帶著的灸包,與一幫病患一起從灸館中走了出來,隨著人群向八畝半擁去……

這是西門羲這幾年來第二次與大家一起去求雨了。

上一次,還是兩年前。

兩年前的兩年前,西門羲從五台上清涼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送了康熙大帝一個青花瓷灸器回來後,下定決心一定要將西門艾灸做得更好,隻有更好,才能對得起那收藏了他灸器的皇上。可是,天不遂人願,正當他專心致誌地研製他的灸藝時,一場大旱,將整個平陽地區旱得顆粒無收,窮得百姓們,都恨不能賣兒賣女,這種境況,讓西門羲還有什麽心思研學!隻好與村民們一起,每天抬著豬頭,去地裏求雨。

沒想到,這還沒過上兩年,就又旱了!

鑼聲在前麵有氣無力地響著,等到西門羲他們踉踉蹌蹌地趕到時,儀式已經開始了,請來的道士正圍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張抬篩(用竹篾製作的,用來篩下穀物;當然,也可用來抬器物),抬篩上有一個瘦瘦的豬頭,法師圍著它,一邊跳著不時地敲著他手中的法器一邊嘴中念念有詞。一村的人,先來的在前,後來的在後,全都跪在地上,看著道士。

道士跳了半天,大概見所有的人都到齊了,這才停了,改成了拜——

手裏拈一炷香,道士對著豬頭深深一鞠躬。

眾人對著豬頭雙手著地一磕頭。

道士再鞠。

眾人再磕。

三躬三叩之後,道士開始領禱:“天神呀,宇宙的創造者啊,請您賜下甘露滋潤山川——”

“滋潤山川!”眾人一起誦祈。

“滋潤河流——”領禱。

“滋潤河流!”

“滋潤我們幹涸的田畝——”

“滋潤我們幹涸的田畝!”

如是幾遍後,道士開始喚起眾人,指定8名勞力,抬起抬篩;再指定12名少女,走在前麵。少女過後,是鑼鼓;鑼鼓後麵,是抬篩;抬篩後麵,是眾人。大家在道士的帶領下,開始繞著田畝轉圈,一邊轉著,一邊仍在道士的領禱下祈告著……

這樣地轉了一圈,便是過午,不僅一滴雨星沒有求下來,反而那太陽卻越來越毒辣。

可是,沒有一個人質疑這祈禱。

大家一片虔誠地仍一邊繞著,一邊繼續禱告,隻是那禱告的聲音,卻漸次小了下來。

“我不行了。”

隨著一個幹渴的聲音,一個人倒下了。

一個人倒下了,仿佛像是傳染一般,接連又倒下了幾個、十幾個……

最後,連那道士也倒下了,人們這才停住,將那豬頭掛在一棵大樹上,意思是讓它離天更近一些,方便雨神看到並下來食用。

隻要雨神一下來,那雨自然也就下來了。

“西門秀才,救救我娃吧,她不行了。”一個聽不出男女的聲音在前麵嘶啞著。

西門羲其實也早已疲憊不堪,又熱又渴又餓,但他還是硬撐著走向了嘶啞,原來是那12名少女中的一個,倒在地上,麵色蒼白,渾身**,呼吸淺促,她母親正抱著她嘶啞地呼喚著。

西門羲上前半跪下,取出隨身帶著的灸包,從中拿出一些艾炷和一小撮鹽,在她母親的幫助下,將那鹽輕輕填入她的神闕穴,開始施灸。

幾壯施下後,那少女的麵色才轉了過來,接著,呼吸也平穩了起來。

西門羲這才擦了一把額上的汗,起身道:“醒過來了,不過,還是要到我灸館中去再灸一灸才能無礙。”

於是,大家七手八腳地將少女扶上了她母親的背。

母親的身子立即彎成了一張弓,但她還是背著女兒,在大家的幫扶下,一步一步地向村中走去。

回到灸館,西門羲一邊繼續給那少女灸著關元、氣海穴,一邊給那些一樣中了暑的,根據陽證還是陰證,分別替他們灸著或大椎、曲池、合穀或腎腧、陰郤、太淵等穴,直忙到日落,才得空坐下來自己給自己也施起灸來,因為他也早身熱大汗不止了……

可即便這樣,夜晚的天空,仍是繁星密布,連一絲風也沒有。

第二日,又是一輪大太陽。

“莊稼沒指望了。”

人們或坐在門檻上或坐在樹下望著一片焦黃的田地,失望地不知是說給天聽還是說給地聽抑或是說給自己聽著地說著。

好在,這個時候,新開河裏還有點積水,勉強可以供著一村人的“飲”,至於“用”則隻能說是一種“想象”了。

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到了秋天,那“飲”,也漸至斷了,以至於最後,簡直就是一種奢望。

沒有水,人還怎麽活!

開始有人逃荒。

可是,常言道“水淹一線,天旱一片”,整個平陽府,又有哪一塊沒遭到這旱!

人們隻能逃往外地。

而外地,也開始有人來到平陽——這“有人”不是別人,卻是一些人販子,他們將那些或饑渴或饑餓的先是少女後是婦人販出去,賣作他人妻。甚至後來在少女和年輕的婦人們販盡之後,有一些販子,竟想出了一個“囊摸”的法子,將那些人老珠黃者也販了出去。

所謂“囊摸”,就是人販子將那些販來的女子不分老少,裝入布囊,抬入街市,懸榜招買。隻要能拿出5鬥糧或錢兩吊的,便可隨意挑一布囊。隻是,這“挑”,不能打開布囊。因不能打開,便看不到囊中女子的年齡與容貌。由是,鬧出許多個“不應該”來——

有一少年男子,湊了兩吊錢,取了一個布囊很高興地背到家裏,可當他打開來時,不禁目瞪口呆,哭笑不得,原來囊中裝著的,是一位六七十歲的老婆婆,用來做他祖母還嫌年長,休要說做妻子了。

一個老翁,老年喪偶,便拿了5鬥米挑了一隻口袋,原想買一個老妻,以慰暮年寂寞。誰知打開布囊,卻是一位妖嬈的美人兒,老翁不禁喜出望外,樂得一張癟嘴合不攏來。他這廂高興,那邊美人卻十分怨艾,想她一嬌娘,怎甘心跟了這一老翁。恰好旁邊一個少年買了個老嫗,也正在發愁。於是,美人悄悄向那少年丟了一個眼色,少年立即會意,兩人一個撇了老嫗,一個丟下老翁,手拉著手,很親熱地轉身便走。老嫗深知自己年老色衰,配不上那少年,隻呆立在那不做聲。可那老翁卻不幹了,忙三兩步趕上去,拉了那美人,對少年怒道:“她是我買來的,怎麽敢與你走?”那少年聽了,將兩眼一瞪,喝道:“誰是你買的?”然後指著那美人說,“她是我的妻子,也是剛買下的。你這把年紀了,難不成還要冒認別人的少婦!”那老翁一聽,不由火星直竄,大喝:“說什麽話呢,這小娘子明明是我剛剛買下的,怎麽成了你的?青天白日,容得你這樣無賴嗎!”少年也不示弱,大罵:“你這個老頭好不講理,明明是我的妻子,卻怎麽是我無賴?你這年紀怕是活在豬狗身上的吧!”老翁一聽,越發地咆哮;那少年呢,也聲囂如雷。一老一少,為了一個女子,開始由鬥嘴,接著是扭在一起,再下來,卻大打出手。弄得旁觀的人圍了一大圈,看稀奇。這時,被那少年撇下的老嫗也走了過來,少年看見後,一指她對眾人道:“列位看這老頭是不是無理取鬧?他買的妻子他嫌老,見俺買的年輕,便訛說是他買的。列位替我想想,我能舍嗎?”眾人聽此一說,不由便來責怪老翁,說你這一大把年紀了,即便那個少婦是你買得的,回去也沒什麽用處,況且那少婦未必願意呢。這位老太,與你年紀相仿,是不錯的一對。這樣少配少,老配老,倒也天湊的姻緣呢。老翁一見眾人都幫著那少年,氣得胡須不由根根倒豎,一手拉了少年一手拖了少婦,大叫道:“反了反了,這世上難道就沒有公理了麽!”於是,眾人反過來又來勸那少年。少年自是不肯。當下裏,兩人僵在那。正在這難分難解時,恰一遊巡官經此路過,見眾人圍如堵牆,以為有人鬧事,便分開人群,走了進來。少年眼快,一見來了一個官爺,忙朝他唱了一個諾,把自己如何買得一個少婦,這老翁要冒認的話,從頭至尾,申述了一遍。遊巡官聽完,轉過頭來詢問老翁。那老翁聽這少年一番胡說八道,早氣得手腳發抖,麵色鐵青,頸子漲得很粗,青筋根根暴起,隻是在那指天畫地,卻發不出聲音來,哪裏還能說得清楚?遊巡官見狀,把手一揮,製止了老翁,然後轉向少婦,問道:“你心上如何?”那少婦自是指著少年道:“他既買了我,我自是她的人了。”遊巡官聽完,擺了擺手,意思是“你們走吧”。可那老翁哪舍得,著急要追,卻被遊巡官伸手攔住了,說:“你這老兒,人家買了少婦,幹你甚事?”然後一指那老嫗,“快領了她回去吧!”老翁哪裏肯聽,還要倔強,惹得遊巡官不由性起,霍地拔出腰間佩劍來,大聲道:“你走還是不走?”老翁一見,慌得“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這才作罷。

還有一個老兒,是個員外,也出了兩吊錢,想買個少女納作簉室。待打開布囊,果然如願,是一個俊俏美佳人。喜得老員外眉開眼笑,可正要彎身牽了那佳人,不想,那佳人卻兩眼含淚,一下跪在他麵前,口中卻嬌聲出一句“舅父”,原來這俊俏美佳人不是別個,正是這員外的外甥女……

這樣的荒唐事,幾乎天天都有。

看著這賣兒賣女的慘象,西門羲心裏怎麽也不安。

可不安又能奈何?他既不能給他們吃,也不能給他們喝,更不能將他們統統買來!

隻能在心裏一遍遍地祈求老天開恩,早點下起雨來,以救這一方百姓。然而,那用豬頭繞地都求不來的雨,他一介灸醫,又豈能求得?

好在,一冬滴雨片雪未下的老天,在第二年二三月間,卻睜開了眼,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春雪……

32 裹腹:疑難雜症

那天,天一如往日,灰蒙蒙。有風,刮得樹梢也像餓得有氣無力似的嗚嗚地嗚咽著。冷。路上幾乎看不到人,除了西門羲的灸館門前偶或露一下人影。但那人影隻是偶或露一下,隻一下就又縮了進去。

有些屋子裏像那人影一樣偶或傳出一兩聲或詛咒或祈求的聲音。詛咒的是天,祈求的也是天。詛咒的咒天不死,祈求的求天開眼。仿佛天死了,蒼生便能複生;天開眼了,山河就會蔥綠。

“下雪了!”

不知從哪傳出來一個聲音,驚疑、欣喜、抑揚,但沒有一個人出來。也許人們以為是誰想雪想得得了臆症,也許人們以為是誰臨死之前的最後一個期願,也許人們以為是誰在對著老天發著恨……總之,這聲驚疑、欣喜、抑揚的“下雪了”聲音,像被那落葉一般,被風給吹得在牆角亂轉,就是飛不起來。

“下雪了……”

又是一聲。

真的下雪了嗎?

有的門吱呀地開了一點縫,接著便吱呀呀打了開來——

“下雪了!”

果然,下雪了。

這從去年春天盼到今年春天的雨雪,終於,來了!

人們一下全擁了出來,盡管站在或門前或場前的人稀稀拉拉(之所以稀稀拉拉,是因為其他人或沒有躲得過饑餓在冬天的寒冷中逝去,或早在旱時背井離鄉逃荒去了外地),但每個人都仰著一張笑臉,不時地伸出自己的一雙手,去抹著,仿佛是讓那正斜斜地飄落下來的雪給自己“洗”一把已經不知道什麽叫“洗臉”的“臉”。

雪不大,也沒有“花”,隻那麽細細的很輕的一小片,落到人們的臉上便化了,化得甚至連個“水”字都稱不上,但即便是這一點點,也仿佛一下潤進了人們的心田。

心田裏隻要有水,就會發青!

第二天,雪在地上蓋了薄薄的一層,人們踩上去,正好可以留下一個黑黑的腳印。人們期望老天還能再下點,最好能將新開河河底鋪滿。可是,老天很吝嗇,就下了這麽薄薄的一層。

不過,有這一層雪,化成春水,春天就有了顏色。

沒過多久,那幹涸了整整一年的地上,遠遠地看去,開始有了一片嫩黃,接著是一片嫩青,再接著,則是一片嫩綠了——但這是遠看。近處,卻隻是那麽星星點點地散著一些顏色,或草,或野菜,或樹的枝梢。

有了這些黃青綠,就有了希望。

人們在焦急地等待著。

等待很快就有了結果——新開河裏,不知長出了一種什麽植物,在地麵上的葉不大,綠也不那麽濃,但它埋在河床泥下的,卻是一個個如白蘿卜大小的人們給它起名叫“黑白黃”(因為它的表皮是黑的,但剝開來,裏麵卻是白或黃的)。

第一個挖到黑白黃的,是一個叫小炊的孩子,他原是到河裏準備摳摳看有沒有泥鰍,可是泥鰍一條沒摳到,卻摳到了一根如蘿卜大小的東西,剝開來,盡管帶著一股濃重的野藥味,但咬一口,水津津,並且竟然還帶著絲兒甜味。於是,他也不言語,隻一個人一個勁地邊挖邊吃,直到吃得躺在了那,動也不能動,他娘還以為他不知餓死在了哪,也沒出來尋找,直待天黑一輪滿月升起一丈多高,一個從地裏尋吃食回來路過的鄰居看見了,回去告訴(按常理,他當背了小炊回村去,可他自己連走路的力氣也沒有,哪還背得動),她才知道。

當他娘好不容易將小炊弄醒過來,他竟然咧著嘴隻笑著不說話。

“小炊,你怎麽了?”他娘看著瘦得皮包著骨頭的小炊的肚子卻圓鼓鼓的,一邊替他撫摸著,一邊揪心地問。

可小炊,卻隻是傻傻地笑著。

“你是要丟下娘一個人了嗎?”

“娘,給——”不想,小炊竟然從他身下抽出一根“蘿卜”來遞給娘。

因為黑白黃的皮是黑的,就像那蘿卜被泥裹著一樣。

娘不由吃了一驚:“哪來的蘿卜?”

小炊又傻傻地隻顧笑上了。

娘不由四下裏看了看,看到小炊挖的一個泥坑又一個泥坑,他這才明白過來,伸手在坑中摳了一把。可是,坑中除了泥什麽也沒有。

“那——”小炊在母親的撫摸下,肚子嘟嚕響了幾聲後,能動了,他指著一顆看上去發著幾片葉子的植物,“摳。”

娘便半信半疑地伸手往下摳。開始還有些遲疑,但隻摳了兩下,她立即使起了勁地摳,因為她摸到了那葉下的粗壯的莖塊。

很快地,一個大大的黑白黃便在了娘的手上,小炊示意娘剝開來吃。

娘便剝了,便吃了。

吃了黑白黃的娘,如小炊一樣,一個還沒吃下去,立馬又去摳第二個;第二個剛吃完,又去摳第三個……第三個,吃完了第三個,娘的手卻停下了,她畢竟是娘,不會像小炊那樣傻吃傻脹。

“怎麽了,娘?”

“小炊,”母親突然緊張了起來,就著滿地的清輝,四下裏看了看,然後低下頭,對小炊說,“趕緊將這些泥坑填平。”

“為什麽?”

“要是別人見到了,你想,明天一來,那還有嗎?”

“這不到處都是。”小炊笑著用手對著河床劃了一圈。

娘愣住了。

愣了一會的娘還是道:“那我們現在就摳,多摳點,回去藏了慢慢吃。”

也許是那黑白黃吃下了,也許是因這吃食有了期待,小炊聽娘如此一說,立即爬了起來,與娘一起摳了起來……

兩人隻顧埋頭摳著,誰也不說話,直到摳得他們脫了褂子裝,褂子裝不下脫了褲子裝,要不是春寒料峭,估計他們連**也得要脫下來(其實,他們根本也沒什麽**外套)。

“夠了,娘。”

娘看看他們摳了如此一大堆,這才停了。

“這麽多,娘,我們怎麽搬得動?”小炊彎著腰將那兜得滿滿的褂子試了幾試也沒能試著背起來,隻好停下來對娘道。

娘走過來,伸手幫著將那兜成一個口袋的褂子好不容易搭上了小炊的肩,卻不想,小炊的小小身子立即就趴了下去。

娘望著可憐的小炊,想想歎息了一聲,道:“你在這看著,娘多跑幾趟。”

可是,沒想到,那“跑幾趟”的“幾”隻“一”趟,就被鄰居發現了——

小炊娘吃力地好不容易一步一步挨到了門口,不想,鄰居不知是出來解手還是一直在擔心著他們娘倆,見她回來,冷不防問了聲“小炊娘,你背的什麽呀”,將小炊娘驚得差點沒一屁股坐到地上。

待看清楚正是告訴她小炊下落的鄰居後,小炊娘想想,騰出一隻手,從“袋”中拿出一根黑白黃遞向他:“給。”

“什麽?”嘴裏問著,鄰居的手卻早伸了過來。

“剝開了就知道了。”小炊娘說完,趕緊地進了自己的屋。

那鄰居三口兩口吃了那根黑白黃,也不言語,一縮身子,躲在一捆柴草後,待小炊娘“探頭探腦”地見四下無人,走向河床時,他悄悄尾隨著,一直跟到近前,才被小炊娘發現。

“你個死鬼,也不吱個聲,嚇我一跳。”小炊娘見是鄰居,知道瞞也瞞不住了,隻好一邊說著,一邊指了小炊:“是我家小炊發現的。”

鄰居是男人,隻看了一眼他們摳的黑白黃,就知道了來自哪裏,在小炊娘說出是小炊發現的時候,手早就伸進了泥裏,隻三兩下,就掏出了一根……

就這樣,一傳三,三傳十,都說別告訴別人,可待到天亮時,整個新開河裏,卻全是了人。

西門羲其實也早知道了村裏人尋著了“吃食”,因為雖然大家都不作聲,可那走路的激動的腳步,卻怎麽也掩飾不住他們的心情。他曾悄悄地站在窗前往外觀察過,見大家都或扛著或抱著一包包的東西,喜孜孜地往家裏走,隻以為他們在外逃荒因了前些天的那場雪而帶著各自在外乞討來的“吃食”回來了,也沒介意。

可到第二天天大亮後,他打開門,見門前的地上,竟堆了一堆夾著泥的像紅薯卻不是紅薯似蘿卜卻不是蘿卜的東西時,他才明白原來昨夜那些人影,並不是外出的人歸來,而是村上人找到了食物——多麽善良的百姓呀,當他們有一口吃的時,卻沒有忘記有恩於他們的西門秀才!一人丟一個,你一個我一個,也就一小堆了。

“這是什麽?”陳夢朱見西門羲拉開門站在那發著呆,走過來伸頭一看,不由也吃了一驚地問道。

西門羲拿起一個,看了看,聞了聞,這才道:“應該是種藥材。”

“是黑白黃。”昨晚吃得飽了又睡了一個好覺現在精神十足的小炊正好經過,聽到西門羲說是藥材,順嘴就接上了,“我給它起的名。”

“你給它起的名?”

“是呀。”小炊一揚頭,“是我最先發現的。”

西門羲看看小炊,又看看手中的黑白黃,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小炊呢,以為他不相信,上前伸手從西門羲手中拿過來,抓過一頭,一撕,就像剝香蕉一般地將那皮給撕了下來,裏麵果然是嫩嫩的白色,水津津的,看著就讓人流口水。

“吃吧。”小炊將剝了一半的黑白黃重新遞給西門羲。

西門羲再次聞了聞:“這能吃?”

“能呀,我昨晚就吃了。”小炊說完,驕傲地將肚子挺了挺。

“我嚐嚐。”陳夢朱見西門羲還在那猶豫,伸手拿了過去咬了一口,“好吃!”

“走,我帶你們摳去——”小炊又挺了挺了肚子。

而他之所以說是“摳”而不是“挖”,是因為“挖”得有工具,而這“摳”,顯然隻是用手。

陳夢朱招呼一聲,家裏其他幾個人就一齊隨了小炊向河邊走了去。

西門羲站在那想說什麽,可嘴張了幾張,還是咽了下去——他能說什麽呢,這旱早旱得人們連樹皮都沒得吃的了,現在有這黑白黃,他還能說什麽?

隻是,莫名地,他心裏有一種不安,隻是不知道為什麽。

但三天後,他便知道了——那些吃了黑白黃的,卻無一例外地,或脹得肚子如鼓,或拉得直不起腰來。

開始隻是吃了這黑白黃的出現這些症狀,後來(因為黑白黃很快被挖盡後,人們在這春天中,吃不動的除了石頭吃得動的除了泥巴外,隻要能塞進嘴中的,全都拿來吃)吃了任何東西,也都出現這樣的症狀。盡管西門羲將他的畢生所學拿來診治,可還是每天都有人因這症狀而死去。

開始,西門羲分別針對吃了黑白黃中“白”的和“黃”的患者不同症狀進行不同的穴位施灸,因為吃了“白”的一般會脹肚子,吃了“黃”的,則拉肚子。可是,這兩種不同的症狀剛摸索出“有效”的穴位,那些吃了草、根、莖、葉的,也出現了這種怪症,他就現出十分的迷茫來了,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麽原因引起的。

他從來沒見過如此的疑難雜症!

看著每天都有人在他的眼前離開人世,西門羲的心,就像前些時候的幹旱一樣,隻要點把火,就能燒著。

他沒日沒夜地根據不同的食源進行不同的穴位研究,以至他自己也不慎出現了拉肚子。

這一拉,讓他似乎醍醐灌頂,讓他突然想起來祖上的“未病防病,已病防變;以藥助艾,辨證論治”的16字訓,想肯定不是食源的問題,應該是一種傳染或是感染類的病菌在作祟。

於是,他改變原來的探索方向,從病症本身入手施灸。

這一改,很快便見了效。

望著那些雖然填飽了肚皮卻又因病瘦成了皮包骨的患者,一日日好了起來,西門羲這才輕輕地鬆了口氣。

可這口氣還沒鬆盡,又一種憂心讓他憂心上了……

33 健胃:平陽新館

盡管西門羲竭盡全力,將家裏稍能掌握點灸藝的全都動員了起來,可那四方絡繹不斷的慕名患者,卻仍一天多似一天,以至平陽府也派人上了門——

“西門羲,西門秀才在嗎?”

西門羲正在幫著一位婦人施著灸,忽然門外傳來問詢,他還以為又是哪位慕名前來求治的患者,便示意了一下陳夢朱,讓她去安排一下。

誰知,陳夢朱剛出去卻又回了來,且神色有些慌張。

“怎麽了?”西門羲也不由有些緊張。“又有人不治而去了?”

“不是。”陳夢朱道,“是——是府台大人差來的。”

“府台大人?”

“是。”沒待陳夢朱回答,一個聲音由外及裏地進了來,有意地倨傲地問道:“誰是西門羲?”

西門羲這些年對官府裏的人也算是見得多了,所以,根本沒放在眼裏,頭也沒抬,繼續施著他的灸。

“誰是西門羲?”倨傲者站在那眼睛故意地不看西門羲。

“你這人怎麽如此無禮,西門先生不喊,卻直呼其名!”一名患者不屑衝他道,“你要看病到門外去排隊。”

“我是平陽府的差官。”

“哦,差官呀,你是來送藥還是送糧啊!”另一名患者也有意地誇張地問道。

“沒藥也沒糧。”

“那你在這咋呼什麽咋?出去出去!”那名婦人這時已灸好了,邊起身邊揮著手。

差官站在那,臉色青一塊紫一塊,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這位差官老爺,找西門羲何事?”一邊的陳夢朱見揶揄得差不多了,這才上前問道,“是要治病嗎?”

“敢問你是——”

“不要敢不敢了,我是西門羲,有什麽事,說吧。”西門羲一邊清理著手中的艾條,一邊仍不看這邊地道。

“西門——”差官猶豫了下,才抱拳微微一躬算是施過禮,“我們府台大人請你過去一趟。”

“有你這樣請先生的嗎?”先前衝他的那位患者冷冷地又道。

“那你道要怎麽樣請?”差官將眼睛瞪了起來。

“你們府台大人沒教你?”另一名患者不知是嘲笑還是拿著差官玩笑。

“我們府台——咄,府台大人難道不是你們的府台大人?”

“咄,西門秀才難道不是你的西門先生?”

“咄,是西門先生難道不是你的西門秀才!”另一人指著前麵的一個學著官差的聲調。

“你們!”差官氣得眼睛都要突出來,手指隻亂點著,卻說不出話來。

見差官那眥目的樣子,病患們全都樂了起來。

樂聲中,突然外麵傳來了一記鑼響。也就是說,有官或是差的轎來了。

“看個病還鳴鑼開道?”有人小聲地嘀咕。

那官差卻早已轉身出了去。看著他的背影,西門羲站在那愣了愣,想大家如此捉弄他,也著實有些過了,於是,忙追了出去。

追了出來的西門羲看到一乘轎已然到了灸館前,一名護轎的差役一邊指揮轎夫停轎,一邊對先前來的那差官施著禮,道:“府台大人吩咐俺,前來用轎接請西門先生。”

差官沒有說話,卻用鼻子哼了一聲,讓在了一旁。

那名差役便上前來,見了西門羲,躬身施禮道:“西門先生,我們府台大人身子不適,聞先生醫術精湛,特命小的前來恭請先生前往府衙診治。”

西門羲環顧了一下館中的病患,皺了皺眉頭。那意思是說,去一趟平陽府,一去至少十天半個月的甚至更長,這些患者怎麽辦?

那差役顯然是經過府台大人訓示的,忙躬身道:“請西門先生放心,新開河村西門一族,每人都將得到府衙的賑濟。”

“給他們賑濟?”這時差官說話了,口氣仍是那麽居高臨下。

“這是府台大人的吩咐。”差役不卑不亢地道,“府台大人聽聞是你來請西門先生,擔心將事情弄砸,不放心,特又命我前來。”

“哼。”

“看來府台大人擔心得沒錯。”差役說完,轉向西門羲又是一禮,道:“如果這位大人有什麽得罪,還望先生海涵。”

西門羲咬了咬牙,想如果這府台大人要不是“身子不適”有求於他,會給他西門一族賑濟嗎?不過,醫者仁心,府台大人也是病患,醫者沒有不給病患醫治之理的,況且還能給新開河一村帶來一些福利,且這位差役態度也是極盡恭敬了。

“你們請稍等,我這就準備一下隨你們前往。”

“恭候。”差役退後一步,回到轎前。

先前的那個差官這時站在那,進不是退又不是,一張臉綻得如茄子般。那差役站在轎邊佯作不見。可見,這差官平日裏是個誰也不待見的主。

不一會,西門羲出來了,在差役的引示下,上了轎。

雖然這轎後來他並不曾再乘,但他這次一乘,卻乘出了西門艾灸的另一片天地來,卻是他此時所意料不到的……

一路上西門羲心裏並不十分舒服,雖然有著轎可乘。他想,一個府台大人生了病,就動用轎來接,而這整個平陽府,有多少人在病著?況且,這一路“轎”過去,府台大人的病,要麽早就不行了,要麽就不治自愈了,他去了也白去。

可是,等見到了府台大人,他才知道,自己想錯了。

府台大人病了是不假,但他趕到時,已如他猜想的那樣,快不治自愈了。但府台大人差轎前來接西門羲,絕不是僅僅為了自己,而是近來平陽府地,也出現了那種“怪症”,每天早晨都有黎民死於街道,府台大人看著,心中十分憂慮。恰在這時,聽說新開河的西門羲用艾灸醫治十分有效,於是,他派出差官前往邀請。

可派出後,他突然想起,這個差官是個武官,平時說話做事十分魯莽,怕一不留心,將事情弄僵,於是,他立即又派出一乘官轎,差往新開河。想想,怕西門羲不願順就,便讓差役說是自己病了,前來恭請。他想,他一個府台大人的麵子,西門秀才想必是會給的。

果然,如他所料,那差官將事情弄僵了,要不是後麵到來的官轎,西門羲恐怕確實難以成行。

當下見了府台大人,西門羲仔細觀察,從他臉上並沒有看出有多大病症,心下便冒出一路上想的心事,不由不經意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麽,西門秀才?”

“我笑了嗎?”西門羲故作不知,“沒有呀。”

“是不是笑我在這災荒之年竟動用官轎去接你?”府台大人倒也直爽。

“確實有點。”西門羲也不回避。

“哈哈哈,好!”西門羲不由怔怔地望著府台大人,不知他這聲“好”字是緣何。“果然是個醫者。”

“大人的意思是?”

“我是說,你果然有一身醫者所具備的傲氣。”

“傲氣?”

“對,不因患者是富貴還是貧窮,不因患者是達官還是平民,不因患者是年邁還是青少,在醫者的眼裏,都是他的病人!”

西門羲沒想到府台大人竟說出這一番話來,不由從心底裏對他崇敬起來。

“所以,”府台大人見西門羲的臉上有了變化,緊跟一句,“我特地請西門秀才日夜兼程地前來。”

“可是,府台大人,您看上去,似乎並沒有什麽病症。”西門羲皺了下眉頭,“難道是大人的親眷或是……”

“請你來,不是為我,也不是為我親屬隨從,而是為了平陽的百姓。”

“平陽百姓?”

“是!”

接下來,府台大人將他平陽府這一段時間來“流行”的那種怪症一一說與西門羲,請西門羲施以援手,救一救平陽。

原來如此!

西門羲欣然答應,並立即開始工作,先從府衙中的病患開始灸治,然後先近後遠,一一施灸。

計劃是“先近後遠”,可那些“遠”的病患,聞聽有這麽一位神醫,便不由扶的扶將的將,來到了衙門,請求施治。

這樣今天來十個,明天來百個,衙門很快就被堵塞住了。

而且,不覺間,大家都不再稱他為西門秀才,而是送了他一個“健胃灸王”的名號……

這天晚上,待西門羲好不容易將最後一個病患灸過,府台大人找到他,說這樣在衙門裏給百姓看病終不是辦法,他想另辟一個地方,讓西門羲如新開河一般,再開一個灸館。

再開一個灸館!

西門羲一聽,自然十分高興,他的西門灸館能開到平陽府來……隻是,灸館設在哪呢?

府台大人似乎看出了西門羲的心思,道:“我們這原來有個很有名的藥房。”

“青囊藥房!”西門羲驚喜地接道。

“是的。”府台大人卻並不奇怪西門羲的驚喜,“聽說,你祖母與這藥房還有一段淵源?”

西門羲便想起自己年輕時參加科舉院試時,那次來平陽,祖母雪音便想讓他順道打聽一下“青囊藥房”,可又怕他這個孫兒分心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的情形,不由起身,向府台大人施了一禮。

“使不得西門秀才,當是本府對你行禮才是。”府台大人一邊說著一邊笑著道。

“那我這就準備準備!”

“我已派人與那‘青囊藥房’後人談妥,你明天去看一下,與布置的工匠們談一下你的構想,簡單拾掇拾掇,就先開起來,讓這些患者有個去處。”

“好!”西門羲激動地大聲地說了個“好”字。

第二天,西門羲一早便趕了過去,讓工匠們打了幾排藥櫃,設置了幾個病房,第三天,他就將“病房”由衙門遷了過去。

沒有鞭炮,沒有剪彩,沒有儀式,但開業這天,卻格外地熱鬧,因為府台大人親手書了“西門灸館”4個大字,派人送來懸在了門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