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吉祥旅社

在村子裏,逗逗和她媽媽黃安琪並不討人喜歡,主要是黃安琪特別喜歡嚼舌頭。她們娘倆是外來戶,從一個遙遠的地方而來,傳言她們以前住的地方人很壞,自逗逗爸爸病逝之後,搶走了孤兒寡母的房子,並趕走了她們。沒辦法的她們隻得流浪到了花瓣村,村長見她們可憐,收下了她們。一開始,村裏人都對她們母女很好,日子久了,黃安琪東家說西家,西家扯東家的壞毛病就一點點地顯露出來,但凡跟別人說過的話,隻要落入了她的耳裏,全村子人都會知曉。這位矮個子女人,一雙大大的眼睛總是透著真誠,同接近她的人掏心窩地聊貼己話,那份熱心令人不忍拒絕,初一的媽媽綠如意有段時間與黃安琪走得近,不知怎麽地,後來綠如意竟然開始回避黃安琪。初一根本沒有注意到大人們之間的細微動作,直到媽媽對逗逗變得有點冷淡後,她才覺得奇怪。媽媽曾經說逗逗沒有爸爸,是個可憐的孩子,總是有意無意地向逗逗表示關愛,可能也是因為逗逗與初一年齡相近的緣故。有一回初一偷聽媽媽跟爸爸的談話,她才明白了一點原因。媽媽有點埋怨地責怪爸爸:“就怪你,我本來不想同黃安琪走近,是你說人家一個女人不容易,讓我和她多說話。結果,你看,全村的人都知道咱家的事了,你說煩不煩?

“我也沒料到她是那樣一種人,以後少走動就得了。”爸爸有點理虧似的安慰媽媽,媽媽氣鼓鼓地走出了房間,躲在門外的初一連忙開溜。因為爸爸媽媽的一番對話,她逐漸觀察起逗逗母女來,她發現,村裏人好像變得有點疏遠她們,說逗逗的媽媽除了議論別人,對別的話題打不起精神來。那麽,逗逗而今跑出來,她的媽媽會四處尋找她呢?想到這裏,初一決定再一次問問逗逗。

“看,快到了,初一,就是前麵那座樓房裏,你看到沒有?門口站著不少人的,天快亮了,我要走了,初一再見。”貝索說話打斷了初一的思路,她還沒來得及道別,貝索已消失在叢林中,伴隨著他的離去,他的小魔法也失效了。他幹嘛不能在白天出來活動呢,下次一定要好好問下他。極目遠眺,那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周邊再無別的建築物,樓層大約有五層的樣子,二樓的正中窗戶處有個顯眼的紅色招牌,上麵刻著四個大金字:吉祥旅館。初一從叢林出來,向後尋找逗逗,她記起她的包還在逗逗身上。然而,逗逗她,竟然又不見了。初一此時心跳加速,逗逗怎麽總是莫名其妙地失蹤呢?她壯著膽子叫了聲:“逗逗,你在哪?”她盡量壓低嗓門,或許聲音一大引起回響反而會讓自己更慌亂。她眼前是一棵又一棵的樹,逗逗會不會在跟自己玩捉迷藏呢?她又返回了樹林中,天際已有一張光亮掙脫束縛而出,她要細細地搜尋逗逗的小身影。

“初一,你在幹嘛呢?”猝不及防,逗逗的聲音在初一的身後響起,驚得初一打了一個哆嗦。“看把你嚇的,我隻是找地方小便了一下,你就大呼小叫的。”逗逗似乎很不滿意初一的舉動,一聽到小便,初一感覺自己也有了這樣的需求,但她不想在叢林裏解決,反正一會要去旅館,那裏麵絕對是有廁所的。

“逗逗,你把我的包給我吧,裏麵有點錢,我們一起去放館買點吃的,然後找個房間好好地睡一覺。”初一向逗逗伸出手,逗逗不情願地從自己肩上取下初一的小包遞給她。“那我們走吧,對了,逗逗,你媽媽知道你和我一起出來的嗎?”初一終於問了她一直想問的問題。

“她當然知道,就是她讓我同你一道的,要不然我才不想走這麽遠的路。”逗逗的情緒還是沒有好轉,連說話裏都夾著氣。

“你媽媽怎麽會兒知道呢?“初一好生納悶,她要離家出去尋找妹妹的想法她可從來沒有對別人提起過,逗逗的媽媽難道有看穿別人心事的能力,初一的心情驀然地低落起來。

“哎呀,她隻是瞎猜的,連我都覺得你可能要逃走,她是大人當然會知道,你說呢?”逗逗為自己的話做著解釋,她應答可真快。倆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出了叢林地上滿是黃土,並且坑坑窪窪像被挖土機重新挖掘似的。初一聽見噠噠的聲音,她放眼望去,旅館門口有幾匹馬飛馳而去,身後揚起長長的灰塵,久久未能消去。隔得這麽遠,逗逗已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她擔心灰塵嗆到自己的口裏,初一並不在意,她認為逗逗這個動作太有點矯情,一點灰塵算什麽呢。

旅館果然很多人,門口就聚著不少人,三三兩兩的,對於倆小姑娘的到來,全沒有抬起眼皮子看一下。這些人或許早就瞧到她們往這個方向過來,並沒人表現出過多的大驚小怪。初一覺得這樣更好,她低著頭徑直進了大門,一個站著的胖女人正胳膊撐在用木板做成的長台上發呆,她同花絲兒可長得一點都不像,初一不敢肯定這位是否就是花絲兒的媽媽。她又環視了一下四周,可能是人全跑到外麵去了,大廳裏靜悄悄的,有倆男人正勤快地在擦拭著牆麵上的玻璃,長台的左側是一排大大的玻璃,坐在裏麵的人隔著玻璃能夠清楚地望到外麵的塵土。挨著玻璃放著三張長方形桌子,每張桌子四邊有把長椅,椅背很高,上麵的鏤空花紋雕刻得很精細,像一隻大鳥卡在中間不能動彈。後麵應該是吃飯的地方,有序地擺放著幾張木桌子,每個桌子邊是四個長木凳,天花板上懸著幾盞大燈籠,就像是九頭蛇盤在頭頂,大概是年久未擦的緣故,中間的大燈籠與各側的八個小燈籠均布上了黑灰。初一的視線始終鎖在燈籠上,其實她的腳下也是油膩膩,走起路來要格外小心,以免滑倒。

有人說話了:“這燈籠每年過年才弄一次,太高了不方便打理,髒也是沒辦法的事。”初一發現她的身後又多了一個胖男人,要是以往憑空而來的響動會令她受到驚嚇,這次她沒有,她已經學會去麵對那些突如其來的事情。初一點點頭,她轉向胖女人,輕聲問道:“有空的房間休息嗎?”

“沒有,沒有,你看外麵的人,鳥語城要舉行一次盛大的考試,你沒看到他們都在看書嗎?小姑娘,你打哪裏來?是從渺茫城裏來的嗎?國王前幾天剛下一個通令,但凡從渺茫城裏來的人要先去她那兒報到才行。”胖女人手還是撐在一邊臉上,說了一大串,而她自始至終都沒看過初一一眼,她仿佛很困似的。

“不,我們不是從那裏來的,請問,能不能幫我們找一間空屋,我們真的很想睡一覺,而且現在也很餓,有水嗎?能將我自己的杯子裏裝滿水嗎?這樣我就感激不盡了。”初一話語中帶著乞求,她也不想透露自己是從渺茫城而來,現在的她最需要是休息,非折騰。

“沒有,沒有,你還是走吧,或者你坐一會,看有沒有結賬後退房的,你就能住進去。“胖女人額前的亂發隨著她的頭的晃動而不停抖動。

“老婆子,你就將咱們最小兒子的房間讓她住吧,反正兒子也不會再回來了,你不是每天都讓阿燦在打掃嗎,就這樣吧,我現在需要安靜,一會要看書,要不然考不及格,咱們這個小店就會交給別人來打理,這可不是我想要發生的事情。”那個胖男人踱了過來,為初一解圍,初一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這個大肚男人胖得幾乎沒有脖子,嘴邊長滿了胡須,眼睛在這張大臉的襯托下顯得有點小,但目光有神,他的肚子大得就像有了寶寶的孕婦挺身而出。胖女人條件反射地嘟噥了幾句,她的整張臉泛著油光,不情不願地從自己係著的圍裙兜裏摸出一把鑰匙,插在她腰圍抵著的一個抽屜鎖孔裏,吧嗒鎖開了,她拉開抽屜,抓起一把鑰匙,一個個地數著,最後取下一把鑰匙,放在台上,麵無表情地說:”二樓最後一個房間,219,拿去吧。”初一剛欲伸手去拿,胖婦人又將鑰匙抓回,謹慎地盯著初一問:“對了,你有錢沒有?你的爸爸媽媽呢?你為什麽一個人出來?”

“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一個好朋友,她就在我的後麵,逗逗,逗逗,你快過來。”初一放開嗓子叫起逗逗的名字,她的聲音令外麵的幾個人抬了抬頭,無神地向她瞟了一眼後不再理會,但是,逗逗沒有出現,她去了哪兒?

老板娘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稍有點鄙夷地說:“打你一進這個大門,我就瞧見你是一個人,壓根沒什麽人在你後麵。”

初一急紅了臉,她為自己辯解:“不是,我和逗逗一塊從那片叢林出來的,你看,我的腳上還有草。算了,我有錢付你的房費,你不用擔心,我爸媽都相信讓我一個人出來,難道你還擔多的心。”說著,初一舉起了她挎著的小包,然後又指了指自己的鞋,上麵正安靜地趴著一片綠葉植物。

胖男人挺著肚子,他不安地轉了轉屁股,向初一擺擺手:“拿走鑰匙,你去吧,老婆子,你吵得我頭又疼了,你就不能少說點話嗎?”一聽這話,初一迅速從胖女人手上扯過鑰匙,她早已看到樓梯在長台的右側,她噔噔跑了上去。身後,她聽到胖女人與胖男人爭吵起來。

“你多什麽嘴,她連押金都沒交,萬一她跑了,偷拿了東西,怎麽辦?”女人的考慮問題總要比男人周全許多。

這些話顠進了初一的耳中,她對胖女人的印象糟透至極。二樓很快到了,一條長又暗的通道呈現在初一的眼前,兩旁依次是紅色木門,一個接一個,有一種潮濕的味道撲鼻而來,因為長久沒有曬到太陽的緣故。初一數著門上的數字,走到了過道的最裏麵,站到了19房間的門口。如果不是有這扇難得的窗戶,這裏麵可能會是漆黑一片了。初一的手夠不著嵌得高高的窗戶。剛才她走過,每一道門都是合著的,聽不見任何動靜,初一用鑰匙擰開了19的大門。房子麵積很大,屋子正中央放著一張床,一看到床,初一立刻困意襲嶴,她反手關好房門,脫下鞋跳上了床,真舒服呀,她很快進入了夢鄉。迷糊中,她的腦中蹦出一個問題:逗逗這次又去哪裏了,為什麽每次她都會莫名其妙地不見了?

是敲門聲將初一驚醒的,她滿意地伸了一個懶腰,眼自然而然地瞄了一眼窗外,咦,外麵一片黑暗,她竟然睡了一個白天,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她隨口問道:“誰呀?”身子依舊窩在**,舍不得起來。

“小姑娘,你得吃點東西了,你都睡一整天了。”是那個胖男人的聲音,一聽到食物,初一的肚子就叫了一聲,它在向自己提抗議了。初一光著腳丫下了床,打開門一看,外麵正站著一臉笑容的胖男人,手中端著一個托盤,盤子上麵放了一杯水,一袋麵包,幾片火腿還有一個蘋果,初一簡直太滿意了,她踮起腳尖準備接過盤子,胖男人開口道:“還是讓我送進去吧,一不小心會把杯子裏的水倒灑出來,把地毯弄濕了,很難幹的。”

初一咽了咽口水,她突然冒出一個問題:“請問,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呢?”

“沒別的原因,他就是喜歡女孩子,看到女孩子就滿心歡喜,這就是原因。”一個粗嗓門從胖男人的後麵傳來,是胖女人,她跟在了他的後麵,又惡狠狠地補充道:“他忘拿雞蛋了,我特意送上來。”胖女人手上正捏著兩個雞蛋,怒氣衝衝地的神情表明她並不情願做這樁事情。胖男人輕輕地將托盤放在靠窗的三屜桌上,在他即將離開時,他似無意地添了一句:“樓下有人問過一個小姑娘來過沒有,不知道是不是你?”

“那一定是逗逗,一定是逗逗來找我了,為什麽不告訴她我在這裏,那個人是不是和我一樣的小姑娘?”初一雀躍不已,很快就被澆了一盆冷水。

“不對,是一個老頭,他說他從渺茫城來,立即就有人將他送到女王那裏去了,所以你現在看不到他。”胖女人的視線停留在初一的臉上,希望能從她的表情裏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一聽到渺茫城,初一泄氣了,轉而聽說被帶走自己見不著,又暗暗慶幸。她的麵部改變沒有逃過胖女人的眼睛。

“我們走吧,讓她吃點東西吧,你看她餓壞了的樣子。”胖男人在催促胖女人。

“你們是這裏的老板和老板娘嗎?你們太好了,什麽事都是親自動手,這些活可以讓別人來幹的。”初一是想證實他們是不是貝索口中所說的是花絲兒的家人。

“是的,我是花老板,這是花太太,有什麽事你盡管跟我們說好了。”胖男人答應著,用手帶好了門和太太一前一後地退了出去。初一見門關上,狼吞虎咽吃起來,由於吃得太快好幾次梗得她差點喘不過氣來,腦口堵了好一會才將氣順了下去。風卷殘雲般初一吃完了盤子中所有的食物,她的胃不停地指示著主人,再塞點東西進來吧,我還沒有飽,她一口飲幹了杯中所有的水。一切意猶未盡,但她有精神來思索下逗逗的去向了,她去哪兒呢?她很有點煩惱,萬一逗逗媽媽找她要逗逗,她怎麽交待呢?

逗逗說她媽媽知道女兒同她初一走的,而她卻把逗逗給弄不見了,想想就頭疼。她得問問誰,問誰呢,逗逗當時隻和初一在一起,問別人不如問自己。初一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現在天黑,貝索不就能出來了,可是,貝索不是她想來就能來的,假如貝索知曉自己要找她就好了。她掀開窗簾的一角,瞧見下麵還是許多人,門口有兩盞大燈籠,燈籠的光線很強烈,從上往下看得仔細,這些人果真在看書。但是,他們好像看的並不是同一類型的書,依大致輪廓來判斷,有的書厚,有的薄,難道每個人考的題目是不一樣的?在學校裏,初一最煩的就是考試,她盼望著長大,長大後就不用上學,不用考試,可是這長大的過程看起來漫長無期,她都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她走之前,曾聽村長說過新學校還得半年才能建好,她還能玩半年,不久這半年就會一晃而過,她立馬沮喪起來。這個房間真是有點大,最起碼比初一與十五的房間大上一倍,粉紅色的窗簾,粉紅色的床單被套枕頭,床邊的一個藤椅上斜放著一個大娃娃,棕褐色的頭發參差不齊,臉上塗了不少顏色,一件黃色的連衣裙上有幾個小洞,她用一雙委屈的眼睛對著初一。初一將頭別開,視線換到別的角落,她感覺如果再多看兩眼,她會情不自禁地將這個可憐的娃娃摟在懷裏,她們都是同樣的沒有被人關心。

房門口立著一個掛衣架,初一見到了自己的小包。她走了過去取下小包,一一翻看自己的東西,什麽都沒丟,水壺裏沒有水了,她一會下樓找花老板要點水裝進去。她又瞅到一個衣櫃,正對著床安放,她接近衣櫃,卻發現衣櫃的另一邊牆壁那兒又有一道門,竟然是一個小小的洗手間。初一大喜,她打算進去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又覺不妥,又走出來將房間門反鎖上,才稍稍心安。這是個簡陋的洗手間,沒有熱水,初一哆哆嗦嗦在水龍頭洗了個冷水澡,她後悔沒向老板娘要瓶熱水,轉而她想到了十五,也許,也許十五也是每天洗冷水澡的,她的淚又湧了出來。以前她們倆在家洗澡,是媽媽將溫水倒進一個大盆裏,她和十五跳進去,在水裏玩耍洗澡,那一切,已成過去。她用自己的毛巾擦幹身子,頭發一時半會還幹不了。於是她將自己的髒衣服搓揉了幾把,掛在洗手間,她的耳朵一直沒歇著,注意著外麵的動靜,她更希望能夠聽到逗逗的聲音。洗完衣服,她坐在了三屜桌邊,桌上有一麵鏡子,她拿起鏡子端詳著自己,濕漉漉的頭發向下滴著水,她胸前的衣服濕了一大片,眼睛變大了,臉上的肉少了,她知道自己算不上漂亮,充其量隻能是秀氣。而十五就不同,十五的眼睛非常好看,深深的大眼皮下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珠,圓圓的臉蛋,彎彎的眉毛,微翹的小鼻子還有那紅得鮮豔的櫻桃嘴,怎麽都讓人發出由衷的讚歎:“多美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