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祈禱你的降臨

這天結束後的好幾天,湖市都沒有什麽好天氣。

在這個幹冷的季節,北風呼嘯,裹挾著塵土隨處可至。按照鬱吟的想法,能在溫暖的室內,捧著一杯熱咖啡辦公,才是總裁應該有的待遇。

可事實是,她和孟謙到了荒郊野外,名曰實地考察新公司倉儲狀況。

考察這件事,艾德資本確實應該有人參與,但是這個人絕對不會是孟謙,不管從哪個方麵來看,孟謙的親自陪同都有些大材小用了,因此周圍人看他們的目光,多少有些意味深長。

尤其是艾德資本一方。原本兩人在總部的時候,時不時就有曖昧流言傳出,如今回國又湊到了一起,雖然明麵上沒人敢說什麽,可是暗地裏的曖昧傳言卻絡繹不絕。

隻是處於話題中心的兩個人卻仿佛都不在意,孟謙怎麽想鬱吟不知道,但她一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隻要自己心中坦**,她看任何異性都可以向對方發一張“好人卡”。是以,早上在孟謙提出想一起去看一下新公司的倉儲廠區時,鬱吟立刻就同意了。

車行至郊外,頭頂陰雲密布,仿佛很快就要有一場暴雪來臨。

舊廠房空間很大,但是貨物平麵鋪開,區域混亂,看得鬱吟直皺眉。

孟謙不懂這些,鬱吟快速下達著指令。

兩個多小時後從廠房走出來,他隨口問:“我聽說寓鳴百貨的品牌管理部門正在進行下個季度的招商,進行得怎麽樣了?”

“進展不大順利,但也在我的預期範圍內。一線服裝品牌比較喜歡入駐高檔商城,像寓鳴百貨這種擁有大型平價商超的商場,難得他們青睞。”

不過鬱吟倒也不為之困擾:“雖然很多品牌都稱得上一線品牌,可是越叫得響的品牌,往往越不懂得革新、越容易被市場落下,大浪淘沙始見金,我們先受些冷落未必不好。”

“我倒是認識一些經營服裝品牌的朋友,不如我幫你約見一下。”

走私人關係的約見的確能省不少事,這個不大不小的人情鬱吟自認也能還得起,因此答應得很痛快:“好,那就謝謝你了。”

孟謙轉頭看著她。在商場上萬眾矚目的年輕女總裁,為了弱化年齡和外貌帶來的矚目,鬱吟的穿衣風格也偏向利落樸素,處理起事情來更顯得手段淩厲,令人覺得不容情。

可是他見過她少女時的模樣,哪怕背負著巨大的壓力,眼神中從來都是堅定,這種氣質與衣著和行事風格都無關,而是她刻在了骨子裏的東西。

也格外令孟謙沉迷。

因為說著話,兩個人不自覺地走近,直到兩個人的影子都快要重疊在一起的時候,猝不及防地,不遠處突然傳來一個男聲——“這麽巧!”

男人的聲線原本偏低沉,可是音量提上來了,也很具有穿透力。

聲音雖傳過來了,可是人還在十米開外。

鬱吟一抬頭,就看見了嚴樓,他身後還跟著如影隨形的小趙……還是喘著粗氣的小趙。小趙小跑著,怨念地看了一眼嚴樓那雙大長腿。

鬱吟微微蹙眉,著實是想不通:“嚴總?你怎麽在這兒?”

“隨便逛逛。”

嚴樓理所當然的語氣令鬱吟哭笑不得,她往四周看了看——這裏早已經出了市區,廠區周邊還沒蓋起來,就是塊荒地,最近的住宅區和商業區離這裏都至少十分鍾以上車程。

隨便逛逛,就逛到了這地方?

結合這位總裁從前的行事風格,鬱吟很難不懷疑,隨便逛逛隻是個借口,他其實是來找她的。

這番赤誠,著實讓鬱吟感受到了負擔。

她正警惕著嚴樓再次開口,嚴樓的目光卻掠過了她,徑直落到孟謙身上。

“孟總,借一步說話。”

鬱吟不解:“咦?”

“啊?”孟謙忍不住蒙了一瞬,又立刻恢複了風度翩翩的模樣,頷首道,“當然可以。”

兩個人走遠了一些,中間離著很寬的距離。

一陣大風刮來,就連孟謙都忍不住將雙手交握在身前無用地取暖,嚴樓卻還像根電線杆似的,直挺挺地立著。

孟謙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也挺起胸膛。於是,身高相仿的兩個人,就攀比著站成了兩根電線杆。

其中一人哪怕遠遠瞧著,也讓人覺得氣質疏離,他嘴唇張張合合,說了什麽。另一人突然反應很大,隨著激烈的言語,身體都在搖晃。

不知道嚴樓說了什麽,對孟謙似乎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孟謙飛快離開了,甚至沒和鬱吟打個招呼。

孟謙雖然不像嚴樓這般,終日都以冷峻的表象示人,卻也是泰山壓頂而不變色的人物,這可不是他尋常的行事作風。

鬱吟忍不住走到嚴樓身邊問:“你們都說了些什麽?”

嚴樓看了她一眼:“秘密。”

兩個大男人有什麽秘密?!

見鬱吟有些不滿,嚴樓又不忍心什麽都不說,隻好語氣淡淡地道:“你也不必太在意,我隻是恰巧發現了一些事情,順手幫他一個忙。”

“這麽好心?”

嚴樓點點頭,眼神中顯出幾分無辜。

嚴樓頓了一下,像是不經意地發問:“你知道孟總在總部待得好好的,為什麽會突然回國嗎?”

鬱吟雖然無心戀愛,但情商並不低,孟謙這麽多年的關注,她多少也能看出端倪。孟謙突然回國,有可能……是為了她?

鬱吟不敢確認,也不想確認,但這個可能性確確實實也是她想要和孟謙保持距離的重要原因。

所幸,嚴樓也不刨根問底,雙手插兜向前走了幾步,回頭看她:“走吧,我送你回寓鳴。”

嚴樓的話說得自然,就像是被養成了習慣似的。鬱吟也跟得自然,她走了兩步才啊了一聲:“我跟公司的車來的,還有員工在,你們走吧。”

嚴樓一頓,想起了什麽,臉上帶著難以言喻的微妙表情:“那你能捎上我和小趙嗎?”

“啊?”

“我們的車壞了。”

最後,在一眾寓鳴員工驚奇的注視下,嚴樓委委屈屈地坐進了寓鳴集團的商務巴士裏。暖風吹著,鬱吟感到自己身體裏的血液才重新緩緩流動起來。

身上暖和了,鬱吟也有心情說話了,她問嚴樓:“你今天到底為什麽來這邊啊?”

嚴樓沉吟了好一會兒,像是在組織語言。

後座的小趙忽然冒出了個腦袋:“老板是在這附近辦事,然後想起來有事要找孟總,才折過來的。

“沒想到車壞在半路了,我們徒步了將近兩公裏才見到你們……社交步數快要登頂了吧。”

小趙一插科打諢,嚴樓就煞有介事地跟著點頭。

“你……真的沒有跟著我啊?”

鬱吟的聲音有點小,嚴樓沒聽清:“你說什麽?”

他往鬱吟那邊傾身,頭垂著,似乎隻要鬱吟一抬頭就能跟他撞個正著。

嚴樓身上帶著一種天然的壓迫感,鬱吟不自然地伸出手指,頂著他的肩往後推了推。

“沒什麽。”

嚴樓眉頭微挑,眼睛睜大,又露出了略帶無辜的表情,有點像鬱吟鄰居家養的一隻白色薩摩耶。

孟謙雖然匆匆離去,但也沒有忘記自己答應過的事情。

他辦事效率很高,或者說,那些商場上的老狐狸都很給他麵子,隔了幾天,在孟謙和盧婉的陪同下,鬱吟就和幾個服裝品牌的負責人在一間古色古香的茶樓裏見了麵。

推杯換盞之間,鬱吟將寓鳴全新的入駐體係跟他們做了介紹,有兩位已經頗為意動。

直到其中一個人看了一眼手機,臉色忽然難看起來:“有嚴樓的存在,我想寓鳴並不需要我們。”

鬱吟不明白這人的臉色為什麽說變就變:“您這是什麽意思?”

“你還問我什麽意思?”那人站起來,就差指著鬱吟的鼻子罵了,“湖市商圈早就傳開了,鬱總是嚴氏未來的女主人。收到合作邀請我們還覺得奇怪呢,為什麽你放著嚴氏那棵大樹不攀,卻對我們幾家小企業這麽重視,原來是示威來了。”

鬱吟很快就弄明白發生了什麽。

嚴樓昨天接受了一個采訪,通稿剛剛發出來,他在采訪裏被問到如何看待寓鳴集團最近的一係列動作,嚴樓表示很看好寓鳴百貨未來的價值,如果對方有意願,願意聯合打造複合化商業模式。

現階段,所有的寓鳴百貨幾乎都沿用著底層商超、中層服飾、上層飲食的經營模式,嚴氏集團有能力改變這種格局,加入諸如珠寶、化妝品、工藝品等等經營模塊。可是相應地,寓鳴如果真的做了這種革新,他們也就不再需要這麽多服裝品牌了。

采訪在前,鬱吟今天的邀請,很可能被看作是一種威脅——你們不簽約,我們還有更好的選擇。

同幾個品牌方不歡而散後,鬱吟坐了良久,久到盧婉擔憂的目光幾乎凝成實質。

孟謙說:“我會再幫你想辦法的。”

盧婉也勸她:“不過就是兩個品牌方,不影響大局,而且我準備明天上門賠罪,一定解釋清楚,你別放在心上。”

鬱吟木著臉站起身:“我先出去透口氣。”

嚴樓正在門外,他微微喘著粗氣,雙眸一動不動地盯著她,臉上的表情難以形容,帶著小心,又像是在等待什麽。

鬱吟徑直走過去,嚴樓甚至還未來得及緩和下表情,就聽見她問:“你喜歡我,沒錯吧?”

嚴樓的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錯愕,身體先語言而動,他點了點頭。

城府深沉的男人,在冬日的暖陽下,毫不抗拒地肯定著他的愛意,這本該是一件動人的事。

可是鬱吟的神色沒有絲毫軟化,她更進一步地問:“你喜歡我什麽?喜歡我長得漂亮嗎?”

沒有給嚴樓回答的機會,鬱吟又說:“我一直認為,所有的一見鍾情都不過是見色起意,當然了,我無權對你的感情做出評判,但是我想讓你知道,我……並不喜歡你的喜歡。

“我現在是生氣的,但是我很難說清楚我是為什麽生氣。固然有商談失敗的原因,為了準備這次見麵,為了說服他們,我熬了兩個通宵準備提案。但這也不是主要原因,我經曆過很多次失敗,這根本不算什麽。

“我更生氣的是,我是因為一些別人強加給我的、荒謬的誤會失敗的,更甚至,造成這種荒謬誤會的人是你。

“我原本以為,在商場上我們是有默契的,你知道我想做什麽,知道我討厭什麽,現在看來,是我錯了。”

嚴樓默默地站在原地聽著她的話,濃密的長睫遮住了他的眼神,漸漸地,他的臉上也沒有多餘的表情。

直到平地一陣北風吹過來,有沙塵被裹挾著亂飛,鬱吟隻得偏過頭,不大舒服地眯了眯眼。

他的聲音隨風而來:“對不起。”

鬱吟微怔。

嚴樓的聲音幹澀:“可是我在學習了。

“我做哪些事,你會開心,我就繼續;我做哪些事,你會不開心,那麽以後我絕對不會做了。我已經在學習了,這樣可以嗎?你能……原諒我嗎?”

預想中被拒絕後的默然或傷心甚至惱羞成怒,這些尋常的反應在嚴樓身上都沒有出現。

他主動向後退了一步,更加遠離她,甚至有些……卑微。

鬱吟突然有些慌亂。

嚴樓還在繼續說:“有辦法能彌補你嗎?隻要你說,我就可以去做。隻要你不推開我,像今天一樣告訴我你的感受。鬱吟,我是個成功的商人,但是情之一字,我其實並不聰明。”

鬱吟有預感,如果她再不說點什麽,嚴樓的話遲早會令她無法招架。

“我、我原諒你了,但是嚴總,希望沒有下次。”

她匆匆說完,逃避似的,轉身就走。

嚴樓看著她的背影越走越遠,沉沉地歎了口氣。

小趙這才走過來,滿臉愧色:“對不起,老板,都是我瞎出主意。”

前幾天,鬱吟和孟謙一起出行,正好嚴樓得知了一些有關孟謙的秘聞,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孟謙。小趙這個狗頭軍師就提議他們可以一舉兩得,破壞孟謙和鬱吟的“單獨相處”,再給孟謙送個順水人情。

緊接著就是總裁暴走兩公裏,隨身特助累如狗,不過結果是好的。大巴上,嚴樓和鬱吟之間隱約湧動起不同尋常的氣氛。

小趙嚐到了甜頭。

隔了一天,消息靈通的小趙就知道了鬱吟品牌招商遇阻,孟謙大獻殷勤的事。小趙攛掇著嚴樓在采訪的時候示好,但是他卻沒有告訴嚴樓事情的來龍去脈。

剛才小趙匯報工作的時候說漏了一嘴,嚴樓立刻就變了臉色,打聽到鬱吟在這裏就往這邊趕,哪承想還是晚了一步。

他做了嚴樓這麽多年的特助,為什麽這點商業嗅覺都沒有?

看著自己的助理幾乎都快哭出來,嚴樓想了想,伸手按在他的肩上。

“沒事。”

不必道歉,我知道你的好意。

小趙從嚴樓沉默的神色中讀出了這句話,一米八還差一點點的男人,忽然紅了眼睛。

自從嚴樓道歉,鬱吟落荒而逃之後,兩個人之間似乎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氣氛。

一月一度的股東大會上,鬱吟的視線不自覺地往角落瞟,可是隻能看到一個優越的側臉。鬱吟收回目光,側臉的主人才會趁機抬頭看她一眼。兩個人的視線從來沒有撞上過,也不知道該說是巧合還是默契了。

會後,嚴樓無視周圍人的搭訕,步履匆匆地離開了。

盧婉看著他的背影:“奇怪了,這嚴總裁這麽忙,這種會派個人來不就好了?”

鬱吟推了她一下:“別想那麽多,快回辦公室,我還有項目要跟你商量呢。”

“你們倆……情況不對啊,不會你還在生氣吧?”

“你跟鬱兆情況也不對吧,你怎麽還不願意理他啊?”

如果兩個人的友情有一天要畫上句號,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鬱吟一推開辦公室的門,就看見了一個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但是出現在這裏又不令人意外的人——鬱致一。

他大大咧咧地坐在屬於總裁的寬大辦公椅上,低頭看著手機,腳下還左右劃拉著,帶動著椅子轉來轉去。

鬱吟疑惑:“你怎麽來了?”

鬱致一收起手機,語氣嗆人:“我來拿鑰匙。”

“家裏沒人嗎?”

“沒有。”

在鬱致一不耐煩的盯視中,鬱吟翻包找鑰匙,一邊翻還一邊說:“我包就掛在這兒,下回你直接找就行,否則我一開會還不知道要開到幾點。”

鬱致一沒有說話,就跟在鬱吟身後,接過鑰匙後,他還看了鬱吟好幾秒鍾沒有移開視線。

鬱吟被他瞧得有點發毛:“怎麽了?還有什麽事嗎?”

回應她的隻有一聲震耳欲聾的關門聲。

鬱致一摔門走後,鬱吟才訥訥地問:“這孩子又吃錯什麽藥了……不對啊,我們家不是電子鎖嗎?他專門過來要鑰匙幹什麽?”

“這你也要問我嗎?我是特助,不是生活助理。”盧婉毫不留情地懟完,又心疼起辦公室的實木門,“鬱致一的脾氣一直這麽暴躁的嗎?”

鬱吟支吾了一聲,委婉地問:“你知道他原來是做什麽的嗎?”

“什麽?”

“如果用一種動物來形容致一,你覺得會是什麽?”

問題出來的瞬間,盧婉腦海裏立刻就有了答案,她脫口而出:“脫韁的小野馬?”

“恭喜你,答對了,沒有獎勵。”鬱吟的表情並不樂觀,“他曾經是馬術運動員,我出國那年,他十五歲,已經是全國馬術冠軍了。”

“啊,這……”盧婉尋思了半天,才想出一個比較貼合的形容詞,“這就叫物以類聚?”

“好歹是我弟弟,你留點口德。”

“那他……”

想到了什麽,盧婉看了一眼鬱吟,發現她臉上雖然是一貫的淺淡神色,睫毛卻在細微地顫動,還是泄露了一絲心緒不寧。

能讓鬱吟露出這種悵然表情的,一定又是六年前的舊事。

“當年……我是背著他們去機場的。當時鬱致一正在比賽,贏下那場比賽,他就可以衝擊國際賽事了。可是他的競爭對手不知道從哪裏得來了風聲,告訴他,我拋下他們走了。致一比賽的時候晃了神,從馬上跌下來,腰椎嚴重受傷,治了兩年才好,可是已經無法重返賽場了。”

氣氛沉悶下來。

盧婉歎息著開口問:“這些事……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很早,他受傷後的第二天,我剛到國外的那個晚上,國內的體育網站上鋪天蓋地都是報道,我想看不見都難。”

“那你當時就沒想過回來嗎?”

“天天都想。”

剩下的半句話鬱吟沒說。

——但是她不能。

她想握著病**鬱致一的手,跟他說對不起,告訴他別怕,姐姐回來了;她想參加鬱兆的畢業典禮,而不是隻能在鬱兆的臥室裏看見那張空出一個人位置、構圖奇怪的合照;她還想送孫婉進產房,然後在那幫臭男人都去看新生兒時,她會守在產房門口,等孫婉出來,第一個握住孫婉的手……

她想要的太多了,想得五髒六腑生疼,哭訴無門的那些夜晚,她就是一遍一遍用這剩下的半句話熬過來的。

鬱吟深吸了一口氣,重重地拍了拍桌子,驅散周圍沉悶的空氣。

“不能再放任這小子成天遊手好閑、不務正業了,他那樣子看著跟個富二代有什麽區別。”

“他本來就是富二代。”

鬱吟眼一橫:“我是說那些隻知道吃喝玩樂的富二代,我的弟弟,不管曾經怎樣,現在絕不能這麽混吃等死!”

盧婉不忍心打擊她,但看她一副無知無覺的樣子,還是歎了口氣。

“你說這話……是真的不知道鬱致一在做什麽嗎?”

“什麽意思?”

鬱吟臉上的疑問顯露得明明白白。

盧婉無奈地笑了:“我好像開始有點明白,為什麽鬱致一總是看起來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了。畢竟就算是小野馬也想擁有夥伴,得不到關注的時候,也會想揚蹄子吼幾聲吧。”

“你別賣關子啊,你到底想說什麽?”

盧婉拍了拍鬱吟的肩:“不是我賣關子,隻是有些事還是你自己去發現的好。我和那個小趙不一樣,我隻是你的特助,不負責你的日常情感生活的。”

“好端端的,你提什麽嚴樓?”鬱吟視線飄忽了一下。

“我哪句話提嚴樓了?”

兩個人大眼瞪大眼,鬱吟率先落荒而逃。

不過因著對盧婉的話產生了好奇,鬱吟今日特意早下班了一會兒,準備回家和叛逆的弟弟們一起共進晚餐。

鬱家如今還挺熱鬧的。

小護士李思然從醫院辭職後,卷著包裹就住進了鬱家,名義上是鬱家的家庭醫生。

鬱吟也是後來才知道,李思然是從醫科大學畢業的,成績壓線才勉強合格畢業,再加上人長得甜美,娃娃臉,穿上白大褂也好像不是很容易受患者信賴。她天生性格軟和,輕易地就能和患者打成一片,幹脆就當了護士——原本不辭職的話,她幾年內是有望晉升護士長的。

鬱吟有些愧疚,李思然倒是大方地擺擺手,表示這是自己樂意的。她覺得鬱吟好,是她想成為的樣子,她想跟在鬱吟身邊,近距離觀摩一下。

這一番話說得鬱吟心花怒放,當即就在她五位數的月基礎工資上,又漲了兩千塊錢。

李思然與其說是照顧鬱詠歌,不如說是帶著鬱詠歌一起玩,兩個人混得很好,有時候鬱詠歌一口一個“思然姐姐”,叫得鬱吟都嫉妒。

鬱兆和鬱致一也住在家裏,隻是鬱兆現在和鬱吟不在一個地方辦公,鬱致一每天的作息跟鬱吟又不同,姐弟三人見麵的機會不多。

再加上有一個廚藝很好的住家阿姨,鬱吟剛回國時那個安靜得令人心驚的鬱家仿佛不曾存在過。

鬱吟到家的時候,這些人恰好都在。

阿姨正在廚房忙碌著晚餐,李思然帶鬱詠歌去了後麵小花園裏觀察植物。

鬱吟的眼神掠過沙發上躺著沒個正形的鬱致一,隻問鬱兆:“你今天怎麽回來得這麽早?”

鬱兆見到她時,臉上原本露出了驚喜的笑容,聞言卻尷尬地咳了一聲,視線轉而瞟向鬱致一。

一句尋常問話而已,鬱兆為什麽這副表情?

鬱兆更加手足無措了,好像又回到了之前那個傻白甜的形象,視線還不住地往一旁的牆上看,明顯在示意鬱吟。

鬱吟望過去,牆邊上是個座鍾,年代不知道,但是時間依舊很準。

等一下……時間?今天是幾號來著?

一道光亮閃過,鬱吟不自覺啊了一聲,猛地反應過來。

一聲嗤笑,鬱致一懶散地起身,一句話都沒說,上樓去了。

鬱吟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伸手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今天是鬱致一的生日啊。

因著早出晚歸,腦子裏全都是公司的事,她竟然給忘得一幹二淨,所以鬱致一今天還特意到公司晃了一圈……

距離上一次給鬱致一過生日,已經隔了六七年了,一想到這兒,鬱吟的心就揪著,愧疚鋪天蓋地地往五髒六腑鑽。

鬱兆走過來,輕拍了幾下她的背,算是給她撫慰。

幹幹淨淨的年輕男人,眼神裏有擔憂,但絕對沒有嗔怪:“姐,我知道你最近太忙了,但是致一他……雖然表麵上沒說什麽,可是他這幾天總是回家很早,也不回臥室,就坐在樓下客廳裏,我一眼就能看出他在等人。”

隻是他等不到,最近鬱吟總是深夜才歸家。

比起粗心的姐姐,幸好鬱致一還有一個大他三歲的、細心的哥哥,鬱兆將一切都準備好了。

阿姨做了配菜,鬱兆係上圍裙,親自烹製了牛排做主食,還推出了一個雙層蛋糕。

中間還有一個插曲,嚴樓派人送來了禮物——一輛價值不菲的機車。鬱致一頗感興趣地蹬了一腳,馬達轟隆聲響起的時候,鬱吟在一旁露出了老年人般不讚同的目光。

晚飯後,吃蛋糕環節,蠟燭燃起,鬱詠歌左看看右看看,忽然腿一蹬下地,慢吞吞地走到樓梯口,將主燈按滅了。

滿室驟暗,隻有幾處黯淡的燈帶。

跳動的燭火散發著的光雖然微弱、渺小,但是看著就令人從心底裏生出暖意。

鬱兆側頭,看向身旁的弟弟:“致一,許個願吧。”

鬱致一半邊臉陷在陰影中,燭火跳動,光芒在臉上變幻,無法辨別他的神色。

鬱致一似乎也在注視著蠟燭,幾秒鍾之後,他嗤笑一聲:“算了吧,都多大了還許願。”

雖然沒什麽過生日的氣氛,但鬱致一已經很知足了。潦草地吃了一塊蛋糕,鬱致一沒有聊天的興致,蔫頭耷耳地就上樓了。

鬱吟想了想,也提步跟上。她先回了自己的臥室,從衣櫃裏拖出回國時攜帶的那個旅行箱,從裏麵拿出了一個小盒子攥在手裏。

鬱吟躊躇了片刻,敲開了鬱致一的門。這還是鬱致一歸家以來,鬱吟第一次踏進他的房間。

他的語氣帶著點不耐煩,伸手胡亂地撓了幾下頭:“你來幹什麽?”

鬱吟視線轉了一圈,在電腦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看著發絲淩亂的男人,語氣中有著明顯的討好:“今天……對不起,姐姐忘記你生日了。”

鬱吟的溫柔並不起作用,鬱致一大大咧咧坐在**,眼角眉梢都帶著淡淡的諷意:“你能記得住什麽?”

鬱吟雖不太服氣,身為集團總裁,她最近記得的事情有很多……但沒有一項與鬱致一有關。

“你甚至不知道我為什麽沒有趕上父母的葬禮。”看著麵露愧疚的鬱吟,鬱致一仿佛終於滿意了,態度也有點懶散。

“你們都覺得我就是這麽吊兒郎當,連葬禮都不回來,在外麵胡鬧。可饒是如此,都沒有一個人來責罵我一句,為什麽?因為在你們眼中,我還是那個叛逆調皮的孩子,所以不管做什麽都可以被原諒。可是你們誰也沒來問我一句,我究竟是怎麽想的。”

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鬱致一再提起已經沒了波瀾,隻剩感慨,以及無法掩飾的黯然。

“但凡你或者鬱兆能來問我一句,就會知道,我當時不是在外邊胡鬧,而是跟惡意詆毀寓鳴的人打了一架,進了醫院。”

鬱吟的心一抽一抽的,仿佛還能從鬱致一身上看到那個小小的男孩兒的影子,她的心亂得一塌糊塗:“對不起,是我一直忽略了你的感受,你可以責怪我。”

“我憑什麽怪你呢?”

鬱致一的聲調有些古怪,陷入了並不美妙的回憶。

“我了解過你的,你在國外過得很好,哪怕不是接手寓鳴集團,你早晚也會取得很高的成就。

“我時常覺得,是鬱家綁住了你。小時候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領養的緣故,你照顧鬱兆、包容頑皮的我,受委屈了從不說。現在也是,因為鬱家幾個兒子都沒用,要你收拾寓鳴的爛攤子,這幾個月,你幾乎從來沒有按時回家過。

“你本可以在公司附近買個公寓,省下一兩個小時在路上的時間,擁有更多的休息,可是你沒有,不管多晚,你還是會回鬱家。你想維係什麽?是家的感覺嗎?可是我看到的,隻有我們帶給你的負擔。”

“你怎麽會這麽想?”鬱吟很詫異,“我從來沒覺得你們是負擔。我小時候謙讓是因為我比你們大,我是姐姐,沒有別的原因。”

鬱致一緊抿著嘴,下頜繃緊,麵上帶著難以捉摸的孤傲,也不知道是相信了還是沒有。

意識到這個弟弟的心結很深,鬱吟心緒不寧,再開口,聲音已經帶上了細微的顫抖。

“我在國外的時候,一直都很想你們,很想回來。”

淚意氤氳,鬱吟艱難地維持著語調的平穩:“每次我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我都會想你們,有一年我逛當地的集市,我看到了這個。”

她將一直握在手裏的小盒子遞給鬱致一,後者猶豫了一下,還是傾身接過,用著和滿不在乎的表情截然相反的、小心翼翼的動作,將它打開。

裏麵是一匹銅製的小馬,小而精巧,馬鬃和揚起的馬蹄活靈活現,不羈中透著可愛。

鬱吟說:“這是我想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可是這麽多年,一直沒有機會給你。”

鬱致一的手指摩擦著馬背。

“你到底為什麽離開,甚至那麽狠心……不回來,也從不聯係我們?”

鬱吟不語。

鬱致一攥著小馬抬頭又問:“那我換個問法,你能保證再也不走了嗎?”

“我保證。”

鬱吟走後,鬱致一頭枕雙手,仰麵躺在**,他沒蓋被子,窗開了一條縫,冷空氣若有似無地鑽進來。

他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

人長大後,就很少能記得小時候的事情了,四五歲時的事,鬱致一也隻記得寥寥幾件。

那大概是他四歲還是五歲生日的時候,有不知道哪兒來的親戚,到他家為他慶祝,拿鬱吟的身世逗他:“寶啊,你這個收養來的姐姐對你怎麽樣啊?”

鬱致一脆生生地回答:“好。”

那婦人笑得前仰後合:“怎麽個好法?比親姐姐還要好嗎?”

“比親姐姐還要好!”

鬱致一又沒有親姐姐,鬱吟就是他的親姐姐。

婦人又笑,笑聲中有些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她當然得對你好了,她要是敢對你不好,你就讓你爸媽不要她了。”

親戚的話被孫婉聽見了,向來溫柔的豪門夫人大發脾氣,鐵青著臉將人趕出了家門,跟對方家再也不來往了。

後來,就再沒有人敢當著鬱家人的麵議論鬱吟的身世了。

鬱致一當時沒有完全理解這個婦人的話,但是他知道“不要”這個詞語的含義。

小孩子被嚇到了。

鬱致一被嚇到的表現就是越發黏著鬱吟,就連玩玩具也要姐姐陪在身邊才行。直到有一天,他手中的金屬模型脫手飛出去,砸中了鬱吟的眼睛。

鬱兆衝他大吼了什麽,鬱致一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巨大的恐懼籠罩了他的心。

鬱兆拉著鬱吟出了門,家裏隻剩鬱致一一個人的時候,他才驟然大哭,沒形象地跪坐在地,也不知道喊給誰聽:“嗚嗚……我是不是沒有姐姐了,姐姐不要我了。”

巨龍守護公主。

騎士擁戴女王。

從他開始拿著玩具劍比畫的時候,鬱吟就是他的公主,也是他的女王。可是某一天後,她留下城堡棄他而去了,他隻能在原地茫然四顧。

她口中的家人都是騙人的吧,哪有家人會拋下彼此,頭也不回地離開呢?

他從馬上摔下來,躺進醫院裏的時候,就暗暗發誓,他再也不要原諒她了。但是她回來了,他又想,那就再原諒她一次,最後一次。

畢竟她是他的姐姐。

點蠟燭時他說謊了,他其實許了一個願望——如果人的命運真的有輪回,他想做她的哥哥,讓她下輩子能隨心所欲,不必如此辛苦。

這天,嚴芳華訂了一套首飾,得知嚴樓就在商場附近,就打電話給嚴樓,讓他幫忙捎回來。

取完首飾,看著精致的首飾盒莫名礙眼,小趙忍不住嘟囔了幾句。

其實這種跑腿的事隨意派司機來就可以,但是嚴芳華仿佛格外喜歡聯係嚴樓這個侄子,經常會麻煩他一些不大不小的事,仿佛可以借此彰顯自己在嚴家的地位。

隻要跟公司利益無關,嚴樓對此倒是無所謂。

路過精品店時,他忽然想起來什麽:“對了,給鬱致一送的生日禮物他喜歡嗎?”

“按照您的吩咐,機車型號是最新款的,也是最高配置的,還有設計師的親筆簽名,任何一個喜歡機車的男人都會喜歡這份禮物——尤其是我了解到,生日第二天,鬱致一騎了機車出門,上了禁止機動車行駛的道路,還因此吃了一張罰單,所以我覺得他是喜歡的。”

自從上回犯錯,小趙謹言慎行到了極點,誓要守衛自己的專業素養,回話力求客觀且全麵。

嚴樓放心地點點頭。

小趙忽然停下了腳步,臉繃緊:“老板,遇到了您單方麵認識的人,您要不要過去打聲招呼?”

見小趙說得嚴肅,嚴樓還以為是商場上哪個沒打過交道的老總,結果一抬頭就看見……哦,不是,一低頭就掃見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鬱吟最小的弟弟,鬱詠歌。

還有曾經在醫院見過的那個小護士在他旁邊,小護士正饒有興致地看著童裝。鬱詠歌對這些不感興趣,小大人似的走遠了兩步,板著小臉站著。

嚴樓抬步走過去,注意力盡數放在了這個小小的身影上:“你好,我是嚴樓。”

他深深地彎下腰,伸出手,並沒有因為麵前的小孩兒年幼且矮小而心生愛憐,而是嚴陣以待。

小趙扶額,他的老板幾乎沒有同小孩兒相處的經驗,隻是憑借直覺認為,人類幼崽都是脆弱的,需要小心翼翼地對待。

鬱詠歌也沉著臉打量著嚴樓,出乎意料地,他也伸出了手。

小孩子稚嫩的手和嚴樓修長的手指相握,觸感的柔軟令嚴樓抿了抿唇,神情更加嚴峻了。

“詠歌?詠歌呀,鬱——詠——歌——”

女人的叫喊聲由遠及近,是李思然找了過來。她見到嚴樓時愣了幾秒鍾,而後恍然大悟:“我見過你,你是鬱吟小姐的朋友。”

嚴樓嗯了一聲,低下頭看著鬱詠歌:“你們來買東西。”

陳述性的話語,讓李思然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小趙苦於不方便開口解釋,否則就會安慰對麵的圓臉小美女,別怕,他的老板這是在搭訕!搭訕啊!

氣氛尷尬得絲毫不讓人意外。

突然,鬱詠歌一轉身:“我要去衛生間。”

嚴樓說:“我陪你。”

鬱詠歌皺起眉:“我不要。”

聽聞鬱吟並不是鬱氏夫婦的親生女兒,可奇異的是,小趙竟然在鬱詠歌的臉上找到和鬱吟的相似之處。

或許就是這種相似,嚴樓的表情反而有融化之勢。

他衝著一大一小略一點頭:“那我走了,下次見。”

嚴樓的離開讓李思然鬆了一口氣,她看著鬱詠歌邁著腿,自己進了男洗手間,她就站在男廁所門邊上,眼巴巴地望著裏麵。

從裏麵走出來一個男人,皺著眉頭看向李思然,又往周圍看了一圈,忽然直直地撞了上來。

李思然被撞了一個趔趄,緊接著臉上挨了一巴掌。

男人劈頭蓋臉地罵道:“你往哪兒看呢?”

這一下給李思然打蒙了。

“你……”

“你什麽你!不要臉!”

兩人爭執了幾句,可是男人罵得難聽,李思然良好的教養讓她此時手足冰冷,找不到言語反抗。

——這個男人似乎有意在糾纏她。

想到這裏,李思然忽然一個寒戰,她不顧男人的咒罵,鉚足了勁就往洗手間裏麵衝。

沒有。

洗手間沒有人了,鬱詠歌也不見了!

她衝出洗手間,剛才糾纏她的男人也趁機走了。

李思然的眼淚幾乎在頃刻間就不受控製地往下砸,她一邊往外飛奔,一邊掏出手機報了警。

第二個電話,她打給了鬱吟。

李思然衝出商場,人來人往的,她根本看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剛上車的小趙往窗外望了一眼:“咦?老板,是李思然。”

見她的表情,嚴樓就意識到出事了。他下了車幾步走過去,冷著臉問:“怎麽了?鬱詠歌呢?”

“不見了,我把詠歌弄丟了。”

接到電話,鬱吟有那麽一瞬間雙耳失聰,聽不見任何東西。周圍人說了什麽她全然不知,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從公司走出來,怎麽到達的百貨商場。

直到她在一堆人中,看見了安然無恙的鬱詠歌後,她才重新感覺自己活了過來。

人群裏有好幾張熟悉的麵孔,鬱吟調整了一下呼吸走過去,遠遠地,就看見鬱詠歌抱著嚴樓的大腿,如同抱著一棵樹,姿勢很是依賴。

鬱詠歌身旁,李思然圍著他哭得稀裏嘩啦,可是鬱詠歌卻繃著小臉,絲毫沒有受到驚嚇的樣子。

鬱詠歌還掏出一張手紙,遞了過去:“擦……不怪你。”

兩個警察反扭著一個中年男人,還有個警察正在跟鬱致一說話。鬱致一聽了之後臉色大變,忽然回身一拳將被警察控製的男子打趴。他滿臉暴怒,像隻瘋狂的獅子狗,看起來很想打死這個男人,可是被早有準備的警察攔住,拎到一旁批評教育去了。

鬱兆也趕到了,身後跟著一連串寓鳴集團的人,現場一片兵荒馬亂。

錄完筆錄已經很晚了。

一出來,她就看見站在大廳裏的嚴樓。男人西裝革履,腰板挺直,如同一棵青鬆,永遠都不會彎曲一般。

鬱吟走過去輕聲說:“謝謝你。”

嚴樓扭頭,見女人的妝有些花了,眼角暈染出一道雜亂的黑。她今天從頭到尾都表現得很冷靜,相比較鬱兆和鬱致一,她才是精神支柱一般的存在。

“怎麽樣?”

鬱吟歎了口氣:“抱走詠歌的男人不是人販子,是個瘋子,看見詠歌長得可愛,就出手想搶回家。打了李思然的人和男人不是一夥的,那人就是個找碴的小混混,已經被拘留了,一切都過去了。”

涼夜靜謐,月光如水。嚴樓站在鬱吟麵前,忽然伸手將她攬在了自己的胸口,說:“別害怕。”

鬱吟僵硬地被他攬在懷裏,或許是因為已經熟悉了他身上的那股冷香,或許是因為站立了一天,她太累了。

鬱吟沒有反抗,逐漸在他的懷抱中軟了下來。她白天的時候強撐著一口氣不敢鬆懈,此時一放鬆下來,後怕便一湧而來。

鬱吟哭泣著。

漸漸地,女人的眼淚浸濕了嚴樓的胸口,西服的前襟沾上了她的淚,冰涼,可是嚴樓的心口卻因此灼燒起來。

他伸手緩慢而堅定地輕拍著女人的後背,一下、兩下……視線落在窗外的樹杈上,樹杈光禿禿的,什麽也沒有,可是嚴樓卻覺得很滿。

他又說:“別害怕,我在。”

因為這件事情而留下最深心理陰影的不是鬱家眾人,而是李思然。

這個可憐的姑娘因為親身經曆了鬱詠歌走失的那半個小時,整個人一直處於精神高度緊繃的狀態,接連幾個晚上都睡不著覺。

甚至有一次,鬱吟晚上起來喝水,一開門就看見鬱詠歌門口堵了一個黑黢黢的身影,走近了才知道,是李思然大晚上睡不著,溜達出來蹲在鬱詠歌門口,這樣才能令她安心。

這種角落裏生蘑菇的行為最終止於鬱致一的忍無可忍。

某天晚上,鬱致一被嚇到之後,他黑著臉將李思然攔腰扛起,丟回了她自己的客房,又順手拖了個沙發堵住了她臥室的門。

鬱吟悄悄給他點了個讚。

倒是鬱詠歌,經曆了這一遭險事後,他倒像是多打開了一竅,膽子大了許多,主動說話的時候多了,隻是……他兩句話裏麵必有一句是關於嚴樓的。

鬱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過就是見了嚴樓一麵,鬱詠歌為什麽就對他念念不忘?難道說,嚴樓和李思然都有相似的磁場,招小孩子喜歡?

想到嚴樓那張因常年冷漠而略顯刻薄的英俊的臉,鬱吟使勁兒搖了搖頭,將這種可能性拋出腦海。

那一天,嚴樓照著商場平麵圖,簡單地判斷了一下鬱詠歌可能會被帶走的方向,飛奔著找了兩個出口,終於在側門外的馬路邊找到了正被人捂著嘴往車裏拖的鬱詠歌。

嚴樓學過點散打,他一腳踹過去,力道可不比鬱致一那種小打小鬧,中年男人當即倒地,哀號著半天都起不來。

嚴樓皺著眉,剛要詢問鬱詠歌怎麽樣,鬱詠歌卻目光晶亮,跳過來就抱住了嚴樓的大腿,脆生生地喊:“爸爸!”

嚴樓驚呆了。

他表情凝重,彎下了腰,手指猶豫片刻,還是輕輕碰了碰鬱詠歌的小臉蛋,遲疑地問:“你……想爸爸了?”

鬱詠歌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旁人大概無法理解這個年紀小孩兒的思維,但嚴樓仿佛懂了:“你想爸爸了,但是不記得爸爸了……你覺得我很厲害,覺得我像你爸爸?”

不得不說,可能IQ超高的人,在一定思維領域中,的確是能產生共通的。

鬱詠歌重重地點了點頭,臉上有掩飾不住的祈盼。

嚴樓伸手,按在他的腦袋頂:“對不起,我不是你爸爸。”

說著,嚴樓忽然一頓,左右環顧,低頭在鬱詠歌耳邊耳語:“但我可以做你姐夫。”

其他的人終於姍姍趕來,嚴樓恢複了麵無表情的樣子,鬱詠歌還抱著他的大腿,小臉上一派若有所思的樣子。

還有一個月左右就是春節了,湖市風平浪靜了些日子。

商家們紛紛推出活動,招攬顧客,大街小巷喜慶的紅色隨處可見,渲染出一片熱鬧的景色,令人光是看著就忍不住心生愉悅。

鬱吟也很愉悅,子公司第一批獨立生產的服裝已經趕製出來,正好能趕上策劃部策劃的“年貨節”活動,想必很快就能有所收益,下一年度的品牌招商也基本完成。而且寓鳴旗下的幾個分公司,半年運轉下來,賬麵不說多漂亮,但是也偶有盈餘。

鬱吟已經能想象到明年的這個時候,年底分紅一定很可觀,到時候她就要給自己放一個長假好好休息休息……

思緒已經飛得無邊無際,盧婉在鬱吟麵前揮手都打不破她的白日夢。不得已,盧婉仗著四下無人,伸手敲在了總裁的腦門上。

“回神!”

鬱吟不滿地看她。

盧婉神色詭秘,隱約帶點興奮:“昨天我聽說了一件事,有個叫林茜茜的小明星跑去嚴氏集團跟嚴樓告白,結果被人‘請’出來了。”

鬱吟低頭,拔出鋼筆繼續簽文件:“跟我有什麽關係。”

鬱吟回答得太快,盧婉一時分辨不出她是害羞還是真的不在意,不過……

“嚴家最近可不太平,你離得遠點也好。”

鬱吟手中的筆漸漸慢了下來。

等了一會兒,盧婉卻沒有再開口的意思。鬱吟抬頭瞪了盧婉一眼,頗有點惱羞成怒的架勢:“你說話就說全,別說一半留一半。”

鬱吟蹙眉:“弟弟?”

“好像是表弟來著,嚴家小輩太多了,我記不清……哦,就是嚴芳華的兒子。”

“是在嚴氏被爆出來的嗎?”

“那哪能啊,那個表弟的手可沒有那麽長。嚴樓是個狠人,嚴氏集團是他的一言堂,誰都沒機會在裏麵做手腳的。”

根據盧婉的道聽途說,是嚴氏集團參股了一家娛樂公司,嚴芳華不知使了什麽手段,把自己的兒子塞進去“鍍金”,掛了個董事的名頭。按理說,這種蒙蔭的富二代,哪怕沒點本事,隻要老老實實地等著分紅,也能活得光鮮亮麗。

可他是個胃口大的,竟然夥同公司的財務總監做了假賬,將漏繳的稅款全都劃拉到了自己的口袋裏。

這事一被爆出來,財務總監就被解雇嚴查了,可是表弟身份有點特殊,娛樂公司的人不知道嚴樓會不會出手保自家親戚,幫他填了這個坑,因此態度現在曖昧得很。

鬱吟本以為是和自己無關的事,沒想到上午才聽說,下午就遇見了故事關鍵人。

鬱吟和一個股東約著見麵,見麵地點是鬱吟訂的,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反正她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將見麵地點約在了嚴氏旗下的一家酒店裏——就是上次遇見鬱小槐的那家。

酒店自營著一家咖啡館,內有包廂,很多商客都會在這裏見麵談事。

因為彼此都是熟人,鬱吟也沒要人陪著,自己開車就過去了。

鬱吟到得略早,四下環顧,一眼就看見小趙以一個麵壁思過的姿勢站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裏,也不顧自己筆挺的西裝和梳得板板正正的頭發,腦門有一下沒一下地往牆上磕。

鬱吟都隱約聽見悶悶的聲響了,小趙卻還是無知無覺,跟中了邪似的。

本著人道主義精神,鬱吟還是走過去,嫌棄地扯著小趙的袖子,將人往後拉了拉。

“饒過這麵牆吧,你再撞下去保不準水滴石穿,就塌了。”

沒想到鬱吟也會講笑話,小趙咧了咧嘴,不知道該不該討好地笑出來。

小趙嘴咧了一半,在鬱吟見鬼了似的表情中又收了回來,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鬱小姐,這麽巧啊。”

“是很巧。你在這兒幹什麽呢?”

趙敬業平時跟嚴樓形影不離的,鬱吟下意識地就往周圍掃了一圈,沒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心下奇怪。

“我們老板啊……”小趙猶豫了一下,忽然眼神一亮——真的是一亮,亮得肉眼可見。

他一把拉住鬱吟,然後就被鬱吟反射性地掙脫開了。

她一皺眉,眉宇間盡是霸道女總裁的威嚴:“你有話說話……別離我這麽近。”

小趙:“老板正在跟人會麵,我擔心他。可是每次這種時候,老板都不讓我進去。”

“到底什麽事啊,嚴樓連你都不相信?”如果小趙再不可信,鬱吟實在想不出嚴樓還會信任誰。

“不是的……老板很信任我,隻是,每次處理這種情況,他不想我跟著難受,所以都讓我在外麵等他。”

小趙建議兩人一起去看看情況——因為他自己去會被罵,但是鬱吟去就不會。

鬱吟同意了。

好吧,她承認,自己的好奇心完完全全被勾起來了。而且小趙這副鬼鬼祟祟的樣子,明顯就是要引她去的,應該也不是什麽涉及商業機密的事。

兩個人往裏走,一直走到最盡頭的包廂才停下。小趙在鬱吟的驚訝中,膽大心細地將包廂門拉開了一條縫隙,然後一隻眼從縫裏往裏瞧。

“這不好吧……”鬱吟嘟嘟囔囔著,也湊了過去。

一個聲音立刻傳了出來——

“嚴樓,我都說了這麽多了,你總得給我一句話啊。”

裏麵的人正是許久不見的嚴芳華。

隻是嚴芳華完全沒有宴會初見時的光彩照人,兒子惹上的禍事讓她焦頭爛額,哪怕穿著名牌衣服,她看起來也並不像一個貴婦人。

嚴樓坐在椅子上,偏著頭,沒有說話,就像一尊玉佛,無論嚴芳華說什麽,他都無動於衷。

鬱吟有種奇怪的錯覺,他的人在這裏,可是他的靈魂卻像是死了一樣,雖然仍被迫占據著這具軀殼,但每一秒的存在都是一種折磨。

想要離開,卻永遠不得解脫。

這是一種很玄妙的感覺,令鬱吟的指尖都忍不住帶出顫意。

“這事就要你一句話。隻要你將嚴帥那孩子從這件事裏摘出來,你就是我們母子的恩人。”

“姑媽,做錯了事就得認。我記得您以前也曾經是明理的人,怎麽現在反而糊塗了?”

開口即是收尾,嚴樓眼中劃過一絲倦意:“隻要將他中飽私囊的錢都吐出來,嚴帥未必會有大麻煩。”

“可是……”可是那是一大筆錢啊!都已經在他們家了,要還回去,無異於割肉。

嚴芳華沒說後麵的話,但是她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她隻翻來覆去地懇求:“他好歹也算是你的兄弟,你幫幫他,大家都是親戚啊!這是你的責任,你要管他的啊!”

嚴芳華哭訴著,忽然腿一彎,作勢要跪下去。

小趙聽到這裏,推開門就闖了進去,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嚴芳華,揚聲道:“哎喲,夫人,您這是做什麽,這不是折煞我們嚴總嗎?”

小趙嘴裏喊得殷勤,可是手卻牢牢地抓住嚴芳華的手臂不鬆,眼神淩厲,竟有幾分惡狠狠的架勢。

鬱吟沒有跟進去,這是別人家的家事。

可是……雖然說這是別人家的家事,但她就是渾身不舒服。

嚴芳華不想自己的兒子出事,又不想還錢,就來逼迫嚴樓。

憑什麽?!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

明明是嚴芳華一直在哀求,顯得十分可憐,可是鬱吟覺得,此時麵無表情、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嚴樓才渾身透著孤寂。

小趙這一鬧騰,嚴芳華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門大開著,小趙衝進去後,門外的鬱吟就變得格外顯眼。

兩個人的目光撞上,嚴樓盯著她看了很久。

久到,鬱吟覺得他又像是一個“人”了,活生生的人。

嚴芳華也看到了鬱吟。在小輩麵前顯得如此狼狽,嚴芳華變了臉色,匆匆丟下一句:“嚴樓,你好好考慮考慮。你要是再推托,我就去求老爺子,到時候這事你一樣得管。”

說完,嚴芳華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淚。

也就是這個時候,鬱吟注意到了嚴芳華小臂的皮膚。

宴會上的時候,嚴芳華的服飾遮得嚴嚴實實,華貴的衣衫襯人氣質,加上周圍的人都圍繞著她奉承討好,隻讓人覺得她是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婦。

臉可以保養,現在醫美又發達,鬱吟也是此刻才覺得怪異——嚴芳華手臂上的皮膚很粗糙,很少會在豪門出身的人身上看到。

這個疑問在鬱吟腦海中隻存在了一瞬,今天的嚴芳華令她厭惡,她不想再思考有關嚴芳華的任何事情。

嚴芳華離開後,嚴樓走過來,他張了張口,卻沒有說話,隻是用一種略帶倉皇的眼神看著鬱吟。

他在不安什麽呢?被她看見了他被人糾纏的樣子嗎?他覺得這是很狼狽的嗎?

這一刻,鬱吟想知道的問題太多了,全都是關於嚴樓的。

在這短暫而沉默的兩分鍾裏,嚴樓像是找回了平時的自己,清了清嗓問:“你來這裏是?”

“見同事。”

“嗯,那走好。”

“好。”鬱吟往外走了幾步,突然轉頭,“嚴樓,等我談完事,和我一起吃飯吧?”

說不清緣由,但是鬱吟不想讓他就這樣離開,而且還是帶著這樣的表情。

嚴樓驟然笑了,說:“好。”

他的雙眼裏有一點火種,一直在漆黑之地默默燃燒,雖然微弱,卻也因此得以保留。

而鬱吟走向他,帶來了風。

風拂過,火苗順勢而起,逐漸將周圍照亮。

明亮的地方多了,嚴樓才能記起,哦,原來他還在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