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三)

趙王自認為聲音壓得極低,卻不料隱在牆頭的郗寧耳力超群,竟把那四個字聽得清清楚楚——“禪位詔書”!暗暗將那四個字咀嚼一遍,郗寧頓時遍體生寒,原來不經意之間,自己竟然聽聞了天下最大的秘密!

潘嶽聽清這四個字後也是一驚而起,卻再度被趙王拉住:“安仁意下如何?這個忙你到底是肯幫,還是不肯幫?”

月光之下,趙王司馬倫臉上表情變幻不定,時而殷切,時而讚歎,時而猜忌,時而狠戾,而潘嶽猶豫了一下,終於道:“要我寫禪位詔書可以,先煩請趙王將我門前的守衛撤走,再將我母親和兄長等人放回,還我潘家一門自由之身!”

“放了你們?”趙王眼中寒光一閃,打了個哈哈,“安仁不要多心,我不是要拘禁你在洛陽當人質,不過是因為現在外麵想殺你的人太多,我把你們一家保護起來而已。”

潘嶽懶得拆穿趙王的謊言,隻是不卑不亢地笑了笑:“要讓當今天子傳位給趙王殿下,這禪位詔書便是新帝對天下人的第一個交代,勢必要冠冕堂皇,名正言順,記載於史書之中才能確定您的正統。難道趙王殿下覺得,一個被拘於方寸之間的囚徒可以寫得出如此雍容端方的文字嗎?”

“若是我寧可找別人寫這份詔書,也不答應放你們呢?畢竟天下的才子,可不止你潘嶽潘安仁一個!”趙王發狠道。

“趙王殿下自然可以找別人來寫。”潘嶽微微一笑,目光掃過被隨手拋擲在地上的幾份奏疏,“不過潘嶽既然不能為趙王所用,那留著潘嶽一命,對趙王殿下有害無益。”

“你……”趙王一時無言可對,氣急敗壞道,“你明知道我舍不得殺你,我還不是怕你寫了詔書就跑了!”

“隻要潘嶽為殿下寫了這封詔書,便是上了殿下的船,天下之大,又能跑到哪裏去?”潘嶽微微苦笑。

“那倒是,隻要你寫了,天下就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賴也賴不掉。”趙王點了點頭,“而且你要記清楚,是本王把你撈上了船,否則隻怕那些人的唾沫星子都可以把你淹死了。”見潘嶽神色轉黯,趙王有些狎昵地拍了拍他的手,哈哈一笑,“放心,安仁這種絕世人物,本王怎麽舍得讓你淹死呢?既然你連賈南風那種又醜又妒的毒婦都能侍奉,此番侍奉我又有何妨?”

聽到趙王最後兩句話,潘嶽再是淡定也忍不住臉色一變。他迅疾地轉過身朝屋內走去,不願讓趙王看見自己壓抑不住的屈辱神情:“那就請殿下下令吧。小民磨墨以候。”

“好!”趙王眼珠一轉,心道先拿到詔書,以後再把潘嶽重新看管起來不遲,便朝外麵大聲吩咐,“傳本王的令,將潘家一門老幼都放了,把這裏的門禁也撤掉!”說完,疾步跟著潘嶽進屋去了。

郗寧躲在牆頭,隻聽鎖鏈聲響,大門外的衛兵們果然撤掉了門鎖,離開了德宮裏。而屋內的燈光也倏然亮起,映出了窗紙上一個奮筆疾書的清矍身影。

新的皇位更迭,原來就是從潘嶽筆下開始的。郗寧雖然自幼習武,卻也知道文字對於當今天下的力量。趙王司馬倫之所以逆著民意留下潘嶽的性命,一方麵是因為覬覦他無與倫比的容貌,更多的,卻是看重他足以顛倒乾坤的文才。

不知過了多久,窗紙上的影子終於直起腰來,展開了自己手中的文卷,而司馬倫張揚的笑聲隨即從屋內傳出:“安仁果然文才高妙,這一番文字文不加點,卻字字珠璣,算是為本王立了一個大功!放心,本王以後絕不會虧待你的!”

“多謝趙王殿下!”潘嶽淡淡回應。

“我現在是你的主上了,你也應該有所表示吧?”趙王不滿於潘嶽的態度,開口督促。

“多謝——主上。”窗上的影子僵持了片刻,終於矮了下去,顯然是在朝司馬倫跪拜。

“哈哈哈,太好了!”趙王沒有急著扶潘嶽起身,反倒背著雙手,誌得意滿地欣賞著麵前馴服的身影,“從見你的第一麵起,本王就發誓遲早有一天讓你臣服在我的腳下,如今終於是等到了!”這句話雖然聲音不大,但其中滿蘊的無忌張狂卻毫無遮掩,刺得地上的人影微微一顫。

趙王司馬倫還想說什麽,守候在外麵的侍從卻忽然拍了拍門,大聲稟報:“中書令有急事要見殿下,請殿下速速回宮!”

“又是孫秀那個沒眼色的,這時候來攪什麽局?”趙王雖然滿臉不豫,卻似乎無法拒絕中書令的請求,便握著潘嶽的手將他從地上扶起,神色曖昧地告別,“不著急,以後本王與安仁相處的時日還長著呢。”說著,他收好潘嶽寫的禪位詔書,走出了房門。

“恭送趙王殿下。”潘嶽送到院中,再次躬身對著趙王的背影行禮。一直到趙王司馬倫的馬車粼粼駛出了很遠,他依然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

“快起來吧,這麽卑躬屈膝,你新主子反正也看不到!”一個滿是嘲諷的聲音忽然在潘嶽身邊響起,卻是郗寧見趙王走遠,終於忍不住跳下了牆頭。

潘嶽直起身子,默然看著橫亙在自己咽喉的短劍。隻這麽一瞬間,郗寧恍然覺得自己看花了眼——眼前這個人表情肅然,眼神堅定,哪裏有一絲一毫奴顏婢膝的姿態?

見潘嶽深邃的眼神正在打量自己,郗寧臉一紅,連忙將短劍劍刃又在他脖子上貼近了一分,將方才的怒氣重新發散出來:“趙王司馬倫要謀權篡位,讓你模仿當今天子口吻,給他寫誆騙天下人的禪位詔書,是也不是?”

“姑娘既然剛才都聽見了,又何必問我?”潘嶽索然回答,似乎並沒有感受到劍刃上的冷意與殺氣。

“那你是決定要幫那頭大野豬了?”郗寧剛才雖然看見了他俯首貼耳的樣子,還是忍不住要親口問一句。

潘嶽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她口中的“大野豬”指的正是趙王,不置可否。

郗寧以為他沒有聽懂,憤怒地解釋:“那個趙王蠻橫粗魯,可不就像山林中橫衝直撞的大野豬!”不可否認,與其說她憤怒於趙王篡位的陰謀,毋寧說她憤怒於麵對趙王曖昧舉動時潘嶽的逆來順受。

“我聽聞了趙王最機密的計劃,若不順從他,馬上就會有性命之憂。”潘嶽的眼睛越過郗寧,望著天空上的一輪皓月,“而我,還不想死,也不想被關在這高牆之中。”

“你當然不想死,誰不知道你潘嶽貪生怕死、趨炎附勢,為了往上爬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郗寧看不得麵前這個人苟且偷生的樣子,冷笑著手上輕輕一壓,短劍劍刃頓時割破了潘嶽頸上肌膚,滲出細小的血珠。

“看來姑娘對我很是了解。”潘嶽冷冷回答。

“我當然了解。齊王、楊家、賈家,現在又是趙王,你一輩子投靠過那麽多主子,哪一個不是主子得勢時你厚著臉皮逢迎,主子敗亡了你就翻臉走人,另攀高枝?隻是這些也就罷了,可你還毫無廉恥地排擠同僚、陷害太子,讓趙王那頭大野豬得以把持朝政,如今還要助他謀權篡位!潘嶽潘安仁,你這般反複無常厚顏無恥,根本當不起名字裏的這個‘仁’字,我看你還是把‘仁’字去掉,改名叫做‘潘安’算了!”郗寧一口氣把憋了多日的罵詞吐出來,隻覺胸中終於輕快順暢了許多。

“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我確實當不起那個‘仁’字,也罷,今後就稱我‘潘安’好了。”潘嶽蒼白著臉聽郗寧罵完,卻沒有辯駁,隻是自嘲地笑了笑。

見他此刻還一副雲淡風輕不知悔改的樣子,郗寧心中更怒,手上加勁想要把短劍壓得更深,潘嶽卻忽然伸手架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想把短劍撐開。

“你以為逃得掉嗎?”郗寧武功高強,根本不把潘嶽的這點反抗看在眼裏,冷笑著繼續道,“我小時候就聽師母說起你的事情,那時候我心目中的潘嶽風采絕世,潔身自好,侍母至孝,對妻專情,簡直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完美之人。可沒想到人人傾慕的檀郎,後來卻會變成人人喊殺的奸佞,早知如此,你為什麽不早死了的好?!”

“是啊,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一直不死,哪怕我敬的人、我愛的人都死了,我還一直苟延殘喘……”潘嶽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他原先撫琴時的哀慟神色,低沉地咳嗽起來。然而他的手,卻更加用力地架住了郗寧的短劍,“可是既然那時候沒有死,現在我就更不能死……姑娘,我求你暫時留我一命,等我做完一件事情之後,再任憑你處置。”

說最後那些話的時候,潘嶽的脖子因為短劍的逼迫而微微後仰,但他的眼睛卻努力地正視著郗寧,讓郗寧忽然有一種被月光映射,無可遁逃的錯覺。不可否認,潘嶽淒楚的表情和誠懇的哀求打動了少女的心,讓她陡然鬆懈了強提而起的殺氣,追問了一句:“你要做什麽?”

“實現我對一個人的承諾。”潘嶽一字一字地說著,臉上哀慟的表情驟然散去,目光灼灼,竟刹那間盈滿了不可侵淩的堅定凜然。

仿佛天上的明月坼裂成了碎片,紛紛揚揚從他身邊散落,郗寧握劍的手不由自主地一鬆。是了,她十幾年中所幻想的潘嶽,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這樣的自信,這樣的磊落,讓她想起師母口中描述的那洛陽道上翩翩少年的炫目光芒。

“對誰的承諾?”看著他孤獨蕭瑟的身影,郗寧隻覺一顆心漸漸下沉,劃過冰冷無波的井水,最終陷落在一片柔軟的泥沼之中,“你為大野豬寫下禪位詔書,是否也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

“無論有什麽苦衷,我犯下的罪都無可饒恕,除非撥雲見日,扭轉乾坤,才能稍稍清洗。”潘嶽望著天際,目光明滅,“不過你放心,我剛才給趙王寫的詔書,他絕不敢采用。潘嶽這一生就算惡貫滿盈,也絕不會與司馬倫同流合汙!”潘嶽笑了笑,神色中慢慢浮現出深藏的傲然。

“為什麽不敢用?難道你真的想要撥雲見日,扭轉乾坤?”郗寧迷惑了。盡管她剛才觀察了半天,還是覺得潘嶽這個人如同大海,無論怎樣測量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深,有多廣。

這一刻,她是那麽地渴望知道,他所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