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二)

正打算從牆頭躍入院中,郗寧忽聽房門開啟之聲,連忙藏身在茂密的枝葉中,凝身不動。

伴著一聲低低的咳嗽,一個人從西廂房中走了出來。因為是背光而立,郗寧第一眼看見的隻是那人在斜陽中拖出的一道頎長陰影。五月的斜陽溫暖明亮,越發顯得那道人影輪廓明淨,似乎一陣風起就能扶搖而上,淩雲九天。

直到多年以後,郗寧依然會記得夕陽中的這一襲清影,哪怕那個人的骨肉都已化為塵土,哪怕她的記憶因為蒼老而模糊,那個孤獨的影子卻**滌了歲月的塵埃,越發清晰而雋永。

郗寧按住了心口。隻一個影子她就知道,出來的人正是潘嶽,正是師母口中如明月出海一般清澈皎潔的男子。就算她還看不清他的眉目,就算她知道無情的歲月已經侵蝕了他的麵容,單憑那一襲疏朗磊落的影子,她就理解了師母說過的話。

清澈皎潔,疏朗磊落……郗寧忽然為這幾個字感到好笑。那個人,無論如何擔當不起這個評價吧,如果他的內心真的如同他的身影一樣飄逸無塵,她又何必千裏迢迢從江東趕來,隻為了親手結果他的性命?

心念電轉之間,那個人已經走出了西廂房,向著郗寧藏身的這株桃樹走來。他穿著簡簡單單一襲半舊青衫,手裏抱著一張古琴,鬢邊斑白的頭發分外刺眼。經曆過那麽多的事情,潘嶽,這個被天下女子暗戀了數十年的檀郎,早已經不再年輕。

郗寧屏住了呼吸,全身凍僵了一般一動也不敢動,完全忘了自己原本打算一看見他就當麵曆數他的罪狀,然後用短劍幹淨利落地結束他的生命。

盡管習武之人目力極佳,郗寧事後回想起來,竟然記不清此刻潘嶽被夕陽映襯的麵容。她看得清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然而當它們聚合在一起,就仿佛墨與紙落在書畫名家手中,瞬間便幻化出超越普通人想象的風采和魅力來。

郗寧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一步步朝自己走來的潘嶽,她明明看得出他早非明媚少年,歲月也磨去了他的青春意氣,然而就在這一刻,韶華正盛的少女忽然發現,他麵上的風霜和眼中的滄桑比任何美景都能擊中她的心房。

潘嶽並沒有發現牆頭的郗寧,隻是低低地咳嗽著,抱著琴走到桃樹下支好,伸手試了試琴弦。郗寧低頭看著他的身影,很快便發現潘嶽的琴與眾不同,別人的琴都是七弦或者五弦,而他的琴弦卻隻有一根。

師母說得果然不錯,潘嶽擅長彈奏獨弦琴,隻是很少有人能夠聽聞。郗寧放開了握住短劍的手,心裏自我辯解說等聽完他彈琴再殺他不遲。

泠泠一聲,琴弦撥動,清幽沉鬱的琴曲漫漫響起。不知是不是全神貫注於獨弦琴中,潘嶽的咳嗽漸漸止住,原本有些急促的呼吸也變得平穩悠長。

想不到彈奏這獨弦琴的心法,竟有寧神健體的功效。郗寧一驚,隨即逐漸沉浸在綿綿的琴聲之中。這首曲子她以前聽師母彈奏過,卻不知其名,那時她隻覺得這首曲子悲傷難言,此刻聽潘嶽彈奏起來,卻非一味傷懷,更多了一份抑鬱難平的憤發之感。

郗寧記得,師母彈奏這首曲子時還會曼聲吟唱:“視不見兮聽不聞,逝日遠兮憂彌殷。終皓首兮何時忘,情楚惻兮常苦卒。”她自幼熟讀潘嶽的詩文,自然知道這首詩的名字叫做《哭弟》,是潘嶽多年前的舊作。可是郗寧卻不知道,這首詩哭的是哪個“弟”,這個問題她曾經問過師母,可就連師母也回答不上來。

這個人的心裏,一定埋藏著很多不為人知的故事和情感。郗寧聽著樹下傳來的泠泠琴聲,正湧上這個念頭,忽聽琴聲一滯,竟是琴弦從中繃斷,而潘嶽也立刻警惕地站起身來。

難道是自己被發現了?郗寧一驚,頓時意識到剛才自己聽得入迷,竟沒注意到一輛馬車駛入了德宮裏,正停在潘嶽家門外。門外看守的士兵們見了來人,慌忙跪伏行禮,而鎖住大門的沉重鐵鎖,也在鐵鏈的叮當撞擊中應聲而開。

“安仁,我來看你了!”為首的中年男人親熱地喚著潘嶽的字,帶著幾個從人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潘家宅院。他雙眼狹長,神色倨傲,穿著隆重華貴的絲袍,腰圍四五寸寬的金帶,頭上戴著金漆籠冠,身後的侍從也衣衫考究,一派富貴逼人的景象。

見到來人,潘嶽默立了一瞬,隨即嘴角挑起了一分無奈的笑容。他放下琴走上幾步,躬身見禮:“小民潘嶽,見過趙王殿下。”

趙王?牆頭偷窺的郗寧吃了一驚,這個男人就是此時權傾天下的趙王司馬倫嗎?看他洋洋得意的模樣,儼然已把天下玩弄於鼓掌之間,更何況已是他階下之囚的潘嶽?

“安仁,不必如此拘禮,說起來,我們可是多年的老朋友啊。”趙王哈哈笑著,一把將潘嶽扶起,親熱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倒仿佛他們真的是故交好友一般。

潘嶽迅速地抽回手,麵上卻不露聲色地笑了笑:“不知趙王殿下夤夜來訪,有何貴幹?”

“沒什麽沒什麽,隻是來告訴你一聲,太夫人和令兄一家一切安好。”趙王大剌剌地在院子裏轉了轉,在菜畦邊一個石凳上坐下來,滿臉堆笑,“我知道你是個大孝子,告訴你太夫人身體無恙你就會安心一些。”

“若是趙王殿下肯放我母親和兄長回家,潘嶽就會更安心一些。”潘嶽淡淡地回答,看不出喜怒。

趙王“哦哦”兩聲,似乎沒有聽懂潘嶽在說什麽,口中自顧扯著閑話,“誰讓你寧死不肯進我的趙王府,我隻好請太夫人他們去小住幾日了。你看看你家宅院如此簡陋,太夫人住在這裏哪有住在王府裏舒服?嘖嘖嘖,你跟了賈家這幾年,鞍前馬後出謀劃策,他們居然也沒給你什麽高官厚祿,當真是刻薄寡恩得很啊。”趙王悠然地看著潘嶽,似是不肯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聽說就連你母親,也因此常常責罵你?”

“附逆賈家,確實是我的罪過。潘嶽不孝,有愧家母的教導。”潘嶽垂下眼,語調依舊平淡。

“賈南風當皇後時權勢滔天,滿朝公卿有誰敢不附逆賈家?安仁所做的也是人之常情。”趙王打了個哈哈,攤開右手手掌,身後侍從連忙將幾封奏疏放入他的手中。趙王右手握住奏疏,閑閑地在左手掌中敲了幾下,見潘嶽仍是垂著眼不言不動,便笑了一聲:“不過朝中確實有些人不曉事,輪番上書指斥你是賈家黨羽,隻是罷官回家太過輕縱,要本王依法嚴辦。更可惡的是那個閻纘,十年前就上書要處死你,今天又老調重彈,本王費了好大的口舌才將他彈壓回去。你要不要看看?”一麵說,一麵將手中奏疏遞給潘嶽。

然而潘嶽並沒有接。他隻是抬眸看了趙王一眼,淡淡問道:“不知殿下要如何處置潘嶽?”

趙王揮了揮手,幾個侍從便安靜地退了出去,還隨手關上了院門。此刻小院之中,就剩下了趙王司馬倫和潘嶽兩個人。

“安仁這話可就見外了,說起來,我們也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了,你想想看,哪一次我不是用心回護你?偏偏是你每次都不肯領情。”趙王眯縫著眼睛笑了笑,眼中卻閃過幾分狡黠,口氣頓時一轉,“不過這一次不一樣了,你牽涉到害死湣懷太子的案子裏,按律就是夷三族也不為過,所以就算我要保你平安,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如今朝堂上好多人成天對你喊打喊殺,我也難辦得很啊……”

“趙王殿下說得是。”潘嶽低頭聽著,不動聲色。

“看看,又見外了。”趙王故意沉下臉,擺了擺手,“我以前不是說過,讓你就像至交好友一樣,稱呼我的字‘子彝’嗎?”

潘嶽似乎沒有聽出趙王的刻意示好,仍舊垂目回答:“潘嶽不敢。”

“是不敢,還是不願?”趙王的臉真的沉了下來,眼睛一橫,先前刻意隱藏的暴戾便清清楚楚散逸開來。

“趙王殿下身份尊榮,日後更是……貴不可言,潘嶽怎麽敢僭越?”潘嶽似乎沒發現趙王神情的變化,依然低著頭,看在趙王眼中,頗有俯首貼耳的順從。

“你也看出我日後貴不可言?好個‘不可言’!”趙王不知聯想到什麽,轉怒為喜,伸手拉住潘嶽,讓他坐在身邊的石凳上,“安仁,我這次來,其實是想讓你幫我做一件事。隻要你做成了,我不僅保你性命,日後還可以給你任何想要的東西。高官厚祿,榮華富貴,賈家給不了你的,我統統都可以給你!”說到這裏,他忍不住哈哈一笑,仿佛天下都在自己手掌翻覆之間。

“潘嶽如今一介草民,不知還有什麽地方可以幫到趙王殿下?”潘嶽看著趙王得意揚揚的表情,意態蕭索地回答。

“安仁太過謙了,誰不知道你除了無雙的容貌,還有無雙的文才。本王這次想要借重的,就是你的一手好文章!”見潘嶽麵露疑惑,趙王哈哈一笑,忽然低聲說了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