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浮上水麵(上)

(1)

蔡梓頭上縫過針,這個發型正好給遮住了。那渣男一喝多就打她,甩了她以後還打,每次來都喝多了,蔡梓想找機會殺了他,實實在在想過,後來那渣男一段時間來得少了,她也沒斷過殺他的念頭。她還做過準備,不管搬到哪兒,床底下都藏著一根棒球棒,一把從西藏帶回來的短刀,以及一瓶工業硫酸。

養成四處搬家的習慣也是被逼的。兩個多月了,那渣男看來是沒法找上門了,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了下來。

光學現形平時熄燈沒這麽早。往往會亮到夜裏一兩點,今天例外了,整棟房子陷入一片漆黑的時候才不過九點零五分。光學現形一旦暗了下來,這一片也就暗了下來,僅剩下那盞昏暗的路燈了。

就是因為停電?蔡梓記不清上次停電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奇怪,好好的怎麽就停電了?

蔡梓就住在這棟房子裏,工作間對麵的一個小套間,一室一廳加廚房和獨立衛浴,這樣的格局對她來說再合適不過。女助理就住在隔壁單辟出的開間內,她最近新交了個男友,周末會出去住。

手機照明將一小部分黑暗稀釋,對她意味著一種踏實,事實上,自從在阿布麵前露餡兒之後,她就沒踏實過,不知是自責,還是自責,前者帶有反省和悔恨,後者是為女助理犯下低級錯誤而憤懣,不過,當時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才讓她真正的不安,停!蔡梓趕緊刹住這念頭,這念頭讓黑暗中的她愈發緊張了。

女助理的手機始終無人接聽,蔡梓不得不去工作室的書桌上翻一本小冊子,上麵記有管理部門的電話,真夠麻煩的!要怪就怪自己搬進來之後從來沒親自撥打過,否則就會記在手機通訊錄裏了。

快步穿過走廊,來到了工作室門前,一手穩定照明,一手插鑰匙開鎖,可一上來就失手了,鑰匙掉在地上的聲響讓她覺得異常刺耳,好像這響聲會驚動黑暗裏的其他什麽東西。彎腰去撿,不知什麽東西一閃而過,人一緊張手機也滑落在地,周身頓時一片漆黑,不得不蹲下來摸手機。不遠處的厚壁青花瓷水缸裏傳來了奇怪的響動,很輕微,像是什麽東西落進水裏,難道是金魚動彈得太過劇烈,以至於冒出了水麵?蔡梓顧不上那麽多了,貼著冰涼的地麵繼續摸找,先是摸到了手機,原地照了半天,竟然在身後差不多一米之外的位置找到了鑰匙,腦袋跟著嗡了一下,她感覺不對勁,一串鑰匙自由落體難道不應該落在門把手正下方嗎?

蔡梓急急忙忙打開門,舉著手機在身前照了一圈,實際上根本沒敢看光亮劃過了什麽,硬著頭皮衝到書桌前,書桌猶如一攤廢墟,連筆記本電腦都埋在下麵,鬼知道那本小冊子夾在什麽地方,不!不能提鬼這個字。她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趕緊找到趕緊離開,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感到不適,那就是真的不適了,突然間“咣當”一聲,房門重重地關上,強電擊中了心口,她也不敢去想是風刮的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反正整個人是死了兩三秒。

衝進臥室鑽進被窩時,她身上所有豎起的汗毛孔都脫落了,涼颼颼的,人被冷水激過一般顫抖不停,大腦反倒異常清醒,仿佛死裏逃生後對世界有了短暫的新的認識。

剛喘了兩口氣,手機又是一番炸響,刺激著她的神經,讓她沒完沒了地哆嗦起來。電話那頭是女助理,聲音愉悅,別擔心,估計是跳閘了,電箱就在你衛生間裏。

蔡梓忙安慰自己,剛才連虛驚都算不上,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人就容易疑神疑鬼,完了嚇唬自己。退一萬步講,即便受點驚嚇,頂多嚇暈過去,想想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這麽平複好自己的情緒,她才敢摸黑進了衛生間。

電閘總算合上了,光芒普照,一片耀眼,她長舒一口氣,仿佛重獲新生。瞧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一臉蒼白,實在是孤獨的樣子。這一瞧不要緊,蔡梓知道事情沒完,一個模糊的身影從鏡子裏一閃而過。

蔡梓使勁揉眼睛,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剛才還給自己講大道理呢,搞不清楚狀態的時候就容易疑神疑鬼,自己嚇唬自己。她應該是神經過敏或是看花了眼,想到這,便釋懷地笑了笑。

一走出衛生間,迎麵就撞上那個人影,太過突然了,腦袋上縫過針的部位再次磕在地板上。

果然,頂多嚇暈過去。

(2)

醒過來時蔡梓還以為腦袋摔破了,伸手一摸,好像沒什麽事,再一看自己竟然躺在**。正對麵靠牆蹲了一個人,蜷縮著身子,是阿布,阿布?怎麽是阿布!

怎麽不能是阿布,先斷電,再撬門,還能翻窗戶,總之想進來有的是辦法。蔡梓猜他是覺得上當受騙而心有不甘,趁夜造訪想給她個教訓,輕了一頓暴打,重了先奸後殺,想著就摸了摸衣領,對呀,自己怎麽就躺在**了。可能她把事情想嚴重了,自己明明把錢都退還給他了,還要她怎麽樣啊,她又沒惡意。

隻見阿布小心翼翼地來到她跟前,遲疑著伸出手,攤開拳頭,還以為握著什麽凶器,沒想到掌心中央是一個小瓶。

蔡梓愣了一下,覺得似曾相識,問了句這是什麽。

阿布沒有回答,繼續托著掌。

蔡梓拿過來一瞧,是自己的哮喘噴霧劑,怎麽在你這兒?

阿布低著頭,神情似乎有些緊張,真是莫名其妙,憋了好半天才開口道,上次,你,你在酒吧落下的,被我撿到了,一直不知道怎麽給你。說話聲小到估計隻有他自己聽得見,蔡梓感到詫異了,什麽叫不知道怎麽給我?

找你啊,我也不知道上哪兒找你。

蔡梓一臉茫然,你到底在說什麽?

你,當時喝多了,手機沒電,錢包也丟了,還有事急著走,求我幫你買單,不記得嗎?

記是記得,想起第一次遇見阿布時他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吧台前,自始至終低著頭,一副孤獨的樣子,麵前擺著一杯啤酒始終沒動,蔡梓的視線正對著他的側臉,筆挺的鼻梁和分明的輪廓給人第一印象就不錯,再加上一股不裝逼的幹淨氣質,看起來應該挺討異性喜歡。蔡梓主動上前跟他搭訕,並不是隻因為他的身材和顏值,而是因為酒吧總共沒剩幾個人了,何況真沒誰看起來像他那麽好說話。

蔡梓一上來就將手包扣在吧台上,一股腦倒出一堆東西來,好向他證明自己的錢包不見了…不過是兩杯雞尾酒的錢,通常情況下男人是不會拒絕幫助她的。

阿布衝她點了點頭,羞怯地笑了一下。蔡梓又連忙將散落在吧台上的東西攬入包中,告訴他,既然這麽爽快,下次她請客。

噴霧劑應該就是那時落下的。

有一陣子了,偏偏這時才想起來。來找她就專門為送這個?真夠奇怪的。蔡梓手指靈活地轉著霧劑瓶,顛倒來顛倒去,偷瞄著阿布那唯唯諾諾的神色,顯然藏著什麽心事,她似乎早該發現不對勁了。

直到阿布用示弱一般的神情和語氣向她開口,她才意識到還有更嚴重的事情發生。

(3)

蔡梓做夢也不會想到,淩晨這個點,竟然會跟一個和阿布幾乎一模一樣但又不是阿布的人去到很遠的南護城河邊。

要不是阿布急地快哭出來,蔡梓才不會忍著頭疼和困倦開車過去。導航顯示是二十六公裏多,永定門橋走匝道盤橋上來,往北過了河右轉就是。停了車沿著小路又走了好幾百米,下至河道堤沿處。她跟在後頭,聽得到自己的心跳。河裏的水是活水,夜風一吹,掃過水麵時帶起一陣刺鼻的濕氣,聞得到一股發黴的植物的味道,可能是水草,也可能是別的什麽被水浸泡久了所產生的腐臭,她不懂。

是不是該下雨了,總覺得水麵上起了漣漪,頭發絲也變得沉甸甸的,雖然看不見。這一片沒有路燈,一切都是黑的。黑暗中看不清自己的腳,隻感覺雙腿怪沉的,可能中途不知不覺踩進了泥裏,蔡梓這才想到掏出手機來照亮,這一照讓阿布的臉看起來更反常了,額頭一圈亮晶晶的,應該是汗,不知是不是急的,在岸邊徘徊半天了,還在悶著頭走,就這一條直線,又沒有岔道,竟然記錯了位置。

他不是阿布。

在光學現形的時候蔡梓就意識到了,隻是不太確定。一路上她都沒有流露出任何難以置信,當時阿布就坐在副駕上,沒有係安全帶,車內安全警示音也沒響,還有他的呼吸以及整個人的氣場,都跟阿布本人不同。換阿布自己走錯了路,早急了,脾氣一上來別說罵娘,抓起什麽摔什麽,腳下胡亂踢騰一番,沒宣泄完可能就被野草叢裏的連秧纏住。

雖然有太多值得追問,她告誡自己要沉得住氣。

還要走多久?蔡梓關掉手機照明,衝著黑暗問道。

對方欲言又止,報以輕微的喘息聲。蔡梓抬頭望向上空的深色幕布,估計用不了多久天就亮了。

彎下腰從腳邊摸起一塊石頭,扔進河裏去,濺起的水花看不見卻聽得到;掄起胳膊扔第二塊,第三塊,扔到第四塊的時候沒有了落水聲,蔡梓還懷疑這塊石頭體積和質量太小,旁邊那位突然說,就是這兒。

天蒙蒙亮的時候就剩下蔡梓一個人,地上卻多了一道深色的影子,蔡梓來不及深究其原因,比這更重要的是,河麵上浮著一具裸屍。

是女人的屍體,蔡梓這麽覺得,通常女屍仰麵朝上,男屍麵朝水下。等警察來的間隙她蹲下來抱住自己的雙腿,把胸貼在膝蓋上,望著露出水麵的那一對胸,不知是被水草劃破,還是刀傷,看上去完全不成形,讓她不由得渾身發麻。

蔡梓衝動的時候想過殺了那渣男前男友,想過掄起棒球棒擊打他的後腦勺,再拿藏刀給他放血,把硫酸澆到他的臉和手上,回想起來那些不光幼稚,簡直就是小孩子賭氣放狠話,隔著好幾米遠的浮屍都讓自己緊張到不行,別想了,殺人的事她可做不了,要是河裏躺著的是她那渣男前男友就好了。

來人了,腳步聲提醒了她。隻見河堤上走來一名著工作服的清潔工,看樣子也發現了浮在水麵上的屍體。

(4)

警車救護車閃著燈來的時候,蔡梓恍惚覺得像在拍電影,瞬間就把新的一天喚醒了,整個城市跟著聒噪了起來,沒法統計有多少晨練或上班上學的男女老少途徑南護城河時看到了浮在河麵上的裸屍。

之前在她不遠處的那一道影子也不見了。

蔡梓說自己是晨練從這經過時發現的,話音沒落就不自信了,仿佛心裏有鬼似的,這麽早出來晨練對她這個年紀的人來說挺稀罕,而且是從北四環外大老遠跑來,何況從這條破河堤下走過,坑坑窪窪一腳泥不說,這一身穿著包括腳上的鞋子一看就不是那麽回事兒。來了解情況的警察年紀不大,眼裏全是血絲,估計是扛了一宿,這個時間出警很尷尬,要不是蔡梓的一通電話,本來該下夜班了,因此顯得挺不耐煩,聽完就讓蔡梓還有急著出勤的清潔工跟另一輛車回去做個筆錄。

猶豫了半天,如實寫肯定不合適,她自己都沒消化呢,哦,一個丟了影子的人大半夜來找她,可憐楚楚言辭懇切地說要帶她去看個東西,跑來發現了河裏的屍體,完了什麽都沒說,轉身化作地上的一道黑影,誰信啊?編鬼故事呢吧。

警察真要懷疑上她,還挺麻煩,什麽身正不怕影子斜,這種說辭沒法讓蔡梓平靜下來,本來就滿腦子疑問,這下更心煩意亂了,咬著一根筆不知該怎麽往下寫,回想這一夜的經曆,有一種反過來被阿布坑了的感覺。

想試著給阿布去個電話,卻發現原來沒留過他號碼,微信還被他刪了,蔡梓理解他為什麽那麽做,對阿布來說,她蔡梓就是個騙子。

好在後來筆錄蒙混過關了,畢竟還有清潔工一同作證。慌忙回去的路上蔡梓感覺嗓子發炎了,一夜沒睡抵抗力弱了就容易這樣,她急需一場高質量的睡眠,昏昏沉沉中突然一個機靈,對呀,那要真是阿布的影子,把影子找回來還給阿布,她就不是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