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蔡梓的光學現形(下)

(5)

一夜輾轉無眠,想象著蔡梓的樣子,尤其是那一麵壘滿書的高牆,竟感到了一種不安,倒不是因為蔡梓要他視自己是靈媒,而是因為她可以看透人心,這一點是他忌憚的,像是自己揣著什麽秘密,生怕被人看穿。

算了,還是別再見了,神叨叨的人通常都不太靠譜,阿布這麽告誡自己。太久沒睡過一個好覺了,之前兩個多月排練太辛苦,猛地歇下來身體也吃不消,現在他無比渴望能像倒在棉花堆裏一樣睡它個昏天黑地。

微信響了好多次,懶得去管,一定是許娜,枕著手機睡去,再睜眼已經是中午了,劃拉開手機,翻出其中一條,竟然是蔡梓,就兩個字:速來。

無數個疑問盤旋在腦袋裏,主觀上不太願相信,但還是很好奇接下來的劇情。

從東四環長途跋涉趕到了北大校園,又花去整整一個鍾頭。到達的時間比上次還晚,夕陽下,秋風一吹,一身雞皮疙瘩。

長發女助理站在門前候著,見到他時笑笑,直接將他領進了上次那間屋子。

蔡梓坐在沙發椅上捧著一本厚厚的書,看得十分專注,屋裏光線很暗,原來一半窗簾都拉上了,隻有沙發椅旁的地燈亮著。

見阿布進來,蔡梓沒什麽表情,淡淡地說,坐。

阿布氣喘籲籲地坐下,什麽情況?

蔡梓不緊不慢地合上書,你先把氣喘勻了,你這個樣子我沒法和你說。

阿布立即照做,有意放慢了呼吸,兩手不自覺地攥起拳頭,繃了不到兩三秒鍾,又把目光投向蔡梓。

你打算怎麽謝我呀?蔡梓突然問他。

什麽怎麽謝你?阿布坐直了身子。

蔡梓低下頭頓了不到兩三秒鍾,然後語氣疲憊的感歎道,真的非常不容易。

什麽不容易?你別賣關子!阿布兩眼放光。

你答應我,待會說話小點聲,情緒別太激動。

阿布狠狠地點著頭。

蔡梓將食指豎在唇前,拿眼神將阿布的注意力轉移到他左側那一麵光禿禿的牆上,上次來的時候牆上還掛著一些畫,這次摘掉了。

雖然沒什麽儀式感,阿布還是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隻見一個深色的圓點不知不覺從牆角冒了出來,慢慢向牆中央移去,就像滾雪球一樣不斷變大,從拳頭那麽大逐漸變成了臉盆那麵大,在形成了一坨灰黑色陰影後趨於穩定,看上去分明是個腦袋,本以為接下來登場的該是身子了,誰知那腦袋又繼續變大,像是一大塊濃墨滴在了宣紙上一點一點陰開…

阿布驚奇到連下巴都抻長了,恍惚中有一種觀察受精卵發育的神聖感。

經過一番翻轉、拉伸和延展,灰黑色陰影終於呈現出人的輪廓,端端正正地立在牆中央,個頭不小,寬肩細腰,大小腿看起來比一般人要粗一些,兩條胳膊要比一般人長一些,上半身和下半身像是照著黃金分割點劃分的比例,阿布本人就是這樣的。

阿布連著說了三個我操,愣在原地半天沒挪動身子,卻恨不能撲過去抱住它,可他猶豫了一下,回過頭用一種不可思議地眼神盯著蔡梓,眼睛睜得老大,像是不讓眼淚掉出來。

(6)

阿布趕到排練場時感覺比往常熱鬧,來了一堆記者。這是怎麽了,不是說聯排之前對外要盡量低調嗎,這麽大的事兒也沒人通知他…不管了,反正他今天心情不錯!打許娜電話一直沒人接,前前後後找了好一會才在化妝間找到她,一個人坐著抽煙,大燈開著,窗簾緊閉。

怎麽悶在這兒?找你半天了。

見阿布突然進來許娜還有些意外,剛把煙頭掐滅,又掏出一支來,吐著煙圈半天沒話說。那晚在日本料理喝多以後發生的事她都記得,第二天醒來就沒再跟阿布說過話,隻給他發過兩條微信,一條說讓他趕緊想辦法,第二條說她也會想辦法。事在人為。看來許娜還是想幫他保住絕對男一號的位子,當然,前提是得保住整部戲,這是她傾盡全力的一場豪賭,來不得半點閃失。

那些記者來做報道嗎?怎麽大夥瞧我的眼神都那麽怪?阿布一連拋出兩個問題,蔡梓隻是哦了一下,然後說,有變化了…

何止變化,終於要解決了!阿布第一時間趕來把喜訊告訴許娜,一副誌在必得的口氣,簡直比腫瘤病人複查時從大夫嘴裏聽到“良性”倆字還要興奮。酒吧偶遇真就是上帝給他開了一道窄門,蔡梓這個姑娘比那些大褂大師大仙兒管用多了,真把影子給他找著了,人世間還有這等奇事!

許娜起身關燈扯開窗簾,繞著阿布轉了一圈,猛推了他一把,煙灰落在阿布的腳上,腳下卻什麽也沒有。

哪兒呢?!許娜顯得比他還急。

我說快了,徹底解決得下次了。找到影子是第一步,然後才能把影子跟本人縫合在一起,很快了。說話時雙手還比劃了一個類似穿針引線的動作。

你找了個裁縫?許娜雙目無神。

啊,阿布一愣,忙解釋道,你傻吧,縫合,縫合,恢複懂嗎,跟恢複視力一個意思,我的影子就要恢複了,我OK了!

看他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許娜恍然大悟似的把目光投向窗外,拿手掌抵了抵額頭,連著吐了三口煙,最後一口像歎氣。阿布似乎猜到了,自己一定錯過了什麽。

衝出化妝間,沿連廊快步走進排練場,一堆人靠牆圍攏在一起顯然成了這裏的焦點,撥拉開外側的記者試圖把身子擠進去,最裏頭坐著台灣導演和一個年輕男子,導演講得清楚,這就是我們這部舞的特邀男主角…

是他,阿布知道他,但不認識,之前曾看過媒體對他的一些報道,被譽為中國現代舞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正好那人就叫新星,不知是本名還是藝名,總之是個跟頭條相符合的稱謂。阿布左右看看,團裏演B角的大林不在,大林的名氣跟這位新星沒得比,再想到自己,除了許娜,絕不會有人當他阿布是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

見新星身上精致的行頭,是專為影子舞量身特製的緊身衣,阿布再熟悉不過了,現在穿在另一個舞者身上,一切仿佛都跟自己不再有關係。

快步走回化妝間,感覺走了好久。許娜還在,阿布掏她一根煙叼上,打火機反複幾下卻打不著火,狠狠地摔在地上衝她吼道,為什麽!?

阿布沒意識到自己錯把輕聲聽成了二聲,許娜開始說“有變化了”,是要告訴他,可他卻當成了問句在回答。的確,是有變化了。

是你決定的嗎?我問你話!阿布站著,許娜坐著,一高一低,再往前一小步,褲襠就要貼著臉了。

演出在即,臨陣換人是大忌,這你不知道嗎?別以為特邀就保險了,咱們在一塊排了多久,他一外人怎麽可能比我強?!

許娜低頭不語。

化妝間是開放式的,被隔斷分成了三間,兩人就在最靠裏的這間,連門都沒有,就一麵簾子,還沒拉上。許娜躲不開,從椅子上起身的時候阿布已經扯開了自己的褲子,Hollister的運動褲軟得像毛巾,一褪就下來了。許娜被反摁在化妝台上,台麵上殘留的粉底讓她不由得咳了起來。

說話,你說話!阿布大口喘著氣,太陽穴上的青筋突兀。

許娜一聲不吭,連呻吟都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阿布慢了下來,可能想到了什麽,但他不服軟,更賣力地弩動著身子,許娜的腦袋一下下頂在化妝鏡上,發出咚咚的悶響。

你覺得你跟我睡,我就必須什麽都依著你?許娜擰過臉說。

阿布離開她的身體,提上褲子,走出化妝間前撂下一句話,告訴你許娜,跟你睡就是為了保住我男一號,就這一個目的。

(7)

想恢複可沒那麽容易,這一點阿布開始估計不足。影子的狀態極不穩定,稍微一點風吹草動就會躲起來,膽小如鼠。

這次總算被穩住了,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整個過程被蔡梓描述得曲折離奇,阿布大概理解了,這就好比鍾馗捉鬼,光捉住沒用,駕馭不了還有可能跑了。

阿布一次次趴在牆上試圖拿鼻子嗅著影子留下的痕跡,恨蔡梓沒有一個類似於緊箍咒的東西。

蔡梓告訴他,這次一定讓它安心回去做他的影子。

當影子再次出現在牆上時,蔡梓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如儀式一般,阿布在一旁不敢作聲,房間裏安靜得仿佛沒有了人,牆上的影子卻很不安分,又是聳肩,又是抬手,又是撓頭,動過誇張而豐富,宛如一出啞劇正在上演。

前幾次也是如此,阿布知道蔡梓要在這一段時間裏安撫並說服影子,隻有她擁有這種獨特的能力,一場無聲的談判容不得自己插嘴,蔡梓說過,他要是沉不住氣,發出聲音,就可能前功盡棄。

阿布學乖了,蔡梓說什麽就是什麽,隻要把影子給他恢複回來,花多少錢做什麽都行。

通常情況下蔡梓和影子的溝通都是靜默無聲的,就跟通靈類似,阿布從來不迷信這些,此時此刻卻堅信它們都是真的,今天下午蔡梓卻意外地發出了聲音,聲音顫抖,渾身不自在,甚至抬起頭大聲嚷嚷,誰?什麽人?

什麽誰?阿布跟著一怔。

蔡梓問道,你叫我了?

沒有啊。阿布一臉詫異。

蔡梓小心翼翼地環顧起四周,還沒來得及平複情緒,又像被針紮了似的猛地站起來,神色緊張道,誰啊?到底誰在說話?!

見蔡梓神經兮兮地原地轉著圈,阿布也神經兮兮地質問道,你怎麽了?!

別說話! 蔡梓有些手舞足蹈了。

我沒說話!阿布強調道。

不是你!蔡梓幾乎破了音。

那他媽是誰?!阿布猛站起身。

誰啊?出來!蔡梓雙手摁住腦袋。

你別嚇我!阿布夾緊雙臂一副防備突然襲擊的架勢。

怎麽了蔡姐?不遠處的女助理也慌了神。

沒聽見嗎?就在這,有人說話!蔡梓瞪大眼睛,頭發都亂了。

女助理一哆嗦,不慎將身旁緊挨著的一人多高的綠植給帶倒了,那綠植明顯頭重腳輕,砸在地上“砰”的一聲,缸盆裏的土也跟著撒了出來。

阿布不會想到,幾乎同時倒下的,還有正對麵那堵牆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