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許娜的現代舞團(下)

(6)

許娜提出請阿布吃飯時他剛剛醒來,昨天夜裏吐了兩次,嗓子腫得像核桃,咽唾沫都疼,想問一句什麽事,許娜答非所問說下午排練臨時取消了,這讓阿布感到一絲僥幸,別的什麽也沒多想。

吃什麽你定,我買單就是了。阿布雖然這麽說,到了許娜發給他的位置一看,說什麽也不進去。沒想到他對牛排這麽反感,許娜有些恍惚,他們倆曾經一起在這家牛排館吃過的,當時他讚不絕口,她還記得他說自己最喜歡吃的就是牛排了。

換了一家日本料理,人不多,阿布點了麵條和壽司,許娜隻要了一份湯,服務員還推薦了幾種刺身,都被拒絕了。

兩人安靜地吃著,阿布內心一點也不平靜,怕許娜把他換了,怕自己影子的事兒敗露。可能是多慮了,吃到甜品上來,阿布也沒覺得許娜有什麽特別的事要說,起碼可以好好品嚐一下紅豆布丁的滋味。

以往許娜約阿布吃飯,彼此的話也不多,沒什麽目的,許娜喜歡他,這個慣性一直都在。

直到許娜橫過手機來開始看視頻,阿布好奇地伸了伸脖子,許娜這才轉過來把屏幕對著他,阿布手握著牙簽就看了一眼,連剔牙的心思都沒了,他把牙簽硬生生地咬在嘴裏,一個視頻完了還有一個,一不小心就把牙簽咬斷了。

這裏麵的人是你吧?阿布覺得許娜這是明知故問,也就沒回答。許娜把手機拿了回去,這兩段視頻是她從顯示器上拍下來的。上午接到團裏電話時,保安隻是說有人搞破壞,瘦高個,撬開了樓道拐角的配電箱,擺弄了半天,甚至往上麵潑水,農夫山泉的瓶子被他扔在了男廁所的紙簍裏,保安問許娜要不要報警,瓶子上應該還有破壞分子的指紋。要不是樓道裏統一裝了新的監控設備,清晰度不錯,許娜打死也不信阿布會幹出這種事來。

原來你說請吃飯就為這個。阿布從嘴裏吐出了兩截斷了的牙簽,左手捂住腦門,也沒看許娜什麽表情。

我說排練開始沒多久突然斷電呢,整條電路都被你玩兒壞了,你不知道水導電嗎,你不怕死,別人還怕呢。許娜到現在還忍著沒發火,有點像暴風雨來臨前水麵上緩緩晃動的漣漪。

阿布抬手招呼服務員買單,順便多要了一壺清酒。酒比賬單更快上來,阿布倒了一杯推給許娜,還有一杯是自己的,正端到嘴邊,迎麵撲上來一股暖流,眼睛被辣到了,**順著脖子流到了衣縫裏,胸前跟著也濕了,想說你潑得真好。

你腦子進水了吧,怎麽不去死呢!許娜原形畢露了,潑完把酒杯狠狠地拍在桌上,相鄰兩桌正在用餐的客人紛紛回頭,服務員手捧著賬單停在兩三步遠的地方不知是進是退。

阿布將舌頭頂出來沿著嘴唇的輪廓舔了一圈,還是溫的,沒去管沉甸甸的睫毛,畢竟酒杯還在嘴邊,保持這個姿勢可不容易,雖然一瞬間手略微抖了一下,裏頭的酒還在,這個動作怎麽著他也得做完。

這第一杯喝得有些浮誇,仰起腦袋連下巴尖都快跟喉結形成一條直線了,等他把視線挪回來,許娜已經把剩下的多半壺清酒一口氣喝光了。

(7)

阿布攙著許娜出去,料理店早過了打烊的時間。服務員都不敢上去勸,更不敢催,許娜衝阿布把能罵的話都罵過了,酒還不能斷,連著上了好幾壺,邊喝邊罵,直到酒徹底賣完,她也累了,眼淚第一次在阿布麵前湧了出來,默默的,像秋天的樹葉悄悄脫落。

許娜是挺難的,阿布應該清楚,這個大她半輪的女人有著什麽樣的經曆。十幾歲獨自來北京立誌要當一名舞蹈演員,軍藝沒考上的原因據說是由於複試前一晚吃得過飽,第二天一上秤,竟然超過了體重標準,被刷掉後第一件事就是去廁所邊哭邊摳嗓子眼吐了個幹淨。

後來進舞蹈學院,畢竟天資擺在那裏,還包括一點運氣,前後三年多虧了那個叫六哥的大老板關照,要不然排著隊也輪不到她。任何地方都不缺天資聰穎的人,缺的是為抓住機會敢豁的出去的人,還有最最重要的一點,遇貴人。許娜跟阿布就提過一次六哥,她的貴人。

許娜右掌心有一道疤,像一條蜿蜒的爬蟲。據說她當年參加一個飯局,在座的有一位老者號稱知天知命善觀手相,酒過三巡,在大夥的強烈要求下,老者挨著個給瞧一眼,瞧到許娜時猶豫了一下,托起她的手說她掌紋裏主事業的線條歪斜且細碎,將來事業難成,旁人有跟著起哄的勸她盡早改行,許娜麵子上掛不住,倒也沒發火,客客氣氣地請教了事業成功的紋路該怎麽走,順手就拿起桌上的餐刀,刀尖剌過掌心。刀尖不夠鋒利,得特別使勁才行,鮮血流到了桌布上,在座所有人都記住了許娜,疼成那樣自始至終沒掉一滴眼淚。

回頭想來,讓許娜沮喪的是,雖然距離四十不惑還有好些年,隱隱覺得老者一語成讖了,不知道是不是她那刀尖沒剌對位置。那時候國有文藝院團不好待,倒不是她不努力,競爭太激烈,演出不溫不火,她不求一戰成名,挪了幾次窩都沒能站穩,六哥被抓進去以後的那個秋天特別難熬,暖氣還沒來,隻好把空調暖風大開,家門都不願意出,就是怕冷,送外賣的敲開門見她氣色不振,多管閑事地問了一句沒事吧,許娜恍然答道,靠山沒了。

倒不是全靠那個已婚男人吃飯,以許娜的實力和她對舞蹈的理解,在當時挑大梁其實不成問題,唯獨差點運氣,何止一點。後來的意外斷腿絕對是命運跟她開的最殘酷的玩笑。

認識阿布那年許娜還能像體操運動員一樣後空翻,阿布還是個跳街舞走穴的學生,曾自詡“身輕好似雲中燕、豪氣衝雲天”,覺得進藝校埋沒了才華,覺得自己能跳進東方歌舞團,而大部分積蓄卻用來改裝摩托車,速度與**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速度,因為在速度裏他能體會到窒息的感覺,仿佛進入到了另外一個具有精神寄托的時空裏,跟過他的姑娘兜幾次風就覺得膩了,熱血年代似乎不複存在,他常這麽感歎。要不是許娜,他可能依舊混跡在夜場,別說出頭了,連進一個像樣的單位的機會都沒有。

許娜幫阿布撿回了一條命。許娜不願回憶,偶爾噩夢裏會記起摩托在環路上翻車的瞬間,速度太快了。阿布恨自己,早知道就該堅持把唯一一頂頭盔給她,不過許娜說他錯了,沒用的,摔的是腿,是她的命,相反,如果頭盔不戴在他頭上,就不隻是腦震**那麽簡單了,是啊,頭盔撞裂了,路側的緣石被磕掉好大一塊。

那場事故改變了許娜。什麽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許娜不靠這類雞湯活著,即便自己跳不了,還是要做跟舞蹈有關的事,就像因傷退役的運動員,往往更願意去當教練。許娜想證明自己,雖然沒法再登台了,但從此以後整個舞台都是她的。

趕上了國有文藝院團紛紛轉企改製,繼續待著對她來說不會有出路,於是一手拉起了不到十個人的隊伍,納蘭現代舞團成立第一年都在搭許娜自己的錢,後來欠了債,把六哥給她的房子抵了出去。說投資夢想有些俗了,她在拿僅剩的這些東西賭一個口氣。

許娜不恨那些說她是二奶出身的人,英雄不問出處。六哥是個好男人,最初是她吸引的他,她從來沒想過求六哥給她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起碼跟阿布嘴上是這麽說的,人都死了,語氣裏沒有不甘。六哥之後她就再沒找過別的男人,獨來獨往習慣了,其實跟六哥在一起時也是如此。

許娜唯獨介意別人說阿布是她包養的小白臉。她是喜歡阿布,甚至比喜歡來的複雜,她什麽也不圖,對外跟人解釋說他是個好苗子,將來必成大器,背地裏卻總罵他不上道,懷疑過自己對他的判斷。關係不錯的一個姐妹認為她不過是收了個器大活兒好的弟弟,順便給母性泛濫的自己找一個宣泄的出口,除了不給他錢花,跟包養差不多一個意思。千金難買我願意,管著嗎。許娜這麽說也是賭氣,心裏恨不能逼著對方聽她的解釋,她和他連床都沒上過。

(8)

許娜不願騙自己。那年一月份上哈爾濱演出,穿得再厚,室外待不了幾秒鍾就凍透了,包括阿布在內所有人都想罵許娜幹嘛接這種活兒。給錢多,許娜抱著這個目的,說不定還能沾點國際冰雪節的光。

尾款比例不低,演完對方沒給錢就失聯了,都是分包出去的活兒,即便問清楚了也解決不了,許娜揪著主辦方工作人員的衣領吼了一圈也沒人負的了責,找誰去?

夜裏雪還特別大,許娜從信用卡裏透支了六萬塊錢出來,把大夥的勞務一分沒少給結了,裝作什麽事都沒有繼續跟大夥樂嗬嗬地吃宵夜。

她喝多了,阿布攙她回房,她說無論如何也要把名氣打出來,有了江湖地位就沒人敢欺負她們了,還鼓勵阿布無論如何也得混出來…阿布沒吭聲,酒後胡言搭上就沒完了。許娜坐在**突然眯著眼指著他說,混出來你就離開我了,是不是。

我現在就準備離開了。說完他轉身就走,沒幾步隻覺得什麽東西撞在後背上,兩條胳膊從後往前交叉環繞,勒住他的脖子,一下就喘不過氣來,但他沒有掙紮,任許娜使得勁越來越大,身體貼得越來越緊…阿布其實喜歡窒息的感覺,從小就喜歡,許娜讓他突然有了一種久違的親切感。

許娜被推倒在地上的時候,阿布不停地咳著,一手撐在左側的嵌入式衣櫃上,櫃門一動,裏頭的感應燈就亮了,一束光照在臉上,血色慢慢恢複了正常。許娜爬起身沒站穩,一頭紮在阿布身上,兩人一起倒了進去。阿布的後腦勺碰疼了,嘴唇也疼,被許娜咬了一口,他也回咬了她,就這麽吻了起來,好久才從衣櫃裏連拉帶扯地出來。

穿得太多,脫衣服就花去不少時間,足以讓阿布想起小橙,他從小到大就喜歡的女生,他唯一的女朋友。

許娜不會猜到阿布突然甩下她跑去衛生間幹什麽。長籲一口氣,她猴急了,也不急,一晚上時間足夠,摘下六哥送她的手鏈,翻身下床從皮包裏找出了安全套,調整了姿勢躺下,什麽也不蓋了,等著睡他。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傳來了抽泣聲,也可能是吸鼻子的聲音,隔音太差了,應該是隔壁。緊接著她突然又覺得應該調暗光線,再次爬起身才意識到聲音是從衛生間傳來的。

悄悄來到衛生間外,她幾乎用了小時候嚇唬人的方式猛地擰開門把手,隻見阿布眼圈紅紅的,手不自然地耷拉在一旁,整個人像是剛剛泄了氣的皮球,來不及掩飾,下體一覽無餘,地上一灘白色**。

許娜猜到那是什麽,說了一句你怎麽了,也是本能反應,其實可以不問的。

阿布搖了搖頭,如果當時真回答說我有女朋友了,我很愛她…許娜一定會笑暈過去,再罵他變態,她不相信一個男人會這樣,打死也不信。按說這個世界上是個男人就想上她,像阿布這種性經驗遠不如她豐富的小男孩更是如此,他抵擋不了她,她一定是他的性幻想對象,可他竟然獨自坐在馬桶上**,趕在開門一瞬間射了。

這不正常。許娜得做好心理準備,可能阿布心裏就是那麽想的。

要不是許娜見多識廣承受力強,就該讓他走的,這個晚上等於毀了。可她還是跟他躺在了一張**,沒有身體接觸,就那麽並排躺著等待入睡,黑暗裏彼此的呼吸都很輕,像是在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過了好久都沒能睡著,兩人竟隨便聊了起來,阿布不由得問到為什麽要起納蘭現代舞團這個名字,她讓他猜,全猜錯了,沒等到標準答案他就沉沉地睡去。

許娜覺得他沒理由放棄和她**,即便自尊心沒受影響,幾年後這個相似的晚上還是有些耿耿於懷。

清酒的勁兒差不多過去,嘴裏不知怎麽一股丁香和堅果的味道。許娜不相信阿布的話,人的影子沒了?哄誰呢,以為別人都是小孩呀。再不說實話我強奸你了啊!

不信是吧,被逼到牆角的阿布脫光了衣服給她看,找個光位,跟牆拉開點距離,這不是什麽把戲,他身上可什麽道具裝置都沒有,是影子真沒了!

許娜眯著眼睛樂了,張開五指摸著阿布的胸肌,撲上去和他一起倒在**,這次跟上次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