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許娜的現代舞團(中)

(4)

阿布準備去醫院檢查一下。跟許娜請假的微信剛發出去,她的電話就打了過來。他實在沒心思跟她解釋,摁掉了。沒過多久,手機一震,許娜在微信裏囑咐他安心休養,說會找人臨時替他。

沒說換人,更讓阿布不安,措辭太講究了,反倒不像許娜。阿布想知道替他的人是誰,特邀一位知名主演嗎?許娜那邊沒了反應,打電話也不接了。

阿布原地轉著圈,想到好幾次被人擠掉的經曆,胃裏就燒的慌。

掙紮了一番,還是先去醫院吧,磨刀不誤砍柴工,如果影子能恢複,一切就都不是問題了。

掛號的時候阿布猶豫,按說影子不是實體,屬於光學現象,該去內科還是外科?內科、外科各自項下又細分了好多科種,從內分泌科到神經內科,再從呼吸科到消化內科,從普外科到骨科,再從泌尿外科到血管外科,等等等等,第一次體會到了醫院的龐雜和人體的精密。

換個角度想,無緣無故沒了影子,該算是疑難雜症,找問訊台打聽,值班的是個戴口罩的中年女子,麵對一張屏幕始終沒抬頭,聽阿布大聲重複了三遍,才歪著腦袋瞥了他一眼,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怪胎,見阿布不停指著腳下,用指尖點了點屏幕,阿布湊上前一瞧,明白了。

骨科他熟,幹他這行的沒少在這些方麵受苦,聽起來起碼跟影子沾點邊。結果卻讓阿布失望了。還是一位副主任醫師,摁上大手在他膝蓋和腳踝處擺弄一番,除了痊愈的舊傷,沒看出別的毛病,也就沒拍片子。為什麽不拍?阿布想知道自己怎麽了,反複強調他是為影子而來的,恨不得跟人吵起來,其實對方夠有耐心了,要換其他大夫,早建議他去看臨床心理科了。

阿布還想去掛別的號,大不了挨著個把所有科室瞧一遍,醫學這麽發達,就不信沒人能管影子的事。下樓時等了好幾趟電梯,都沒能擠進去,倒不是因為滿載,每次都被那一張張死氣又冷漠的麵孔拒絕在了門外。這氛圍讓他更沮喪了。

一層一層沿著樓梯下去,似乎感到手機在震,掏出來一看,陌生的座機號,沒來得及接聽就掛了。屏幕上顯示正好是下午兩點,一想到排練開始了半個小時,阿布就長歎一口氣,試想另一個人站在他男一的位置上,可能是演B角的大林,也可能是別人…誰也不行,誰都沒他合適,誰的影子都不如他的影子有生命力!

許娜也在看表,不過是為了掐算時間,導演正和她商量能否把第一幕上來的時長多延長一點,音樂不止柔緩,還要多一些節奏變化,好讓這段獨舞展示得更加充分,也更有利於情緒的醞釀和情節的鋪陳。

大幕早就到位了,包括燈光組,每一副燈架旁都守著倆人,是為了防止再生意外而專門添設的崗。電源接通了,演員們始終很專注,尤其是那個頂替阿布的人,幕布被燈光修飾得比綢緞還細膩。誰都沒想到幾分鍾以後,即便是新換的射燈,也如同燒斷燈絲的鎢燈一般脆弱,轉瞬間就滅了。

(5)

一天沒吃東西也毫無餓意,拉屎還拉出了血絲,痔瘡好久不犯了,都趕一塊了。阿布找了一家相對人少點的酒吧,其實他不會喝酒,反正就是端起來往嗓子眼裏灌。喝酒對某一類人來說,喝什麽和怎麽喝並不 重要,重要的是那個過程裏某種小小的儀式感,跟有一類人抽煙一樣,隻為了煙絲燃起的那一瞬間。

兩瓶嘉士伯讓他暈暈乎乎了,難得今天還想喝,難得的興致卻被一陣尖利的謾罵給打斷了。

髒手拿開,你擦得幹淨嗎?這皮不能沾水…對不起就完了…我這包多少錢你知道嗎,把你賣了都賠不起…行了別廢話了,叫你們老板過來…

如果說這些字眼是大糞,阿布的耳朵就是馬桶,堵到不行了。平生最看不慣辱罵服務員的人,不管前因後果誰是誰非。

沒等那女的撒完潑,阿布就拎起她的矜貴包,一直走到門口,拉開玻璃門給它扔了出去。女的一怔,頓了兩三秒,瘋了似的撲過來,阿布似乎早有準備,掄起一個酒瓶,指著她吼道,別他媽跟我廢話!一個破包有什麽了不起,有種直接報警,我幫你打110。

幾天來憋一肚子的火借機撒了出來,縱使麵對的是一個長相還不錯的女人,也毫不留情。

女人像是慫了,打了個酒嗝,沒等酒館的工作人員來攙她,就灰溜溜地跑去撿包了。

回到自己桌前,阿布以為走錯了,轉過身分辨了一圈,沒錯呀,怎麽多出來一個姑娘,還衝他擺著手打招呼,口氣像個熟人,不認識我了?姑娘保持著不易覺察的笑容。

阿布一屁股坐下,注意到她手腕上貼裹著一層薄薄的塑料膜,挺奇怪的。再進一步打量,一頭過耳的短直發,顏色染過,燈光下看不太出來,倒是那略顯淩亂的空氣劉海,讓她看起來挺嬌嫩,卡其布麻白襯衫又平添了幾分中性,卷過胳膊肘的袖子加上高腰水洗牛仔褲,看起來整個人似乎還處在工作狀態。

腦袋裏實在檢索不出對方是誰,阿布便直說了,我不認識你。

姑娘一點沒尷尬,說,沒想到你脾氣還挺大。

阿布懶地理她,拿起酒打算換個桌子坐。

幹嘛走啊,我有那麽討厭嗎?姑娘問他。

我有那麽討喜嗎?阿布反問她。

對了,你剛才挺man的。

別逗了。阿布嘴上沒放鬆,心裏知道她在誇他,猶豫了一下。

人家那包可真不便宜,被你那麽扔來扔去。

是嗎,早知道直接拎走得了。不過我還是不認識你。阿布又把話頭引了回來。

好好好,不認識。你們男的勾搭姑娘難道全找熟人勾搭?姑娘瞬間拉下臉,口氣反倒像撒嬌。

你喝多了吧,是你主動跟我搭的訕好嗎。阿布瞪大了眼睛。

那你的意思是我想勾搭你了?姑娘的語氣讓阿布急了,字正腔圓道,明明是你先過來跟我打招呼,怎麽成了我…姑娘噗嗤一聲笑了,阿布實在有些蒙,她緊接著說,開個玩笑,你不用這麽認真。

阿布瞬間沒了脾氣。姑娘推了他一把,說,好了,我請客,服務員,上酒。

該不會是酒托吧,阿布正琢磨著,對方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副牌,拍在了桌上。

我說話算話,來,想了解什麽?幫你看看。姑娘說著又將一塊黑色小方巾攤開,將倒出來的牌碼在方巾中央。

這什麽?阿布完全摸不清她的路數。

塔羅牌啊,明知故問。

原來你就是一算卦的,還有在酒吧幹這個的?阿布瞬間有了一種識破對方的成就感。

看不起我?姑娘直勾勾地看著他。

阿布頓了頓,我不懂你到底想幹嘛。

姑娘索性將牌推到了阿布跟前,說,要試著洗洗嗎?

阿布伸了伸脖子環顧四周,身體的反應出賣了他內心的疑慮。

姑娘一眼看透了似的,問道,你擔心什麽?怕上當受騙?

你到底是誰?

噓。姑娘乍一示意,阿布跟著怔住了,見她接著把目光移開,低下頭,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幾秒鍾,像是被什麽東西電了一下。

又過了幾秒鍾,她又將目光移回到阿布的臉上,試探性地問道,你…不開心?很鬱悶?感覺自己像個looser?

把“像”拿掉,我就是個looser。

你有心事?姑娘盯著他的眼睛。

心事?阿布也盯著她,忽然發現這姑娘的眼睛其實長得挺好看,話到嘴邊就忘掉了。

你,丟東西了?姑娘壓低聲調,像是猜到了答案。

阿布一愣,把視線挪開,舌頭在嘴裏轉了三圈,還在警惕別上什麽當,然後拿起酒杯,確認裏頭沒被下藥。

一定是,說吧,丟的什麽東西?姑娘微微揚了揚嘴角。

你繼續猜吧。阿布雙手交叉在腦後,抵不住好奇。

不說算了。姑娘低下頭咬住了吸管,猛吸了幾口。阿布沒再起身,握著杯子等了一會,不自覺地冷笑道,得,反正不認識,又喝了酒,你就當我隨口胡說八道的吧。

不會。姑娘抬起了頭。

深吸了一口氣,阿布說,我影子沒了,不見了,算丟了吧。

什麽?姑娘表現出一臉茫然。

影子,shadow,其他語種怎麽說我不會,懂嗎?阿布自己也覺得無聊了,借著頭頂的燈光開始比劃,可以想象,姑娘放肆地笑了起來,聽她笑就知道喝多了,長島冰茶連冰塊都不剩了,還是兩大杯。

你還挺有想象力…姑娘這話要擱在平時,阿布準愛聽,可現在卻讓他有些沒法忍受。

就說你不信吧,無所謂了。阿布不可避免地歎了口氣,其實他麵前也多了幾個空啤酒瓶。

誰說我不信!算你找對人了,我的業務範疇還真包括解決你這種“疑難雜症”。

越說越離譜了還。你走吧,沒功夫跟你閑扯。阿布不耐煩了。

你認為我在閑扯?告訴你,這事兒包在老娘身上了!姑娘拍著桌子,眼裏透出真誠,醉意都一掃而光。

告訴你我可認了真,到時候解決不了我可一分不掏。

別廢話,加我公眾號,“光學現形研究會”。姑娘說著劃拉開手機。

你倒還上趕著了,我不用微信。

別跟我裝特別!姑娘把二維碼遞過去,感覺對麵沒了動靜,緊接著椅子哐當一下倒在地上,阿布的眼神像是盯上了什麽東西,著魔一般不顧一切地跑了出去…

你怎麽這麽慫啊!姑娘衝他身後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