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時間正好 (上)

(1)

等許娜上法庭估計得下個月底,甚至年底也不是沒可能,在這期間阿布還可以去看她。阿布想過給她送一些跟舞蹈有關的畫冊或是視頻過去解悶,他真那麽做了。看守所裏估計很無聊,畢竟還沒正式審判,等進了監獄才可能上工有事做,在看守所裏不過是枯坐著麵壁數數,或者睡一場永遠也睡不踏實的覺。

不過,等她進了監獄說不定就該等死刑了。阿布止住念頭不敢往下想,其實沒什麽,早該有所準備的,許娜說了不過一死,反正生無所戀,活著也累。

阿布猶豫要不要再多跟律師聊一聊,或者掏錢請一位更厲害的律師,說不定爭取個死緩,留一條命。

算了。算了這倆字像口頭禪一樣念了出來,語氣輕到阿布自己都聽不到,他擔心什麽?好像生怕有人聽到他內心的聲音,自己這是怎麽了,那可是許娜呀,人生裏無法抹去的一個人,他怎麽可以見死不救呢?這算見死不救嗎,不過是無能為力罷了,或是說遵從了許娜的意願,她的話他從來不敢違背,這麽多年來他習慣了由她做決定,一定是這個念頭根深蒂固由來已久,他才投降一般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阿布嗓子幹得厲害,打開家裏的窗戶把頭探出去深吸兩口氣,更幹了,接著就咳了起來,他忽然有點動情,也僅此而已了,他怎麽連自己的悲傷都感覺不到,記憶裏的東西一點點被抽空似得,想象自己是一副輪胎,哪怕是小到連肉眼都看不見的氣口,最終也會讓它慢慢癟下去,直至倒塌不起。

一個季節過去,阿布盡可能讓身體放鬆下來,好像天一冷他就可以安下心,好迎接真正的冬天,冬天一過,迎來又一個春天就好了,小時候他媽跟他講,日子一天天過得慢,尤其是上半年,等溫度徹底轉涼,盼著冬天,日子就飛一般過去了。

光線比空氣還稀薄,麵朝南站著,腳底下空空的,自從最後一場演出以後,影子就消失了,不過此時此刻阿布還是有些恍惚,眼下是因為光照不夠,不足以形成陰影,還是影子它真的遠去了,它會去哪兒呢?

阿布左手揪著褲縫,指甲在麵料上反複摩擦,想象他能駕馭自己的影子,倘若真是那樣,一定得讓影子去看看那些自己不知道的事,他有太多想要追問的了。

出門走下樓梯,阿布好像看到了一個人,一個不在那裏的人,是阿布自己還是別人?阿布不敢告訴自己實際上他每天走上或者走下樓梯,都會在轉角處看到那個人,一個不在那裏的人,一個有可能是任何人的人,凡是他認識的,小橙,許娜,蔡梓,甚至是新星…今天那個人又不在那裏,但阿布看見了,他希望那個人永遠消失。

律師來電話告訴阿布,看守所裏不允許看視頻,許娜也不再見他了。時間正好,一直到這個時候,阿布跟所有人都沒想過,許娜的命運會跟一個生在福建長在安徽並且在京津打工八餘年的包工頭聯係在一起,他叫郝亮,他沒想過自己無望的生活有一天會受到那麽大的關注。

(2)

郝亮幹這事還是第一次,住這麽好的酒店也是第一次。

可能沒人告訴他,住再好的酒店也是有講究的,比如,不要睡走廊盡頭的最後一間,夜裏關燈前一定先把座椅推進桌子下麵,脫掉的鞋子擺放隨意一些。郝亮是個老實人,真知道了可能還不敢住了。

就這一晚,床太軟了,像躺在天上的雲朵裏,這麽好的條件他都舍不得睡,雖然從決定離開北京到現在始終沒合過眼,出了關外就踏實多了,東三省這塊地界上他郝亮還有幾個徒弟,就沈陽這個曾跟著他幹過五年,石膏線和木龍骨都是派給這個人去做的。

要不是睡不著,還有免費WiFi,郝亮不會開微信搜附近的人,隻看女生,隔五分鍾刷新一次,頁麵拉到最底,從下往上劃拉,遇上順眼的頭像就點開打個招呼什麽的,萬一有人加他了,就隔著屏幕聊上一會,郝亮習慣了這麽打發時間,尤其在陌生的地方。

之前也不是沒碰到過主動加他的,上來喊哥哥,問他約嗎,有時還直接發照片過來,他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心裏頭再癢癢,錢他舍不得花,聊上兩句過過嘴癮得了,有時候郝亮都佩服自己的克製力。

時間正好,這次他沒忍住,就像沒忍住站上桌子用手去捅牆角跟天花板上的一小塊蜘蛛網,沈陽數一數二的五星級酒店按說不應該,雖然郝亮並不是很在意,就像他不在意進來姑娘的長相,發來的照片是假他知道,等見到本人時他有了一種瞬間開牌的刺激感。第一麵憑眼緣,姑娘其實長得一般,好在披肩長發、身高腿長,連衣短裙勾勒出相當的曲線,腳上竟然穿著一雙淡粉色運動鞋,夠獨特,幹她們這行多半都踩著高跟,不過她的確不需要。

郝亮叫她真真,她微信就這個名,其實不需要稱呼,彼此甚至不需要寒暄,她上來把手機二維碼攤在郝亮麵前,先付錢再辦事。郝亮一怔,撓著頭猶豫了一下,對方又靠近他一點,郝亮聞到了她的體香,自打跟之前那個湖北妹子分手,他就沒再有過這種心怦怦跳的感受了。

掃就掃吧,看電影不也都是先買票麽,他們幹裝修的也一樣,收了業主的錢才開始拿料攢人幹活。

六百塊一到賬,真真衝他眨巴一下眼睛,將他推倒在床。郝亮注意到她將披肩長發紮起來,高高束在了頭頂,細細的脖頸和肩帶顯得她肩膀好寬,無所謂了,他開始興奮,真真一說讓他先去衝澡,就乖乖起身去了浴室。

郝亮幹這事是第一次,在這麽好的酒店裏洗澡也第一次,熱烈的水花衝走身上的汗垢,仿佛連之前所有的複雜情緒一並帶走。快洗完的時候聽見真真在外頭問這兒有東西嗎,什麽東西?話一出口郝亮明白了,她指的是套子之類的,當然沒有了,你們不隨身帶嗎?

披著浴巾出來,見她低頭正在自己包裏翻找,抬頭的時候一臉歉疚。郝亮不想為難她,讓她去取好了,他沒那麽急,話還沒說完真真拉開門就出去了。

重重的關門聲過後屋裏瞬間安靜,郝亮坐在床沿,上身後傾,靠兩手支撐著,他倒帶式地回想了整個過程,似乎有點擔心,可他不願承認,繼續保持安靜的坐勢,又過了不到一分鍾他反應過來,上當了。

(3)

原本隻是路過沈陽在徒弟的熱情接待下小住一晚,沒想到一連住了一個多星期。不過他徒弟還以為他第二天一早就退房走了,實際上郝亮自己掏錢悄悄又開了一間。

被騙的滋味當然不好受,郝亮體會過不止一次,如果不多這一次,他或許是不會走極端的。

郝亮想好了,就算花光手裏的積蓄也要住下去,住到他再次碰到真真為止,她應該不叫真真,名字也是假的。

沈陽不小也不大,有多少幹這行的姑娘沒法統計,出沒場所跟活動範圍也不好把握,但有一點,隻要是通過微信找到的,就一定能從中找到第二次。用之前的微信跟手機號顯然不行了,郝亮又注冊了一個新的,等著那個叫真真的頭像重新出現在搜索欄中。

其實郝亮可以跟徒弟講,讓徒弟想想辦法,他這個徒弟有點能耐,幫師父出手並不是難事,可郝亮沒那麽幹,他要臉,怕說出去丟人。

這下好了,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盯著手機,餓了就下樓去馬路斜對麵的小超市裏買一桶泡麵回來,如果能快一點找著那個真真,就不用耗在這個昂貴的地方了。一天下來隻吃兩頓,兩頓都是泡麵,單純為了省錢。想起上次吃泡麵,還是跟那個湖北姑娘,分手不到半個多月的前女友,或者說未婚妻。郝亮很喜歡她,剛認識的時候她就是一天隻吃兩頓,兩頓都是泡麵,蜷縮在馬連道的一間窄小的茶葉店裏。跟她好了以後,郝亮發誓不再讓她吃泡麵,他也確實做到了。大半年過去,就在郝亮決定跟她求婚順便提出搬過來一起住的時候,晴天霹靂般得知了一件事,姑娘一直在幹著兼職,之所以不搬來跟郝亮一起住,是因為她跟妹妹合租的寓所裏幾乎每晚都有各色男士光顧,其中不少是回頭客,每次當他們完事離開前,一邊點著煙一邊摸著她頭發誇讚她,真是物美價廉。

都是為人民服務,郝亮從一名木工一路幹到了工頭,掙錢對他來說就是唯一目的,服務有理,掙錢無罪,可他接受不了自己女人的服務方式,即便眼下勉強接受,日後一旦想到她當過樓鳳,心裏就過不去。

大吵一架當成分手儀式,姑娘第二天就回了湖北老家,郝亮懷一線希望趕到火車站,試圖穿過雜亂的人群將她緊緊抱住,還差一步時感到視線驟然模糊,眼球如火燎一般刺痛,眼淚像是燒化了的蠟燭,滴在任何地方都會凝固成痛苦。郝亮衝她嚷起來,想知道她帶給他的是什麽,姑娘淡淡回答,防狼噴霧,她們這行都備著的,萬一遇著壞人…她沒再說下去。明白了,郝亮蹲下來努力睜開眼看她,最後一眼不過是一群迷離恍惚的背影。二十五分鍾後車開了,蜷縮在最上鋪的她刪掉了跟郝亮的所有聯係方式。

明知是為了生活,郝亮竟然有了一種被騙的感覺,兩人在一起當天她就該如實告訴他的,可她沒有,直到伴隨這凜冽的秋天為郝亮帶來更深的沮喪,她也沒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郝亮原本把希望寄托在這個姑娘身上,自己就是再難也有信心帶她離開這裏,反過來又是她為他帶來無窮的動力,好像彼此解救對方於水火之中。

數天之後的沈陽,當郝亮再次感到被騙,真正意義的上當受騙對他來說,讓他的內心沒有了退路。這麽大一座城市,一切將他逼在了五星級酒店的房間裏,1201號,跟第一晚的1228號恰好相反。時間正好,走廊盡頭的第一間終於等來了那個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