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馬尾辮與麻花辮(下)

(7)

過後再回想起來,阿布跟許娜當時多少都有些率性而為。

許娜沒說讓阿布回去考慮,阿布也覺得沒必要,光腳不怕穿鞋的,他來者不拒,就是好奇為什麽要叫納蘭現代舞團。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是不是有點俗?

俗?壓根沒聽過,你在對牛彈琴。

你是牛啊,還挺會自嘲。許娜沒不耐煩,語氣平和地給他講起這首詞出自一位叫納蘭性德的清代詞人,許娜喜歡納蘭性德的詞,更喜歡納蘭性德這個人名,自己網名就叫娜蘭,qq簽名都是“人生若隻如初見”,因此才任性地給舞團起了納蘭這個名字。除此之外再沒別的含義了。

阿布說他雖然沒文化,卻似乎體會到這幾句話的妙處,許娜說她也沒文化,這不叫文化,叫文藝。

阿布以為自己是第一位進納蘭現代舞團的人,事實上他不過是第一位男舞者。阿布沒想過這麽快就有了正經工作,剛畢業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讓他覺得像天上掉餡餅。

沒想過的事還有很多,進團之後的第一份任務,就是開車送一位舞蹈老師去雲南。在祖國西南部,靠近邊境,這個四十歲模樣的男人估計不是支邊就是慰問演出,阿布沒多問,隻知道要把他送到,那裏有地方文化單位的人負責接待。

車開了一天半,途徑西安的時候因為大雨阿布提議休息個半天,一連問了兩遍,聽到的回答是繼續走吧。進了四川,經廣安、宜賓一路南下,一路上一言不發的舞蹈老師終於開了口,說阿布走了一小段冤枉路,阿布不明白了,車不是他的,車裏的導航更不是了,舞蹈老師告訴他要是走京港澳高速經湖南進貴州,這條線少走至少四十公裏。

這人到底是誰,阿布確實不知道,車開進昆明市區的時候,對方才告訴阿布,他是六哥。六哥,聽許娜提過,一位能量很大的老板,不對呀,按說六哥應該人脈深廣、隨從無數,何必讓他一個沒幾次駕駛經驗的新手開這麽遠呢,阿布說了這是自己第一次開長途,許娜真敢用他。

六哥說人都有第一次,第一次辦事牢靠了,往後許娜還不得什麽事都指著他。

阿布覺得這時候該說兩句客套話,起碼顯得謙虛一點,又覺得不對,嚴重不對,為什麽不坐飛機,開口時六哥打開車窗,正好被風聲蓋過去了,外頭的濕氣灌了進來,不問了,估計六哥也懶得扯起嗓子說話。直到排隊過收費站,車慢了下來,阿布才問起六哥目的地是哪兒,按說他不該問,可實在太悶了,車窗全打開也覺得悶,不由得想說點什麽,沒話找話。

六哥遲疑了一下,還是告訴了他。

泰國阿布沒去過,真不對了,為什麽不坐飛機去,中學地理是阿布的相對強項,北京到曼穀有直飛,何必繞大半個中國,還不得不經過越南或緬甸取道南下。

這麽走好啊,一路風景看過來。六哥的回答沒法讓阿布信服,六哥或許也意識到了,於是有意無意地補充道,有些路就走這一次,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走了。

六哥說的話讓阿布不由得多從後視鏡裏看了他幾眼,像新聞聯播裏的領導幹部,沒有一絲大老板的派頭。

終於到了中越邊境,又過去一天,總算在三天之內趕到目的地。芭蕉葉比神話想象裏的芭蕉扇還大,屏邊苗族自治縣,由於氣候濕潤多雨,一路全是泥濘,阿布抱怨這兒的人一個個看起來凶神惡煞,六哥淡淡補充道,其實他們都很純良。有人在等六哥,許娜告訴過阿布,要看著六哥上一輛大吉普,剩下就沒他什麽事了。

一路過來的種種跡象,加上周邊的氣氛,讓阿布開始忐忑,這多少有點似曾相識,一些電影裏的情節陸續蹦出來。再瞧一眼六哥慈眉善目的樣子,阿布克製自己不去胡亂猜想,現實生活沒那麽誇張離奇。

拉開車門之前六哥跟阿布說,許娜是個特別不一樣的人,還把她叫丫頭,就像父親叫女兒一樣。聽出六哥有些後悔,如果當初早一些告訴她就好了,其實沒想過騙她。

她其實知道吧,隻是不想說,或者你不說,她也就不說了,其實她心裏應該有準備。阿布接這話沒任何根據,全憑感覺,說完六哥隻不過輕輕歎了口氣,那天要不是你,她估計活不過第二天。

為什麽?

六哥沒回答。阿布覺得尷尬,擔心這麽問不妥,想到那天許娜被扒光了蜷在地上,任高跟鞋一下下踩在腦袋上,一聲不吭。她內心或許不會埋怨六哥,六哥一定會覺得對不起她。六哥下車前沒任何語重心長的口氣,隻不過讓阿布多幫幫許娜,說這丫頭不小氣,能成事。

回到北京阿布倒頭睡了一整天,醒來去找許娜的時候見她一臉陰鬱,沒來得及問她就撲上來抱住阿布,下巴抵在他肩上,一個勁地抖,她削下巴骨了嗎,錐子般硌疼了他,許娜讓他別哼哼,聽她講完,阿布沒出聲,但還是把許娜從胸前推開。

許娜沒眼淚,低聲說,白送了。

什麽白送了,送禮嗎,阿布不明白也明白,回答的就是那件事,他眼看著六哥上了滇字號的大吉普。

沒上就好了,許娜仰頭恢複了一下情緒,接著告訴他,六哥沒走成,過邊境的時候還是被公安扣下了。

阿布似乎明白了,他早該明白!一開始什麽舞蹈老師,什麽文化單位,全是扯淡的!

六哥因為經濟問題被警方押回北京的時候,阿布還在耿耿於懷,原來許娜你找我就是這個目的?

許娜不覺得在騙他,她感激他,看好他,往後也需要他。

對阿布來說,沒被牽連已是萬幸,他一下子接受不了生活裏這麽多猝不及防,讓他處在被動中,像是要永遠處在被動中。他想罵人。

許娜點煙吸第一口就嗆到了自己,可能是笑了一下,無奈的笑,完全由不得她,連續拍打著腦門想到,阿布這小子是老天臨時派來替六哥的嗎,不可能吧。

(8)

機場大喇叭突然開始喊話,雖然聽不懂泰語,從語音語調中卻感覺到了不對勁,阿布環顧一圈,發現一部分人屏住了呼吸,還有一部分人像他一樣茫然,等播報一結束,安檢入口就封閉了。

我靠…她終於開了口,話音卻被現場的嘈雜聲蓋了過去。素萬那普機場不小,中央立著一排膚色迥異的巨型鬼王夜叉,花麵獠牙,持半身長的棍劍,清一色的黃金鎧甲,凶煞地俯瞰所有人。即便擔當著鎮妖守衛的重任,眾夜叉也不得不麵對逐漸混亂的局麵。

阿布跟姑娘成了兩座孤島,任人流劃過,仍不為所動,竟顯出了難得的默契。姑娘不清楚阿布怎麽想,阿布好奇她為何一點也不慌。外頭一定出什麽事了,航站樓的大門緊接著也關閉了。

到底什麽情況?姑娘自言自語,望向忙作一團的工作人員,他們分別穿著起碼三種以上顏色的製服,跟夜叉雕像的臉色一樣豐富。

你什麽情況呀?阿布借她的話反問,但姑娘的注意力顯然不在他身上,於是阿布追問道,說好我請客,你結什麽賬?

值機櫃台也停了,原本隊伍就排得歪歪扭扭,不知什麽原因像池塘裏爭搶吃食的魚,一齊圍了上去,三個印度模樣的人還跟櫃台後的小姐吵了起來。

估計她沒聽見,阿布又大聲問一遍。

別逗了,你是我誰呀,一頓飯的人情我欠不起。說完她拉著行李要走。

那我也不能欠你的!

姑娘回過頭,你記性真差,都說槍林彈雨裏救我命了,大恩不言謝,我一頓飯算個毛呀。

這麽說扯平了?

要不然呢?

一頓飯能跟一條命比嗎。

你還想要幾頓?

阿布覺得好笑,快跟不上她節奏了。姑娘向谘詢處擠去,在阿布看來她這麽做毫無意義,所有人都在質問工作人員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們的航班能否照原計劃起飛…

阿布不關心別的,跟在她身後繼續說,餐廳的人說你是十點以後回去結的帳。

她沒理他,或許是沒聽清,可阿布還在追問,他就是想知道她走的那兩個小時發生了什麽。

人太多了,谘詢處那三張嘴根本應付不過來,就在姑娘準備從人堆裏出來的時候,大屏幕插入一段breaking news,畫麵上的素萬那普機場被一群什麽人圍了起來,還在路口設置了路障,所有車輛都停下了…

阿布把目光瞥向姑娘,沒等她言語,就聽見身後一聲台灣腔,哎呀,反政府武裝耶,他們在遊行,他們圍了機場!

不遠處這位舉著小旗的男導遊,嗲嗲的嗓音瞬間讓身旁那些說國語的遊客炸了鍋。

進出港航班全部取消之後,素萬那普機場封閉了超過二十四小時。

別跟著我了行嗎!坐也別挨著我坐!…姑娘想甩開阿布,無奈機場就這麽大,除非危機解除他那班飛機先走,結果發現兩人回程買了同一趟航班。領快餐和飲用水都是阿布主動幫她的,還始終是一副事事都替她做決定的大男子主義的姿態,這讓姑娘她更反感了,說了好幾次你自然一點,不用管我,我又不是沒手。阿布卻一點不收斂,見她困了竟然讓她靠著他肩膀眯一會,真是沒臉沒皮。

後來她也習慣了,前後吃了三頓快餐,咖喱飯,泰式炒河粉,泰航還發了一次芒果糯米飯,也好意思發,芒果幾乎是芒果幹,糯米像瓜子一樣硬脆,每咀嚼一口,阿布都樂滋滋地說等順利回了國,一定回請她一頓好的,北京應該有不錯的泰式餐廳,到時候得把這三樣都吃回來,味道肯定比機場的好。

機場內的秩序暫時穩住了,機場外就不好說了,大屏幕上的實時畫麵令人們反應不一,穆斯林禱告室裏擠滿了大胡子的男人和包裹嚴實的女子,直到最後停了電,通風和冷氣陸續中斷,人們才開始意識到這一次危機可能沒想象那麽簡單。

姑娘的手機一直打到沒了電,阿布拿著充電線幫她四處找插頭,一遍遍插試,明知道水電都被切斷了,還懷有一絲僥幸,怕失去了聯係會讓她家裏人擔心。其實都怪她之前接打手機太頻繁,不過據阿布觀察,她更多的是接聽來電,像是同一個人打來的,從她們對話判斷,對方似乎要飛過來接她,阿布忍不住問她那頭是美國隊長還是孫悟空呀,最好連我也一塊接走得了。阿布尤其喜歡她打手機罵人的樣子,手機沒電之前見她最後一次對著電話吼道,別說這些沒用的了,一個勁的心疼我、擔心我,言情劇看多了吧你!歎什麽氣啊一個大老爺們,別drama queen了!催我也沒轍,有本事你真飛過來,你飛過來我就答應你!你們家不有錢嘛,包私人飛機啊,戰鬥機行嗎?誰擠兌你了,你以前不是說一旦我需要,你會在十分鍾以內出現在我身邊嗎,哈哈來呀!…

阿布想笑,不過心裏還是咯噔一下,笑不出來。

短短二十四小時,阿布的情緒反倒越來越亢奮,在姑娘麵前也越來越放肆,時不時說一些賤兮兮的話,連自己都覺得驚訝,以前他可不這樣。有句老話叫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阿布覺得他這是大難將至其言也賤,還有不知從哪兒來的幸災樂禍,除了對她的保護欲,一點不想讓這場危機結束。

第二天清晨來臨時,金光透過機械裝置一般的天花板玻璃灑了下來,估計是出於安全考慮,機場警衛開始組織大夥分批往候機大廳裏轉移,從而遠離航站樓靠外側的區域,據說是擔心反政府武裝針對機場的下一步行動。

阿布拉著姑娘和她的拉杆箱隨人群往裏挪動,隊伍的最前麵似乎因為擁擠傳來一陣爭吵,維持秩序的叫喊聲跟孩子的哭聲混雜在一起,人們的耐性終於消耗殆盡,在推搡跟扭打發生之前,阿布想告訴姑娘這可能就是宿命。宿命,當年他剛進藝校的時候從電影裏看到過這麽一個詞,覺得特別適合此時此刻的他和李曉橙,雖然她不承認自己是李曉橙,可阿布還是堅信他的直覺,記憶不可靠,可有些直覺從最開始就鐫刻在了人的意識裏。

來,告訴我你最後的願望。阿布突然這麽問她的時候,人流遲滯了下來。半天沒見她反應,阿布接著強調道,不如我先告訴你我的,然後你再說,萬一咱倆誰遇到了不測,起碼另一個人能把對方的遺願帶回去。

我可不想聽你廢話!語氣裏的不耐煩似乎是由於悶熱的環境造成的。

那你說我聽啊,阿布繼續厚著臉皮,姑娘不再理他,不論他說什麽都不理他了。阿布想了一下,換個話題,說說給你不停打電話的人吧,男朋友?非要你答應他什麽,求婚嗎?不會,你這麽年輕,那就是你們之前分過手,現在他提出跟你複合?

姑娘上牙咬住下嘴唇,咬了那麽兩三秒,伸手指著阿布的鼻子道,你信不信我立馬撥回去跟我老公說有個神經病非死纏著我!

阿布一怔,你老公?那不如我來跟他說吧,問一下他媳婦為什麽不承認自己是李曉橙。

你別他媽廢話了,李曉橙早死了!

說完她不管不顧使勁朝前擠去,硬是從人堆裏拱出一條道來。

要不是有人猛地回推了她一把,阿布是不會衝過去幫她還手的,就像小學時李曉橙幫阿布還手一樣。

看起來像中亞人,體格跟塊頭都在阿布之上,這一副跳舞的小身板很快就被人放倒在地,警衛穿過層層人群好不容易將阿布架走的時候,他竟然大聲衝姑娘喊道,告訴你,李曉橙有不死之身!她從小就是我女神,是除了我媽之外我唯一愛的人,在我還不知道愛是什麽的時候就愛上她了…

話音穿透了候機大廳,即便離遠了也還在繼續著,那就好像坐上一輛下坡的過山車,衝下去永遠停不下來,再強大的製動力也沒法阻止它!

被隔離開以後,阿布一邊用手抹著鼻血,一邊想這或許是他跟她的最後一麵。

又過了好幾個小時,候機大廳的落地玻璃上蒙了一層薄薄的水汽,朦朧中的停機坪顯得更加飄渺,就在一切都變得沒了指望的時候,機場大喇叭再次響起,關鍵詞讓準備登機?沒人相信這是真的。

第二遍播報讓所有能聽懂中文的人都亢奮起來,有救了,他們有救了!沒等看清兩架客機上的五星紅旗的標識,人群裏就發出一陣陣歡呼。每一個中國人此刻都深感慶幸,國家緊急調動的飛機來接他們回家了。

姑娘坐在擺渡車靠窗的位置上呆呆地望著候機樓的落地玻璃,透過那片朦朧望見了玻璃背後那些或者羨慕或沮喪的外國麵孔,整座建築在慢慢倒退、慢慢遠去,她本該長出一口氣的,卻突然間心頭一顫,猶豫了不到兩三秒鍾就起身衝司機一遍一遍喊停車。

當擺渡車沿著停機坪上規劃精確的機動車路線在向國航747靠近時,所有人都驚訝地發現一個人瘋了一般從遠處追來,聽不清他喊什麽,隻有姑娘聽見了,他在喊李曉橙三個字。

阿布可能是最後一個趕上擺渡車的中國人,在一路狂奔的路上他滿腦子都是義勇軍進行曲的旋律,滿眼卻都是李曉橙年少時的臉。

不過阿布還是在踏上懸梯前的最後一刻被攔了下來,說什麽也沒用了,跟他一樣不太走運的還有十幾位同胞。飛機滿載,不得不等下一班了。下一班什麽時候來,沒人知道。一切又成了未知數。

姑娘愣在懸梯半截望著阿布,可能是一連三十個小時的消耗,遠看她活像一根蔫了的豆芽菜。

十幾位同胞試圖跟地勤和操著流利普通話的男乘務員爭辯,還有人要硬往懸梯上跨,隻有阿布遠遠站著,抬手示意她快點進去。

姑娘點了點頭,抬步繼續往艙門走,終於要進去的時候聽阿布在下麵喊道,你還沒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李曉橙呢?

她放下拉杆箱,遲疑了不到五六秒鍾,竟然沿懸梯往下走去,任身後的乘務員拚命召喚也沒有回頭。

你如果記得住,就記下我手機號,等回去我…阿布打斷她的話,別等回去了,萬一我回不去呢!

她輕輕搖了搖頭,看著他說,你說對了,我前男友之前劈腿跟別人好了,後來又反悔要跟我複合,求我重新接受他,我本來不想猶豫,可現在決定了,我是不會接受他的。

這他媽跟我有什麽關係?!

姑娘擺出一副無奈的表情說,轉學之後我再沒見過任何一個同學,即便見了我也不會承認我是誰,接著她轉過身指了指大腿後側,你竟然還記得,不過確切地說,應該是秋海棠的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