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馬尾辮與麻花辮(上)

(1)

阿布想裝作沒聽見,咂嘴和歎氣聲卻主動往他耳朵裏鑽,充滿不屑。不就多試了幾件衣服嘛,不買是因為不合適,導購這什麽態度,還翻上白眼了,瞧她那一臉青春痘,年紀不大脾氣倒不小,阿布還要試一件夾克,她無動於衷,竟然敢回了句,那個你賣不起…

但凡麵對的是個男的,年輕的阿布準動手了。

瞧你那一臉包,比月球表麵還糙,難怪衣服賣不出去呢。阿布撂下話就走,出口氣舒服多了,晃晃腦袋聳聳肩,打算繼續在商場裏溜達一會,不買什麽了,就為看看美女,洗刷一下導購小姐留給他的惡劣印象。

商場剛建成,檔次不低,美女多著呢。一般美女入不了眼,還得是足夠女人味的成熟女性,太嫩太幼稚的阿布不感冒。

突然一個噴嚏,室內冷氣太足了,阿布揉了揉鼻子再揉了揉眼睛,手放下來的時候眼球立刻被吸住了。

臉就看了個大概,沒下精確判斷,可他還是跟了上去,在她身後三五步的距離,跟著她溜達。裙子在膝蓋往上還往上,顯得兩條腿又白又長,沒穿高跟鞋也顯高,走起路來輕盈又有張力,唯獨就是瘦了一些,馬尾辮一甩一甩的像是在挑逗他。

阿布後來不記得當時為什麽就跟上她看個不停,這不算他最喜歡的那一款,不夠豐滿,沒長發披肩,看著還比自己小。阿布沒別的想法,就是好奇,單純欣賞,覺得好玩兒,哪個發育正常的男人不喜歡看美女啊,這習慣從什麽時候開始養成的,自己也說不清楚。

等對方進了女式內衣店,阿布總不能再跟著了,換一個吧,換一個更符合自己胃口的。靠在商場圍欄上左顧右盼,掃了一圈也沒遇到誰值得他把目光投過去,要不是她又從內衣店出來,阿布原本是不會繼續跟著她的。

一邊走一邊猜她什麽職業,有沒有男友,結沒結婚,瞧這身打扮和胳膊上的包,以及右手拎著的戰利品,應該蠻有經濟實力,起碼敢花錢。

下扶梯的時候阿布覺察不對勁,好像幾個人也跟在後頭,有一段時間了,回頭數了一下,三女兩男,不停往這邊看,還不時交流著,表情都不善,奇怪了,是自己太敏感了嗎,反正不是衝自己來的,那就是衝著前麵的馬尾辮。

這一片都是賣首飾的,包括鐲子玉墜瑪瑙一類小而貴重的寶貝,早想到這一點,估計沒人願意在這兒擺開架勢動手了。

馬尾辮貼著櫃台,一邊低頭瞄著玻璃下的戒指,一邊講著電話,還是最新款的夏普折疊式,機身上拴著一條閃著銀光的掛繩,跟她的馬尾辮一樣晃來晃去。

原本臉上還泛著笑意,一定是因為電話那頭的人。這姑娘笑起來還挺酷,嘴角輕輕一揚,顯得輕描淡寫,沒有什麽可以左右她一樣。

笑意消失得太突然,她的馬尾辮和手機掛繩都被被狠狠拽住,幾乎像有人粗暴地闖入,告訴阿布,屬於你跟她的愜意結束了,接下來的畫麵將列為限製級。

等阿布反應過來,姑娘就已經倒在了地上。

沒人預料到商場開業才不到一周時間,就迎來了最熱鬧的一個下午。阿布當時遲疑了不到十秒鍾就衝了上去,這對他來講太難了,不會有人聽他的,也不會有人幫他,因為有人比他更需要幫助。

派出所民警接到電話之後第一時間趕到。最先進來的那位下意識去摸腰帶,通常當然不會帶槍,要不是提前確認了案件性質,恍惚以為進入了搶劫現場。

銷售小姐沒想到有機玻璃和玻璃內的寶貝那麽不堪一擊,當工藝品置展在櫃台一側的玉石擺件連同精巧的透明罩全碎在地上,散落的到處都是,應該是一尊彌勒佛,圓乎乎的腦殼跟臉分離開,耳朵被一旁看熱鬧的小孩踩在腳下,估計還有不少器官讓更多看熱鬧的顧客偷摸撿走。商場經理模樣的男子快急哭出來,麵對這亂作一團,隻差沒下令關閉大門然後嚷嚷著誰也別走了。

阿布自始至終沒倒下,當時他那麽以為。實際上倒下又爬起來,扭打間翻滾了多少次,從臉和身上的傷就猜得出來。

馬尾辮早散開了,全撲在臉上,或許她希望這麽遮住雙眼,不看別人,也不讓別人看她。一個女人如果她的姿色一半靠先天一半靠妝扮最後一半靠氣質,她本來耐看的臉此時早就落花流水了。手機和掛繩都不知去向,之前還始終緊緊抓在手中,像是在抓什麽根本不存在的救命稻草,卻還是在劇烈的肢體接觸與拉扯中被迫放棄了。由不得她,這一切都由不得她,選擇跟什麽男人在一起由不得她,在一段感情中扮演什麽角色也由不得她。

這一天遲早會來,她料到過,本以為不害怕,才發覺自己並沒那麽堅強。臉頰像火一樣燙手,之前在地下一層修過的指甲也劈了,妝花了難免的,裙子給扯破了,兩手死揪住下擺使勁往膝蓋那裏拽,多遮一點是一點,早知道就不穿這麽短的裙裝了,媽的,怎麽內衣肩帶也斷了。她低頭蜷縮在立柱下,正上方就是張曼玉代言的玉蘭油大幅廣告海報,多有氣質的女人啊。一回頭怎麽被連撕帶扯地追打到化妝品櫃台了,得多狼狽啊,想到這兒她不哭了,連抽泣也不能,多少雙眼睛盯著呢,活該她認了。

阿布在派出所嚷嚷的時候沒留神那姑娘把馬尾辮重新紮好了,還套上阿布在商場4層耐克買來的黑色T恤,之前給她還不要,這下踏實多了,顯得她骨架更小了。胸前的對勾下有一行紅字,Just do it,說的是阿布吧,踐行完這句話之後他覺得應該翻譯成“該出手時就出手”。

什麽小三不小三,我不管別的,五個揍她一個,我看不下去了。阿布嗓子有點啞,還在理直氣壯手舞足蹈,對,不認識,我是誰重要嗎,我算公民吧…

一旁的她竟然想笑,嚇死了,說了半天原來是一位公民,一位素不相識的公民幫她拉架,莫名其妙又跟人打了一架。想到這兒就知道筆錄該怎麽往下寫了,她握圓珠筆的手還在抖,按說該先去醫院的。

民警湊上來掃一眼,問她最上頭一欄寫什麽,太潦草了,你平時都這麽寫自己名字?

許娜說不出話,裝作沒聽見。

阿布被叫過來,瞧了一眼民警手指的地方,說這倆字不難辨認啊。

那你告訴我她叫什麽?

阿布把兩手摁在桌上,撐住快沒力氣的身子,念對了,許娜。

(2)

買一張去曼穀的機票,要不是為了避風頭,他才懶得折騰。選去泰國無非是因為便宜。第一次出國,便宜沒撈著,阿布險些搭上了性命。

太熱了,活活一個蒸籠,任何人隨時可能在太陽下蒸發掉。曼穀街頭的氛圍也是如此,整個曼穀隨時可能在太陽下蒸發掉。

隨處可見的旗幟標語,還有示威歡呼的遊行群眾,恍惚走入了革命年代,紅色像血水一般刺激著每一個人的神經,在幾個比較成規模的集會廣場附近,軍警和支持他信的紅衫軍所形成的對峙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小規模摩擦和衝突愈演愈烈,看樣子遲早會打起來。

來之前怎麽不知道呢。坐在一家泰國菜館裏,透過潔淨的玻璃俯瞰街道,阿布有點後悔,萬一出事怎麽辦,小時候母親緊緊抱著他就跟他講過,人多的地方盡量少去,他始終有印象。曼穀有什麽好玩的?看看寺廟,逛逛市場,到處是國王畫像又見不到真身,想去海邊還有兩到三個小時車程,算了,吃完這盤泰式炒蟹就動身去機場吧,來回機票錢就當打水漂了。

準備去搭輕軌的時候就聽到了槍聲,周圍人群並沒有想象中那麽慌亂,看熱鬧不怕事大,還有人循著聲響往過湊,阿布反倒不害怕了,點一支煙跟著去瞧個究竟,直到炮聲震碎了玻璃,才隨著四散而開的人群掉頭跑了起來,中途經過的店鋪紛紛過了門,一切像是事先安排好的演習。阿布進了輕軌站發現竟然停運了。

沒處躲,隻好繼續後退,一直撤到了一個三岔路口,阿布才意識到自己撤得太快了,不知不覺竟成了衝在最前麵的人,屁股後頭跟著好幾個國家的男女,不分年齡、不分種族、不分國籍,大夥六神無主、慌不擇路,事實上誰也不知該往哪邊撤。

槍聲和驚叫還在蔓延,提醒著人們危險正不斷靠近。阿布作為站在最前沿的人,想都沒想,向最左邊那條路跑吧…不知道為什麽選左邊,大概是因為男左女右的直覺。

往往是直覺在關鍵時刻救了人,不過,也有例外。曼穀那些七拐八繞的街巷,莫名其妙就殊途同歸了。幾個國家的男女跟著阿布一陣小跑,不知不覺發現又跑回到了集會廣場附近,滿眼穿紅色T恤衫的人們徹底亂了套,潮水一般湧來,跟阿布他們正好打一個照麵,再身後則是荷槍實彈的軍警,此時可以清楚的看見雙方的衝突正在進行當中,磚塊、酒瓶、棍棒,黑煙,火桶,汽油彈,還有…一陣更猛烈槍聲!

阿布傻了,身後跟來的一眾人操著各自的語言嚷嚷著,像是在抱怨阿布這個領頭的太不靠譜,將大夥往火坑裏帶,於是瞬間掉過頭作鳥獸散。

各種聲音夾雜在一起,隻覺得耳旁隆隆作響,恐懼感在這一刻才真正襲來,阿布在逃命,沒跑幾步卻發現側前方馬路邊上爬著一個人,一身花布格連衣裙非一般文藝,在東南亞的陽光映照下是那麽的醒目,雖然隻是以後背示人,但他喜歡這麽看,從她披灑在後背如瀑布般的黑色長發能猜測,該是一位相貌不俗的姑娘。

來不及有別的想法,就是覺得好看。阿布在五秒鍾內決定無論如何也要過去拉她一把,無論如何!

阿布不顧一切地朝她跑去。就是這一下變向加速,正好跟另一個跑過的人撞了個正著,餘光裏那人穿紅色T恤衫,腦袋上還紮著紅色發帶。

腦袋哐的一下,不知身體什麽部位先著地。沒挨槍子就這麽疼了,真要被打中那得多痛苦啊,阿布躺地上疼地叫不出聲,閉上眼全是星星。

顧不上擦破的胳膊和雙腿,阿布強迫自己爬起身,驚奇地發現地麵上不知從何湧來了暗紅色的**,慌慌張張上下摸了一通,還好並沒有口子,再看一眼旁邊穿紅色T恤的那位,年輕的眼睛裏寫滿了空洞,嘴角微微咧著,綻出了不可覺察的笑容,他身下的路麵已經被徹底染紅。

阿布一屁股坐在地上,嚇得叫出聲來,但叫聲再大也還是被槍聲蓋了過去。

槍聲提醒著他,穿紅色T恤的人就是那麽死的,死在他眼前。阿布癱坐著動彈不得,腦中瞬間被抽空似的,一時忘了該作何反應。

阿布!阿布!

誰在叫他?阿布回過神,這裏怎麽會有人叫他的名字,難道自己中了彈,升上天堂,正在接受點名?

循聲挪動著視線,好像並不來自於某個方位,或許消失了,沒人叫他,都是幻覺,他太需要有人給他動力,幫他離開這裏了。當阿布的視線越過死者,跟另一對目光相接時,他開始確信剛才那就是幻覺,幻覺又觸發了另一個幻覺,冥冥中注定讓他跟眼前這姑娘相遇。她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裏除了茫然什麽也沒有。

跟我走,阿布隻說了三個字,沒想別的,抓起姑娘的手就跑。姑娘跑不動,卻聽懂了,假如她不是中國人,也不會拒絕這個人的幫助。這麽熱的天,她的手怎麽是涼的,阿布抓得更緊,興許能給她捂熱。兩人在地麵溫度高達四十度的曼穀街頭狂奔,隆隆炮火聲下,彈片橫飛、硝煙四竄,逃散的人群之中,不斷有人倒下,不斷有人爬起,但阿布從始至終緊抓著她的手。兩人用盡全身氣力不顧一切地跑啊跑,不知道跑到什麽時候,意識裏隻覺得會跑出市區、跑出曼穀。

阿布清楚記得怦怦的心跳,是一個人的,也是兩個人的,伴有強烈的喘息聲,你是誰,從哪兒來,要去哪兒,一切拋在腦後,雖然這隻是暫時的。

開始下雨是幾點鍾?太陽沒全落下呢,阿布的手表和手機都跑丟了,隻顧上她了,這姑娘的確相貌不俗,鬆開手的時候手心全是汗,真讓他給捂熱了。兩人來到了一條河邊,河道上的遊船停駛了,水麵卻被雨點打得起伏跳動。

附近像是個自由市場,依舊人聲鼎沸熙熙攘攘,紅衫軍的影響到這兒就**然無存,不過才隔了幾條街,就成了另外的世界。

阿布掂著兩個椰子回到姑娘身旁,插著的兩個管子像是被曬化了似得耷拉著腦袋,她用嘴試著叼了兩次才含進嘴裏,吸吮的樣子讓阿布覺得滿足。姑娘細嫩的皮膚泛著紅,額頭跟臉蛋滲出的汗像是被風幹的細鹽,在陽光斜射下不時透著微小的光點。阿布學著她的樣子仰起頭看向氈棚外,才意識到是太陽雨。

不旅遊,來幹嘛?姑娘咬著吸管跟阿布聊道。

避風頭。阿布回了三個字。姑娘甩來質疑的目光,你得罪了什麽人。

其實不算,出來散心。聽起來像是在打馬虎眼,阿布沒想什麽都跟她說。

直到椰子裏再也吸不出汁來,姑娘才騰出兩隻手,褪下手腕上的皮筋將長發紮起來,似乎沒了跟阿布聊下去的意思。

好吧說實話,是我得罪了老板的老板,我老板讓我改跳別的舞,老板的老板說我現在跳的是街頭混混的把戲,上不了台麵。

原來你是跳街舞的。姑娘舉著雙手還在腦袋兩側比劃,一次沒紮好,還得放下來捋完了再來一次。她猜對了,問阿布自己怎麽想。

我當然不那麽覺得,所以拿鑰匙劃了老板她老板的車,還紮了他的車胎。阿布說完雨就停了,更多遊客模樣的人湧了過來,瞧他們氣喘籲籲的樣子估計也是從市區跑出來的。

上不了台麵又能怎麽樣,幼稚。姑娘說幼稚倆字時的口吻輕描淡寫,阿布回過頭,辮子紮好了,她才幼稚,竟然是一對麻花辮,這麽大人了何必呢,看著跟阿布同齡,可發型卻是小女生的專利。阿布如鯁在喉,盯著她的臉足足有十幾秒鍾,耳旁幻聽式地響了無數遍幼稚,直到他滕地一下站起來,屁股底下的塑料凳被帶倒。不遠處賣椰子的女攤主投來關注的目光,女攤主聽不懂,隻憑猜,這小夥子要幹嘛,跟姑娘吵架嗎。

想起來了,你,你是…阿布沒說下去,姑娘就搖頭了,眼神有些飄忽。

快,把你護照拿出來!

你誰啊就看我護照,國際刑警嗎。姑娘覺得好笑。

等一下,我知道了,是你嗎,一定是。阿布語無倫次起來。

是你妹!姑娘抬頭盯著他看,想笑卻沒笑出來,如果不是怎麽辦?

不是的話,我就把我護照撕掉,以後留這兒當乞丐。阿布說完咬著嘴唇,絲毫不怕反悔。

幹嘛撕護照啊,不撕也可以當乞丐。聽這話不像玩笑,這讓阿布覺得尷尬。

好,我現在去當,你答應把護照拿給我看!

姑娘側過腦袋眯著眼打量這個把她從死亡線拉出來的陌生男孩。

女攤主嚇壞了,壓根沒想到阿布來搶她案頭的刀,這把刀曾切過無數西瓜和椰子,還有三位外國遊客正排隊等候女攤主把開了口的新鮮椰子遞給他們解渴。雨其實沒完全停下,不過是小了,小到阿布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當阿布戴上墨鏡蹲在路邊,把切成碗狀的半個椰子置於麵前,眼巴巴地瞅著一個個路人,雙手抱於胸前如作揖一般,周圍的人都愣住了。

姑娘不打算回來了。那男的是神經病嗎,莫名其妙演給誰看呢,反正她不看了。阿布撇見姑娘離開的背影,兩條麻花辮甩在腦後,並不比馬尾辮和披肩長發更富有美感,卻也不賴,比阿布此時記憶中的還要麻木和冷淡,看樣子假如地球明天毀滅也不會引起她的一絲觸動。

除了沉默不語,阿布虔誠地向路人作揖。一名流落曼穀街頭的乞丐,對硬幣的渴望不會再比對故人的渴望多了。不知過了多久,淅淅瀝瀝的雨水積滿了半個椰子,快要溢出來的時候,阿布在椰子前開始跳街舞,上不了台麵又能怎麽樣,街麵上足夠他施展了。

夕陽毫不動搖地來了,雨水默契地停下,這次是真停,像在為阿布助興。半個椰子裏滿滿當當的雨水終於溢了出來,真有人往裏扔硬幣了,竟然還有揉成團的紙幣。

阿布摘下墨鏡睜大眼睛,想看還有什麽會到碗裏來。當他雙肘撐起整個身體,輕而易舉地將兩條腿蹬向空中,剛好保持倒立的最後一刻,一張護照映入眼簾,臉還是姑娘的臉,姓名那一欄卻讓他翻倒下來。

(3)

印象太深,即便再過個十年八年的,阿布應該還會記得,她當時的表情仿佛一個遊離於世界之外的人。

沒有梳子,單憑一雙手就將長發梳理成在商場見她第一麵時的樣子,阿布發現她重新紮好的馬尾比之前稀疏了一些,或許是錯覺,或許是真被揪掉了一些。

許娜這名字太普通,普通到反而能讓阿布一下就記住,即便再過個十年八年的,他應該還會記得,她此時的眼神裏沒有了惶恐,可能是惶恐過了,已經都這樣了,不在乎了。

外麵下起雨,涼風就從窗口往裏灌,雨要是早來哪怕兩個小時,估計也能澆滅夏天的燥熱帶來的心火,是不是那樣商場裏發生的還有往後的一切就能避免了。都是命,許娜第一次這麽說,往後也這麽說。這個夏天太難熬了,難熬到胡同裏的老人會搬著小馬紮去商場裏避暑。

阿布從派出所出來時看到他那件黑色耐克T恤,二十分鍾前還穿在許娜身上,她原本的貼身裙裝被那三個女的撕破了,內衣後來也被揪下來,要不是她兩隻手死拽住**不放,大庭廣眾下就完全曝光了。寬鬆的T恤衫用作遮體再合適不過,轉眼卻被遺棄在路旁,在雨滴的澆淋下縮成一團,紅色對勾竟活像一張笑著的嘴,許娜心裏會對這一切報以淡淡的冷笑吧。

猶豫了幾秒鍾阿布就把T恤撿起來,猜測許娜扔掉它的時候,是打算趕緊消失在捉摸不定的風雨裏,這麽丟人的事,不論如何都不願被記住,不管這男的為什麽幫她,都沒必要再追問,也沒必要留下什麽痕跡。

事情沒完。不光一尊彌勒佛,還有一座清玉雙獸耳活環三足爐,合起來多少錢阿布故意不聽了,商場那頭不管衝突因誰而起,誰碰倒的誰賠。打架跟武術的區別就在這裏,武術乃分寸纖毫之爭,打架就不管不顧了。阿布沒法認,憑什麽說是他碰倒的,要賠也得跟那幾個最先動手的人一塊賠。

雨下了一整夜,第一次覺得雨下到人心煩意亂。第二天一早看新聞說北部山區下冰雹的時候,阿布突然後悔了,他太容易後悔,雖不算見義勇為,起碼算拔刀相助,受害者說走就走了,自己這下也成了受害者,還得破財。阿布沒財,財就是命。

直到看了商場的監控,再混亂的場麵也分得清是誰碰倒的,不認也沒轍。既然那麽貴重,幹嘛不放在更安全保險的地方?現在這樣讓人觸手可得,在阿布看來相當於碰瓷,好像守株待兔的道理。兩件寶貝值多少錢,阿布算一筆賬,這個數對他來說,不吃不喝走穴十年,差不多才可能賠完。在那個冷雨驅走炎夏的午後,一絲涼意襲過全身,二十多歲的阿布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生命的度量單位。

得把那五個人全找著,早知道打架的事就不該私了。阿布去派出所要到電話,無論如何也聯係不上他們任何一個。交給民警去處理吧,賠償這事兒又不歸他們管,回過頭再跟商場解釋,沒用的,那就磨吧,拖一天是一天,不然就打官司,阿布滿腦子都是自己被逼入絕境的畫麵。或許不至於,他還年輕,可換個角度去想還是感到灰心,每當有這種感覺的時候天光跟著就黯淡,夏天就結束了。